陳佾生
初夏的一個下午,云幕低垂,一雙無形的巨手把天幕撕出一條大縫,一道強光透縫而來,劃地而過,伴隨著一聲聲刺耳的嘶鳴,大雨瓢潑而下。甘蔗園里,一位少年正貓著腰,借著天光,專注地撿拾著壟溝間的豆芽,全然不知雨已越下越大。
甘蔗園外,一位母親手里拿著雨衣,向甘蔗林里張望,拉開長長的聲音,喊著兒子的名字。雷聲、雨聲、風聲把她的聲音淹沒,盡管她已喊破喉嚨,少年還是沒有聽到。
這是生產(chǎn)隊的甘蔗園,前幾天剛收完間種于蔗壟上的黃豆,落下的豆粒在土里剛發(fā)芽。大棵大棵的黃豆芽,肥碩、鮮嫩,撒落于田壟間。在少年看來,就像五線譜上的音符,在跳舞,在撒歡兒;又像勾起的食指,引得少年心花怒放,沒半點兒心思顧及雷鳴電閃的危險。
天實在太暗了,少年這才抬起頭來。此時,他才注意到風聲、雨聲沙沙作響,頭發(fā)、肩膀和背部都已淋濕,臉上、脖子、手臂多處被蔗葉劃破,陣陣辣痛,渾身不舒服。再看看提籃,已裝滿一籃子豆芽。
他才想到該回家了。
鉆出蔗巷,少年突然看到母親,高興得連忙把籃子提到胸前讓母親看看自己的“勝利果實”,結(jié)結(jié)巴巴地“媽—媽—”說不出話來。
田埂上,母親看著孩子渾身濕透的狼狽樣,淚水從她的眼中奪眶而出,伴著雨水縱橫滿面。她趔趔趄趄地拼命往前趕,忙把雨衣給孩子披上,半扶半挾著少年快步走出了蔗園。
少年當然高興,這一竹籃豆芽是一家人好幾天的美餐!
這是一個五口之家,每到青黃不接之時,家里的米缸總是底可鑒人,只能靠借米賒糧度日。求完東家磨西家,親戚鄉(xiāng)鄰的米缸也并非常滿,空手而歸的尷尬和羞恥如刀割的傷痕留在少年幼小的心靈上,雖已被歲月風干,長出的痂卻如秤砣般沉重,墜于心間!
好不容易熬到水稻收割,生產(chǎn)隊按工分分發(fā)曬干的谷子,很多家庭都會在此時煮一頓干米飯慰勞全家人久癟的肚皮??粗诲伆琢亮痢⑾銍妵姷母擅罪?,孩子們都睜圓雙眼,猛咽口水,爭搶碗筷,急不可待地把一碗飯裝得比山高,毫不顧及熱氣燙口,揮動筷子,張開大嘴吞食起來。
這是天下最美味的飯食!這個時候,它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誘人、可口!
沒有什么記憶比挨餓更讓人刻骨銘心!那位頂雷冒雨撿拾豆芽的少年,如今已是鬢發(fā)斑白的中年人,當年挨饑受餓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而在餓極難耐的時候,一碗白米飯的味覺記憶,同樣讓人揮之不去。幾十年間,飯香飄飄裊裊,在心間,在腦際,不絕如縷……
挨過餓,才更懂得糧食意味著什么!
小時候讀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覺得詩人所描繪的畫面很美,非常喜歡。一輪明月掛于枝間,清風徐來,夜涼如水,蟬鳴蛙唱,稻花飄香。這是農(nóng)耕社會最美、最具詩意的畫面。聲色并茂,意境豐盈,讓人們在欣賞田園夜景的同時,享受豐收在望帶來的喜悅。
每逢水稻成熟的季節(jié),我便喜歡到田間走走。不為別的,我就喜歡稻田金燦燦、黃澄澄的稻穗。
特別是當陽光曬在稻田上,眼前一片金黃閃亮,風吹過時稻浪翻滾、稻香幽幽,彎彎的稻穗似在向你點頭,沉甸甸的稻粒飽滿肥美,看著就讓人心頭踏實,喜悅激動之情油然而生!
最激動人心的情景是農(nóng)民收割水稻!一壟壟的稻禾在收割機旁邊齊刷刷地倒下,不一會兒,一袋袋稻谷就在收割機上裝滿。稻香、草香、泥土香隨風飄散,沁人心脾??粗粗?,我陶醉了!我陶醉于這豐收的喜人場面,我陶醉于農(nóng)人辛勤的勞作,我陶醉于大地對人類的恩賜……
收割機司機氣定神閑,從容操作,站在機臺上仿佛古代駕駛戰(zhàn)車在戰(zhàn)場上馳騁的將軍般威武!是啊,此時我認為,他比任何一位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將軍都要帥氣、可愛!
看著一袋袋滿裝待運的稻谷,我仿佛又看到當年那碗亮晶晶的白米飯,聞到誘人的飯香……
我堅信,挨饑受餓的日子就像不遠處高架鐵路上疾馳而過的高鐵,已離我們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