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曦
我第一次見到安六爺是在義診診所。
在這片不甚發(fā)達的土地上,診所寥寥無幾,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要跋涉數(shù)十里。村民的病幾乎是靠赤腳醫(yī)生維系。義診隊的入駐對他們來說是莫大的福音。臨時搭起的板房每天門庭若市,從皮外傷到頭暈、胃痛,都要上這里來瞧瞧。
安六爺是在一個傍晚來診所的。挺慈祥的一個老人,灰色的對襟衫松垮地套在瘦瘦的身軀上,下搭一條黑色長褲,腳上趿著一雙涼鞋,衣服不貴,但都洗得很干凈。幾綹灰白的劉海兒散在額前,更添幾分慈祥,看起來有七八十歲,精神還很好,除了耳背很嚴重。
那時正是飯點,診所人不多。安六爺進來,一位同事上去詢問狀況,安六爺伸出裹著布條的左手:“小先生,麻煩你給俺看看這手?!蓖聻樗痖_布條,我正好在一旁。老人左手上有一道被利器劃傷的口子,傷口挺深,有些血已經(jīng)凝固了,但新鮮的血還在流,傷口近旁還有一些污物。
同事把安六爺引到換藥室里,安六爺聽力不好,溝通很費勁,一個簡單的配合需說上三五遍。傷口有點兒深,又沾了污物,同事用裹著消毒水的衛(wèi)生棉仔細清洗?!按鬆敚∧讨c兒,要清洗干凈,傷口才不會感染!”安六爺“哎哎”地應著。在清洗的過程中,安六爺沒有叫喚,只是偶爾“呲……”地倒吸一口涼氣。從他因痛苦而擰在一起的五官和緊緊攥得發(fā)白的指節(jié)上,可以看出他的隱忍。
告別的時候同事湊近安六爺?shù)亩叾诘溃骸按鬆?,您下次來,叫個家人陪著吧。”“什么?”同事又大聲重復了一遍,安六爺總算聽清了。他小聲呢喃著,像說給我們聽,更像在一個個排除選項:“我孫子在A城工作,一年回來沒幾次,兒子在B城做幫工,也不?;?。兩個女兒遠嫁……”安六爺越說越小聲,對兒孫的不在身邊,他并無怨懟,但說到最后,發(fā)現(xiàn)連一個陪自己來診所的人都沒有時,語氣里有一股淡淡的失落。
后來的幾次換藥,安六爺也是自己來。他的耳背還是很嚴重,溝通還是很費勁,但來得多了,便熟起來。他也會跟我們嘮嗑,講他年輕時的經(jīng)歷,講他讀大學的外甥女和他進入國企的孫子。說到孩子們時他的眼里有藏不住的驕傲,我們也會豎大拇指夸贊,安六爺會樸實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有點兒歪扭的牙齒。
安六爺?shù)氖趾昧酥?,偶爾也會到診所來跟我們嘮嗑,大概是沒有人陪他聊天兒,來我們這圖個熱鬧吧。我有時散步,也會去安六爺家坐坐。他獨自住一棟兩層小樓,常搬一張竹椅坐在電視機前,電視里很大聲地播著戲曲,他聽著聽著便頭半靠在肩上打起瞌睡,有人進去了還毫無知覺。輕喚他幾聲,他會一時間想不出我是誰,怔怔地看著我。人老了,總會很像一棵枯木,呆呆地杵在那里,長不出綠葉,冒不出新芽,也沒了生氣。
去安六爺家有時也會遇到玩鬧的小孩兒。安六爺手很巧,聽說年輕時是個木匠,小孩子們會拿著木料跑到安六爺家請他做木劍。他也很樂意幫忙。拿到成品的小孩子們會很大聲地說:“謝謝六爺爺!”這時,屬于孩子的那份活力總會爬到六爺?shù)哪樕?,他笑到所有的皺紋都擠到頭上和鬢角。拿了槍劍,小孩子們有時就在安六爺家玩了起來,爬到樓梯口躲在護欄后假裝射擊,猛地跳起扔一顆并不存在的手榴彈……安六爺總笑盈盈地看著,也不阻攔。小孩子們在,這棟房子才多了一些生氣。
在咿咿呀呀的戲曲聲和小孩子們的笑聲里,三年過去了。我見到安六爺?shù)挠H人回來過幾次。那段時間,安六爺?shù)恼Z氣都揚了幾分,笑聲也爽朗了許多。但更多的時候,安六爺?shù)男抢镯懙氖沁扪降膽蚯0擦鶢數(shù)纳坪跻哺@聲音在歲月里流淌,他的頭發(fā)更白了,臉上的皺紋更深了,耳背也更嚴重了。
后來駐村時間到了,我們在鄉(xiāng)親們的歡送中離開了村莊。安六爺也來了,還是那件灰色的對襟衫、黑色的長褲,涼鞋倒像是換了一雙,步伐沒了之前的穩(wěn)健,耳背也更嚴重了。坐上車時,我看到他似是張了張嘴,但說的什么話已聽不清了。
時隔兩年,一次出行經(jīng)過村莊,便去看看。義診所的板房已經(jīng)拆了,建起一家真正的診所,村里人的大病小疾終于有了一個求助地。我到村里轉(zhuǎn)悠,很多人都還認識我,熱情地與我寒暄。小孩子們圍著我笑鬧,幾位婦人也與我閑談。經(jīng)過安六爺?shù)男∑綐菚r,我發(fā)現(xiàn)平日一直敞開的大門緊閉著,屋里也沒有響起戲曲聲。
“大媽,怎么沒見六爺?”我問同行的婦人。
“姑娘,你還不知道吧?六爺四月份歸西了。”其中一位大媽輕輕嘆息了一聲開口道。我張口想說出什么,最后也只憋出一句“這樣啊……”
“往日八點多,六爺就會關(guān)電視休息。那天都十點多了,六爺家的電視還響著。俺尋思著有點兒怪,就去看看。俺們家小順屁顛屁顛地先進去了?!闭诟』锇橥娴男№樎牭阶约旱拿?,跑到我們旁邊,倚在自家奶奶身上。其他幾個孩子也停止了玩鬧,靜靜地站在一旁。
“俺進了屋見六爺爺在竹椅上打瞌睡,就喊了他幾聲,六爺爺都沒應,俺就跑回家喊來爺爺奶奶。”
“俺跟老頭子過去看,也是叫不醒。老頭子趕緊上診所去叫先生。先生把了把脈,又掰了掰六爺?shù)难燮?。俺們也不懂這是干啥,問先生六爺這究竟是怎么了。醫(yī)生沒有回答俺,而是問俺們六爺這樣睡了多久了。俺們也不知道呀,就把事情跟他講了一遍。先生搖搖頭,嘆了口氣,輕聲說了句:‘這六爺怕是沒了幾個小時了。俺們便趕緊通知六爺?shù)膬号貋?,唉,你說這,一提到還是讓人覺得有點兒鼻子發(fā)酸。”
“唉,六爺也是可憐人喲,兒孫有出息,蓋了大房,可是自己住呀,它沒有人氣。連過世都沒有人知道……”另一位婦人感嘆道。
說到這,大家都有點兒愣神兒,靜靜地站著,誰也沒有接話。我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空屋,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位老人,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了。耳背把他與外界斷絕,但他從來都沒有與大家隔絕。他向大家訴說他心中的豐富世界,又努力根據(jù)別人的舉動給出一點兒回應。但最終,大而空的房子,還是把他與外界隔開,在戲曲聲的掩護下,他悄無聲息地走了。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大房子,想著那個慈祥而又堅忍的老人,呆愣了很久,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合十,朝村西墓地的方向默念:“六爺,祝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