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戴維·迪恩
阿德里安娜·加爾扎-科爾特斯醫(yī)生掃了一眼她記錄在平板電腦上的內(nèi)容,抬起頭來。她的病人——馬爾科姆·費瑟斯頓——正忙著扣身上那件挺括但已褪色的細條紋襯衫的紐扣,瘦骨嶙峋的胸部還裸露在外。他長長的手指瘦得皮包骨,關(guān)節(jié)紅腫,扣起紐扣來卻很靈活。
察覺到醫(yī)生正在看他,費瑟斯頓露出長長的牙齒,擠出一個假笑?!澳憧?,我還行?!彼e起右手道,“我沒失去觸覺……步驟也沒亂?!彼铝嗽\療床,把長長的腳插進鞋里。阿德里安娜注意到他穿的是一雙涼鞋,這應(yīng)該是他對熱帶地區(qū)生活做出的為數(shù)不多的妥協(xié)之一。她見過他兩次,兩次他都穿著長褲和亞麻夾克外套。
費瑟斯頓窄窄的腦袋上布滿老人斑,他把稀疏長發(fā)向后撫平,戴上草帽,拉了拉磨損的帽檐,讓它垂在右眼上方。等他重新穿戴好那身穿舊了的華麗服飾后,阿德里安娜依稀看到了一個花花公子年輕時候的影子……其實,從他的言行舉止來看,他現(xiàn)在仍是。
“來杯茶?”她說。
他停了下來。
“天哪,”他感嘆道,“這么嚴重?”
“沒什么?!彼叩睫k公桌前,把平板電腦放到桌上,指了指對面的一把椅子。費瑟斯頓坐下了。這間毫不起眼的診所——這是很多來自英國和加拿大的病人對這里的稱呼——位于多米尼加共和國北部海岸的一個小村里,外間是秘書辦公室,里間則是診療室兼阿德里安娜的辦公室。因為她會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還帶有英國口音,在本地很多退休僑民聚居區(qū)享有盛名。
她走到擺放著電水壺和茶杯的茶幾旁,問:“你想加牛奶還是檸檬?”
“當然是牛奶,”他回應(yīng)道,“我只在加奎寧水的杜松子酒里放檸檬。你知道,我可是英國人?!?/p>
把茶端給他后,她在他對面坐下,“費瑟斯頓醫(yī)生,沒什么可擔心的,不過你的紅細胞計數(shù)仍然偏低——你有點貧血。”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彼幌掳l(fā)火了,但接著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神情。
“你是否按照我說的堅持服用B-12維生素,并減少了飲酒量?”
他啜了一口茶,聲音從茶杯后傳來:“啊,是的……我在吃維生素……這個……這類東西?!?/p>
“酒呢?”她追問道。
“這個嘛……你知道,我都72歲了,人到這把年紀不可能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了,對吧?”
“是不怎么可能了。”她同意道,“但作為你的醫(yī)生,我肯定要叮囑你最有利于你健康的事。”
他把喝完茶的空杯子放在桌邊,身子朝她湊過去,布滿血絲的惺忪睡眼死死地盯著她的臉。在她身后,窗戶上方的空調(diào)機嗡嗡作響,對抗著炎熱和潮濕。
“對了,”他吸了口氣,“你真是個好人,還請我喝茶……不過,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呢——說真的?”
她比他小32歲,客觀地說,她也知道自己是個有魅力的女性,她很清楚他在想什么——上次診療時,在他的要求下,她為他的勃起功能障礙開過處方。
“你第一次來訪時,在得知你是同行后,我就想著咱倆也許可以借這次機會互相了解一下?!?/p>
他坐回去,露出困惑的神情,“嗯,你人倒是不錯——但你知道的,我早就退休了。對了,你不是英國人吧?”
她明白他在困惑什么,“我在倫敦上的醫(yī)學(xué)院,所以在學(xué)英語時,不可避免帶有倫敦口音。再來一杯?”
她注意到他瞥了一眼門口。
“雷娜安排的就診名單上你是最后一個。希望她走時鎖了大門?!?/p>
他點點頭,“味道不要太重了,也許,你這里有藥用白蘭地?”
她只是看著他。
“好吧!既然你提出,我給你重新弄,這次多加點牛奶,上一杯按我的口味也稍微苦了點。”
在她忙碌時他四顧打量著房間,注意到天花板上緩慢轉(zhuǎn)動的吊扇,擺放著辦公桌的區(qū)域光線昏暗,令人舒適。百葉窗拉得嚴嚴實實的,唯一的照明是桌上的臺燈,旋轉(zhuǎn)燈罩有點偏向一邊。
“阿德里安娜,這么說你是本地人?”他打破了短暫的沉默。
她一邊攪拌著牛奶,一邊回過頭來,“不……我不是本地人,真的。我是在墨西哥出生長大的,你以前去過那里嗎?”
他摘掉帽子,猶豫了一下才回答:“去過,很多年前,感覺像幾百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那里肯定大變樣了?!?/p>
她把茶放到他面前,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松散扎起的長長馬尾辮搭在白大褂的右胸部位,像一條又粗又大泛著光澤的黑蛇。
“聽起來你對那個地方不怎么上心,我很失望?!?/p>
“那里的人挺可愛,”他一下打開了話匣子,“但太迷信了,不夸張地說,每個人都是狂熱的天主教徒。不過這里也差不多,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可以走出僑民區(qū)感受一下?!?/p>
老人很快意識到他在對誰說話,果斷地補了一句,“你應(yīng)該明白我什么意思,親愛的姑娘——我敢說在英國所受的良好的醫(yī)學(xué)教育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這些荒謬的東西從你腦子里清除掉了。”
“清除得相當徹底?!彼蛩WC道。
他又喝了一口茶,她注意到他的手抖了一下。
“不過,公正地說,”她繼續(xù)道,“你不能斷言英國人毫不迷信——我在英國待了八年,光和我就讀的學(xué)院有關(guān)的鬼故事就聽了十來個。”
“這完全是兩回事,”他高聲道,“就像粉筆和奶酪是毫不相干的兩件事。漫長的冬夜總得找點樂子,沒人真正相信那些事?!?/p>
“明白?!卑⒌吕锇材葢?yīng)道,“那你怎么解釋他們的固執(zhí)?那個婚禮后辦葬禮的故事,我一年至少聽一次。不過,我得說,”她補充道,“這故事還真適合講給醫(yī)學(xué)生聽……雖然不是什么傳統(tǒng)意義上的鬼故事?!?/p>
“婚禮……什么……后面是什么?”
“葬禮,”阿德里安娜重復(fù)道,“你肯定聽過——故事里的女孩在新婚之夜患上了全身僵硬癥,家人以為她死了,葬禮后把她埋進了家族墓地?!?/p>
費瑟斯頓似乎剛從輕微的癲癇發(fā)作中清醒過來,回應(yīng)道:“我認為這個傳說沒有婚禮和新娘的內(nèi)容?!?/p>
“這么說你知道這個傳說?”
他用挑釁的語氣道:“它起源于維多利亞時代,人們害怕死后被倉促下葬,從而創(chuàng)作了這個警示性的傳說——不過是一種該死的心病,幾乎就沒真正發(fā)生過,你知道的。”
“你聽到的是怎么說的?”阿德里安娜問。
費瑟斯頓看了她一眼,把目光移開,“跟你的故事差不多,但沒有新娘,從沒聽說過這個。說的是一個有錢的女人全身僵硬癥發(fā)作,家人以為她死了,就安葬了她,還陪葬了一些珍貴的珠寶。從這里就可以看出這完全是編的,一個都市傳聞改編成維多利亞版本……”他停下來拿起茶杯,緊接著意識到茶杯已經(jīng)空了,于是又把它放回桌上。頭頂上的吊扇發(fā)出微弱的聲音,像飛蛾在玻璃窗外撲騰。
他張開干巴巴的嘴唇,繼續(xù)道:“在故事發(fā)生地——我不知道是哪個國家,哪個國家無所謂——這個家庭擁有大量世襲的土地,女人的死訊和下葬的事很快傳遍了四鄉(xiāng)八野,當?shù)匾粋€小混混起了邪念,決定去盜墓,把陪葬的珠寶偷走。”
費瑟斯頓又停了下來,不知道他的停頓是為了營造戲劇效果,還是因為他感覺不舒服。
“當然,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順利。進墓室倒是簡單,但把戒指從尸體手指上捋下來就沒那么容易了。就在他用力的時候,女人突然尖叫著從昏迷中醒過來,盜墓賊當場就嚇得心臟病發(fā)作,倒地身亡。我記得故事還說,尚沉浸在悲痛中的家人第二天發(fā)現(xiàn)可憐的女人徘徊在墓地,當然她已經(jīng)瘋了。”
空調(diào)吭吭了兩聲,又恢復(fù)了不穩(wěn)定的嗡嗡聲。
“你看……”費瑟斯頓堅持道,語氣在句尾變得溫柔起來,好像他剛喝過水一樣,“故事里沒有新娘……只是某個有錢的女人——這種事完全就是胡編亂造的。”
阿德里安娜雙手合十,抵在下巴上,“我好像記得故事里還有更多的內(nèi)容——也許我把它和墨西哥的版本搞混了?!?/p>
“現(xiàn)在該是你午休的時間了?!崩先苏f著想起身,卻發(fā)現(xiàn)腿不聽使喚。
“你看,”阿德里安娜沒理會費瑟斯頓的窘迫,繼續(xù)講下去,“墨西哥的版本比你的更現(xiàn)代,里面有新娘和……更多的情節(jié)?!?/p>
費瑟斯頓覺得眼中的阿德里安娜看起來有些變化——她周圍的光線似乎變暗了,光集中在她臉上,把臉照得越發(fā)清晰明亮。在這么狹小的空間里,她看著似乎離他更遠了。
“在我們的版本里,”她繼續(xù)道,“她是穿著婚紗下葬的。故事是這樣的——這個漂亮的小姐出生于一個富有的家庭,家里有劍麻種植園。她遇到了一個來自英國的醫(yī)生,至少我認為他是英國人。醫(yī)生剛來墨西哥,氣質(zhì)不凡,風度翩翩,身材修長,長相英俊,這種故事里的男人都這樣。至于那位小姐……對了,她叫什么來著?——我忘了她的名字,就叫她瑪麗亞·埃萊娜吧——她對醫(yī)生一見鐘情,但她的父母卻顧慮重重,因為她是他們的獨生女,從小到大都生活在相對閉塞的鄉(xiāng)下。
“不久,英國人在附近的梅里達城開了家診所,城里有個英國人聚居的小社區(qū)。接下來幾個月里他不停地去拜訪瑪麗亞,兩人間的愛火越燒越旺,很快就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小伙子的熱情、勤奮和表面上的真誠打動了姑娘的父母,他們不僅同意了婚事,還按照當?shù)氐牧?xí)俗,給女兒準備了豐厚的嫁妝。
“如果說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那就是——這對新人要求盡快舉辦婚禮。姑娘父母理解年輕人之間的激情,覺得早點辦婚禮也好。
“這對老夫婦生女兒時年齡已經(jīng)很大了,所以能邀請來參加婚禮的親戚不多。他們找到了一個能在兩周內(nèi)主持婚禮的牧師,確定了日期,動用了家族的私人教堂。
“婚禮的準備工作沒花多少錢,花費大頭在新娘的婚紗上——它流光溢彩,非常襯新娘的膚色和眼睛?,旣悂喆┥虾?,步履輕盈得像在教堂的石板地上滑行。蕾絲頭巾披在她濃密柔順的黑發(fā)上,像是戴上了一頂熠熠生輝的皇冠。新娘踏進小教堂時,前來觀禮的為數(shù)不多的親友仿佛看到了圣母瑪利亞的幻影,他們?nèi)疾挥勺灾鞯氐刮艘豢跉狻?/p>
“那是瑪麗亞生命中最幸??鞓返囊惶??!?/p>
阿德里安娜停止了講述,目光空洞縹緲,仿佛她就是那個新娘,正在回憶自己難忘的婚禮。
她把目光轉(zhuǎn)回到費瑟斯頓身上,深色眼睛亮了起來,補充道:“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費瑟斯頓盯著她,嘴唇嚅動著,卻什么也沒說。
“當然,”阿德里安娜微微一笑,“就跟英國版本一樣,她并沒有真的死去,那只是她真正活著的最后一天。
“那天晚上,”她繼續(xù)道,“在婚宴和舞會過后,大多數(shù)客人告辭了,兩位新人去了為他們準備的套房,因為新郎還沒有在梅里達找到合適的住所。
“第二天早上,家里正忙著給他們和留下過夜的客人準備早餐,從新婚夫婦的套房里傳來一聲號叫。不久,新郎踉蹌著沖進餐廳,眼神慌亂,面色蒼白?!旣悂啞ぐHR娜!他叫道,‘我叫不醒她!她全身冰冷僵硬!快來!
“眾人急匆匆上了樓,跑過走廊,去了套房。他們發(fā)現(xiàn)瑪麗亞確實像新郎所說的那樣——她的臉色比新婚丈夫還慘白,嘴唇發(fā)紫,眼白發(fā)灰,眼珠一動也不動。
“‘她已經(jīng)沒有脈搏和呼吸了!新郎泣道。新娘母親摸了摸女兒冰冷的臉,昏倒在地。
“本地一名早該退休的老醫(yī)生被請來確認瑪麗亞是否真的死了,他看不到任何生命跡象。在沒有進行尸檢的情況下,他說他只能推測是心臟病發(fā)作,雖然像瑪麗亞這么年輕的人有心臟病很罕見,但一旦發(fā)作起來,卻是致命的。
“由于瑪麗亞的身體一直都很嬌弱,她的父母懇請女婿放棄尸檢,因為他們接受不了對女兒的身體做這種事。新郎雖然是醫(yī)生,卻同意了岳父母的提議,還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就這樣,剛舉行過婚禮的教堂又為瑪麗亞做了葬禮彌撒。費瑟斯頓醫(yī)生,你知道的,熱帶地區(qū)的逝者下葬很快的?,旣悂啽话苍嵩诮烫门赃叺募易迥沟乩?,與她的幾代家族前輩為伴。
“為了適合這個陰郁嚴肅卻不同尋常的場合,瑪麗亞下葬時穿著那件漂亮的婚紗,長達數(shù)碼的白色蕾絲填滿了狹窄的棺材。她手握新娘捧花——那個在一天前的婚禮上,高興地接住了幸福的年輕女子把捧花還回來了——枯萎的玫瑰散發(fā)出的香味彌漫在棺材中。她的手和脖子上戴著婚禮上把她襯托得像個公主的珠寶。新郎,雖然合法地擁有這些貴重珠寶的所有權(quán),但他不愿把珠寶從妻子身上拿下來。他悲痛欲絕,出席葬禮的人都擔心他會傷害自己?!?/p>
阿德里安娜瞇起眼,補充道:“他們其實不必擔心這個。”
她起身,繞過桌子來到費瑟斯頓身旁,把手背貼在后者的額頭上。他微微有些出汗,皮膚摸著冰涼。
她彎下腰,直視著費瑟斯頓的眼睛,“你不舒服嗎?”
“不……不舒服……”費瑟斯頓費力地道。
“來?!卑⒌吕锇材劝咽稚斓剿觳蚕?,以驚人的力氣扶他站了起來,“去診療床,你可以把四肢伸展開來,我再給你做遍檢查?!?/p>
老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站起來了,他感到非常虛弱,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
阿德里安娜扶著老人一步一挪地來到診療床前。老人挨著床邊坐下后,她嫻熟地抬起他瘦削的雙腿,順勢一轉(zhuǎn)放到了床上——一看就是行醫(yī)多年才能這么熟練。
她從外套口袋里拿出筆形小手電筒,照了照費瑟斯頓的雙眼。在強光的刺激下,他卻沒有眨眼。
她解開老人的襯衫,把聽診器放在心臟部位,看著遠方。取下耳塞后,她挨著老人肩膀坐下,看著他的臉。
“其實,他們壓根兒不用擔心那個年輕的醫(yī)生,”她繼續(xù)講起故事來,“就在那天晚上,在瑪麗亞的雙親帶著無法平息的悲痛沉沉睡去后,新郎收拾好了行李,把他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連同瑪麗亞沒帶進棺材的珠寶裝進了小旅行箱,箱子里還有瑪麗亞父母給他女兒的嫁妝錢。
“收拾停當后,他偷偷摸摸地出了房間,穿走廊,下樓梯,一路上把見到的有價值的小玩意兒盡數(shù)收入囊中,包括在婚禮上用過的銀器。但這還不算完。
“從廚房里出來后,他走進了戶外溫暖濕潤的夜色中。借助一只袖珍手電筒照路,他去了教堂。他已經(jīng)偷到了打開墓室的鑰匙。沒浪費一分一秒他就進了墓室,直奔瑪麗亞的棺材。他早打定主意,把隨妻子下葬的珠寶偷出來。
“棺蓋掀開后,他先用電筒照了照新婚妻子的臉,接著把電筒光移到她胸前,動作靈巧地摘下珍珠耳環(huán)和項鏈。接下來是戒指。其他戒指都順利捋下來了,只有最昂貴的鉆石婚戒牢牢地箍在手指上摘不下來。
“他從屋里帶來了兩個包,他從第二個包里取出一把寒光閃閃的手術(shù)刀,毫不猶豫地手起刀落,把新娘戴鉆戒的手指切了下來。
“新娘充滿野性的尖叫從陰冷潮濕的墓室里傳出,劃破了夜空,回響在蝙蝠密布的天空,猴子狂叫,棲鳥驚飛,翱翔在泛著光亮的叢林上空?,旣悂喿鹕恚o握著那只殘手,發(fā)出驚恐而痛苦的尖叫。她看到了丈夫受到驚嚇的臉,還看到了他仍攥在手里的戰(zhàn)利品。就在那可怕的一瞬間,她明白了在她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精神一下崩潰了。
“年輕的新郎嚇壞了——因為他從沒想過妻子會活過來——盡管如此,在聽到從主屋那邊傳來的喧囂聲后,他抓起裝滿了戰(zhàn)利品的包朝自己的汽車跑去。他跳上車逃之夭夭,唯一留下的就是那把血淋淋的手術(shù)刀——在震驚之余他把它落在了墓室的地上,之后他再也沒出現(xiàn)過。調(diào)查顯示他在梅里達的診所壓根兒不存在,他在那里只是短暫居住?!?/p>
阿德里安娜再一次身子前傾,盯著費瑟斯頓的臉,輕輕地在他胸前拍了拍——此時他的胸部起伏已經(jīng)幾乎察覺不到了?!斑@就是我們的版本,”她笑道,“你覺得怎樣?”
費瑟斯頓覺得他上下顎動不了,所以無法回答,只能發(fā)出嗚嗚咽咽的聲音。他甚至連眼珠都轉(zhuǎn)動不了,所以他唯一可見的,就是進入他視線范圍內(nèi)的阿德里安娜。
“我認為它比英國的版本好……好得多,”她繼續(xù)道,“因為我們知道這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p>
“嗚……”費瑟斯頓從牙縫間發(fā)出聲音。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她說,好像他剛提出了這個問題,“因為當時我就在那里。我外祖父母的擔心不無道理,他們害怕我媽媽對你——是的,那個人當然就是你——這么癡情會害了她。她也確實遭到了不幸。你也知道她會這樣,是吧?但你仍然沒有一絲猶疑——你想殺了我和媽媽,然后去個新地方故技重演,就像你在遇到她之前對別的女人做的那樣。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這些的。
“是的,當時我也在棺材里,和她在一起。幾個月后我才出生,是個早產(chǎn)兒。從很多方面來說,我和她終身都沒能擺脫那個可怕的盒子。她討厭我——每當接近或觸碰到我都會受到驚嚇。有時,她會在屋里和院子里邊走邊發(fā)出尖叫,就像你們傳統(tǒng)故事里的報喪女妖一樣。她是在逃避曾受到的驚嚇,還是在尋找失去的一切?這些我永遠無從得知?!卑⒌吕锇材韧nD了一下,“你知道嗎,她左手一直戴著手套,缺失的無名指部位用別針固定住?不,你當然不會知道。
“可憐我的外祖父母到了頤養(yǎng)天年的年紀,還得撫養(yǎng)一個孩子。他們?nèi)蚀壬屏?,對我十分疼愛。但是,他們的女兒,我的母親,成天瘋瘋癲癲的沒個人樣,這讓我們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
“成年后,我做了一個也許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決定——學(xué)醫(yī),把醫(yī)學(xué)當作真正的事業(yè)來做,而不是像你,”她斥責道,“只是打著行醫(yī)的幌子。幸運的是,外祖父母很有錢,不管是在墨西哥還是后來在英國,都能送我上最好的學(xué)校。我把事業(yè)當作生命里的唯一。
“我結(jié)過一次婚,但很快離了。雖然我愛他,但夜里我無法安心地躺在他身旁。我全身僵硬,心里充滿恐懼,害怕一覺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在棺材里尖叫。
“我沒有再婚,沒有戀人,沒有孩子。我親愛的外祖父母已經(jīng)去世很久了,媽媽后來也走了,只剩下我孤獨地留在這世上。
“于是我起了個念頭——找到你。
“總的來說,找到你并不是件難事。雖然一些錯誤的線索誤導(dǎo)了我?guī)啄辏愕膶R粠土舜竺?。就像所有成功的獵食者一樣,你從來沒有改變你捕獲和殺害獵物的手法——不管你走到哪里,總是冒充醫(yī)生來結(jié)識當?shù)氐挠绣X人。你用的化名都很相似,就像你之前帶著自豪的語氣說的‘你知道,我可是英國人。你是,而且一直都是英國人。
“實際上,我是這樣找到你的——我想起結(jié)婚時你必須向莫拉萊斯神父出示你的受洗證書,證書的復(fù)印件還在,我在你的國家找了一個很好的私家偵探幫我調(diào)查,出乎我意料的是,證書不是偽造的……但是是偷來的。根據(jù)警方記錄,幾十年前,當?shù)匾粋€教區(qū)長的住所遭到盜竊,失竊了若干份這類文件。該轄區(qū)的警方曾公開過一起新婚女子被毒殺的案子,這個年輕的女人死前剛買過保險,作為保險受益人的新郎,用的正是被盜證書中的一個名字。但嫌疑人沒被逮捕,警方找不到他了。
“那個可憐的女孩是你的第一個獵物嗎?”阿德里安娜彎下腰,把耳朵湊近費瑟斯頓的嘴。他的呼吸噴到她臉上,像羽毛細絨拂過臉頰。
她下了診療床,走出他的視線。片刻后她回來了,手上拿著平板電腦。
“所以,”她繼續(xù)道,“你不可能回英國去,也不可能去那些有引渡風險的國家。就我所知,你會講西班牙語,能很好地融入外國僑民聚居地,那么就可以用排除法來找人了——我的目標是一個剛死了有錢老婆的英國醫(yī)生。這個,”她舉起手里的平板電腦,“幫了很大的忙,讓我查到了你以前犯下的謀殺案,我和媽媽算幸運的——如果你能稱之為幸運的話。終于,我看到了一則訃告,又一個新近嫁給英國退休醫(yī)生的有錢女人死去了,這則訃告把我?guī)У搅诉@里?!卑⒌吕锇材让嗣M瑟斯頓光亮的襯衫衣領(lǐng),“她肯定在她有多少錢的問題上對你說了謊——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總之,我在媽媽留下的你的舊照片中拿了一張掃描,并模擬了年齡增長后的容貌,然后寄給了這里的一個私家偵探。在他確認了你和照片的相似度后,我決定親自過來設(shè)陷阱,就像你以前多次給別人設(shè)陷阱一樣。
“我在僑民俱樂部貼了印有我照片的傳單不久,你就出現(xiàn)了。我和媽媽長得很像,你喜歡這種長相的女人。我猜我的英國醫(yī)學(xué)背景對你也有吸引力。我收費非常低廉,實際上,我一直在虧本經(jīng)營,畢竟,我知道你舍不得花自己的錢。
“第一次檢查時我抽了你的血,稍微多抽了點——希望你別介意這個——但它可以在排除合理懷疑的情況下確定你的身份——DNA,你知道的?!?/p>
一滴眼淚從躺在診療床上的男人的右眼滑落下來。
阿德里安娜拿紙巾擦掉了他的眼淚,“啊……這么說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是你在乎的,是嗎?不過你不必擔心,我不會殺你的,雖然你的病歷,”她又舉起平板電腦,“真的讓人非常擔心,如果有人看了你的病歷,對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絕對不會感到驚訝,也不會提出要做尸檢。想想看,如果我的外祖父母當初堅持給我媽做尸檢!
“不,很快你就會看起來跟死了沒什么兩樣,這得歸功于我在海地搞到的藥粉,我放了些在你的茶里。由于這一切發(fā)生時你正在接受醫(yī)生的護理,所以,沒人會質(zhì)疑,就算有也沒幾個。”
阿德里安娜最后一次湊近費瑟斯頓的臉,輕聲道:“當媽媽躺在棺材里時,你打擾了她,剝奪了她和我,以及外祖父母的幸福,但你可以放心,親愛的父親,等你入土后——明天就會——你完全不必擔心有人會來打擾你?!?/p>
接下來,她伸出兩根手指,穩(wěn)穩(wěn)地把他的眼皮合上了。這個叫費瑟斯頓——他還有好多別的名字——的男人不停地尖叫著,但由于張不開嘴,他發(fā)不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