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憶敤
小時候,我是一個特別自卑的孩子。父母三十多歲才生了我。父親是當老師的,受“優(yōu)生優(yōu)育”思想的影響,他覺得有一個孩子就夠了。當年有了姐姐之后,他就表示不想再要第二個了。但是母親喜歡孩子,她覺得一個孩子太孤單了,應該有個伴兒。于是在她的堅持下才有了我。
我能明顯地感覺到父親并不那么愛我。從小,聰明伶俐的姐姐就是父親的掌中寶。好吃的零食、漂亮的衣服都是姐姐的,而我只能揀姐姐剩下的。如果我和姐姐同時犯了錯誤,那挨罵的一定是我,姐姐總是安然無恙。為了讓父親也能像喜歡姐姐那樣喜歡我,我一直努力做一個懂事的孩子,竭力地討父親的歡心。
姐姐小學畢業(yè)那年,幾乎沒費什么力氣便考進了市重點中學。父親開心得立刻斥巨資買了一塊上海牌手表,作為對姐姐的獎勵。
姐姐進學校沒多久,一篇隨意寫的作文就在校報刊登。父親因此樂得合不攏嘴。看著他一遍遍地摩挲著那本粗糙的油印刊物,我的心里充滿了對姐姐的羨慕和崇拜。我那時唯一的理想就是要像姐姐一樣,也考市重點中學,也要讓自己的文章出現(xiàn)在報紙上。
也許我真的運氣不佳,學習成績一直保持在班級前三名的我,卻在小升初的考試中遭遇了“滑鐵盧”,分數(shù)只能進一所普通中學。為此,我躺在床上整整哭了兩天??尥旰?,我擦干眼淚,暗暗發(fā)誓,就算第一個目標沒有實現(xiàn),我也要實現(xiàn)自己的第二個目標。
為了第二個目標的實現(xiàn),我整整花了近十年時間。一個夏天的傍晚,我照例拿起本市最有影響力的晚報翻閱時,不經意間竟在副刊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文章。那一刻,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得到父親的一句肯定,一個表揚。這可是有一百多萬發(fā)行量的報紙啊??墒?,當我興奮地把報紙放到父親手上時,他只是匆匆地瀏覽了一遍,便淡淡地說了句:“那是你姐不愿意寫。要是她真動起筆來,一定比你寫得好多了。”
我的眼圈突然就紅了。為了不讓父親看到我眼里的淚光,我趕緊扭過頭,心里的委屈遲遲無法散去。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父母并不都是偉大的,他們也有私心、有偏愛,就算其他子女再怎么努力,也不一定能改變這個事實。
但我并沒有就此停下了手里的筆。一方面是這么多年的努力讓我確實愛上了寫作,另一方面我也想成為更好的自己。哪怕父親不喜歡我,但我還是要喜歡自己。
時間慢慢地過去,我在雜志、報紙上發(fā)表的文章也越來越多。很多熟悉的人都開始稱呼我為小才女,他們認定我的寫作肯定受到了當語文老師的父親的影響。每次聽到這樣的評價,我都只是淡淡一笑。
那年,父親因為胃出血住院治療,姐姐已經出嫁,母親因為工作性質要經常加班,不能每天都到醫(yī)院照顧父親。于是,我主動挑起了照顧父親的責任。每天,我一下班就趕到醫(yī)院,陪著父親打吊針,給他洗漱。但是我和父親的交流并不多,父女倆一個看書,一個看報,幾乎不怎么說話。鄰床伯伯和他女兒每天都嘻嘻哈哈、插科打諢,熱鬧得就像在說相聲。我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但真的好羨慕他們,尤其是他女兒,有這樣一個爸爸該有多么幸福啊!
父親治療了幾天后,醫(yī)生說可以吃流食了。于是我興沖沖地在家里煮好了粥拿到醫(yī)院。誰知,父親打開保溫桶,喝了一口,便連連搖頭:“這么稠的粥怎么喝?你是想讓我再出一次血嗎?”
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幸好鄰床伯伯的女兒告訴我:“離醫(yī)院兩站路的地方有個小店有粥賣,他們家的粥熬得不錯,濃稠剛好?!蔽翌櫜坏迷S多,拿起保溫桶便往醫(yī)院外沖去。二十分鐘后我氣喘吁吁地跑回了醫(yī)院,父親驚訝地問:“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我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保溫桶遞到他面前。為了節(jié)省等公交車的時間,我是一路跑著去又一路跑著回來的,只因為怕他餓著,想讓他能早一點喝上粥。
父親看我不作聲,默默地拿起了小勺。我看著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著,一顆心才稍稍放下來。
三年后,我也像姐姐一樣出嫁了?;楹蟮诙旌屠瞎黄鸹啬锛?,母親背著父親悄悄地告訴我,昨晚酒席散后,父親流淚了。他和母親說:“以后女兒就不在家里了。”我愣了一下,有些不信:“他也會為了我哭?”
母親嘆息著搖搖頭:“其實你爸很喜歡你。不信,你看!”母親從書櫥里拿出兩大本厚厚的硬面筆記本。我打開一看,里面竟貼滿了我在刊物上登過的文章。我心里忽然一動,眼睛瞬間有些濕潤。
從那以后,我和父親和解了。雖然我依然做不到像別的女兒那樣,和父親親密到拉著胳膊撒嬌,但我已經能夠和他開一些簡單的玩笑了,也會和他聊聊天,說說自己在工作上遇到的糟心事兒,訴說和婆家親戚在磨合中的那些煩惱。父親總是耐心地聽著,然后語氣溫和地開導我,并適時給我一些建議。直到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父親并不像我原來想象的那樣冰冷。
有一年春節(jié),我回娘家吃飯時,發(fā)現(xiàn)裝零食的果盤里有一些油棗。我不由得驚喜萬分。這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零食,只是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零食的種類越來越豐富,這些老物件也就退出了主流餐桌,再難尋覓蹤影。
看我滿滿地抓了一大把油棗在手里,父親笑瞇瞇地說:“早知道你這么愛吃,我就多買些了?!蔽疫@才知道,原來父親是在置辦年貨時,偶然在一家小超市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老古董”?!皼]事,這些夠了?!蔽覕[擺手。
可我沒想到,等我過幾天再回娘家時,父親竟拿出了滿滿一大包油棗遞給我:“這個你帶回家去吃?!蔽艺妻o,母親開口了:“你就拿著吧。上次你說了愛吃,你爸就一直惦記著。昨天聽說你要回來,特意去買的,怕買早了不新鮮?!蔽业难劬σ粺?,趕緊點頭:“我要,我要?!蔽冶疽詾椋院笪液透赣H還有很長的時間相處,可誰也沒想到,父親竟患了惡性腫瘤。
父親最后幾年,一直都在求醫(yī)問藥的路上。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周,我也一直陪在他的床邊。
那些天,父親一直在昏迷中。偶爾難得清醒,他對我說:“孩子,爸爸以前對不起你?!蔽抑浪窃谙蛭业狼?,為他從小對我的冷落和忽視。就像母親說的:“你爸這個人表面看著溫和,其實性子犟得很。以前他不喜歡你,但后來和你在一起的時間越長,他就越發(fā)現(xiàn)了你的好,說你懂事、孝順、努力、上進。雖然他嘴上不說,可心里特別后悔以前對你不夠好?!钡幢闳绱司髲姷母赣H,依然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光,向我表達了歉意。
其實,我根本不需要他的道歉。因為,他早就以實際行動讓我知道了他對我的愛。雖然這份愛來得遲了些。但,被愛過,就是幸福的。
編輯|龍軻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