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紹俊
袁甲平的《宗明女兒》是一篇部可以慢慢咀嚼的中篇小說。小說寫了潮汕姑娘陳賢妹的故事,“宗明女兒”是賢妹在家鄉(xiāng)時的名字,在當?shù)亓晳T里,一家之主的名字是全家人共用的,包括家中的女性和尚未當家作主的男性。陳賢妹在讀大學期間與一青年老師黃鴻武戀愛了,但她的父母強悍干涉她的婚姻和她大學畢業(yè)后的去向,先是母親出面去廣州考察女兒的戀愛對象,隨后又讓黃鴻武在寒假期間來到潮汕家中,與陳賢妹的父母見面,結果則是,黃鴻武似乎想表現(xiàn)為一個令人滿意的準女婿,但他難以融入潮汕人的文化習俗之中,他十分懊惱地返回了。連陳賢妹也從黃鴻武的表現(xiàn)中預感到兩人的愛情無法延續(xù)了,她不再在父母跟前爭辯,主動表示要與黃鴻武分手。小說不急不火地按故事的始末娓娓道來,故事也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節(jié)橋段,始終波瀾不驚,這似乎是一個從一開始就能讓人預料到結果的故事,而且關于年輕人愛情也不是什么新鮮的題材。顯然,在故事性上這篇小說是絲毫不占優(yōu)勢的。但它卻有讓人慢慢咀嚼之處,這便是得益于小說的敘述特點。這是一種慢條斯理的敘述,是一種精細刻畫的敘述。小說展現(xiàn)了敘述的魅力。
敘述是小說的存在方式,作家通過敘述還原物理形態(tài),美學家朱光潛說,小說的敘述就是要“狀可見,聲可聞,意可察,情可感”。小說的藝術性尤其體現(xiàn)在敘述上,敘述是小說家炫技的平臺,不同的炫技也就構成了小說敘述的不同風格。袁甲平在《宗明女兒》中所采取的精細刻畫的敘述,類似于繪畫中的超級現(xiàn)實主義。超級現(xiàn)實主義繪畫的最突出特點便是逼真細膩,比如畫人物會連每一根汗毛都畫出來。有人感嘆道,看超級現(xiàn)實主義的畫,會感覺到畫中人物的皮膚在呼吸、在出汗。袁甲平的敘述雖然不至于精細到人物的每一根汗毛,但仍能看出她是很在意將人物或場景的細微之處準確形象地描繪出來的。嚴格說來,袁甲平采取這樣的敘述是非常不討巧的,因為小說不同于繪畫,小說的敘述還要加上時間的因素,敘述越精細也就意味著時間的節(jié)奏越緩慢,這顯然有悖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整體潮流。當代的讀者似乎已經(jīng)缺乏耐心對文學進行細嚼慢咽地欣賞了,于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整體潮流是越來越追求大變化和快節(jié)奏。《宗明女兒》并沒有什么奇異的材料,故事不奇異,結構也不奇異,更沒有加入荒誕、變形等現(xiàn)代派手法,但袁甲平在沒有這些吸引讀者的先決條件下,仍敢于采用精細刻畫的敘述方式,這顯示出她對自己敘述能力的自信。正如同繪畫上的超級現(xiàn)實主義,畫家如果沒有扎實的基本功,是無法逼真地畫出人物的每一根汗毛的。在小說中,精細刻畫的敘述更考驗作家的敘述能力。說實話,現(xiàn)在不少作家在敘述能力上缺乏充分的訓練,他們連一個簡單的行為或事物都難以講述清楚。敘述能力也就是寫實能力,有的作家為了掩飾自己敘述能力上的不足,便借口自己不屑于寫現(xiàn)實主義文學。既然連一個故事也講不流暢,連一個客觀物體也不能清晰準確地描述出來,他們便在胡編亂造上做文章。由此也看出了,敢于在小說中完全采取精細刻畫敘述方式的作家是需要底氣和勇氣的。底氣來自敘述能力,勇氣則在于他深信這樣的敘述是有魅力的。
《宗明女兒》讓我們感受到了敘述的魅力。小說基本上是按故事發(fā)生的進程而寫的,從陳賢妹接到父親電話,不得已放棄復習功課回家參加祭祖寫起,寫祭祖的盛況,祭祖后遭到家里人的盤問,再寫母親來廣州探視,再寫黃鴻武來見面,最終兩人的戀愛關系中止,就如流水般一路下來毫無掛礙,但在作者的平鋪直敘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作者的精心講究。比如她是以賢妹的視角來敘述的,賢妹的心理和情感狀態(tài)便賦予敘述以基本色調(diào),這種基本色調(diào)是偏冷色的。作者的精細之處還在于,她沒有忽略賢妹的情感波動,這種情感波動則帶來敘述色調(diào)的變化。比如寫賢妹開始站在酒店門口迎賓時,很細心地抓住了賢妹的神態(tài):“但這會兒,沒人看著賢妹,她捏著背誦本,自己坐在松山上賭氣?!苯又高^賢妹的視線,看到山下堆放祭品的豐足場面,然后讓賢妹在心里說:“浪費這錢,還不如把路鋪一下?!边@一起一伏,便烘托出賢妹的糾結和無奈的心理。小說還花大量筆墨描寫祭祖的過程和祭祖后在鎮(zhèn)上唱潮戲的場景,這些敘述并不是閑筆,也不是單純?yōu)榱苏故境鄙俏幕厣@些敘述營造出一個強大熱烈的氛圍,又與賢妹懦弱、憂心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就讓人們明顯感覺到,其實像這些祭祖唱潮戲等所有一切的潮汕傳統(tǒng)習俗在賢妹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成為一個無形的精神包袱,她每向前行走一步都必須拖著這個巨大的包袱,問題還在于,她并未將其作為精神包袱,否則她會在外力的幫助下(比如戀人黃鴻武)斷然地扔下這個包袱。因為她在潮汕文化的浸潤下長大,她對潮汕文化有較大的認同感,她對父親的愛也是真誠的,盡管她不滿于父親對她個人命運的粗暴干涉,但她仍然很崇拜父親。袁甲平正是通過綿密的敘述將賢妹復雜的情感和猶豫不決的心理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這種復雜的、多重性的人物性格,其內(nèi)心又并不構成強烈沖突和猶疑狀態(tài),正好與精細、緩和的敘述形成了共鳴效果,也就是說,袁甲平所采用的敘述是有利于賢妹這個人物的塑造的。我們也是從這種緩慢的、精細的敘述中逐漸進入賢妹這個人物的內(nèi)心。敘述所帶來的一種近乎壓抑的調(diào)子則更加強化了我們對賢妹所產(chǎn)生的憐憫之情。這就是敘述的魅力。
超級現(xiàn)實主義繪畫在美國出現(xiàn)的時候,曾引起藝術界的爭議,有人認為這種繪畫不過是在臨摹照片,不值得推崇。但美國評論家卡納德激動地表示,不論超級現(xiàn)實主義有什么缺陷,作為反抽象主義的運動,它顯示的是與那些垂死了的藝術迥然不同的寫實主義,具有一種潛在的優(yōu)勢,即繼續(xù)自古以來最富有的表現(xiàn)力,最能為藝術家們所利用的形式。卡納德的這一段對超級現(xiàn)實主義充分肯定的理由,也正是我要極力推崇袁甲平的精細敘述的理由。在當下的文壇,年輕作家們熱衷于現(xiàn)代主義,可以把一切現(xiàn)代派的方法玩得滴溜轉(zhuǎn),以至于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寫實性的敘述能力整體塌陷。因此我以為完全有理由推崇袁甲平的精細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