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

一

大學畢業(yè)后，我入職超達設(shè)計公司。師父帶我觀摩了幾次和客戶的溝通后，開始讓我單飛。那天，談好的客戶約我去新房子量尺，鄰座同事徐健飛給我打氣：“藍寶，徐哥看好你喲，加油！”

大學的時候，聽同學說，以后進入職場要多留個心眼兒，省得被同事賣了還幫人數(shù)錢。網(wǎng)上也有很多職場爾虞我詐的短視頻情節(jié)，讓我膽怯?？尚旖★w從我來那天，就很熱情，像個大哥哥一樣。我感激地沖徐健飛握了握拳頭。

第一次單槍匹馬上陣，我心里那個緊張?。∵呞s路邊給自己設(shè)計臺詞，客戶要這么問，我就這么說，客戶要那么問，我再那么說……

客戶祝寬，一張“大叔”嚴肅臉。他只問了句：“你，是設(shè)計師？”我從他眼里看到了一絲不屑，立馬近乎諂媚地笑著說：“是的，我是超達設(shè)計師藍寶?！?/p>

電梯門開了，祝寬先把我讓進電梯，他進來后按了16層按鈕，電梯上行。我們兩人誰都不說話，氣氛有點小尷尬。我悄悄看祝寬，人家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不斷變換的數(shù)字，我張張嘴又閉上了。

眼前一黑，“咯噔”，電梯停了。我心里一慌，黑暗中，恐懼從四面八方襲來，我一動也不敢動。

7歲時，父母離異，我被爸爸扔給奶奶。因為想見媽媽，我不肯吃飯。奶奶把我關(guān)進掛滿蜘蛛網(wǎng)的小黑屋，然后把我忘了，在姑姑家待了一天。我扒著門縫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嗓子再也發(fā)不出聲音。

小黑屋在傍晚的時候，已經(jīng)伸手不見五指。又餓又怕的我坐在墻角處，縮成一團。一個軟趴趴的東西蠕動到腳上，我伸手摸了一下，是蛇！我一個激靈把蛇甩了出去，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以后，我對密閉空間有了嚴重的心理陰影，也對那個家極度抗拒，想逃離，渴望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電梯里漆黑一片，我想退到角落，找個依靠。剛一動，電梯就“吱嘎吱嘎”作響，好像隨時會墜落。我終于忍不住抽泣起來，繼而渾身發(fā)抖。

祝寬的手機亮了，他在打電話求助。掛斷電話，扭頭看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他小心翼翼挪過來，輕輕拉起我的手說：“別害怕，還有我?！?/p>

那雙手，干爽溫熱，瞬間給了我莫名的安全感。

新小區(qū)信號不好，祝寬一邊安慰我，一邊一遍遍打電話求助，他語氣里的淡定，讓我心安。

兩個小時后，維修人員終于來了，電梯門在12層打開，光線射進來一剎那，我差點跳起來。祝寬忙按住沖動的我，拉著我快速走出電梯。

腳踏實地的感覺太好了！劫后重生，我一把抱住祝寬，又哭又笑。等我平靜下來，祝寬問：“今天還能不能量尺？”我抹了一把眼淚說：“當然能，必須量！”我忽略了祝寬眼里一閃而過的欣賞。

祝寬的新房很大，我心生喜歡，多希望有一天也能在這個城市擁有一套房子！我決定把我第一個客戶的房子設(shè)計成精品。我有私心，這是個高檔小區(qū)，房子大多還沒裝修，把這套房裝修成樣板房，更多的業(yè)主就會慕名請我做設(shè)計。我自信滿滿。

我無比用心給祝寬的房子做設(shè)計，在滿足他要求的前提下，加入了自己喜歡的元素，客廳、書房、健身房，我像在設(shè)計自己的家。我對著設(shè)計圖出神。徐健飛站在背后嘖嘖贊嘆：“藍寶，這房子真氣派！這一單做成，你得請客呀！”我嘆口氣說：“請什么客，人家不喜歡我的設(shè)計方案。”

二

祝寬看到我的設(shè)計圖時，當即否定。他要我拿一個最簡潔最干凈的設(shè)計圖給他。而且，他強調(diào)，裝修預(yù)算不超過十五萬。

我垮著一張臉看祝寬，他只是笑瞇瞇的。我不死心地指著設(shè)計圖對他說，這里這么做多么合理，多么符合人性化。祝寬靜靜地看著我口若懸河，表情由好笑逐漸變得認真起來。他咳嗽一聲說：“你的設(shè)計挺有個性，看起來也很漂亮。不過，我還是喜歡簡約風?！蔽液芫趩剩絿佌f：“浪費感情，我還想靠這個設(shè)計揚名立萬呢！”祝寬樂了，說為了補償我受傷的小心靈，請我吃飯。

吃飯間隙，我告訴祝寬，自己之所以大學畢業(yè)留在這個城市，是因為喜歡這個城市的包容性、機會多，到處彌漫著錢的氣息。祝寬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繼續(xù)憧憬道：“我想掙錢，掙錢讓我有安全感。我要盡快在這個城市擁有自己的家。”

祝寬認真地看著我說：“為什么不找個老公養(yǎng)著你？女孩子干嗎這么拼？”我搖搖頭說：“那不一樣，老公的錢永遠是老公的，我要靠自己，有底氣?！?/p>

爸媽離婚的時候，媽媽之所以肝腸寸斷地把我留給爸爸，就是因為她放棄了工作，沒有了撫養(yǎng)我的能力。當爸爸出軌，拿出離婚協(xié)議的時候，媽媽抱著我說財產(chǎn)全部放棄，只要我！可是爸爸輕飄飄一句：“你拿什么養(yǎng)藍寶？”媽媽就一敗涂地。這之后，直到我大學畢業(yè)，媽媽都在跟我說：“寶兒，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yè)，不要依賴任何人。”我深以為然。女人，沒有錢，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

此后，我一邊給祝寬重新設(shè)計裝修圖，一邊繼續(xù)給他做動員：“還是第一版設(shè)計方案好，你再想想。”他斜著眼問我：“這是我家哎，你為什么非要按照你喜歡的樣子裝修？你對我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急得直跺腳，“我是真覺得你這房子更適合那一版的風格，你想什么呢！”他哈哈地笑。我趕緊討好地問：“要不然，你再考慮一下？”

祝寬不置可否，只是頻繁地請我吃飯。

那個冬夜，外面飄起小雪，我們坐在靠窗位置，玻璃窗上水氣氤氳。祝寬喝了一點點酒，他眼神迷蒙地對我說：“姑娘，你讓我有點心動了?！?/p>

祝寬告訴我，他在這個城市擁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算不上富貴，豐衣足食綽綽有余。35歲的他漂在這座城市，孑然一身。當年，和他一起風風雨雨五年的女友，在他打拼失敗，一無所有時說走就走，和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攜手走進了婚姻。

他苦笑，愛情在金錢面前，不堪一擊。

祝寬絕地反擊，東山再起，在商場占據(jù)了一席之地。再有女孩子想靠近時，他都毫不留情地拒絕。他忘不了前女友為了錢而做出的決絕舉動，不單單傷害了感情，更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墒?，他選擇理解前女友，這個世界沒有愛情行，沒有錢真不行。

父母催婚煩了，他嘗試和女孩子交往。女孩或可愛或乖巧，表面上都不談物質(zhì)，但相處中漸漸透露出對物質(zhì)的渴望，讓他鄙視。他甚至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愛情是虛無縹緲的，而錢才是實實在在的。于是，他再不想接觸愛情，拼命掙錢。

第一次見我，他其實看不起我這個年輕的女設(shè)計師。當我驚魂未定地從電梯里出來，哭著說必須要量尺時，他為我的堅強暗暗稱奇。

祝寬突然來這么一大段話讓我有點不知所措。我慌忙喝口水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然后我問：“在你眼里，我不拜金嗎？我也很喜歡錢，喜歡很多很多的錢?！弊掃t疑了一下說：“拜金也沒有錯，憑自己能力掙錢就好?！?/p>

愛情來臨這一刻，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

柔和的光線下，我看祝寬，他很帥，劍眉星目，穩(wěn)重內(nèi)斂，我怦然心動。祝寬也靜靜注視著我，眼睛像一攤水，深不可測。他忽然向前探了探身子說：“藍寶，我決定，按照你的設(shè)計方案裝修房子。”我驚訝地呆愣了片刻，“噌”地站起來追問：“真的嗎？”祝寬走過來用手摸了摸我的頭，拉我坐下。只是他的手沒有放開。那種干爽和溫暖傳遞給我，那種安全感又來了。我不敢看祝寬，只是反手輕輕握住他。

徐健飛帶著女友突然冒了出來，他和我們打著招呼，并熱情地說我是他同事，而祝寬是他女友哥哥的同學。祝寬和徐健飛女友很快聊了起來。徐健飛沖我眨眨眼狡黠地問：“終于拿下了？”我一怔，不知道他指的是祝寬，還是設(shè)計方案。我笑了笑沒有回答。徐健飛帶著女朋友走了，祝寬和我送他們到門口。徐健飛回頭告別，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

三

第二天，徐健飛問我和祝寬什么情況，我洋洋得意地告訴他：“祝寬真的同意了我的設(shè)計方案，哈哈?！毙旖★w站起來夸張地對大家說：“藍寶真厲害，我女朋友說祝寬不差錢，藍寶要是拿下他的裝修，再拿下他人，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不用苦兮兮趴著畫設(shè)計圖了！”我臉一下紅了，趕緊辯解說祝寬只是客戶。徐健飛戲謔說：“只是客戶？客戶會請你去高檔餐廳吃飯？會和你手拉手？”徐健飛像是在宣布什么一樣，手舞足蹈。我被他滿滿的惡意驚呆了。

同事們側(cè)目看我，分明在鄙視我傍大款。我慌忙解釋：“不是健飛哥說的那樣，祝寬就是我的客戶。”怕同事不信，我又說：“我給他的設(shè)計方案預(yù)算很高，可以拿一萬多元提成，他的預(yù)算太低，我和他一起吃飯，就是說服他用我的設(shè)計方案。等房子裝好，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誰認識誰！”

徐健飛表示相信了，他吐了吐舌頭說：“原來是這樣，我以為你會和他會發(fā)展發(fā)展?！?/p>

我好想說：“關(guān)你什么事？我就是喜歡他！”可現(xiàn)在我不能承認，不然好像我為了拿提成“勾搭”客戶。我又嘴硬地說了句：“我總不能和每個客戶都發(fā)展發(fā)展吧！作為一個設(shè)計師，拿提成才是王道?！薄罢f得好，我就說藍寶是個好姑娘，不會干歪門邪道的事兒。”徐健飛給我下了定語。辦公室安靜下來，我的心卻隱隱不安。這個徐健飛到底怎么回事？很反常！

當祝寬把手機伸到我面前，把這段話的錄音放給我時，我蒙了。我只知道職場鉤心斗角，沒想到徐健飛這么卑鄙。我拉著他百般解釋，說怕被同事認為我傍上他，說徐健飛的卑劣?？蛇@怎么解釋得清？在祝寬眼里，我就是個“24K”拜金女。

祝寬冷冷地“勸”我：“藍寶，你可以喜歡錢，但年紀輕輕的，不要學壞，用感情換錢不值得?！弊捔艚o我個背影，大步走了。我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我給徐健飛打電話，徐健飛沉默了一下，說：“藍寶，我知道你不是為了多拿祝寬的提成，只是職場如戰(zhàn)場，你就當這單交了學費，掙錢，各憑本事吧?！蔽覛獾貌钜稽c把手機摔了。

最終，徐健飛通過女友拿到了祝寬這單。而我被老板說教：“你怎么能違背客戶的意愿自作主張，知道什么叫乙方嗎？這次如果不是健飛，這單設(shè)計就讓你做飛了，以后好好跟老員工學習學習！”

卑鄙的人總會被卑鄙反噬。徐健飛因為劈腿被女朋友抓現(xiàn)行，兩人分了手。女朋友轉(zhuǎn)身把他惡意給我錄音的事告訴了祝寬。我沉冤得雪，祝寬約了我吃飯。那頓飯吃得很肆意。我依舊是那個“拜金”的女孩，和祝寬絮絮叨叨說自己的客戶，自己的提成。祝寬只是看著我出神，眼里有愧疚溢出。

“藍寶，我真的怕你是為了錢接近我，拿到錄音時，我退縮了。”祝寬說。我笑了笑。所以，我根本解釋不清，他不信我，不相信所有的女孩子。

祝寬說，開始以為我會再找他，他喜歡我，哪怕我真的是沖著他的錢去的，他也會考慮和我繼續(xù)交往。只是我沒有，一直到事情真相大白?，F(xiàn)在，他要挽回。我看著他搖搖頭，眼神氤氳。

其實，在他心里，我一窮二白，很在乎錢。而他，經(jīng)過那段感情，也在乎他的錢。我給徐健飛說我的設(shè)計方案可以多拿提成，也許并不都是辯解，潛意識里也真的有這種想法，畢竟那個時候，祝寬和錢比起來，還是錢更現(xiàn)實些。

我對祝寬說，不能接受他的挽回，起碼現(xiàn)在不能。我要靠自己的能力打拼，掙足夠的錢，等可以和他肩并肩的時候，如果我們兩個人還單身，或許可以考慮在一起。走在大街上，我不敢回頭，怕自己反悔，我知道祝寬在后面看著我。我喜歡錢，但不允許自己的愛情有錢的影子。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