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

2016年，譚影的丈夫和女兒在一樁刑事案件中雙雙遇害。在此之前，她的婆婆已因病離世，這樣家中就剩下了她和患精神病、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姑子陳立紅，住在婆婆名下的一套院落里相依為命。

為了還清給婆婆治病欠下的債務，她起早貪黑在外面打工，住在本村的丈夫老舅張佳富主動提出，把陳立紅接過去幫助照料。

譚影以為，這是舅舅一家人的熱情相助，她千恩萬謝。誰料想，幾年后，舅舅便以陳立紅代理人的身份，一紙訴狀將她起訴到法院，要求她搬出婆婆名下的這套房屋。

想太多了：施以援手的舅舅有異心

2021年12月中旬的一個午后，市郊一個安靜的村落，譚影打掃完房子衛(wèi)生，坐在院子中間曬會兒太陽。她打量著自己的小家，小院寬敞明亮，玻璃纖塵不染，內心涌出一股對親人的思念之情，如果丈夫和女兒都在，那該有多好！五年了，她終于走出了丈夫和女兒遇害的陰霾，對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

一陣敲門聲傳來，快遞員送來了一份快遞，里面是一封法院公函。譚影愣了，她打開信封，原來是一封通知應訴的傳票！丈夫的老舅張佳富以小姑子陳立紅監(jiān)護人的身份，把她告上法院，要求她搬離這套房子，將房子倒給陳立紅。

時年43歲的譚影，老家在貴州省。20世紀90年代中期，16歲的譚影跟隨父親來到此地打工，落腳到丈夫陳立剛所在的村子，結識了陳立剛。

兩顆年輕的心相愛了，但他們的戀情遭到了譚影父母的堅決反對，因為陳立剛父親早逝，母親身體不好，妹妹陳立紅還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生活不能自理。但譚影不想離開陳立剛，生活苦點沒什么，她覺得只要兩個人勤勞肯干，總能過上好日子。

父母拗不過譚影，只能默許了他們的親事，譚影只身留在天津。不久，譚影懷孕生女，一家五口人擠住在一套很小的院子里。

她和丈夫一起在外面打工，婆婆在照顧陳立紅之余，也出來找事做。經過五年的打拼，陳家買下了一套院落，就是現在老舅起訴的這套房子。

譚影性格開朗，對婆婆孝順體貼，結婚多年，兩人從來沒有紅過臉?；楹筮@些年，陳立剛對譚影一如既往，搶著分擔家務，照顧老人孩子。陳立剛喜歡攝影，他善于捕捉譚影美麗的瞬間，為譚影拍下了大量照片，記錄了兩個人恩愛幸福的時刻。

原以為這種幸福寧靜的日子會一直持續(xù)，誰知2015年初，婆婆被確診肺癌。為給婆婆治病，夫妻倆花光積蓄，還借了不少外債，最終也沒能留住老人。2015年年底，婆婆撒手人寰。處理完婆婆的后事，譚影和陳立剛接替婆婆，照顧陳立紅的日常起居。

然而，厄運還是悄然而至，2016年初夏，家里發(fā)生一起入室搶劫案，陳立剛和女兒陳艷遭遇不幸，被害身亡，而譚影帶陳立紅外出幸免于難。

譚影痛不欲生，還沒等她緩過神來，債主上門追債。譚影要出去打工，又要照顧陳立紅，分身無術。這時，同村老舅張佳富主動提出，把陳立紅接到他家里照顧，譚影爽快地答應了。小姑子被接走了，而這個房子產權是在婆婆名下，譚影意識到，這套房子的產權歸屬得有個說法。她對老舅說：“這個房子，是我結婚后全家人一起努力買下的，當時房證上只署了婆婆的名字。現在婆婆、老公、女兒都不在了，但是婆婆看病留下了不少外債。這個債我可以打工還，但房子得歸我。我住在這套房子里安心?！?0多年來，老舅張佳富一家，和譚影夫妻倆一直相處得很好，遇事互相幫忙。這一次，老舅沒有異議，雙方簽了協議。

很多人問譚影，住在發(fā)生過兇案的房子里怕不怕？她說不怕，住在老房子里，能感受到那些熟悉的氣息，仿佛親人們還圍繞在她的身邊。房子在，他們就在，家就仍然完整。

冬去春來，五年過去，譚影還清了所有債務，還將年久失修的房屋修繕一新。正當她要開始新生活時，萬萬沒有想到，時隔五年，舅舅會把自己告上法庭，要將她掃地出門。

假證風波：20年夫妻關系不被承認

第二天，譚影就拿著相關材料來到法院，講出自己的苦衷。她對審案法官說，小姑子陳立紅是精神病人，神志不清，根本不可能出來爭房產，打官司的事是老舅在幕后操作，其目的很明顯，就是想霸占自己的房產。

譚影說，老舅當初接走陳立紅，她原以為是老舅體諒自己的難處，對他充滿感激，現在想來，他就是處心積慮算計房產。他先是爭取到陳立紅的監(jiān)護權，然后又以監(jiān)護人的身份來謀奪自己賴以容身的房子。她告訴法官，老舅一家三代擠在一套很小的房子里，居住條件很差，孫女做作業(yè)都沒有一個獨自的安靜房間。舅媽已經放出話來，陳立紅發(fā)起病來大喊大叫，攪得孫子孫女無法學習，孩子經常因此完不成作業(yè)。他們做好了打算，替陳立紅爭取到房子后，老兩口就帶著陳立紅和孫子孫女一塊搬過來住，把原來的房子留給兒子。

張佳富對此并不否認，他說，老伴幾年前做開顱手術，花了幾十萬，自己沒有實力再買新房，只能和兒子一家人擠住在一起。再加上一個患精神病的陳立紅，家里整天雞飛狗跳的。譚影拿出當年和老舅簽訂的協議，白紙黑字，呈給法官。法官向張佳富詢問，張佳富對此也不否認。他說，譚影一下子失去兩個親人，在當地舉目無親，當時簽訂協議，同意把房子留給譚影是出于同情，但是現在他反悔了。因為，自從陳家出事后，譚影經常打牌，他怕譚影輸紅了眼，把房子賣了，拿著錢跑回貴州老家，到時候陳立紅無家可歸。所以，他要替外甥女爭取到她本該得到的利益。

張佳富坦言自己一定要把房子爭到手，不行就走法律途徑解決。隨后，張佳富向法庭提供了一個關鍵證據，他說，譚影和陳立剛當年結婚時，辦的結婚證是假的。他已經聘請律師到婚姻登記機關去查詢過，當地根本沒有他們的婚姻登記檔案，譚影和陳立剛不是合法夫妻，她沒有權利繼承婆婆留下的遺產。

舅舅的話，讓譚影慌了神，當年她懷孕的時候不夠法定結婚年齡，沒法辦理登記手續(xù)，眼看孩子就要出生，陳立剛到外地托人找關系辦結婚證，過了幾天，終于拿回兩本嶄新的結婚證。這以后，孩子報戶口等所有手續(xù)都是用那本結婚證辦的。她根本不知道這張結婚登記證是假的，更沒想到，她和陳立剛過了22年，連女兒走的那年都20歲了，她的婚姻竟然不是合法的。她哭著對法官說：“我如果知道結婚證是假的，這些年無論如何我也要拉著陳立剛去登記，尋求法律的保護?。　?/p>

證據對譚影非常不利，譚影陷入絕望之中。她哀求法官：“法官，您一定要幫我主持公道?。　?/p>

譚影拿出丈夫生前拍攝的照片，對法官說起一家人過往的點點滴滴。當年，買下這套房子后，這套房子見證了孩子成長的所有美好瞬間和珍貴回憶?，F如今，她東挪西借，將整個小院翻修一新，這套房子對她來說，絕不僅僅是容身之地、棲身之所那么簡單，不僅承載了她對過往的留戀，還更多地承載著她對未來的希望。譚影不甘心，她拼盡全力也要保住這套房子。

主審法官詳細了解了譚影和丈夫的婚姻情況，遺憾地告訴譚影，1994年2月1日之前，如果能夠符合結婚要件，沒有合法登記也可以按事實婚姻處理；但1994年2月1日新婚姻法頒布之后，沒有進行合法登記的，只能是同居關系。因此，譚影無法以兒媳的身份繼承婆婆遺產中的這處房產。

法官很同情譚影的遭遇，在對她丈夫和女兒遇害情況進一步了解后，告訴譚影，法律上還有一條叫作“死亡推定”的規(guī)定，同樣可以維護她應得的利益?！八劳鐾贫ā?，就是相互有繼承關系的幾個人，在同一事件中死亡的，如果不能確定死亡時間，他們又都有繼承人的情況下，如果輩分不同，司法實踐中一般原則是推定長輩先死。

死亡推定：法官巧破房產繼承糾紛

按照上述原則，在這起刑事案件中，推定陳立剛先死，他在去世之前，母親的遺產沒有實際分割。陳立剛繼承了母親遺產的權利，就發(fā)生了一個轉繼承，轉繼承給他的合法繼承人陳艷；而陳艷也在隨后遇害，那么，譚影就以陳艷母親的身份，作為第一順序繼承人，來繼承這個遺產。

譚影不是陳立剛的合法配偶，不能以配偶的身份繼承她該繼承的那份份額，但用“死亡推定”的原則，她仍然可以陳艷母親的身份繼承陳艷的遺產。她該繼承的份額，在這個案件中并沒有減少。

但涉案房屋，是村里的住宅，土地是集體所有性質，不方便進行分割。抱著妥善處理、化解矛盾的目的，法官開始做雙方工作，盡量以調解的方式來結案。法官發(fā)現，雙方矛盾的焦點，還在對房產的占有和控制上。譚影說：“我后來對房子做了大量的改造裝修，所以，我不想裝修好的房子被分割拆改，如果老舅愿意，我希望給他們一定的經濟補償，來保持房子的完整性?！?/p>

而張佳富的意愿恰恰相反，他主張和譚影把房屋分開，陳立紅要三間正房的東面。舅媽的意見更直接：“不行就一分兩半，重新再開個門。”

雙方最大的分歧在于，這個遺產房屋怎樣實際分割。但只要分割，譚影都無法接受。而老舅張佳富一方更是絕不退讓。

法官耐心地和張佳富夫妻倆溝通，幾次談話終于打開了兩位老人的心結。張佳富告訴法官，他們老兩口希望給陳立紅安排個穩(wěn)定的住所，可以很好地照顧她。即便是張佳富夫妻倆將來不在了，陳立紅也能有個棲身之處。更何況，陳立紅也應該繼承母親房產的一部分。

在充分了解各方面情況后，法官感覺譚影和舅舅之間的矛盾并不是很深，有調解的可能，于是嘗試以庭前調解的方式，化解這家人之間的矛盾。誰知調解一開始，譚影和老舅及舅媽剛溝通幾句，就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

眼看雙方爭執(zhí)不下，法官決定對雙方當事人展開“背對背”調解，由法官和調解員分頭對兩家人談話做工作。結合雙方訴求，法官提出調解方案：房屋由譚影實際使用和居住，但是在法律上則明確譚影和陳立紅各自占有的份額。對于譚影占有陳立紅的那部分份額，譚影以不低于市場價支付陳立紅租金，而陳立紅作為這部分房產的實際所有人，在有居住需求時，可以隨時使用。在此之前，陳立紅仍舊住在舅舅家。這個提議遭到張佳富的堅決反對，他聲稱，必須分割房產，實在不行就讓法院判決。

法官覺得，如果走到判決這一步，肯定親情割裂，而爭議房產屬于農村宅基地房屋，買賣受政策限制，無法進行市場價值評估，更沒有辦法進行實際分割，那就只能“按份共有”，確定哪幾間房屋歸陳立紅所有。如果判決“按份共有”，實際上仍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法官經過溝通發(fā)現，張佳富對于外甥女以后的生活還是有所擔心，對沒有拿到手的房產仍是不放心，于是法官向張佳富講明了相關法律規(guī)定，對于陳立紅所擁有的房產份額，法院會進行“司法確認”，明確這部分房產份額受法律保護。

張佳富的擔心消除后，譚影和他說起丈夫去世前兩家人之間互相幫助的點點滴滴，張佳富老淚縱橫，譚影也哭著來到他身邊，抱著老舅流淚說道：“老舅，我錯怪你了?！?/p>

眼見雙方關系明顯緩和，法官趁熱打鐵，將調解方案向雙方做了詳細說明：“正房的三間，東面的一間半，南房中的一間歸陳立紅所有，其他房屋歸譚影所有，院落共享。房屋歸譚影實際居住使用，譚影每年給付陳立紅租房費四千元?！彪p方對這個方案均無異議。

至此，這樁因假結婚證而無法繼承婆婆房產的官司，成功得以解決。破碎的親情又重新得以接續(xù)。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法理鏈接]《民法典》第1120條規(guī)定繼承的開始時間以及死亡時間的推定。

1、繼承從被繼承人死亡時開始。

2、相互有繼承關系的數人在同一事件中死亡，難以確定死亡時間的，推定沒有其他繼承人的人先死亡。都有其他繼承人，輩分不同的，推定長輩先死亡；輩分相同的，推定同時死亡，相互不發(fā)生繼承。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