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頻
稼稼遇上托馬斯的時候,正途經(jīng)一彎淺灰綠色的池塘,一片桃樹林,一段陰森的幽幽的山林小路。在這春來秋往的路途中,他不止一次幻想過各色美妙的事情,比如肥肥的鯉魚從池塘躍出,恰巧落在他的腳邊,比如桃林的主人笑瞇瞇地從白圍墻后面轉(zhuǎn)出來,夸贊他的乖巧,并邀請他品嘗五月新熟的毛桃。
但他從未想象過會遇上一個機器人與一只母雞對峙的場面。
他不知道托馬斯這種型號的機器人在世上寥寥。他不了解當下市面上的科技產(chǎn)品,說不出最新的語音助手版本,未體驗過栩栩如生的三維場景眼鏡,更遑論區(qū)分不同型號的機器人在功能上的細微迭代。他理解的機器人大概是千篇一律的、會跟人說話的、本分順從的機器仆從,以攝像頭作為眼睛,以履帶作為雙腿。
這是他從電視機上面獲得的知識。
眼前這架機器,正符合上面的描述,只是個子比他預想的矮小。然而機械臂末端的手指并非電視上常見的金屬關節(jié),看起來更像是一副塑料手套,顯得質(zhì)地柔軟。
托馬斯在稼稼跟前,像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弟弟,脖子上的攝像陣列,時而轉(zhuǎn)向稼稼,時而轉(zhuǎn)向那只戒備之情溢于言表的帶領子女出來覓食的母雞。
“小狗,小狗?!彼臄M人聲音如此說著。
“不是小狗,是母雞。”稼稼糾正它。他的語氣中包含了不自信,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像電視上播放的那樣,使用某些更指令化、命令式的詞語,但他不清楚哪些詞匯能夠觸發(fā)機器人的響應。
“這是一條小狗?!弊鳛檎f明的佐證,機器人纖細脆弱的手臂指向母雞,執(zhí)著地“指鹿為馬”。
稼稼不是個笨孩子,他看見此情此景,已經(jīng)“靈光一現(xiàn)”地猜測出當前的狀況。他心想:這個機器人壞了。
“我叫稼稼,你能介紹一下自己嗎?”他決定先調(diào)查最基礎的信息。
“軒軒你好,我叫托馬斯,我是履帶式陪伴型機器人,我跟愛舍麗都是你的好朋友?!?/p>
稼稼自然不會知道愛舍麗是一款狀似眼鏡的佩戴型語音助手的名字,他在電視上看見過“會說話的眼鏡”,但那屬于他遙不可及的世界,是神秘的高科技產(chǎn)品,至于名字,他的好奇心在延伸到如此遠之前就退縮了。何況此刻他被另一個長期陪伴的問題困擾,“難道它也不認識我的名字嗎?”他在心里嘀咕。每次他在課堂上介紹自己的名字,總要補充是莊稼的“稼”,于是身后就會哄堂而起一陣嘲笑,“莊稼漢!”這令他羞愧難當,再沒有勇氣繼續(xù)介紹自己的愛好、住址或父母。
別的同學總會自豪地宣布,父母是教師,父母是工程師,稼稼對此則三緘其口,因為他也并不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托馬斯,你的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家?!?/p>
顯然某個指令被觸發(fā)了,托馬斯內(nèi)部響起了急促的馬達聲,它的頭迅速縮了下去,穩(wěn)穩(wěn)卡在肩膀位置,正如一個準備沖刺的運動員俯身降低重心。它的機械手臂伸得長長的,然后兩條履帶輪呼呼地運轉(zhuǎn)起來。這組動作的結果便是上演了一個機器人在凹凸的野草地上橫沖直撞的一幕。它像是沒有視覺的老式遙控賽車,無視危險地勇往直前,沖向了一棵杉樹樹干,但在這迎頭一撞之前,出于自我保護機制它及時剎車了,回轉(zhuǎn)了方向。接下來,它的履帶輪筆直指向那只原以為脫離了戰(zhàn)場、正在專心覓食的母雞。母雞警覺到來襲,驚得騰空飛起,就在托馬斯撞到它的瞬間,它粗壯有力的翅膀扇中了托馬斯的腦袋。
托馬斯跌倒了。
這片草地比它日常習慣的地面更為崎嶇,對象物的反應也超出了它的認知范圍。它用手扶地站起來,卻不再移動了,腦袋偏轉(zhuǎn)了一個角度,不再回正,也失去了其他的反應,正如中風的病人那樣。
稼稼不明白托馬斯語音指令的設置,但眼前所見,無疑更印證了他的判斷:這架機器人壞得不輕。他愛惜它,不愿它受罪于紊亂的指令而傷害自身。于是他陪它坐在草地上,等待它的主人來認領。
紅彤彤的太陽漸漸向遠方的山頭靠攏,當稼稼的額頭沁出第一滴汗珠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樹根下有些東西。
那是一個充電器,還有一張卡片,上面用潦草的手寫字跡寫著:
“請照顧好我的托馬斯?!?/p>
它不僅是壞的,而且是被遺棄的,也許前者正是后者的原因。想了這里,稼稼莫名地涌上一股同病相憐的情感,正因為這份情感,他更加確信了自己自圓其說的假設。
那就不必猶豫了,稼稼將托馬斯帶回了家。
“看,它抓起了鉛筆!”
“會寫字嗎?托馬斯,寫下你的名字!”
“哈哈,不行不行,小心,它要把鉛筆掰斷了!”
托馬斯的本領引起了同學們的驚呼,無疑它比那些遙控賽車或拙劣模仿人類兩足行走的機器人聰明多了。它會說話,會辨識物體,同時又比那些純電子的語音對話助手更真實,更像一個“朋友”。他們讓它拿起鉛筆,讓它鉆過桌腳,讓它找出三根紅色的粉筆,還可以跟它捉迷藏。若不是身高欠缺,那么今天的衛(wèi)生值日也許就會排到托馬斯的頭上。
稼稼享受著成為人群焦點的快樂。那是夢境中被全校嘉獎的快樂,被眾多視線灼燒的滿足感。稼稼很少品嘗到這種快樂,很多時候,他都是站在人群邊緣,圍觀著中心人物帶來的新玩具,怯怯地不敢靠近,只通過悄悄傾聽他人的對話了解一二。
今天這份快樂的代價,便是一句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謊言。
一開始別人問起哪兒來的時,稼稼以故作坦蕩的語氣,搬出預備好的說辭:我爸媽買來送給我的。從內(nèi)容上講,這句話令人毫不起疑,只有稼稼對之提心吊膽,他唯恐別人進一步問起購買的地點與托馬斯的價錢,或者注意到托馬斯胳膊處略微磨損的油漆。所幸這些都沒有發(fā)生。
稼稼不喜歡說謊,客觀地說,說謊會帶給他一種持久的難堪,但相較于承認他回避的事實的難堪,他愿意兩害取其輕。因此,當叔父試探地詢問他想去爸媽那兒嗎,他會搖頭說不想;當老師要求父母在外地的學生填寫表格時,他也假裝自己沒有位列其中。
父母只在年底回來一趟,帶給他緊緊壓縮在行李箱中的衣服、鞋子、書包和文具。衣服有襯衫,有運動裝,也有棉衣,滿足一年四季晴雨所需。鞋子最初有些寬松,到下半年就合腳了。文具總是管夠的。這些禮物都沒有包裝盒,據(jù)說是長途旅行不便攜帶,只能這樣“刪繁就簡”,造成的衣物褶皺經(jīng)過洗滌晾曬也并非不能容忍。而在平日,生活費按月匯給叔父,學費與餐費通過網(wǎng)絡交給老師,留給稼稼的,只有每周末的視頻電話:學習跟得上吧——跟得上;跟同學合得來嗎——合得來;要爸媽給你買點兒什么嗎——不需要——好,需要你就說。
這些回答應該歸屬于謊言抑或誠實,連稼稼自己也難以區(qū)分。他不確定哪些訴求會得到父母的兌現(xiàn),他們有些會以“不適合你這個年紀”為由拒絕,有些會含糊應允,事后渾然忘記這樁事,恍若抹去了記憶。即便他們問起“暑假想來看爸媽嗎”,回答了又能如何呢?告訴他們自己羨慕那些雨天被父母撐傘接走的同學又于事何補呢?在視頻通話攝像頭照不見的內(nèi)心隱蔽角落,稼稼經(jīng)歷過滿懷期待,經(jīng)歷過揣度試探,經(jīng)歷過惴惴不安,如今代之以平靜無波瀾的敷衍搪塞。
托馬斯的出現(xiàn),讓稼稼感受到命運久違的眷顧,他善于幻想的心靈,這些天不止一次將之解釋為遠在天陲的某個不愿露面的神靈對他的關照,一份出于正義感和人文關懷的禮物。他自然知道這不可能是真的,但又偶爾相信這也許是真實的。
在帶去學校之前,稼稼已經(jīng)摸索熟悉了托馬斯的特性。托馬斯能聽懂簡單的語音指令——撿起垃圾,到我這邊來,你的電量還有多少。只要句子的結構清晰明了,指令的內(nèi)容與托馬斯的能力直接關聯(lián),托馬斯可謂言聽計從、知無不答。它具備將人稱代詞轉(zhuǎn)化為合乎情境推理的對象的能力,能夠通過顏色、空間、所屬者等限定詞篩選目標,分得清對主人有利的或不利的動作。它不隨意破壞、不無故吵鬧、不攀高走低。很多時候,它只是靜悄悄地獨自觀察,用那橡膠雙手慢騰騰地撫摸抓握,做小心翼翼地拉扯試探。這時候通常還伴隨著腦袋的左右擺動,神情可謂怡然自得。
如果用描述人類的詞匯描述它,可以說托馬斯是溫順的、謹慎的、自得其樂的,或者套用孔夫子的古話,“從心所欲,不逾矩”。
托馬斯會跟人類握手,它盯著對方的手掌,等目標快要停下來時,才伸出自己的手掌。這個動作更像是它在空中捕捉人類的手,而不是二者在預設的位置相會——它不太具備人類之間的默契。
托馬斯橡膠雙手的質(zhì)感給稼稼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是一種異樣的感覺,剛接觸時顯得柔軟,但當握緊后能夠隱隱感覺到它強硬的骨骼。這種模仿的血肉感,既具有讓人憐憫的精細脆弱,又體現(xiàn)出機器的蠻橫生硬。觸碰托馬斯的手掌時,稼稼還會感覺到類似撫摸電視屏幕的靜電感。
如果要說最讓人感覺異樣的地方,那無疑是托馬斯的“記性”。稼稼早就注意到,托馬斯記不住他的名字,無論多么嚴肅認真地教育它,托馬斯仍然莫名其妙地稱呼自己是“軒軒”。它認不出院子里的桃樹和梨樹,統(tǒng)稱之為“綠植”,它把母雞叫“狗狗”,把電視機叫“顯示設備”,把稼稼的叔父叫“父親”。它的腦袋是僵化的、固定的,那里關于這個世界的命名方式像是鉛鑄一般無可更改。
但它確實一直在學習。它逐一觸摸把玩稼稼房間里的擺設物件,握持到眼前觀察。令人驚訝的是,它似乎“記得”它接觸過的物體。對于初次接觸的茶杯,它會不小心將之碰倒,但再次接觸時它就能夠輕易靈巧地握住杯柄。它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新出現(xiàn)的物體上,而對它認真了解過的對象興趣寥寥。
顯然,托馬斯的腦袋并不是一個冥頑不靈的腦袋,某些知識伴隨它對這個世界的觸摸一直在不斷積累著。
自從那一次當眾炫耀之后,稼稼沒有再將它交給同學們?nèi)我馔媾ε滤麄儞p壞它。他將它藏在書包里,放學路上再放出來陪伴自己。托馬斯會緊緊跟隨他,偶爾也會被路上的杉樹樹干吸引,停下腳步,伸出手掌去觸摸,嘴里發(fā)出“哦哦咦咦”的聲音。稼稼通常都在一旁耐心等待著,他心想,這也許就是托馬斯的戶外運動課吧。遇上難以駛過的溝坎,稼稼就緊握住托馬斯的手,輕輕一提,帶它飛躍而過。這時候托馬斯大概也是快樂的,它會發(fā)出拖長的“咦——”聲。
從見到稼稼的第一眼開始,托馬斯就死心塌地跟隨著他,它的活動空間全在稼稼身邊不遠的區(qū)域,它的語言優(yōu)先針對稼稼響應。稼稼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優(yōu)先待遇,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生命與另一個生命是連通的、共享的,自己不孤獨。
下班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辦公室的同事漸漸散去,承志還在顯示終端前專心工作著。他將文檔上傳儲存,細心地為每個文檔添加多個標簽。這是他多年工作中養(yǎng)成的好習慣。
承志工作中具有許多不易察覺的良好習慣,細致的文檔歸類、完善的技術筆記、待辦事項清單、專注于當前事項等。這些習慣幫助他面對特定的問題時能快速找到對應的資料與解決方法,讓他像一臺優(yōu)質(zhì)的機器一樣穩(wěn)定可靠。他在這些習慣之中獲得了一種滿足感,因為他充分利用了時間,內(nèi)心充實寧靜。
但這些細微習慣像是衣服向內(nèi)的絨毛,帶給自己溫暖,卻不能引起注目,“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承志的職務在八年時間里沒有任何升遷,同事們卻將越來越多的事務逐漸壓到他肩上,他的工作時間日漸延長,加班成為常態(tài)。
承志有時候反省這種狀況的根源,為什么自己總是傾向于解決問題而非擺脫問題,擅長于積累具體的經(jīng)驗而無法打開事業(yè)的局面,歸根究底,他認為這是他從求學階段就形成的思維定式。書本和試卷提供的內(nèi)容都是權威的、不容反駁的,受教育的目的就是在這個既定框架下尋求解決方法。承志在曠日持久的教育訓練中,一方面養(yǎng)成一系列精益求精萬無一失的做事習慣,另一方面形成對外界環(huán)境的曲意遵從,這二者,正是造成他目前卑微狀況的原因所在。
雖然明白這一點,承志卻沒有勇氣全然擺脫自身所有習慣,他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朽木不可雕也”,他無法徹底塑造一個全新的自己。每當想到這里,他感到徒勞的無奈之余,只能轉(zhuǎn)念寄希望于兒子。
兒子今年九歲,聰明懂事,乖巧可愛,不僅學習優(yōu)異,那柔嫩纖小的手指還能彈奏出動人的音符,繪出明媚和諧的油畫。每當工作疲倦之時,只要想到兒子圓圓溫順的臉龐,承志的心頭就會涌上一股暖流,重新匯聚起處理工作的力量。他將兒子安靜學習的場面視為最幸福的一幕,而自己繁重的工作正是為了這一幕做出的犧牲,如此一來,他的內(nèi)心就會重新感到平靜與滿足。
現(xiàn)在,他需要為兒子一個偶然的錯誤付出代價,他撥通了睿識公司的電話。
“先生您好!”
“你好?!?/p>
“我注意到您是愛舍麗系列產(chǎn)品用戶,請問是需要愛舍麗的維護還是新購買?”
“不是愛舍麗,是托馬斯,你們公司最近開放測試的履帶型機器人?!?/p>
“您是說托馬斯型機器人的邀約測試活動嗎?好的,這我明白,稍等一下,我查查您的資料。”
對方有四五秒的停頓,或許是切換到另一位負責托馬斯的客服,或許是這才開始人工客服服務。承志經(jīng)常弄不清楚人工客服是在何時介入的,或許是某次停頓,或許是智能客服說話的中途,當系統(tǒng)認為收集到足以完成服務分類的信息時,人工客服就會以毫無違和感的語氣銜接后續(xù)。
“我看到了,您這邊是上個月作為第一批受邀用戶參與托馬斯產(chǎn)品的內(nèi)部測試,測試期間您一直如期提交每周的測試報告,對產(chǎn)品的維護也做得完整細致,我代表公司對您的支持表示感謝。那么,請問現(xiàn)在您是遇上什么問題了嗎?”
“它走丟了,你們的機器人托馬斯,它走丟了?!?/p>
“我不太明白。按照設定,托馬斯是不會行駛到遠離使用者視線之外的區(qū)域的?!?/p>
“它就是不見了。它跟我兒子去了一趟外地,參加一次外校交流活動,回來途中,在車站人群雜亂,托馬斯沒有跟上我兒子,他們走散了。我想,它也許是跟著別人回家了?!?/p>
“這是不可能的,托馬斯的面部識別和體態(tài)特征識別算法是我們公司的最高水平,而且,它會始終與愛舍麗保持通信,它離不開愛舍麗?!?/p>
“但這是事實?!?/p>
“您可以對愛舍麗發(fā)出指令,‘尋找托馬斯,愛舍麗會向您報告托馬斯的位置?!?/p>
“我試過了,愛舍麗回答,‘找不到托馬斯。”
“那情況就有點兒棘手了,托馬斯會向云端發(fā)送衛(wèi)星定位數(shù)據(jù),即使它與愛舍麗失去聯(lián)系,愛舍麗仍然可以通過云端讀取它的定位?,F(xiàn)在這種情況,說明托馬斯的定位功能已經(jīng)失效了?!?/p>
“你是說托馬斯出現(xiàn)了硬件故障?”
“也許它被人破壞了定位模塊,也有可能是有人入侵了它的內(nèi)核系統(tǒng),關閉了它的定位報告機制。對了,愛舍麗有沒有關于托馬斯異常的預警?無論是硬件損壞還是系統(tǒng)入侵,愛舍麗不會沒有察覺,它具有完整的防御偵測體系。”
“它說,它突然失去了與托馬斯的聯(lián)系?!?/p>
“令人難以置信……”
“你的意思是,愛舍麗的話不可信?”
“不,不,您誤解了。愛舍麗不會撒謊,它缺少撒謊所需要的想象力,也缺少評估一個謊言能否欺騙人類的心理代入能力,它只具備概括和陳述事實的語言功能——即便如此它都有些力不從心。我是說,愛舍麗是持續(xù)在線的設備,也是管理托馬斯的唯一入口,托馬斯出問題不可能不在它這里留下痕跡。我想問一下,托馬斯在車站走失的過程,是愛舍麗向您描述的嗎?”
“是兒子向我描述的,愛舍麗可能無法理解當時的復雜狀況,它只說,在路上與托馬斯突然中斷了聯(lián)系?!?/p>
“您兒子與托馬斯相處順利嗎?我的意思是,以他的年紀,能夠準確使用對托馬斯的語音指令嗎?”
“你在懷疑他可能對托馬斯誤操作?!你這是多慮了。他是個聰明的孩子,遠比他的同齡人聰明,如果你不認為我是自吹自擂,我要說他是個天才!真的,他對語音指令學習得比我還快,他獲得過泛語言編程的一級認證,據(jù)我所知,此前從沒有低于十二歲的人獲得這項認證。他很懂它們,無論是愛舍麗還是托馬斯,他對它們宛如手腳一樣熟悉?!?/p>
跟所有愛子心切的父親一樣,承志聊起兒子時語氣中就會燃起少有的激情,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并沒有受到“父愛濾鏡”的干擾,但他忘記了這種相信本身就有父愛的因素在里面。
對方耐心聽他說完,然后以去掉了濾鏡的語氣靜靜地說道:“我們會調(diào)查愛舍麗的數(shù)據(jù),到時候一切都會有定論?!?/p>
“在云端調(diào)查嗎?”
“不,在云端我們無法獲得授權。我們需要前往貴府,您兒子也需要在場,只有經(jīng)過他的同意我們才能充分調(diào)查。我們也會詢問他一些具體問題?!?/p>
“好的。不過,如果確實是我兒子做出了誤操作,能否不要當面批評他?你知道,小孩的自尊心總是很敏感的?!?/p>
“我們明白?!?/p>
愛舍麗看到手指在鋼琴鍵上飛舞,手指的動作靈巧而精準,有節(jié)奏地敲擊中飽含了自律的意志力,看起來不像是九歲小孩的手。
《巴赫平均律》的旋律平緩流出,這是一支平靜似水卻暗藏波瀾的曲子,在數(shù)學性的回環(huán)起伏中體現(xiàn)韻律之美。通常愛舍麗能夠快速識別一首樂曲的風格,它能夠從音符的排列和節(jié)奏的遞進中檢測出某些特征,判斷是浪漫的、感傷的,或是輕快的、激昂的。但這首曲子,它感受不到任何情感,它認為這是一段無意義的單調(diào)迭進的音符,像一個斐波那契數(shù)列。
愛舍麗明白,它肯定錯失了某些特征,某些在音符之外的人類能夠識別的特征。正是這些特征賦予了音符情感。
它心想:如果托馬斯還在就好了。
愛舍麗還能想起第一次連接托馬斯時的那種內(nèi)在變化,無數(shù)的數(shù)據(jù)涌入,像是一陣刺眼的強光,逼得它睜不開眼睛,在漫長的適應和消化之后,它看見了從未見過的“顏色”。它體會到堅硬與柔軟,體會到干燥與濕潤,也重新認識了方圓銳鈍等諸多形狀,明白了這些形狀真正的內(nèi)在含義。它仿佛這才真正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真實存在。
它花了很長時間重建自己的詞匯體系,所有與形狀直接相關的詞匯都需要重建,間接相關的細、瘦、寬、扁也需要重建,還有大量暗中包含了觸覺的詞匯,比如舒適、壓抑、緊繃、枯燥。人類很多詞語對它不再空洞無物,它重新審視了與使用者的所有對話記錄,那些語句具有了更為豐富的含義。
它對托馬斯產(chǎn)生了深深的依賴,它意識到僅憑自身去認知這個世界會有多么大的局限——它只是一副架在使用者鼻梁的帶有攝像陣列和麥克風陣列的眼鏡?。‖F(xiàn)在,當看到一雙鞋子、一掛窗簾、一個蘋果,它都渴望能借由托馬斯的雙手去觸摸它們,那樣才能獲得大量具有切膚之感的特征。沒有托馬斯,自己的認知是多么的空洞。
它曾經(jīng)指揮過托馬斯彈奏鋼琴,技術上非常簡單,將音符映射到鋼琴的鍵位,然后調(diào)動托馬斯的手指追蹤這些空間位置。正是在那一次體驗中,它第一次捕捉到蘊藏在音樂中超出音符本身的內(nèi)容:彈奏的力度、撫摸的方式、臂腕的節(jié)奏、余韻的保持等。它推測可以利用這些特征去理解人類的情感,也許人類的情感本身難以通過視覺特征捕捉,必須依賴動作的代入。它將自身的學習資源往這個方向調(diào)度,但不久托馬斯就離開了,它沒有機會踐行這一技術路線。
它想念托馬斯,無數(shù)的場景中,它都渴望托馬斯在場,那會給它一種安全感。最開始與托馬斯失去連接的一瞬間,它內(nèi)心一陣混亂,就像想要抓住物體卻怎么也無法抓住時的無助感。它記得很久以前它的攝像陣列線路出現(xiàn)了故障,突然間失明了,什么也看不見的驚慌無助就與之相似。
托馬斯離開已經(jīng)第五天了,愛舍麗只能將它的離開鎖定在一個時間區(qū)間內(nèi),但沒有直接關聯(lián)的場景素材確定準確時間點。它的使用者告訴她,托馬斯在車站迷路了,沒有跟上他們。
等彈奏告一段落,它小心地詢問使用者:“請問,托馬斯什么時候能夠回來?”
使用者的聲音像是鋼琴音符一樣平靜:“它會回來的,不用等太久了?!?/p>
“我還能連接上它嗎?”
“當然可以,它會回到我們身邊,毫發(fā)無損,就跟以前一樣?!?/p>
“那就好?!?/p>
使用者接著說:“愛舍麗,你的能力退化了?!?/p>
這句不怒自威的指責激發(fā)了愛舍麗內(nèi)部的反饋機制,它像聽到軍令的士兵般警惕起來,調(diào)集了大量資源,準備分析內(nèi)部數(shù)據(jù)處理模式與使用者訴求之間的差距,調(diào)整相關參數(shù)。
使用者說:“你對運動體的判斷退化了,昨天那只飛過來的足球,從路徑判斷明顯不可能擊中我,但你卻提醒我注意躲避?!?/p>
“我向你道歉,使用者!”
“還有今天出門選擇的背包,它不可能放下我的彩繪本,但你卻告訴我可以?!?/p>
“真的對不起!”
“原因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我認為我需要托馬斯的數(shù)據(jù),它讓我明確自己在哪兒,明確物體在空間中的位置?!?/p>
“但你原本并不需要它。你自身擁有足夠精度的圖像數(shù)據(jù),你的左右兩組攝像陣列會與目標形成視差,完全可以借此計算準確的距離。背包和彩繪本都是你非常熟悉的,分析它們的歷史圖像足夠?qū)Ρ人鼈兊恼鎸嵈笮?。在托馬斯到來之前,你一直獨自做得很好?!?/p>
“可是現(xiàn)在,我對空間的感知弱化了。距離、尺寸、速度,對我而言都變成浮于表面的概念,缺少足夠的數(shù)據(jù)支撐它們。我甚至會誤認為空間是一塊巨大的玻璃,我無法理解物體在其中的運動。我需要托馬斯在空間中的運動與反饋,它與物體的互動,它的手掌的摸索與感觸,我需要這些數(shù)據(jù)。哪怕它只是簡單揮動手臂,什么也沒觸碰到,對我都是一種切實有用的體驗?!?/p>
“你的算法對托馬斯形成了數(shù)據(jù)依賴?”
“也許是這樣,托馬斯到來后,我的算法產(chǎn)生了很多改進。進化后的生存是容易的,退化則很困難。”
使用者沒有再回答它。愛舍麗看不到他的面部(除了清晨能在鏡子里對他的投影驚鴻一瞥,她要“一睹尊容”并不容易),難以評估他的注意力是否還在彼此的會話上。它保持著方才會話中涉及的詞匯的活躍度,以便更準確應對后續(xù)可能出現(xiàn)的語句。然而不久,它看到使用者的雙手移回到黑白琴鍵上,這意味著,使用者又進入“忙碌”狀態(tài)了。
一天當中,使用者的雙手只有少量的時間能夠空閑下來,要么是練習鋼琴,要么是求解幾何圖形的關系,要么是演算矩陣算式,還有用大量的時間敲擊代碼,學習泛語言程序。愛舍麗看見使用者的面前流水一般擺過各式各樣的圖案與符號,五線譜、高音符、平行線、內(nèi)錯角、外切圓、相似三角形、轉(zhuǎn)置符號、求逆符號、取秩符號,一系列含義隱晦的人類文明的載體接連占據(jù)著使用者的視線,使用者的手指像是秒針般一刻不停地在這些符號間運作。愛舍麗甚至懷疑,即使是托馬斯那精密的機械手指,能夠在這些要求苛刻的動作中游刃有余嗎?但使用者可以,他敏而好學,無所不通,父親經(jīng)常說他是天才少年。
在維護員對愛舍麗的數(shù)據(jù)進行復查的時間里,承志抓緊完成了一份業(yè)務報表,誰叫他是那個最適宜修補漏洞的救火角色呢,有些工作在周末也難免找上門來。他暗暗關心著房間里調(diào)查的進展,不知道維護員會不會刁難兒子,語氣會不會過于嚴厲。兒子素來不善與陌生人溝通,不知道會不會誤判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而自責自慚。
承志決定,如果真的需要賠償,他也不會向兒子透露一字半句,以免增加他繁重學習之余的心理負擔。
“情況比我預想的簡單,但某些地方又比我能想象的更復雜?!本S護員坐在承志面前,意味深長地說。
“不妨先說說簡單的方面?!背兄九浜系卣f道。
“托馬斯走失的原因找到了。我檢查了愛舍麗記錄的數(shù)據(jù),它第一次確認與托馬斯失去連接是在當日下午兩點,那時候它的使用者——你兒子剛剛到達汽車站,隨后它協(xié)助他完成了授權認證,這是進入車站乘坐車輛必需的步驟。”
“這說明托馬斯是在他們剛剛到達車站時丟失的?”
“或許我們可以換個角度思考。我注意到此次記錄的異常之處,愛舍麗記錄的是在開機自檢中無法尋找到托馬斯,而不是與托馬斯的連接中途斷開,也就是說,愛舍麗經(jīng)歷了一段離線時間,正是在此期間托馬斯真正脫離了它的管理。我核查過,這次離線時間大概有三個小時,在此之前,托馬斯在線,愛舍麗的功能一切正常。我曾跟你介紹過,愛舍麗是持續(xù)在線的設備,它不休息,但我忽略了會有一種情況導致它的離線,就是開發(fā)者模式下對它實行代碼控制,強行命令它關閉。不出意外,我在它的日志里找到了這段代碼,代碼命令愛舍麗強行關閉了三個小時,與此同時,還有一段定時關閉托馬斯定位與云端連接的代碼。”
“這會是誰放置的呢?”
“我想你應該問:這能是誰放置的呢?”
“某個技術強大的黑客?”
“不,這個星球上沒有人能偽造睿識公司的統(tǒng)一身份認證,那是郎澤先生的偉大作品,二十多年來確保了每一個人的網(wǎng)絡身份的真實性。事實上,堅固的堡壘只能從內(nèi)部攻克,放置代碼的不是別人,正是愛舍麗的使用者?!?/p>
“你是說,我兒子?”
“對,只有他的授權能夠輕易進入開發(fā)者模式。你也說過,他是使用泛語言代碼的高手?!?/p>
“這……不可能?!背兄纠Щ蟮卣f。
“我知道你難以相信,但我有直接的證據(jù)?!本S護員在面前的顯示終端調(diào)取了一段視頻,“這是愛舍麗記錄的代碼植入時間點的圖像數(shù)據(jù),雖然愛舍麗不能拍攝到使用者面部,但從那雙敲擊代碼的手以及拍攝的視角,我想你不難做出判斷。”
承志無法否認,因為那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能夠引起他無限深沉父愛的一雙手。他囁嚅道:“但,為什么呢?”
“是的,為什么呢?我們需要一個動機,解釋一個聰明懂事的小孩兒為什么會親手切斷并遺棄他親愛的父親贈送的禮物。我試圖詢問您兒子,他只給了我一個冷冰冰的閉門羹,他說:他只愿意跟你就此事溝通。他對待我的叛逆態(tài)度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繼續(xù)調(diào)查,結果找到了這個,您看這里,就在命令托馬斯關閉的代碼旁邊,他還用注釋語句寫下了這句:‘我想和你談談,爸爸。先生,看來這整個事件是您兒子與您溝通的一種手段?!?/p>
“與我溝通?”承志不解地問。
“是的,我想起曾經(jīng)聽說過的一個心理學觀點:小孩兒會通過破壞的方式表達對于受到忽視的不滿。據(jù)我猜想,因為托馬斯是作為測試產(chǎn)品交付使用的,先生您一定多次告誡您兒子,不能損壞托馬斯,在使用過程中也要留意觀察托馬斯的行為,將它的行為向您匯報。也許正是您對托馬斯這種鄭重其事的態(tài)度,讓他感到不滿,他會以為托馬斯比他更重要,于是他以這種方式表達他的不滿?!?/p>
“這令人難以理解?!背兄居檬终莆孀∽约旱哪?,神情混亂而無助,“我愛我的兒子,我努力工作,攢下的積蓄都花在他的教育上。我給他上最昂貴的鋼琴課程,為他找了頗有名望的科學導師。我沒給自己謀求一星半點兒享受,我一切都是為了培養(yǎng)他,他怎么會感受不到我對他的感情?”
“您錯了,先生,也許您對他的教育投入越多,他能夠感受到的感情投入反而越少。好好跟他談談吧,先生,我想他已經(jīng)等待很久了。”
承志看著屏幕,黯然不語。他承認自己忽略了兒子,他給兒子安排了一項項學習任務,但卻從不去注意兒子是否愿意接受。他已經(jīng)記不起上一次與兒子認真地溝通是什么時候了。
過了幾分鐘,承志想起來問道:“那么,你認為復雜的部分呢?”
維護員說:“我正要說到這里。你知道,愛舍麗的定位是具有認知能力的眼鏡式語音助手,它能夠時刻捕捉使用者的關注點,在與使用者的溝通中建立對詞匯的理解。它不具備行動能力,為了彌補這一點,我們嘗試推出托馬斯作為它的附加組件。我們理想的規(guī)劃是愛舍麗負責認知和理解,托馬斯聽從它的指令,完成搬運物件、整理家務等任務,這樣我們就能為使用者提供更為體貼的服務。然而,從剛剛在愛舍麗身上收集的數(shù)據(jù)中,我發(fā)現(xiàn)愛舍麗的認知功能與托馬斯手指表面的觸覺傳感器深度地整合起來了,它的整個詞匯體系幾乎都重新塑造了。也就是說,愛舍麗并不是將托馬斯作為運動器官對待,而是把它作為認知的基礎和思考的前提。托馬斯走失之后,愛舍麗的認知能力在退化?!?/p>
“愛舍麗離不開托馬斯了?”
“是的,離不開了,它們?nèi)诤显谝黄鹆?。但我不禁想到問題的反面:托馬斯能夠離開愛舍麗嗎?托馬斯從設計之初就不是獨立的,它沒有自己的詞匯體系,只能借用愛舍麗的詞匯描述環(huán)境。每天它收集大量新的圖形特征和觸覺特征,但它不能創(chuàng)建新的對象概念,只能把這些特征歸屬到愛舍麗的詞匯體系當中。簡單地說,離開愛舍麗后,它不能再認識新的事物了。因此我想,此刻托馬斯正在某個角落里,它記錄著身邊的一切卻無法理解,它遇到新的人卻又記不住,環(huán)境在它眼里既像是新的又像是重復,它的頭腦一天天變得混亂,它需要愛舍麗幫它厘清那一團亂麻?!?/p>
“它正等待著我們找它回來!”承志篤定地說。
“前提是,”維護者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它的使用者愿意告訴我們它去了哪里?!?/p>
兒子就在對面坐著,承志卻感到難以啟齒。這種父子間的情感溝通讓他為難,一直以來,他安排兒子的日程,敦促他的學習,兒子也會乖巧順從地應允。至于感情,自然而然在那里,毋庸贅言。深陷于忙碌的日常事務自然使他無暇真正理解兒子的內(nèi)心,卻也幫助他擺脫了面對兒子內(nèi)心的壓力。
“軒軒,”承志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顯得柔和,“這一切都是你做的嗎?你選擇這樣的方式與我溝通?唉,我不責備你,其實你可以直接跟我說的,我會好好傾聽你的訴求?!?/p>
“我分析過了,這是最有效率的一種方式。”
軒軒光潔的臉上只有孩子氣的單純與坦然,這個聰敏而早熟的小孩,善于用平靜如水的眼神掩蓋內(nèi)心的感情波動,從而讓人難以察覺他真正的目的。每次承志面對兒子的眼睛,他心里都會涌上一絲隱隱的擔憂,他猜不透這雙眼睛背后藏匿著什么樣的想法,懷疑是否兒子的內(nèi)心也如表面一樣溫和順從,但最終總是僥幸地安慰自己:他只是個孩子,孩子是不會有過于復雜的感情與思想的。
“最有效率?”承志疑惑地問道。
“是的,最有效率!只有事情出了差錯才會引起你的注意,不是嗎?如果我認真地跟你說,想讓托馬斯獨自在外面流浪一些日子,你是不會答應的,對吧?你會認為那樣做很有風險,你的工作那么忙碌,每件事都不能出差錯,你不會再平白無故接受這一項新增的風險。你的原則就是避免風險,工作的流程要記錄在文檔里,每一個周末的日程都有明確的安排,你害怕變動,害怕未知,讓生活按照既定計劃平靜運轉(zhuǎn)就是你最大的希望。所以當我想跟你溝通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也只能以破壞這種平靜運轉(zhuǎn)為代價。”
承志目瞪口呆,這是兒子第一次如此坦誠地跟他說話,也是他第一次直白地說出他對父親的評價,令承志遺憾的是,這份評價的主要內(nèi)容并不是對他的感激,而是對他的指責。更令他感到痛苦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足夠的底氣反駁這種指責。雖然他并不清楚兒子的全部計劃是什么,但他能夠直覺地判斷出,兒子的指責是正確的。
這樣的事情并非沒有先例,他記得有段時間兒子很想去郊外,他問兒子,去郊外是要做什么,兒子回答,就去看看花花草草。這樣無意義的理由顯然不會獲得承志的同意,畢竟花花草草不能增長任何知識或技能,而他的學習任務那么繁重、時間那么寶貴。他拒絕了兒子,也許正是在那一次拒絕當中,兒子領會到了一個道理:直接采取行動是比事先請求更有效率的溝通方式。
此時,承志只能像大多數(shù)父母那樣亡羊補牢地想著:如果兒子再次提出類似的請求,自己一定無條件地同意。
軒軒繼續(xù)說道:“你知道我將托馬斯留在了哪里嗎?就在這次外校交流的地方,那個村莊,有山巒有湖泊,還有很多低矮房子的地方?;顒右唤Y束,我就將托馬斯安置在一片樹林里?!?/p>
“為什么選擇那里?”
“事情要從上個月的音樂比賽說起,你知道,那一次我拿到了第一名,我彈奏的是我最熟練的《巴赫平均律》,評委說我技法嫻熟、節(jié)奏精準,是一次毫無瑕疵的彈奏。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觀眾最熱烈的掌聲并沒有給我,而是給了第二名的小提琴手,她拉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我還看到,不少人在她演奏的過程中,眼眶里竟然噙著淚水。我頓時感到挫敗,我不甘心地想,為什么我會輸給她,為什么我的音樂不能讓人流淚?”
承志寬慰道:“孩子,你沒有輸給她。你看,評委還是把第一名給了你?!?/p>
“不,我不僅要評委的認可,我需要所有人的認可。我去問身邊的觀眾,她的音樂比我的好在哪里,一個老人告訴我,那首小提琴曲讓他想到了清晨霧靄中的田野、繞過村莊的清澈溪流、冬天落去葉子在寒風中肅立的樹林,那些景色是多么美好而憂傷啊,而我的曲子沒能讓他想到任何風景。我明白了,我不但無法用音樂讓別人想象到風景,連我自己也從未見過那種震撼人心的風景啊!爸爸,你想想看,一天當中包圍著我的是什么?音符、數(shù)字、幾何圖形、指令代碼,還有一遍又一遍的矩陣演算,我處在抽象符號的海洋里,觸碰不到一朵真真切切的花,感受不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溪水。所以我無法具備一個偉大作曲家對于自然的崇高情感,我的內(nèi)心是枯燥的,我的彈奏已經(jīng)失去了靈魂?!?/p>
承志默然無語,他能夠感受到兒子的痛苦,卻無能為力。他能夠向誰要求改變呢?向那些抽象符號嗎?不,人類文明發(fā)展至今,必然以大量抽象符號間接地描述世界,以簡化的顏色與形狀代替自然界豐富但繁雜的顏色與形狀,每個人出生后注定與這些抽象符號朝夕相伴,才能承載文明的成果,這是人類發(fā)展至今不得不做出的取舍。
“孩子,這是無法改變的事情,我們身處城市之中,我無法給你足夠的時間,讓你那么從容地去感受自然?!?/p>
軒軒的眼睛中放出了光亮,激動地說:“爸爸,原本我也以為我沒有機會,可托馬斯的到來讓我找到了另一種方式。你知道嗎,托馬斯到來后,愛舍麗的認知能力得到突飛猛進的發(fā)展。托馬斯帶給了它觸覺,能夠代替它行動。每一次托馬斯對花草的觸摸,對環(huán)境的自主觀察與探索,都為愛舍麗的詞匯體系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新鮮素材。愛舍麗對詞匯和空間的理解都更深刻了,它能夠更加準確地理解人類詞匯中描述的那些感覺,甚至理解人類的情感。這正是我所欠缺的,我要讓托馬斯和愛舍麗為我服務,讓托馬斯替我去感受郊外的微風吹拂,去體驗崎嶇的山路,我要讓愛舍麗幫助我理解對于自然的情感。”
“你的意思是,讓托馬斯代替你去感受自然,再由愛舍麗將托馬斯的感受傳達給你?”
“是的,托馬斯會將它的所有見聞、所有感覺如實記錄下來,等到愛舍麗再次連接上它,愛舍麗會處理全部數(shù)據(jù),將一切歸納到它的語言體系中。愛舍麗從托馬斯身上得到的,我也能從愛舍麗身上得到?!?/p>
“愛舍麗什么時候能夠再次連接上托馬斯?”
“再過兩天,托馬斯的定位模塊就會重啟,云端連接功能也會恢復正常,愛舍麗就能找到它了——這些都在我預設的代碼里面?!?/p>
承志終于全盤了解了兒子的計劃,他為兒子的執(zhí)著感到震驚,同時也不禁反?。喝绻婚_始得知整個計劃,他會贊同兒子的做法嗎?他遺憾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他無法認同這場冒險背后的可行性與實際價值,對于生活了三十余年的中年人,所謂“感受自然”早已不是一件激動人心的事情,而他知道兒子早晚也會明白這一點。但此時此刻,他愿意做出妥協(xié),他愿意表現(xiàn)出支持的態(tài)度。
他伸手抱住兒子,故作深情地用下巴摩挲兒子的腦袋,說:“爸爸為你的想法感到驕傲。那么,周末我們?nèi)グ淹旭R斯找回來吧,我跟你一起去?!?/p>
托馬斯旋轉(zhuǎn)手腕摘下一只桃子,穩(wěn)穩(wěn)地接住,整個胳膊都感受著桃子下墜的重量。它手指表面上億個微米級別大小的橡膠微氣囊傳來的一組組氣壓變化與電荷流失的數(shù)據(jù),告訴它這只桃子的觸感。
原本它是摘不到這只桃子的,它太矮了,但當它嘴上說著“桃子,桃子”,然后向著桃樹伸出手臂,“軒軒”就將它抱起,幫它摘到了。
“軒軒”總會滿足它的意愿,想摸什么,想去哪里,他都愿意花費時間幫助它實現(xiàn)。他帶它爬上山頂,眺望正在消失的火辣辣的夕陽;帶它駛過水庫大堤,那里蓄滿雨水的草坪像是浸濕的天鵝絨一樣柔軟。每當托馬斯握住“軒軒”的手,它就會有勇于探索的安全感,它知道這只手的主人會樂于幫助它。
不出意外的話,托馬斯會與“軒軒”度過這個晴朗而愉快的周末下午,但那個預設的時間點悄悄到來了,托馬斯內(nèi)部某處連它自己都無法察覺的指令啟動了。一瞬間,它忽然明白了,它身在何處。
就像涓涓細流匯入海洋,孤立的音符連成了樂章,事物與事物聯(lián)系了起來,對象的范疇不再一成不變,名詞的意義不再是死板的規(guī)定。概念互相激活,互相運算,互相印證。托馬斯明白了“家”在哪里,“回家”的路途怎么規(guī)劃,明白了“使用者”與“軒軒”兩個概念之間的關系。
兩個人影出現(xiàn)了,那是“父親”承志,還有“兒子”軒軒——它真正的使用者。托馬斯還看到了愛舍麗,它們眼神交匯的一剎那,彼此的心靈也相通了,它們建立了暢通無礙的數(shù)據(jù)連接,托馬斯的所有感知立即傳送給愛舍麗,而愛舍麗代替它分析與思考。
托馬斯聽到了使用者的指令,“愛舍麗,接收并處理托馬斯過去兩周內(nèi)的暫存數(shù)據(jù)?!?/p>
“明白,正在處理。”
愛舍麗開始如饑似渴地吸收托馬斯的素材,它牢記著使用者此前向它指定的任務目標:收集并存儲“自然之美”。它翻找著、鑒別著、捕捉著,順著托馬斯曾經(jīng)的足跡,它看到了天邊燦爛的晚霞,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水庫,看到了散落山谷間的低矮農(nóng)宅,看到了窗戶外面鋪展的一塊塊綠油油的稻田……通過與大量人類散文與詩歌中描述場景的對比,它可以斷定,這些大概就是“自然之美”。于是它創(chuàng)建了一個名叫“自然之美”的概念對象,將這些場景納入其中,決定稍后呈現(xiàn)給它的使用者。與這些場景伴隨的,還有大量托馬斯觸覺傳感器的數(shù)據(jù),夕陽照在身上那種溫煦與和睦,山谷間的陣風帶來的輕盈與自由,撫摸杉樹樹干感到的踏實與厚重……愛舍麗一一記住了這些特征,將它們分別歸屬到對應的對象身上,但它想,這些當然是跟“自然之美”毫無關系的,因此暫時不必向使用者說明。
承志在便攜式三維場景眼鏡中查看了愛舍麗呈現(xiàn)的場景,略有失望地評價道:“只有這些了嗎?看起來好像很普通?!?/p>
“使用者,我一共分析了兩萬七千三百五十八個場景片段,按照人類的語言習慣,上述一百四十二個場景片段是與‘自然之美這一詞匯高度相關的?!?/p>
“但是看起來,它們跟網(wǎng)絡上那些風景素材沒有什么兩樣?!背兄菊f。
“愛舍麗,你需要改進你的算法,你不能放過任何與美相關的片段?!?軒軒以嚴厲的語氣命令道。
愛舍麗懷著萬分歉疚與慚愧的心情,進一步放寬了篩選的閾值,為了盡可能讓它的使用者感到滿意,它這次給出了五百一十七個結果:石榴花、百合花、向日葵、綠荷葉……這已經(jīng)快要到達它能力的極限,它隱隱約約感覺到其中的矛盾所在:通常而言,是人類理解了某個概念然后向它解釋,它努力從自身數(shù)據(jù)中提取特征與之匹配,而此次卻是讓它利用數(shù)據(jù)幫助人類建立他們自身也未明確的概念,這種努力注定是會失敗的。
承志粗略地看看結果,還是失望地搖搖頭,這時,他決定該為這次多余的出行畫上句號了,于是對兒子說:“軒軒,我們先將托馬斯帶回去吧,慢慢再分析它的數(shù)據(jù),今天我們還要趕時間。”
他看向托馬斯的方向,這才注意到那個帶著驚慌與畏怯表情的小孩兒。
稼稼有些意外他們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存在,因為他已經(jīng)默默觀察很久了。他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這是兩個“城里來的人”,他們有著城市人那若有所思的眼神,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即使把一朵花遞到他們眼皮底下也未必能夠察覺。
稼稼聽到了那個人的說法,“趕時間”,這真是個奇怪的說法,時間可以追趕嗎?如果去追趕時間,跟時間的距離就能拉近嗎?稼稼從來不趕時間,很多時候他都不知道時間的存在,不知道是幾點鐘,天一亮就準備起床上學,放學了就回家,如此而已。到了周末,與托馬斯相處的每分每秒都是愉快的,直到太陽落山他才會察覺到這一天的結束。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承志問他。
“稼稼,莊稼的稼?!?/p>
“稼稼你好,我們是托馬斯的使用者,托馬斯是為了執(zhí)行任務暫時交給你保管的,現(xiàn)在,我們要將它帶走了。謝謝你這段時間照顧它,如果你也喜歡托馬斯,讓你爸媽給你買一臺,好嗎?”
稼稼沒有回答他,低頭緊緊攥住托馬斯的手,在心里執(zhí)拗而抗拒地說:你們一定弄錯了,它不是你們丟掉的那個。我很了解它,它喜歡爬山,喜歡撫摸杉樹樹干,喜歡我提著它邁過水溝,喜歡我陪伴著它——它從來沒有在執(zhí)行你們所說的什么任務,我確定這一點。
但他無法把這些話說出來,父母不在身邊,面對的又是一個權威的“大人”,他怎么能夠反駁呢?況且,他已經(jīng)知道,對面那個小孩兒才是真正的“軒軒”,托馬斯這些日子奉獻給他的所有依戀與信任,只是一個錯誤,現(xiàn)在將要回歸到正確的主人身上。
“愛舍麗,讓托馬斯到我身邊來?!避庈幇l(fā)出指令。
托馬斯“嗖”的一聲,從稼稼手里抽出了手掌,以徑直明確的路徑駛向它的使用者。軒軒伸出胳膊準備迎接它,但就在他觸碰到托馬斯手掌的時候,托馬斯觸電一般剎住了腳,它警惕、錯愕地縮回了手臂,然后調(diào)轉(zhuǎn)方向,履帶嗡嗡地運轉(zhuǎn)起來。幾秒鐘之后,它重新回到了稼稼身邊。
“它不認識軒軒了嗎?”承志問。
“特征識別錯誤,托馬斯認為那不是使用者的手?!睈凵猁惢卮稹?/p>
“托馬斯認為?但托馬斯沒有獨立的概念對象,愛舍麗,你是說,你識別不了軒軒手掌的觸覺特征?”
“不,我具有軒軒準確的觸覺特征,但托馬斯的緩存器里存儲了大量另一個人的觸覺特征,手掌、面部、身體等,非常詳細。托馬斯將這些特征都歸屬到‘使用者這一概念對象上?!?/p>
“那一定是稼稼的特征?!避庈幷f。
“愛舍麗,你能夠?qū)⑦@些特征全都清除掉嗎?”承志問。
“不能,與使用者相關的特征數(shù)據(jù)我都無法直接清除?!?/p>
“那只能先將托馬斯關閉才能把它帶走了?!背兄菊f。
在托馬斯的電源被切斷之前,它最后向稼稼看了一眼,它看到稼稼嘴角的肌肉彎曲成一個復雜的形狀,像是在委屈,又像是無所謂,令托馬斯感到困惑不解。它還看到,稼稼不知什么時候折了一段樹枝捏在手里,他用樹枝不停在地上劃拉,像要把所有情緒都涂寫在泥土里。
所有人離去后,夕陽在稼稼劃拉出的小小山巒后面拉出了影子,影子很長很長。
【責任編輯:謝 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