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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5-30 13:37:08暗號
        科幻世界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夏侯獵者飛船

        暗號

        “圣人為腹,不為目?!?/b>

        ——《老子》

        騁獵者二號飛船即將降落在黯星。

        駕駛員只有夏侯一個人。離他五萬千米之外,我們圍坐在發(fā)射大廳,很默契地沒有和他說話。我們的顯示器上只有飛船的實時圖傳,這是一顆裸露的小行星,沒有大氣層,因此,我們能在轉(zhuǎn)播圖像里看到這座行星的地貌。這是我們第二次看到黯星表面那些斑斕的皺褶,好像鲀類背上自然形成的黑白斑紋,視之令人目眩。

        另一個方向的攝像頭,夏侯的側(cè)臉比平常更瘦。

        “夏侯?”我忍不住開口。

        “就要降落了?!毕暮钷D(zhuǎn)過臉,他面色蒼白,左眼上蓋著一個銀白色眼罩。

        “如果有任何的不適,一定要及時通知薛醫(yī)生?!碧锝M長在旁邊補充,她提到了我。

        “老薛?”夏侯又表現(xiàn)出了他一貫的輕蔑,通過攝像頭,看向他認為的我所在的方向,“可是老薛,這件事上你能做什么呢?”

        “我……”我想反駁。

        “我說錯了?”他就像宣布遺言一樣嘲笑著我。

        “我至少讓你不要去了?!蔽艺f。

        “我要找到她。我一定能找到她?!彼辉倮砦?,而是自顧自地說著,“只有我能。”

        “你能活著回來就不錯?!?/p>

        “現(xiàn)在是海拔兩千五百米。現(xiàn)在我能看到很多頭骨……當(dāng)然不是地球上的獸類。有些留下的應(yīng)該是外骨骼,但都是雙眼生物?!?/p>

        這些來自異星的動物已經(jīng)進化出飛離家園的極限,向這顆星球發(fā)起探索,但都像飛蛾撲火一樣死在了這里。

        我們相信,鷗和小津也已經(jīng)成了其中的一員。

        “我摘下眼罩了。”夏侯說。他把眼罩從左撥到右邊,遮住那只正常的右眼,“記得鷗說過的那個蜻蜓的故事嗎?”

        我們面面相覷。通話里的噪音有點兒大,那是發(fā)動機加速前的預(yù)熱,就像夏天密林里的蟬鳴一樣令人心煩意亂。夏侯繼續(xù)講著:“水蠆生活在沉悶的水體里,每一只水蠆成為蜻蜓之前,都會向同伴承諾,它一定會回來,向大家描述水面之上是什么樣的世界。但是,一旦它離開水體,被強大的陽光曬暖了飛行肌肉,展開了翅膀,它的水下呼吸系統(tǒng)就完全關(guān)閉,再也回不到水里——因此水蠆們永遠都沒有機會聽到水面上的故事?!?/p>

        夏侯說完話,畫面里的騁獵者二號也隨之加速。田組長驚呼一聲,我才反應(yīng)過來:飛船直沖向一座高峰,和山體相撞。但接下來,我們卻眼睜睜地看著它瞬間消失在山體前,毫無障礙地從另一端穿山而過,再次出現(xiàn)。雖然明知道那是視錯覺,但我的手心早已經(jīng)滿是冷汗。

        夏侯說得沒錯,這世上有些事只有他做得到。

        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受惠于小行星很久。這些宇宙中的小碎片蘊藏著無窮的寶藏,盡管許多人會忽略它們。用幾十億年時光積累出特殊的礦晶結(jié)構(gòu),極大地啟發(fā)了當(dāng)今芯片科技的進展,讓居民的生活更加智能,也讓飛船有了更敏銳的導(dǎo)航系統(tǒng),星體自然形成的有機物揭示著生命的起源,將裝著宇宙造物終極規(guī)則的黑匣打開一條縫隙給人類窺探。再也沒有人質(zhì)疑小行星開發(fā)的實際意義,人們只是希望專業(yè)宇航員去盡可能地探索,來成就下方的繁華世界。

        騁獵者一號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出發(fā)的。船上有兩個人,鷗和小津。鷗無疑是我們團隊中駕駛技術(shù)最好的科學(xué)家,她已經(jīng)登陸過三十多個陌生小行星。小津的位子本該是夏侯,可他在出發(fā)前沖撞領(lǐng)導(dǎo),失去了這次機會。

        但也正是因為失去了這次機會,他活了下來。

        那天的事情我至今印象深刻。當(dāng)時的圖傳顯示,這顆星球有水,或者說有酸液。出于某種原因,它并沒有因為大氣層的缺失而散逸到太空,而是自發(fā)地尋找到適合流動的河床,并把河床腐蝕得更深,塑造出這座星球最深沉的秘密:一些好像根本沒有底的溝壑,讓星球表面密布著幾千米深的皺褶,像是反芻動物的皺胃。

        借助小行星隨機的自轉(zhuǎn)和漂流,液體以地下河的形式在褶皺之下奔突。正是它們?nèi)諒?fù)一日地雕琢著這里迷惑性的地貌,搬運其上的鐵和硫,使它們在這個固體星球上流動。那些河流里應(yīng)該還有更多遺骸,也可能已經(jīng)全部溶解。

        鷗的駕駛之所以失誤,是因為黯星表面這些大大小小的皺褶會欺騙雙眼成像系統(tǒng),就像一座活的埃舍爾畫作。

        這些皺褶的實質(zhì)不會改變,但它可以隨時改變表面的微小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著一些難以言說的灰度畫面,把遠的呈現(xiàn)成近的,把溝壑裝飾為坦途。騁獵者號內(nèi)置的AI?機器視覺,本質(zhì)也是模擬了雙眼立體成像,在那次事故中,連導(dǎo)航系統(tǒng)也上當(dāng)了。

        對距離的誤判耗光了飛船的燃料,而那只是黯星的餐前游戲,就好像一只貓在逗弄老鼠。小津貿(mào)然彈射,使得他在冰冷的宇宙里急劇低溫化而死,而鷗在黯星的探索遭遇最后一擊,飛船完全墜毀,被這顆星星徹底吞噬。

        在鷗遇難時,夏侯甚至還沒有從禁閉室里出來。他得知了一切之后,把我們所有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收拾走了鷗的東西,接下來的半年里,大半部分時間都不在樓里。

        但現(xiàn)在,夏侯就在行星的表面暢游。那些褶皺狡猾地變幻著視覺形態(tài),展開又折疊,引誘他一腳踏空,或是撞上尖利的鐵塊,但他一次也沒有失誤。

        事情的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三個月前,消失已久的夏侯突然聯(lián)系到我。

        “拉增是怎么回事?”他劈頭就問。

        拉增是當(dāng)時在發(fā)射大廳里的眾人之一,負責(zé)接收騁獵者一號發(fā)來的數(shù)據(jù)。

        “他病了。”我說。

        我給他看了一段視頻檔案。那是一間簡單的病房,只有我和拉增兩個人。拉增坐在椅子上,眼神迷離。

        “喜歡貓還是狗?”我問拉增。

        “狗多一點兒?!崩鲈谝曨l里的聲音有些失真。

        我打開一臺特殊的顯示器,好像一本呈直角打開的書,放置在拉增面前。那是我之前混論文時做的小玩意兒,它的兩面分別播放一個經(jīng)過處理的視頻,正常人坐在它三十厘米前,會從兩個平面之間看出一條活動的小狗來。這小狗是偽三維投影畫面,會給正常人帶來錯覺,讓大腦在瞬間以為那就是真正的三維小狗。理性來襲之前,大腦一定會指揮手指,去觸摸那只虛無的小狗。

        但拉增的腦電波無動于衷。

        “只不過是兩個平面在播放奇怪的畫面?!崩稣f,“如果你用真的三維投影,在空氣里立體成像,效果能改進很多,這個不行?!?/p>

        “你能不能直接描述你看到了什么?”

        “就好像垂直于視覺的那個二維平面,又增加了一維?!?/p>

        “可我們本來就是三維視覺?!毕暮钆Φ乇嬲J著電腦里拉增的表現(xiàn)。

        “不,人類的三維視覺是由兩個視網(wǎng)膜分別給出不同角度的二維畫面,大腦從二者的差異中判斷出深度,構(gòu)成三維信息。有時候,單側(cè)眼球憑經(jīng)驗和眼動也可以做到這一點。”

        “也就是說他的正常三維視覺其實是喪失的。他在看什么?”

        “你也看出來了?他的眼睛沒有看向病房空間內(nèi)任意一個具體的點。他聲稱可以直接得到物體和眼睛的距離?!蔽艺f,“拉增覺得這不是視網(wǎng)膜病變。他認為那是另一種視力模式?!?/p>

        “我想我可以看到深度。”拉增在視頻里說。

        我把視頻關(guān)掉,告訴夏侯:“后來,我在他的兩個視網(wǎng)膜前面都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殊的腫塊。腫塊是由一種蛋白質(zhì)重復(fù)堆疊而成,是一塊周期性的晶體。這些蛋白質(zhì)是上皮細胞基因突變的產(chǎn)物。晶體的后方與神經(jīng)元相連。這種陌生的蛋白質(zhì)有兩個相對穩(wěn)定的構(gòu)型,分別代表開和關(guān)?!?/p>

        “每當(dāng)拉增所處的空間被物體占據(jù),晶體便直接感知到這些物體的空間被哪些分子占據(jù),發(fā)出開或者關(guān)的信號,給大腦提供深度感知。”

        “你為何不看看那晶體長什么樣?”

        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怎么不說話?難道說,拉增得病果然和一號飛船有關(guān)?可他連黯星都沒去?!?/p>

        我想,哈哈,就是你夏侯也有猜不到的事吧。我說:“你記得一號飛船內(nèi)置了采樣分析儀器吧?在完全失聯(lián)之前,它捕捉到一些可疑的有機大分子,模擬出晶體結(jié)構(gòu),把結(jié)構(gòu)和圖像傳了回來?!?/p>

        “拉增做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那個影像?!?/p>

        “只是看了一眼?”

        “只是看了一眼,他就暈倒了。醒過來以后,他眼睛里長出了那個晶體。我們做了冷凍電鏡放大它,但出于安全考慮,就沒有用肉眼觀察它?!?/p>

        聽到這里,夏侯毫不掩飾地嗤笑起來?!暗也拢銈冞€是用算法比對了行星上的晶體和他眼睛里的晶體,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兩種東西長得一模一樣,對吧?”

        我點點頭。

        夏侯沉思著。每當(dāng)這種時候,熟悉他的人都不會去打擾他。他并沒有全然否定這一切,也沒有很快地接受這個事實,他只是那樣沉思著,仿佛有兩種觀點的風(fēng)暴在頭腦里激烈地對抗。過了許久,他才開口。

        “讓我說說有多荒謬。首先,需要有一種機制把晶體的信息轉(zhuǎn)化成核酸序列的形式,然后逆著遺傳學(xué)中心法則進入蛋白質(zhì)合成新的晶體,就像逆轉(zhuǎn)錄病毒那樣。好吧,姑且算是這樣,是這個晶體發(fā)出的光子改變了拉增眼睛里某種分子的構(gòu)型,這還勉強說得過去。但他看到的又不是分子本身,而是它的一個三維影像,是它的一個幻影。而你想說的是,只要看向那個幻影,讓它通過視覺回路到達眼睛,就能在視網(wǎng)膜前面形成這種晶體。哦,最后它還連到大腦皮層上,形成了自己的視覺回路……”

        “沒錯,它就是這么發(fā)生的?!蔽乙痪湟矝]否認。

        “你剛才說你們?nèi)〕隽死龅木w,那現(xiàn)在拉增在哪里?”

        “拍完這個視頻過了兩個星期,他爬上我們?nèi)h(huán)的高速路口,撞上一輛大巴死了??赡苁前丫w取下來之后,他識別深度信息的能力也沒了,但也有可能他是故意的——”

        “那東西……讓我也看一眼!”還沒等我說完,夏侯就死死地抓住了我。

        我立刻答應(yīng)了夏侯。我想,如果田組長在場,她應(yīng)該也會同意夏侯的。

        當(dāng)天,我就把從拉增眼睛里得到的晶體帶到了冷凍電鏡室。

        “好像大腦燒起來了。”

        夏侯把雙眼放在冷凍電鏡的目鏡上,直接觀察那個大分子。只是看了一眼。他的顱腔里并沒有產(chǎn)生炎癥,看來他的免疫系統(tǒng)正在小心地把那東西隔絕在大腦皮層之外。

        由于沒有任何異樣,夏侯照例回自己家了。三天后,他又出現(xiàn)在我的辦公室,報告眼睛的視野出現(xiàn)異常。只要拿手電筒照過去,就能看到那個晶體正在形成。

        “為什么只有左眼有腫塊?”我很奇怪,“右眼呢?”

        “看它的時候,我閉上了一只眼?!?/p>

        這個狡猾的家伙。他的賭注成功了,也許是因為合成這種晶體的必要因素是光,腫塊僅僅在他的左眼表達了出來。

        夏侯的輕松沒能持續(xù)幾天,在那枚腫塊持續(xù)地接收到外界信號后,他變得怪異了。他堅持每天記錄自己手術(shù)后的變化,從他筆記的歪斜字體里,可以略微感受到他的大腦遭受了怎樣的折磨。

        一開始,夏侯得到的深度信息并不能完美兼容現(xiàn)有的大腦。據(jù)他描述,那只是一些單色像素,把空間單調(diào)地繪制出來,就好像海豚用回聲傳回的海底地形圖,或是一座單一材料的3D?打印模型。更糟糕的是,失去原本的雙眼立體視覺,其感受遠比我們想象中要痛苦。

        “所有的透視都消失了,沒有近大遠小,在可見范圍內(nèi)的所有物體都以原大小印在我的大腦里,延伸到無限遠處的平行線不會再在滅點相交,讓我壓抑、嘔吐……拉增可能就是在這一關(guān)沒撐過去?!?/p>

        但在嘔吐了半個月之后,夏侯熬了過去,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三維視覺。

        他的左眼色覺開始學(xué)著和右眼的深度信息重合,給物體腦補出應(yīng)有的顏色。至此,他的大腦可以精準地應(yīng)用這種感覺。

        與之配套,騁獵者二號飛船更新了一套機器視覺。熟練之后,夏侯開始直接理解飛船AI發(fā)送來的三維空間數(shù)據(jù),和它的溝通毫無阻滯。

        反而是我,因為沒辦法弄到那段基因序列,很難讓合適的體外神經(jīng)組織表達那種異常的蛋白質(zhì)晶體。

        我只能抱怨夏侯,“你學(xué)得太快了??傄o我點兒時間,我到現(xiàn)在還沒搞懂這晶體是怎么回事?!?/p>

        “是你太慢了,老薛。我覺得在你弄清原理之前,我就已經(jīng)可以開二號飛船了。”

        我知道夏侯為什么如此急切地想要掌握深度視覺:那其中有一些復(fù)仇的成分。鷗和他是我們之間最有才華的兩位,又是適齡的異性,因此團隊成立伊始,彼此還不太熟悉的時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備受大家期待了。但我們相處越久,人性也就越多地暴露出來。

        同樣是天才,夏侯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恃才傲物,和人多有沖突,和鷗的進展更是很不順利。鷗很不確定是否要迎接這份感情。我們一開始那些八卦的勁頭越來越小,對沖突逐漸地習(xí)以為常,直到鷗永遠地埋葬在黯星上。黯星,就是夏侯的復(fù)仇對象。

        當(dāng)然,如果他放棄那種自我感動,老老實實地作為唯一一個志愿者,獻身深度視覺實驗,為未來的科技發(fā)展做出貢獻,肯定會是更妥帖的選擇。但他非要到那顆星體上去,誰也攔不住。所以田組長也就順水推舟給了他一個任務(wù):評估黯星有沒有智慧,之后地球方面會決定要不要啟動毀滅性的武器。正式的倒計時就這么開始了。

        又過了幾周,也就是體外細胞傳代大概三個周期之后,我的研究總算是趕上了進度。我終于明白了那種晶體是怎么發(fā)生作用的,但一切已經(jīng)朝著我無法把握的方向發(fā)展了。

        夏侯必然也已得知了這是怎么回事,他找到我,我們共同提出了做一個實驗:讓夏侯坐在椅子上,使用一個方形的玻璃容器給他展示不同的物質(zhì)。

        我們之前說過,這種蛋白質(zhì)有兩個構(gòu)型,每當(dāng)視野里的物體占據(jù)了空間,這種晶體就能把信號發(fā)給大腦,描繪空間的圖譜。但現(xiàn)在看來,我們大錯特錯了。

        夏侯逐一地指出了我往容器里灌注的物質(zhì),是水,酒精還是空容器。只要借助光路,這些信息就能傳到夏侯的腦子里。那晶體感知到的是物質(zhì)的相態(tài)。如果那是一個立體的沙盤,那么前方是可以穿行而過的氣體,是可以跋涉其上的液體,還是可以放心攀附的固體,或是危險的高能等離子體,乃至于是否呈現(xiàn)狡猾的剪切增稠狀態(tài),會不會像沼澤一樣把人陷進去,夏侯都能一一地分辨出來。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與其稱之為深度視覺,倒不如稱之為超距觸覺?!蔽铱偨Y(jié)道。

        “是的,拉增并沒有把他的眼睛運用到極限。我為他的能力感到惋惜?!?/p>

        到了這個時候,夏侯還不忘記多否定幾句別人。我反駁道:“不。是他的大腦足夠理智,才屏蔽了那些更厲害的功能?!?/p>

        在離開地球前的那段時間,夏侯稱自己的大腦開始被超距觸覺影響。他得到的空間感知總是過于具體,其物質(zhì)構(gòu)成也清晰可辨,導(dǎo)致他難以感受一切抽象的事物,尤其是與空間有關(guān)的事物。夏侯做了那個眼罩,很少使用左眼,并且變得越來越難以和我們溝通。在他眼里,連一個小立方體和另一個大立方體都是兩樣本質(zhì)不同的東西,這樣處理數(shù)據(jù)對他的大腦來說方便很多。他可以用語言歸納立方體,但那只是因為某些皮層還在正常運轉(zhuǎn),他本身大概已經(jīng)完全無法理解這個過程。

        因為他的意志只被一件具體事務(wù)牢牢占據(jù),他就是這個指令之下的行尸走肉。和這件事相比,連田組長的任務(wù)都只是附帶為之。

        我的回憶停止于二號飛船的最新情況。現(xiàn)在,那顆星球的表面變幻莫測,生成無數(shù)新的斑紋再消散,就好像一只受驚的章魚在迅速改變著擬態(tài)。

        我們都能感知到黯星本身那種堅不可摧的狂暴意志。在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眼里,這是一場激烈的對決,但對于獨眼的夏侯,它可能只是一次平和的飛行。

        “它的物質(zhì)構(gòu)成應(yīng)該是不變的,變化的只是視錯覺。”飛船在星球的近地面馳騁,避開所有的障礙物,夏侯和我們保持通話,雙手始終不離開駕駛面板。

        在夏侯的馴化之下,黯星終于放棄了變幻,它表面的斑紋褪去光芒,給我們這群觀戰(zhàn)者的視覺壓力也越來越小。騁獵者二號安全地著陸,他穿上模擬重力宇航服,和一架無人機一同離開飛船,踏上這座奇異的星星。

        夏侯在那些山脊上行走,路過那些墜毀的飛行器、困斃的外星獸。無人機在這位觀光客身后拍攝,時而將一些分析結(jié)果傳送回地球。夏侯一直四下打量,用比常人深得多的視野搜尋著五千米內(nèi)的一切異常事物。

        “我面前是一條函道。函道的盡頭有一塊異常的占位。”夏侯停下腳步?!拔矣X得那是一枚頭骨,人類的。你們看得清嗎?”

        我們都看到了那個東西。它好像一座王座,上面供奉著一枚頭骨,它的材料好像和王座融為一體。他一定認為那就是鷗的頭顱。

        “能確定嗎?”田組長問。

        “我不知道。我沒辦法看出它是真的還是假的。因為沒有任何一種物體能同時存在這么多種相態(tài)。”

        夏侯的聲音有些痛苦。借助模擬重力,他艱難地向前跋涉著。

        “距離呢?你最擅長的深度呢?它離你有多遠?”

        “離我有一千米左右。我現(xiàn)在正在往前走?!?/p>

        但從無人機的鏡頭里看來,那段好像只有三米,而夏侯幾乎是在原地繞圈。

        就像一條繞著誘餌轉(zhuǎn)圈的魚,已經(jīng)被魚線鉤得越來越緊。

        “別被它騙了?!蔽覀兲嵝阉?。

        夏侯仍在繞圈接近那個王座,直到他接觸到那枚頭骨,把它抱在懷里。他在王座上緩緩坐下,垂下頭去。

        “眼前越來越暗了?!彼蜒壅炙υ谝贿叄敖K于找到她了……我可以休息一下了?!?/p>

        “多想想你的任務(wù)?!碧锝M長說,“它到底有沒有意識?你會不會認為,這是黯星在跟你交流?”

        雖然我們都明白田組長只是為了讓夏侯保持清醒,但夏侯顯然判斷起來相當(dāng)困難。

        “也許是,但我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它在繞過成像過程,用某種東西和我的大腦直接溝通,也不包含任何的邏輯?!?/p>

        他抬起眼睛,“看”向無人機的鏡頭。這時,我的心臟仿佛被重重敲擊了一下——他的左眼已經(jīng)沒有眼球,取而代之的是一簇晶體,從眼眶的部位綻放出來。

        “還撐得住嗎?”我喊道。

        “我知道了,是什么東西在和我的大腦連接,但不是意識,而是‘物質(zhì)本身。黯星本身不屑于擁有意識?!?/p>

        “……你在說什么?一種沒有意識的主動的物質(zhì)交換?”

        夏侯努力地從王座上起身,向群山之間走去。他的晶礦眼睛掃描著群山,嘴里喃喃不已。

        “要從哪里說起呢……一開始,一個具有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的生物對環(huán)境中的刺激做出反應(yīng)。后來,那張網(wǎng)越做越大,以至于形成一個中樞。它不甘于再被動地接受刺激,而是去預(yù)判眼前的世界,于是大腦出現(xiàn)了?!?/p>

        “快回來!”我們發(fā)現(xiàn),他找到了一個幽深的洞窟,要進入這顆星球的核心。我們的呼叫毫無效果,夏侯還在不絕地把自己的猜想說出來。

        “……它一刻不停地預(yù)測這個世界,得到反饋,修正自己。利用這個機制,它很巧妙地把自己屏蔽在物質(zhì)世界外面。哈哈,甚至維持它的物質(zhì)都需要絕對的安全,純凈的葡萄糖,虛無的電信號。就像一個藏在屏風(fēng)后的皇帝,從不把手伸到外面?!?/p>

        我們愣住了。只有一直后退,才能停在原地——這就是我們的意識,拼命地把自己保護在虛無里。看來,黯星和他的“交流”很見成效,這些想法都是我們未曾想過的,但他好像是把這些甜美的真相翻譯成某種人腦可以接受的概念,再把它告訴我們。

        “你想要逃離這個屏蔽層了?”田組長說,“那邊的確很誘人。但是我希望你好好想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人類好不容易才進化出意識、概念,當(dāng)然不會舍得放棄這個成本。但我覺得,我找到了宇宙的下一個大過濾器,足以解釋地球在宇宙里為什么這么冷清。如果不能突破這個限制,我們就永遠無法再往前進一步了?!?/p>

        夏侯的身影已經(jīng)完全隱沒在洞窟里,跟隨他的無人機只能顯示出一個模糊的紅外圖形。

        “可前面是哪里呢?純粹的物質(zhì)世界?”田組長問。

        “那會是一個熱鬧的世界?!睙o人機的信號已經(jīng)非常微弱,“不過我猜大家還沒有準備好,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我會把黯星帶離的?!?/p>

        “你會被黯星吞噬?!蔽艺f。

        可還沒等我們說完,夏侯的影子就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小行星緩緩運轉(zhuǎn),騁獵者二號著陸的那面迎接著太陽的照射,王座之上已經(jīng)空空如也。

        在軌道的意義上,黯星并沒有真正地“離開”。后來,我們可以登上那顆星球,不再有那些目眩神迷的陷阱。那是夏侯的功勞。

        可我們翻遍那些洞窟也沒有找到夏侯的遺體,更沒有鷗的頭顱。它們神秘地消失了。按說他穿著那身宇航服,又沒有氧氣和食物補給,除了死亡不會有另外的結(jié)局。

        我想起那個蜻蜓和水蠆的故事。蜻蜓一旦逃離水面,就變成了另一種生命,再也無法回頭。夏侯飛向了什么地方呢?也許他真的和他所謂的“純粹物質(zhì)世界”融為了一體?

        我們的隊伍可以在黯星采集任何礦物、遺骸,發(fā)現(xiàn)它埋藏的無盡秘密,那個王座甚至已經(jīng)成了其上最著名的地標,只是我們剩下的人誰也沒法像夏侯那樣和它溝通。更多的晶體樣本被我們封存起來,嚴格禁止任何人研究它的細微構(gòu)造。但我們還是把它放在實驗室最顯眼的地方,在我們來來往往的路線之間。

        它靜靜地待在那個玻璃容器里,仿佛是夏侯在用嘲笑的語氣說著,水蠆想要知道水面之上有多熱鬧,其實很簡單,你們還有最后的機會離開這里。

        只要看它一眼,就看最后一眼。

        【責(zé)任編輯:衣 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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