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菊珍
記得是幼時的每天晚飯后,黃昏已經(jīng)降臨,我總是跟著母親去水雅姆媽家。把手伸進母親的褲袋,她的手絹和鑰匙暖乎乎的。掏出她袋底的一根根煙絲末子,捻幾下,扔掉。還沒有扔完,就到了水雅姆媽家。
水雅姆媽的家在南石洞,走一條石板小路進去。頂頭一扇半月形的竹墻門,進去是青石板道地。三間瓦房,中間那間是堂。上了石階,先是幾步寬的檐廊。木頭門檻里面是淡紅石板,比道地的平整光滑。堂前有道板壁,板壁前是八仙桌和太師椅??课鲏τ袕埌啄拘∽?,平常吃飯就在這里。
一天,我們進去的時候,水雅姆媽在煤油燈下看報紙。她說馬上好了,等她一下。窸窸窣窣,她把報紙翻過來,再翻過去,然后才把報紙折疊起來,放在手邊。她摘下黑框老花鏡,抬頭看著我們。水雅姆媽四十多歲,鵝蛋臉,白皮膚,眼睛大而有神。
“秀鳳,小囡也越來越大,養(yǎng)出山了呢。唉,我只有四個兒子,你這個給我吧?!彪m然我不愿意做人家的女兒,但聽水雅姆媽偶爾這樣說,還是歡喜。
“水雅姊,你讓我打聽的事,給你說下?!彼拍穻屖谴箨爧D女委員,上面的事市面靈,但下面的事常常不清楚,總是讓我母親調(diào)查。我母親是石棉廠廠長,每天接觸百來號女人,打聽個家長里短,不是難事。
“哎,果然被我料中!這個人越來越大膽。人家結(jié)婚,你做主婚人,吃個飯正?!,F(xiàn)在好了,不但生日,連死人都去,真正腐化墮落!”水雅姆媽說的是大隊書記,姓黃,五十歲上下。上街經(jīng)過這個書記家,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濃煙熏過的褐色墻壁對著路人。
“水雅姊,不全是這樣。我還問過大義橋女人,她說吃飯這事是有,但不是他主動上門去吃,人家先請了他。”我母親沒有文化,只會把聽來的事說給水雅姆媽聽。
“什么人家請不請的!你自己立場不堅定,才會走到那樣遠的地方去。對了,先從小村莊開始,然后吃到我們周圍。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軟,看他以后怎么處理問題!”水雅姆媽說著這些,情緒激動。
我對這些似懂非懂,只顧著看水雅姆媽。大襟衫,短發(fā),和我母親一樣的打扮。但水雅姆媽的眼睛特別亮,一閃一閃的??吹臅r間一長,還發(fā)現(xiàn)水雅姆媽的眼睛里有東西在晃動,亮晶晶的。我感到好奇,把放在母親腳邊的小凳移過去一點兒,再移過去一點兒??拷怂拍穻?,我終于看清楚了,水雅姆媽的眼睛里,有煤油燈的光焰,有她剛剛看過的報紙上的紅色大字,還有我仰頭張望著她的臉。
我很想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母親,但她和水雅姆媽正說著正事,我不能插嘴?!拍穻寱r常這樣那樣告誡我,還拿她自己的幾個兒子做榜樣。是的,每次我們?nèi)?,總見他們躲在自己房間里。有什么事,就小心翼翼地來問水雅姆媽。水雅姆媽簡短回答完,他們便無聲無息地退了回去。
于是,我只能看水雅姆媽投射在八仙桌上的影子。水雅姆媽個子適中,但她的影子很大,還有時靜止,有時舞動。尤其是她的手,揮動起來映在八仙桌上面的板壁上,很像木偶戲,怎么看也不厭。但是,板壁后面是退堂間,那里黑咕隆咚。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終于害怕起來。
“恩娘,回家去了。恩娘,回家去了?!蔽逸p輕拉著母親的手,低聲叫著。
“總是這樣!每次來每次吵,那你跟什么?再吵,下次不用跟來了!”水雅姆媽生氣了。
母親把小凳移到她右邊,讓我用最舒服的姿勢,趴在她膝上。這時,我發(fā)現(xiàn)水雅姆媽家的屋頂比我家的高多了,椽子特別挺直,還鋪有墊磚。無聊之中,我數(shù)水雅姆媽家的椽子。一、二、三……從東到西,二十二根。從西到東又?jǐn)?shù)一遍,也是二十二根。有時,數(shù)字對不上,就重新數(shù)一遍。那時,我正學(xué)數(shù)數(shù)吧。開始很有興趣,但睡意終于襲來,我將臉埋入母親懷里了。
這時,水雅姆媽才開始對我母親說另外的事。主要是剛剛在報紙上看到的國家大事,后來談到家?!鹤佑辛猓挥脫?dān)心,先做田里,有機會參軍去;大兒子斯文,高中馬上就要畢業(yè),工作沒有著落。我母親正要勸解,水雅姆媽卻說道:“對的,先做田里。和工農(nóng)兵相結(jié)合,這是最正確的?!?/p>
回家,不知道已經(jīng)到了幾點。清晰地記得,最早母親是橫著抱住我,后來是背著我,摸黑回家的。而無論是抱還是背,臨起身前,母親總是先用手摸一遍我的臉,然后說:“小囡,回家去了。小囡,回家去了?!边@是東河沿人的習(xí)俗,意思是人睡著時,魂魄中的幾分游離了身體,此時,母親叫著一起回家的,是“另外一個我”。
水雅姆媽可不信這個,因此,當(dāng)她拿起煤油燈送我們時,我總聽到她的一句:“秀鳳,你怎么也信這套呢?”水雅姆媽有威望,平時母親對她言聽計從,但這會兒并不聲響。她拉開水雅姆媽家的竹墻門,走出,轉(zhuǎn)手關(guān)上。
時常,水雅姆媽站在門檻里面,高高地舉著煤油燈。光線在風(fēng)里搖晃——一定也在她漆黑的瞳仁里閃耀——但不妨礙照到十來步外的我們。無風(fēng)的夜晚,她走出門檻,站在臺階上,照著我們??粗覀兛斓绞撮T口了,她這才說一句:“娘兒倆走好?!?/p>
東河沿已少了行人,而母親還在念叨:“小囡,回家去了?!迸c母親的呢喃細(xì)語相應(yīng)和的,是河里小魚的跳躍聲,咕咚,咕咚。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