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勇
啞巴伯父是父親同母異父的哥哥,長他四歲,單身,和奶奶一起生活在我們家。
時間倒回到大概1978年暑期,我八歲的時候,父親那天正好從街上購物回來。他手里提著的東西還未放穩(wěn),就看見伯父的床頭上有一件八成新的中山裝,父親瞧了瞧衣服,又看看伯父,空氣中似乎彌漫著某種難以名狀的緊張氣氛。
父親指著衣服問伯父:“這衣服是從哪兒拿來的?”伯父目光游離了幾秒,然后低下了頭?!皢柲悖路菑哪膬耗脕淼??”父親明顯提高了嗓門且?guī)е?。伯父是啞巴,他根本聽不到父親說什么,但他知道父親說話的口型和那件衣服的事情。他平時與人對話都是帶著手勢和附帶嗯嗯的聲音,但此時他沒有一點反應,像做錯事的孩子似的站在原地不動。我看到父親憋得滿臉通紅,并表現(xiàn)出極大的克制。但我明顯感覺到他胸中有一股無處宣泄的怒火。父親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床前將那件衣服拿了起來,在伯父面前晃了晃,說:“你從哪兒拿來的,就還到哪兒去?!辈笇τ谶@些日常話語與手勢,他是看得懂的,但此時他還是沒有動。這時,父親猛地將伯父拽住,并將他推到房間的木壁上站著,怒不可遏的父親情緒立刻變得極不穩(wěn)定。父親與伯父平時都沒有像這樣,也沒有發(fā)生過沖突,他在竭盡全力維系著家庭的體面??墒墙裉焖c伯父突然有暴力傾向令我感到害怕,我嚇得退到廚房里站著看他們,如同觀看公牛與公牛正在打斗的可怕場面。
這時,奶奶從外面勞動回來,看到眼前的一幕,她眼神中帶著些許憤怒的寒光。她沖著父親大聲喊叫,聲音比父親的大得多:“你再動他一下試試!”父親見奶奶這樣訓斥他,隨之松開了手,眼里噙滿淚水:“好吧,你來管管他?!备赣H退到座椅上坐著,他隨即向奶奶說伯父這件衣服可能是從某家盜來的后,就默默地抽著旱煙。
“將這衣服還給別人?!蹦棠讨钢路柭曊f。她此時站在弱者一方,盡管父親與伯父同為她的兒子。
伯父身體又不是很好,只能做一些稍輕的活兒。他沒事就到處撿些破銅爛鐵的物件堆放在家里,相當于現(xiàn)在撿垃圾賣。為這事,父親多次向伯父說:“撿可以,但千萬不能偷人家東西,再窮,也得有志氣?!边@些話,不但是說給伯父聽的,也是說給我聽的。
伯父流著淚將衣服拿在手里,他嗯嗯幾聲,又比畫了幾下要出門的手勢。奶奶在邊上說:“去吧,趕緊去,趕緊回?!痹谖业囊庾R中,我覺得伯父不會偷人家東西,我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于是,我向奶奶、父親說:“我也要和伯父一起去?!闭鞯媚棠獭⒏赣H的同意后,我和伯父出門了。
炙熱的太陽已經偏西,伯父左手拿衣服,右手拉著我,我們各自帶著心事上了路。離開村口有兩條羊腸小道,一條向右,去五馬鄉(xiāng)方向;一條向左,去云安鄉(xiāng)方向。伯父沒一點猶豫地帶著我向云安方向走去。走不一會兒,就進入到一片林區(qū),四周響起了鳥雀的啁啾和其他動物的鳴叫。畫眉鳥、燕雀、山雀在灌木叢里歡唱,它們悅耳的歌聲在我們行走的身邊飄蕩。路的兩旁,漂亮的金銀花正在開放,松樹吐出了新鮮的嫩芽,四周彌漫著樹木的氣息。在太陽的照射下,泥土騰起縷縷蒸汽。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著,被太陽曬后的各種植物交雜著各種氣味。汗水把衣服和褲子都粘在肉皮上了。我停下來在伯父面前用手比畫了幾下要去的那個地方還有多遠?伯父嗯嗯幾聲,又用手在胸前左右擺了擺——示意那地方還遠。天空晶藍透明,不掛一絲云彩,真是一個迷人的天氣。又走了大概一個小時,已經接近黃昏,那輪巨大無比的太陽已經快觸碰到山頭了,它還沒降落成血紅夕陽,而是鮮紅一輪。這時,我們走到了河邊,河里有許多孩子在洗澡。河水輕緩地拍擊著兩岸,發(fā)出悠揚的聲音,并歡騰著向東流去。要過一座橋,伯父拉著我的手,以免掉下去。過橋不一會兒,就到了一個村莊附近,伯父在一戶人家邊上站住了。他在原地比畫,我知道他示意這衣服是從這兒撿到的。我目測了撿拾衣服的地點,距離那戶人家大概有兩百米遠。也許是晾曬的時候,沒拴緊,被大風吹到這兒來了,而伯父正好路過這里,就撿回了家。隨后我領著伯父去到這戶人家,三間木質瓦房,周圍有許多竹林,房子邊上有幾間矮小的養(yǎng)牲畜的圈舍。房子被掩映在濃密的翠綠之中。
我們小心地走到這家人的園壩里,一只黃狗突然從房間的一側直接向我沖了過來,我一躲閃,那狗咬了伯父的腳一口后,轉身就跑到主人家的堂屋中央站著汪汪汪地吠叫,像是在警告我們:不允許再靠近。一個中年叔叔和中年阿姨從屋里出來了,他們對狗一陣吆喝,那狗便搖著尾巴進到屋里去了。我拿著衣服問:“叔叔,請問這衣服是不是你們家的?”叔叔睜大眼睛看了看,突然露出驚訝的表情說:“是的,是的。我們找了一下午了,都沒找到?!蔽蚁蚴迨褰榻B了我伯父,我說他是啞巴,這衣服是他在離他們家兩百米遠的田坎上撿到的。阿姨在邊上說:“上午是刮過一陣大風,被風吹到那邊去了。非常感謝你們!”她立刻拉著我的手往屋里去,邊走邊向叔叔說:“這孩子年齡這么小,就知道要將撿到的東西還給我們,今后一定會成就一番大事業(yè)。”叔叔在邊上點頭。阿姨說我們一定是走餓了,要去給我們煮碗面條。我堅決不吃。她隨即拿了兩個苞谷粑遞給我和伯父,嘴里還不停地念叨:“這孩子長得好乖啊!”叔叔拿出酒精給伯父被狗咬的腳上擦拭,還好,咬得不是很嚴重,就一點皮外傷。我們各自喝了一杯水,就離開他們家了。
沿路返回,走到河邊的時候,沿岸高大的落葉樹把影子投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河里還有許多孩子在洗澡,我向伯父示意我想下河去洗澡,我那時已經學會了游泳。他擺擺手,又提高嗓門嗯嗯地示意不能下河洗澡。天氣實在太熱了,我向伯父比畫了下河的手勢后,立刻脫下衣服,撲通一聲跳進了河里。我游泳的河段正好有一個攔河壩,水流從壩上嘩嘩地往下流,形成漩渦后,又向前流走了。許多孩子都在河壩上沖浪,我也想去沖沖,于是我爬上河堤,順著流水往下沖,那感覺真是妙不可言。大家都在流水較小的左坡面沖浪,而右坡面的流水較大,沖擊到底部的漩渦也非常大。我想在那些陌生的孩子面前表現(xiàn)我的勇敢和高超的水性,為此,我決定在右坡面嘗試做一次沖浪。
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從小的本性里就喜歡探尋和冒險,就想知道各種事物的內在秘密。進言之,在我的童年時代,潛藏著知性的企圖。這個企圖就在我體內潛流的意識里,我毫無知覺,但它時時沖動著;它宛如全樂曲中包含各種主題曲的序曲。我當然不知道這個探尋出現(xiàn)在深淵的底層,還是朝向高空的高層。我更不知道深層是不是意味著死亡,高層是不是意味著無垠光明?我精神抖擻,渾身洋溢著年少的活力。很難想象二十幾秒鐘后,就會與死神搏斗。
我站在堤上,害怕地環(huán)顧四周,心撲通撲通地狂跳,我在想下面那個漩渦的黑暗,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順著水流沖了下去。那一瞬間,有人在高呼:哇噻!之后我進入到漩渦內,我使勁憋住呼吸,那時,我的肚子里、腦子里已填滿了黑暗。我以為我很快就會沖出水面,可是漩渦的力量太大了,我怎么也沖不出來。我隨著漩渦在里邊打轉轉,大概十來秒鐘的時間,頭開始發(fā)暈,并失去了知覺。仿佛什么也沒有了,成為剎那間的空白,從耳際流過的水聲也消失了。那種奔向死亡,又極力渴求生存的感覺亦像氯仿?lián)]發(fā)般。一分鐘前,我還站在河堤上呢,轉瞬間,我竟成了深淵的死鬼。我不懂死亡簡明的物理性側面,我只知道我一定是要死了,死后,父母肯定會很難過,伯父會招致他們無盡的責怪。這些都是瞬間閃過的念頭。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在后背上使勁推我。
當我蘇醒后,已經躺在河堤上了。伯父一個勁按壓我胸部,我吐了幾口水出來。伯父急切地比畫著,我明白是他把我救了上來,我明白他在責怪我的魯莽。從斜陽的光線中,我看到伯父兩滴顫悠悠的淚水從他的睫毛上飛落到了草叢里。那一秒鐘,我在他湖水一樣清澈的眼睛里讀出了莫名深切的憂傷。我無力地站起來,活像一個夢游者,周圍一切恍若夢境。伯父將我背在背上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體力慢慢恢復后,要求伯父放下我自個兒行走。那時天已經黑了,我們默默地走著,各自想著心事。但我的心緊縮成一團,整個身子都在戰(zhàn)栗,好像黑暗闖了進去,抱住了它。
謝謝伯父的施救,我這滴露珠才沒有很快消失。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