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蔻
請將書翻到第一百七十五頁
夢的介質純凈,葉子脈絡清晰可辨
窗臺上擺滿了醫(yī)學符號
和訪客們大肆跳動的人心
你們大概不認得我了
寫著名字的字條早就燒沒了
我十六歲,伸手抓過三把刺刀
命令它們——一起扎進我的胸口
我來自江南,太行不是我家
但我倒下,女孩的鮮血淌出來
這里就成為永恒的故鄉(xiāng)
愛情能提前一點來,就好了
淡淡的云總被風吹散
我和他一起翻過了花塔山
漫山的紅葉真美??!我的心
始終比腳步輕
鏡中的雙眼總飽含著希望
無論頭發(fā)散亂還是精致打扮
都是屬于我們的樣子
親愛的女孩,快看
山下有一群比例失調的怪物
臉部塌陷,手中舉著武器
它們自稱“鐵壁”
滑稽的軀體搖搖晃晃
卻滋生出大胃口
一寸寸鑿向我們的土地
我狠狠教育了它們,那群獸
一直伺機要再殺我一回
而我根本不在乎
我爬了起來,只管往前走
梯子溝,綿延十余華里
進溝神門兩山夾持,形勢險要
溝底山勢步步升高,可作登天之梯
是時候亮出真本事了
你是能飛的,她生來就會潛水
前面幾位都是寂寞高手
一個晚上隊伍就涉過了梯子溝
有人闖了一路紅燈
有人左顧右盼,速度卻越來越快
馬已走到不敢挪步的險要處
過去,馬拉著我們嫁人、殺人
現(xiàn)在,寧可我們拉著馬飛檐走壁
也絕不放棄任何一員
一百六十三名傷員
我們要帶他們一起走
為他們包扎、敷藥、縫合傷口
保佑他們,做他們的菩薩
背不動就抬,抬不動就推,推不動
就停下來等,看著,陪著
這些受傷的人,這些流著血的人
我們要趴在他們身上
替他們挨刺刀、擋子彈
我們要救他們,救到死
等他們死了還要救
救出他們的靈魂,讓靈魂飛走
盡管現(xiàn)在,我們被困住了
困進了混沌不堪的鐵器
前方架起了機關槍
仿佛一群吐著火舌的瘋狗
我們點著數(shù),一個接一個把傷員挪到身后
我們排著隊,一個接一個把自己送往槍口
女孩,跑起來吧,奔跑著收集飛彈
那些雜亂無章的發(fā)射統(tǒng)統(tǒng)無效
反倒是它們,正被我們精確瞄準
太行崩裂成無數(shù)平行的深淵
我們站在邊上,站在無限和虛無之間
這就是青春,我們認同了
也享受了,從呼嘯和破碎中
提取出安寧與完整
女孩,突圍!
圍住我們的不過是陰霾
不過是用殺戮虛構的迷陣
丑陋造型,壞天氣,罪惡的小東西
它們上躥下跳,漸漸合攏包圍圈
圍住我們的不過是脆弱
不過是,赴死前的愛與不舍
不過是,撤退途中淚流滿面的風景
女孩,突圍!
它們越將我們包圍,我們越要沖出去
用針刺破注視,用牙咬斷呼吸,用頭撞爛思考
我們是瞎的!啞的!傻的!
我們是絕對!固態(tài)!物體!
女孩,突圍!死是正確姿勢
借我的死墊高你的死,再借你,再借她
借平鋪直敘完成垂直站立
突圍吧!女孩
跳崖的女孩,投湖的女孩
架著傷員比傷員更為殘破的女孩
子彈洞穿的女孩,腦漿迸裂的女孩
女孩,女孩,衣服撕爛的女孩,乳房踩扁的女孩
……
訪客們,請合上這本書
不用再往下讀了
漫山的尸骨早已入眠
在悠悠夢境中化作深秋的紅葉
窗外陷入巨大的黑暗
黎明到來之前就是這樣的
突圍、突圍、突圍
赴死、赴死、赴死
血淋淋的軍裝、休克、瀕死掙扎
數(shù)不清的傷口、吃不飽的飯
耐心、沉默寡言、暴脾氣
黎明到來之前就是這樣的
(注:1941年反“掃蕩”梯子溝突圍戰(zhàn),護送傷員轉移的大多為十六七歲的白求恩學校女學員,面對兩千多日軍的包圍,手無寸鐵的她們始終堅守醫(yī)護人員的天職,誓死保護傷員,在槍林彈雨中沖出一條血路,傷亡慘烈。與狼牙山五壯士系同一場戰(zhàn)斗,她們的犧牲卻鮮為人知。)
左克的小名叫螞蟻
這世上有種昆蟲
遇到火患就聚成一個圓球
圓球滾動的過程中
外層的都會被燒死
即便如此,總是有新的補充上去
圓球持續(xù)滾動,外層不斷被燒死
不斷補充,不斷燒死
不斷燒死,不斷補充
它們是一群勇士,用死來保護同類
使族群得以延續(xù)
很小就與螞蟻一起玩
她的小名也叫螞蟻
快下雨的時候,花圃邊總能尋到
這些一模一樣的小家伙
排著長隊綿延不盡
雨停后再看它們搬回來
可等雨停了,她也就忘了
那是個動蕩年代,到處在屠殺
父母參加革命,相繼去世
她跟隨憤怒的人群
奔走城市的大街小巷
發(fā)傳單、貼標語
卻目睹更多的同胞倒在刀槍之下
旗袍不能再穿,毛筆字也不能再練了
十八歲的她,剪掉長發(fā),奔赴延安
學文化,練槍法,結識戰(zhàn)友
也遇到了心儀的他
衣食粗糙隨意
很久不照鏡子了
走在隊伍里卻更加精神抖擻
她覺得自己像一只螞蟻
敵軍開始瘋狂“圍剿”
接到任務時,她把唯一的照片交給他
也把對他的愛焰輕輕吹滅
撤離異常艱難,戰(zhàn)友們橫尸山野
為了掩護更多的傷員
她暴露了自己,當刺刀扎進身體
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螞蟻
被火燒死了,從圓球上跌落
慶幸的是,圓球還在向前滾動
聚集著驚人的生命力
戰(zhàn)火燒來時,人會像螞蟻一樣抱團
有很多人被燒死了
剩余的人,堅強地活下去
墳里的王長遠娶了媳婦
他一直覺得自己才是埋在土里的那個人
那個叫王長遠的人外號:連長
參軍時他光著膀子,王長遠不說話
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扔到他肩上
王長遠告訴他,打鬼子要狠
拿槍的手要穩(wěn),敢打還得會躲
革命勝利了才能娶媳婦
被困山里已是第七天,每個人都很焦躁
下午終于開打,炮火連天
耳朵突然就聽不見了
眼前的飛沙走石越來越慢
像是萬箭穿心
一瞬間的狂奔之后
每寸骨肉都倦怠下來
他想閉上眼睛,卻看見王長遠猛撲過來
緊隨其后的震動
仿佛鈍器,砸在頭上
兩個人,肯定死了一個
就那么被王長遠抱著
分不清誰是誰,也混淆了生與死
后續(xù)部隊發(fā)現(xiàn)他時
他只說了三個字——王長遠
多年后
他仍然堅稱自己就是王長遠
他回到王長遠的老家,娶了媳婦
清明掃墓,他指著墳頭說:
下面埋的是我
娶你的人,叫王長遠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