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我們住的這幢樓(北京電影學院家屬區(qū)),大多數(shù)日子,幾乎是一幢空樓。白天是,晚上仿佛也是。人們在更多的時候不屬于家,而屬于攝制組。于是母親幾乎便是一位被“軟禁”的老人了……
為了排遣母親的寂寞,我向北影借了一只鸚鵡,就是電影《紅樓夢》中黛玉養(yǎng)在“瀟湘館”的那一只。一個時期內,它成了母親的伴友,常與母親對望著,聽母親訴說不休。偶爾發(fā)一聲叫,或叫上一陣,似乎就是“對話”了。但它有“工作”,是“明星”,不久又被“請”去拍電影了。母親便又陷入寂寞和孤獨的苦悶之中……
幸而住在我們樓上的人家“雪中送炭”,贈予母親幾只小蝸牛,并傳授飼養(yǎng)方法,交代注意事項。那幾個小東西,只有小指甲的一半兒那么大,呈粉紅色,半透明,隱約可見內中居住著不輕易外出的胎兒似的小生命。其殼看上去極薄極脆,似乎不小心用指頭一碰,便會碎了。
母親非常喜歡它們,視若寶貝,將它們安置在一個漂亮的裝過茶葉的鐵盒兒里,還預先墊了潮濕的細沙。有了那么幾個小生命,母親似乎又有了需精心照料和養(yǎng)育的兒女了。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仿佛又變成一位責任感很強的年輕的母親。她要經常將那小鐵盒兒放在窗臺上,盒蓋兒敞開一半,使那些小東西能夠曬曬太陽。并且,要很久很久地守著,看著,怕它們爬到盒子外邊,爬丟了。就好比一位母親守在床邊兒,看著嬰兒在床上爬,滿面洋溢母愛,一步不敢離開。唯恐一轉身之際,嬰兒會摔在地下似的。連雨天,母親擔心那些小生命著涼,就將茶葉盒兒放在溫水中,使沙子能被溫水焐暖些。它們愛吃的是白菜心兒、苦瓜、冬瓜之類,母親便將這些蔬菜最好的部分細細剁了,撒在盒兒內。一次不能撒多,多了,它們吃不完,腐爛在盒兒內,則必會影響“環(huán)境衛(wèi)生”,有損它們的健康。
母親日漸一日地對它們有了特殊的感情。那種感情,是與小生命的一種無言的心靈之傾訴和心靈之交流。而那些甘于寂寞、與世無爭、與同類無爭的小生命,也向母親奉獻了愉悅的觀賞的樂趣。有時,我為了討母親的歡心,常停止寫作,與母親共同觀賞……
八歲的兒子也對它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也開始經常捧著那漂亮的小蝸牛們的“城堡”觀賞。那一種觀賞的眼神兒,閃爍著希望之光。都是希望之光,但與母親觀賞時的眼神兒,卻有著質的區(qū)別……
“奶奶,它們怎么還不長大???”
“快了,不是已經長大一些了嗎?”
“奶奶,它們能長多大呀?”
“能長到你的拳頭那么大呢!”
“奶奶,你吃過蝸牛嗎?”
“吃?”
“我們同學就吃過,說可好吃了!”
“哦……興許吧……”
“奶奶,我也要吃蝸牛!我要吃辣味兒蝸牛!我還要喝蝸牛湯!我同學的媽媽說,可有營養(yǎng)了!小孩兒常喝蝸牛湯可以變聰明……”
“這……”
“奶奶,你答應我嘛!”
“它們現(xiàn)在還小哇……”
“我有耐性等它們長大了再吃它們。不,我要等它們生出小蝸牛以后再吃它們。這樣我不就永遠可以吃下去了嗎?奶奶你說是不是……”
母親愕然。
我阻止他:“不許你存這份念頭!不許你再跟奶奶說這種話!難道缺你肉吃了嗎?饞鬼,你是一頭食肉動物哇?”
兒子眨巴眨巴眼睛,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副要哭的模樣……
母親便哄:“好,好,等它們長大了,奶奶一定做了給你吃?!?/p>
我說:“不能什么事兒都依他!由我替奶奶保護它們,看誰敢再提要吃它們!”
兒子理直氣壯地說:“吃豬肉、羊肉、牛肉可以,吃雞肉可以,吃烤鴨可以,為什么吃蝸牛就不行?”
我曉之以理:“我們吃的是肉……”
兒子說:“我想吃的也是蝸牛肉呀,我說吃它們的殼了嗎?”
我說:“你得明白,人自己養(yǎng)的東西,是舍不得弄死了吃的。這個道理,是尊重生命的道理……”
兒子頂撞我:“你騙小孩兒!你尊重生命了嗎?上次別人送給你的蠶繭兒,活著的,還在動呢,你就給用油炸了!奶奶不吃,媽媽不吃,我也不吃,全被你一個人吃了!我看你吃得可香呢……”
我無言以對。
從此,兒子似乎更認為,首先在理論上,有極其充分的、天經地義的、無可辯駁的吃蝸牛的根據(jù)了……
從此,母親觀看那些小生命的時候,兒子肯定也湊過去觀看……
在母親的精心飼養(yǎng)下,蝸牛長得很迅速。殼兒開始變黑了,變硬了。不再是些仿佛不經意地用指頭輕輕一碰就易破碎的小東西了,它們的頭和它們柔軟的身軀,從它們背著的“房屋”內探出時,也有形有狀了,憨態(tài)可掬,很有妙趣了。它們的觸角,也變粗變長了,兩兩一對兒,在盒之一隅卿卿我我、“耳鬢廝磨”之際,更顯得情意繾綣,斯文百種……
那漂亮的茶葉盒兒,對它們來說未免顯得小了。于是母親將它們移入另一個盒子里,一個裝過餅干的更漂亮的盒子。
“奶奶,它們就是長大了吧?”
“嗯,就是長大了呢……”
“奶奶,它們再長大一倍,就該吃它們了吧?”
“不行。得長到和你拳頭一般兒大。你不是說要等它們生出小蝸牛之后再吃它們嗎?”
“奶奶,我不想等到那時候,我只吃一次,嘗嘗什么味兒就行了……”
母親默不作答。
我認為有必要和兒子進行一次更鄭重更嚴肅些的談話。
一天,趁母親不在家,我將兒子扯至跟前,言衷詞切,對他講奶奶撫養(yǎng)爸爸、叔叔和姑姑成人,一生含辛茹苦,忍辱負重,是多么不容易。自爺爺去世后,奶奶的一半,其實也已隨著爺爺而去了。爸爸的活法又是寫作,想有心擠出更多的時間陪奶奶,也往往心懇而做不到。爸爸的時間,常被某些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侵占了去,這是爸爸對奶奶十分內疚而無奈的。奶奶內心的孤獨和寂寞,是爸爸雖理解也難以幫助排遣的。為此爸爸曾買過花,買過魚??绅B(yǎng)花養(yǎng)魚,需要些專門的常識。奶奶養(yǎng)不好,花死了,魚也死了。那些小小的蝸牛,奶奶倒是養(yǎng)得不錯,而你卻天天盼著吃了它們,你對嗎……
兒子低下頭說:“爸爸,我明白了……”
我問:“你明白什么了?”
兒子說:“如果我吃了蝸牛,便是吃了奶奶的那一點兒歡悅……”
我說:“既然你明白了,以后再也不許對奶奶說吃不吃蝸牛的話了!”
兒子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諾諾連聲。果然再不盼著吃辣味兒蝸牛、喝蝸牛湯了。甚至,再不關注那更漂亮的蝸牛們的新居了……
一天,我下班回到家里,母親已做好晚飯,一一擺上桌子。母親最后端的是一盆兒湯,對兒子說:“你不是要喝蝸牛湯嗎?我給你做了,可夠喝吧!”
我愕然。
兒子也愕然。
我狠狠瞪兒子。
兒子辯白:“不是我讓奶奶做的……”
母親也說:“是我自己想做給我孫子喝的……”
母親說著,朝我使眼色……
我困惑。首先拿起小勺,舀了一勺,慢呷一口,鮮極了!但我品出,那絕不是什么蝸牛湯,而是蛤蜊湯。
我對兒子說:“奶奶是為你做的,你就喝吧!”
兒子遲疑地拿起小勺,喝了起來。
我問:“好喝嗎?”
兒子說:“好喝。”
我又問:“奶奶對你好不好?”
兒子說: “好……奶奶,等我長大了,能掙錢了,掙的錢都給你花……”
八歲的兒子動了小孩兒的感情,眼淚吧嗒吧嗒落入湯里……
母親欣慰地笑了……
其實母親將那些長大了的、她認為完全能夠獨立生活了的蝸牛放了,放于樓下花園里的一棵老樹下。那兒土質松軟,潮濕,很適于它們生存。而且,老樹還有一深深的樹洞,大概是可供它們避寒的……
母親依然每日將蝸牛們愛吃的菜蔬之最鮮嫩的部分,細細剁碎,撒于那棵樹下……
一天,母親喜笑顏開地對我說:“我又看到它們了!”
我問:“誰們呀?”
母親說:“那些蝸牛唄。都好像認識我似的,往我手上爬……”
我望著母親,見母親滿面異彩。那一刻,我覺得老人們心靈深處情感交流的渴望,真真地令我肅然,令我震顫,令我沉思……
而長大成人的兒子們和女兒們,做了父母的兒子們和女兒們,四十多歲五十多歲的兒子們和女兒們,我們還能夠細致地經常洞察到這一點嗎?
冬天來了,樹葉落光了,大地凍硬了。母親孑然一身地走了。
我給母親的信中寫道:“媽,來年春天,我會像您一樣,天天剁了細碎的蔬菜,去撒在那一棵老樹下……”
那些甘于寂寞的,慣于離群索居的,羞澀的,斯文的,與世無爭與同類無爭的蝸牛們啊,誰知它們是否會挨過寒冷的冬天呢?誰知它們明年春天是否會出現(xiàn)在那一棵老樹之下呢?
它們真的會認識飼養(yǎng)過它們的我的老母親嗎?居然也會認識那樣一位老母親的兒子嗎……
愿上帝保佑它們!
(摘自2022年第9期《名人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