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明
一開始,沒有人理解母親為什么要蓋這棟房子,三層樓,每層三間,只住母親和我兩個人,未免太空曠了。有時候,我在三樓的陽臺上貪看天空飄來飄去的云,母親在一樓的廚房喊我吃飯,我都聽不到,等到母親上樓把我揪下去,飯菜已經(jīng)涼了。這還算是好的情況,如果母親忘了把廚房的門窗關(guān)嚴實,鄰居家的花貓很可能捷足先登,跳上飯桌嗅聞了許久。好在所有的貓都是挑食的,像我一樣,不同之處在于,它們喜歡吃魚,我喜歡吃肉,若沒有愛好上的交集,當母親氣呼呼地把我拖進廚房的時候,那只花貓便會堂而皇之地離桌,好像在把它看不上眼的食物大度地讓給我一樣。
“怎么又是這些菜?”我有些賭氣地把端起的飯碗又放下。
“今天有豆腐啊?!蹦赣H搛一塊豆腐到我碗里。
“豆腐又不是葷菜!”
“豆腐怎么不是葷菜呢,上次大舅帶來的素雞、素鵝,你不是挺愛吃的嘛,忘記啦!”
“那是因為我從來沒吃過雞,也從來沒吃過鵝。”
我這么一說,母親便開始撲簌撲簌地落淚。為了防止眼淚落到飯碗里,她過臉去,同時避免讓我看見。但是我知道,我已經(jīng)有心眼了,知道母親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會落淚。有好幾次,她的眼淚下來得快,便只能撈起衣襟來盛住眼眶里的涌泉,最后低下頭把濕抹布一樣的衣擺蒙在臉上。她就這樣將頭埋在手心里,聳肩很久,沒有人愿意在這個時候勸她把臉挪開,時間一長,那塊濕抹布和臉就好像長在了一起,而母親的眼泡就像被水浸泡了一晚上的黃豆。
我不知道母親何時變成了一個愛哭的女人。
房子后面菜園里的那些菜也不知道,它們一茬茬地長大,會以為這個女人一直在用淚水澆灌它們。因為這個菜園,我厭惡上了吃蔬菜和素菜。當然一開始我不知道什么是素菜,我只是單純地不愛吃母親用眼淚澆灌長大的菜,它們雖然新鮮,吃起來卻有一股苦澀味。于是,母親開始去市場買一些園子里長不出的菜回來,最多的是豆芽、豆腐、豆干。這些也是最便宜的。我吃了幾頓后便明白過來,因為花貓告訴過我,它從不吃素菜,從它圍繞這些豆制品轉(zhuǎn)了幾圈后揚長而去的神情,我知道應(yīng)該向母親抗議了。
“為什么只有我們住在這里?為什么舅舅們和姨媽們都不住在這里?”
“這里很好啊。以后這里會出現(xiàn)街道和市集的?!?/p>
“誰告訴你的?”
“怪客。”
說到怪客,我就相信了。因為怪客從來不騙我。還因為神氣的花貓,它自認為是這片區(qū)域的主宰,走到哪里都像是在巡視它的領(lǐng)地,但它對怪客卻卑躬屈膝得要命。只要怪客出現(xiàn),它就很安靜,也很聽話,簡直就像最出色的仆人。
花貓經(jīng)常大模大樣地穿堂入室,有時趴在二樓的陽臺呼呼大睡,但是它從來不會沿著樓梯闖到三樓來。有一天大半夜,我迷迷糊糊看到花貓站在北邊的窗臺上。晚上窗戶是關(guān)著的。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上來的,陽臺在南面,而周圍鄰居家的房子都很低矮,相隔又遠,沒有一座橋能橫跨相連,花貓是怎么跳到窗臺上的呢?
花貓是來邀請我一起看月色的,或者,是來邀請我一起獵魚的。那晚的月色確實很好,青黛色的天空像幽深澄凈的湖面,白碟子一般的月亮漂浮在眼前?;ㄘ埢蛟S是想以三樓的窗臺為跳板跳到月亮上去,然后捕捉夜空中幻游的大魚。因為月亮這么亮,肯定會有大魚在睡夢中一不小心跳到月亮上,那不就成為花貓的盤中餐了嗎?
我很感謝花貓的美意,但相比夢中的美食,月亮上可能盛開的大魚并不具有更強的吸引力。相反,我還擔心花貓,它一定是好不容易才跳上三樓的窗臺,面對月亮這個落腳點也躍躍欲試了很久,卻因為無法準確預(yù)估窗臺到月亮的距離,又沒有翅膀,所以遲遲沒有采取行動?!澳敲?,還是回到地面上去吧?!蔽覍ㄘ堈f,并打開了窗戶,希望它能通過樓梯從三樓的高度降落地面,這樣畢竟安全穩(wěn)妥??墒撬簿芙^了我的美意,“我想,怪客先生肯定是睡著了,我不應(yīng)該從他面前走過,以免驚動了他?!闭f完,花貓弓起身子,把自己射向了地面。我沒有聽到任何落地的聲音傳上來,花貓下躍的身形好像憑空多了一雙翅膀,得以輕柔著陸。我敢打賭,任何小鳥落到地面的姿勢都沒有花貓那般輕盈,宛若無物。這其中,或許就是因為多了那雙翅膀。
我很想去找怪客,和他聊聊花貓、小鳥和翅膀。為什么花貓沒有翅膀,其落地卻比小鳥還要輕盈,難道有的時候翅膀是沉重的嗎,特別是當翅膀用于落地而非翔舉的時候?
怪客住在我的隔壁,我的另一邊住著母親。怪客、我和我的母親,我們?nèi)齻€人住了三樓的三個房間。
蓋房子的時候,外公讓舅舅們都來幫忙。大舅是醫(yī)生,二舅是老師,他們白天都要上班,忙得很,只有小舅還是一個待業(yè)青年,被當作代表派了過來,但也幫不上什么忙,整日價不過是游手好閑。
小舅和我很快達成了共識,他也反感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母親每日三餐沒有什么油水?!敖憬?,我現(xiàn)在還在發(fā)育的年頭,還在長身體,吃得沒有營養(yǎng),我的個子就長不高了,以后談對象都困難。”但他的姐姐不為所動,“有什么你就吃什么,如果你嫌飯菜不好,就回家去吃?!毙【碎_始訴苦,“離得這么遠,為了一頓飯來回跑一趟,營養(yǎng)就全都隨腳汗流失了?!蔽业哪赣H毫不通融,“來就帶了一張嘴來,我還要供應(yīng)你吃好吃壞,你其實完全可以不用來?!毙【丝嘀粡埬槪鋵嵰膊幌雭?,但父兄所命,他不得不從,以后他還要指望他們呢。
一計不成,又生二計?!敖憬?,小外甥幾歲了?”“三歲。你問這個干嗎?”“三歲了,個子還這么小,你對自己的孩子也太狠心了,不能讓他吃好點,勤長點個子嗎?”“爸媽不缺你吃的,你倒是長了個子,卻沒長心眼。他的事,不勞你煩心。你還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薄霸掚m這么說,可是你有必要造這么大的房子嗎?這么大的房子就住著你們兩個人,不是浪費錢嗎?有這個錢,完全可以造一半大的房子,省下一半錢來,做什么不好呢?”“錢再多,也有用盡的時候,坐吃山空沒聽過嗎?”“坐吃山空畢竟是后話,等你把房子造好了,你們別說坐吃山空,連吃都吃不上了,這可怎么辦呢?”“你有這份心,還是多想想你自己吧。我們不勞你煩心。”
我滿心期待小舅能讓母親回心轉(zhuǎn)意,我完全可以接受不用住三層那么高,比如說住二層,估計怪客也不會有意見,我還能經(jīng)常在夜晚和花貓聊天。隨便借助一棵樹或者一截煙囪,花貓可以輕而易舉地跳上二樓的窗臺,那樣它也不用擔心驚擾怪客的睡眠了。少蓋一層,可以省下不少錢吧,那我們也不至于靠著菜園子里長出來的做下飯菜,也不用只指望市場里廉價的豆制品來改善家里的伙食了。
可是母親鐵石了心腸一般,開弓沒有回頭箭,她聽不進任何相左的意見。隨著房子一點點變高,母親的積蓄一點點變少。等到母親裝錢的口袋快見底的時候,房子終于上梁了。上梁那天,外公、舅舅們和姨媽們都來了。他們并在一起送來了擔子。吉時已到,房頂?shù)闹髁号狭思t綢,泥水匠大師傅唱起了上梁歌,鞭炮聲中,工匠們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拋撒糕點糖果。鄰居們?nèi)齼蓛烧驹诘孛妫吹礁咛帓伻鰱|西時,便蜂擁過去搶。有些掉落在角落里,當時沒有被人搶到,要過了好幾天,被轉(zhuǎn)悠的孩子們看到,他們的眼里冒出光來,好像那才是真正的糕點和糖果,其美味遠勝過上梁當天他們的爺爺奶奶帶回去的沾有泥水的勝利品。
外公很擔心女兒和外孫以后的生計。大房子看著雖然氣派,但是不能帶來吃與穿,而且眼看著就要供我上學讀書,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單靠母親一個人做點事情,比如說幫附近人家打點短工,或者為地毯廠沒日沒夜地繞線,一天也掙不來多少工錢,入不敷出的窘迫生活指日可待。外公也忍不住數(shù)落自己的女兒:“你說你造這么大的房子干什么,這不是白糟蹋錢嗎?”好像房子是讓我們掉入生活污水坑的元兇。母親不敢回嘴,有點負氣地說:“造房子雖然花光了我們所有的積蓄,但是誰說它只會吞下錢不會吐出錢呢?”外公很生氣,說:“房子是給人住的,家里有幾口人,就住多大的房子。房子壞了還得修葺,門窗墻,瓦片,橫梁,這些都是隨時要花錢的地方。你們娘倆住這么大房子,空著這么多間房間,難道是要養(yǎng)麻雀和老鼠?就算是麻雀和老鼠肯住進來,它們是會叼棵花還是銜株稻穗呢?”
母親不說話了。大舅拍著桌子,恨恨地說:“都怪那個南方佬,將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塞進人的腦子里,甩都甩不脫。要是都像他說的,我們的生活就要被房子擠滿了,還能做什么其他事呢?”小舅這時找到了插話的機會,“可不是嘛,下次找大哥來看病的人,就會說,醫(yī)生,我的腦子里塞進了一座大房子,撐得我一個腦袋兩個大,可該怎么辦呢?而上學的小孩子就會說,我們的腦子里塞進了一座旋轉(zhuǎn)的房子,老師,學數(shù)學念數(shù)字能讓它停下來嗎?”
我感到姨媽們雖然想要幫母親說話,但她們顯然更聽姨夫們的話,在這樣的重要場合,姨夫們既然都不愿意表態(tài),她們便躲在丈夫們身體后的陰影里,像是睡著了。
我有很多個姨媽,但母親只有一個。我雖然經(jīng)常將姨媽們混淆,但絕對不會認錯母親。在我更小的時候,在眼花繚亂的姨媽陣中,我覺得將母親歸入她的姊妹中更為合適,于是稱其為姨媽,回頭便找不到母親了。這是我唯一一次犯錯,我意識到絕對不能將母親混同為姨媽,但可以將姨媽混同為姨媽,甚至把不同的姨媽和姨夫喊成了一對,他們也不會生氣。因為不僅是我,其他的表兄弟姊妹也會犯同樣的錯誤,誰讓我們有這么多的姨媽呢?一個姨媽是好認的,幾個姨媽站在一起便增加了辨識的難度,就好像一顆彩衣糖果混入了一堆彩衣糖果中,再也分辨不出來。
母親說她要讓房子吐錢,不只是說說而已。很快,一間家庭旅館對外營業(yè)了。一樓的兩個房間,二樓的三個房間,總共有五個房間,搖身一變成為客房。一開始,客房雖然從未住滿過,但租客也沒有缺過。有的人是臨時有事來到這里,事情沒有辦妥,不得已只能花錢找地方打發(fā)一夜。有的人則會長期租住。
二舅介紹過一個房客,是他們學校臨時借調(diào)過來的老師,因為無法安排住房,便由學校出錢住進了203。
還有一個年老的乞丐,他常年在這里行乞,一年有三季住在橋洞里,只有數(shù)九寒冬住我們家,要不然就被凍死了。
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和我母親年紀相仿,因為感情的原因來到這里,在202住了差不多有兩年。她后來幫我母親做點事情,打掃房間、洗衣服、做飯菜,以抵消她的房錢。她一直想讓我也喊她姨媽,但我的姨媽太多了,我已經(jīng)很難正確喊對她們的排行,不愿意再增加一個姨媽,所以對這件事很抵觸。她有時候出去,回來時會帶一把糖果給我,但我很少嘗出香甜可口的味道。每次她回來后,都會長時間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我悄悄跑過二樓的陽臺,她的房間里面安靜得可怕,就算之前空著,或者只是住進了麻雀和老鼠,也不會這般毫無生機。母親空閑下來,就去看她,花很長的時間敲開房門,然后聊更久。每次她們聊著聊著就哭起來。兩個女人的哭聲,就是再厚的墻壁也能穿透。我想,其他的房客肯定也聽到了,但他們要么假裝睡著了,要么假裝出門了。后來,母親還帶著202的阿姨去了怪客的房間。肯定是這位阿姨有難解的問題,需要怪客給她出主意。這對怪客不是難事,畢竟他是那么有辦法的聰明人。過后不久,這位阿姨就離開了,后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至于她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來了之后為什么又在旅館里住了這么久,對我來說一直是難解之謎。
母親開始經(jīng)營家庭旅館后,輪到姨媽們過來幫忙了。她們商量后決定每周每人輪流來一天。我有三個舅舅,七個姨媽。每天一個姨媽會過來,既不遵循年齡的大小,也不參照住的遠近,來了就使勁幫母親干活,簡直就像是在和時間賽跑。當然,旅館里確實有做不完的活。上午要打掃衛(wèi)生,房客退房之后要拆洗被套床單枕套,中午要給有需要的房客做單人餐,下午還要把被子縫納好。碰上連綿的下雨天,被套被單干得慢,姨媽們只能把自家的被套、枕套、床單都拿過來,給客人們換著用。誰家有那么多的備用被套、床單和枕套呢?我懷疑姨媽們即使不來我們家?guī)兔?,她們在自己家里也會被這些家務(wù)事纏身,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樣。若是輪到來我們家?guī)兔Γ@個陀螺便刷地一聲上路,旋轉(zhuǎn)著來到我們家,忙前忙后,忙上忙下,到了下午,也顧不得歇個腳,便又旋轉(zhuǎn)著回家,回家后還有一攤子事等著呢。
姨媽們走馬燈似的來我們家,又不按固定的順序出現(xiàn),眼花繚亂之余,我更加頭昏腦漲,沒法叫對人了,只知道來的都是姨媽。是的,姨媽有好些個,而母親只有一個。因為每天見著不同的姨媽,母親卻能天天見著,姨媽們襯在母親身后,就像在共用一張略微有別于母親的臉。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看到幾個姨媽同時出現(xiàn),雖然我大概率依舊會弄錯她們的排行,引起她們的快樂,但當看到一樓、二樓、三樓,或者不同的房間內(nèi)都浮動著一張姨媽的臉,我便感到說不出的歡欣,好像家里不再那么冷清了。
我家經(jīng)常有客人入住,有的客人甚至住很長時間,像202的阿姨和203的老師,都住了一年多,感覺和我成了家人。除了母親和怪客,在我的生命中還未曾有其他人像房客們這樣和我這么長久相處過。
有時,二舅會過來看他的同事,他們在202房間里聊天喝酒到很晚。有一天他們喝到酒和下酒菜都快沒有了,二舅便讓我去街上買點酒、花生米和豬頭肉。我從二舅手里接過錢,看到外面已經(jīng)黑透了,一些流浪狗的吠叫傳來,像是隨時要包抄圍攻落單的夜行人。我有點害怕,特地跑到三樓怪客的房間,央求他陪我一起走這段夜路。
怪客笑了,他的眼神炯炯發(fā)光,一言不發(fā)地陪著我出門。
這個時間,街上還開張賣酒和下酒菜的只有一家店。從我們家走過去,有兩條路,一條是老街,老街上有路燈,但大都不亮了,人的影子幾乎鋪平到了地上;一條是荒路小徑,因為有些人家在這里申請到了宅基地,建筑起了高低不一的房子,走的人多了,房子朝南面慢慢出現(xiàn)了一條路,路面不平多坑,也沒有路燈,只能靠人家窗戶里的燈光照亮一點路,如果窗戶由明轉(zhuǎn)暗,借光而行的路人一下子沉到黑暗中,很容易絆倒。
我對怪客說:“我們還是走有路燈的那條路吧?!惫挚忘c點頭。我走在前面,后面跟著怪客。我們依次走過糧管所、水電站、鎮(zhèn)政府、醫(yī)院、藥店和派出所。沿路的路燈損壞率很高,大概隔了兩盞黑燈瞎火,才有一盞帶亮的,不過也是帶病站崗,燈光忽強忽弱,好像隨時都會熄滅。糧管所在我家的背面,面積很大,里面有水泥場和倉庫,很多小孩在里面學騎自行車,因為水泥場又大又平整,即使摔倒了,也像摔在豆腐上。這是我的想象。我覺得那些摔倒的孩子一點都不疼,而且無一例外都很快學會了騎自行車。我看到家長帶著孩子推著自行車進去,日頭不過西移了一只眼睛的距離,這些孩子就能騎著自行車搖搖晃晃地出來,后面跟著急火忙慌一路小跑的父母。等我長大了,我也想在這個水泥場上學騎車。怪客不說話,但很認真地聽我說著。我告訴他,很多時候,孩子們都可以到這里來學騎自行車,但有一個時間段是例外,那時水泥場上曬滿了稻谷。因為掌秤的師傅會用牙齒把農(nóng)民們拖來的稻谷咬開,告訴他們稻谷太濕了,還要曬幾個太陽。有的是一個太陽,有的是兩個太陽。于是,那些裝進蛇皮袋或麻袋的稻谷又被倒在水泥場上,接受太陽的烘烤。水泥場在下午會熱得燙腳,自行車輪胎也幾乎被烤化,簡直像底下架著柴火燒的鐵鍋。有時候,我甚至都能聞到爆谷花的香味。
我們走過水電站和鎮(zhèn)政府。這兩個地方也很大,里面有很多間辦公室。這么晚了,只有值班的房間還亮著燈。值班人員手頭的工作肯定已經(jīng)處理好,現(xiàn)在要么是在打牌,要么是在喝酒。不打烊的那家店也幾乎只為固定的客人服著務(wù),幾乎都是公職人員。不逢年過節(jié),不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也沒有幾個會在夜晚這個時候還貪杯的。就算有喝多了的,也都局限在那幾個院子里,不會鬧騰到路燈底下。經(jīng)過醫(yī)院的時候,漂白水的味道很大,幾乎把醫(yī)院門口的那一段街道也給消毒了。醫(yī)院里面亮著燈,有值班的護士和醫(yī)生,按照時間表定時檢查住院的病人,有時也要安撫送急診的病人家屬,他們在醫(yī)院門口吵吵鬧鬧。醫(yī)院的安靜和喧鬧好像是硬幣的兩面。無論是安靜還是喧鬧,大家都習以為常,無論是醫(yī)院里的工作人員,還是病人及其家屬,或者是住在醫(yī)院周圍的人。我問怪客:“聽說當有人要離開這個世界,貓和狗會為其送行,因為貓和狗都能看到人的靈魂。這是不是真的?”怪客笑了,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只要他眨一下眼睛,夜空中就會劃過一顆流星。
在醫(yī)院附近,活動著很大只的老鼠,一度引起了恐慌。據(jù)說這些老鼠之所以這么大,是吃了很多死嬰的緣故。又因為這些大老鼠,總會吸引來附近的一些狗和貓。狗和貓不會無緣無故地聚集到一起,總讓人擔心這個世界上什么地方又有人離開了。這是悲傷的事情。或者說,這個世界上太多悲傷的事情與此有關(guān)。
我還看到了花貓。它與另外一只體態(tài)和威嚴程度都不亞于它的黃貓走在一起。不過,我想它大概是不想破壞我和怪客的散步,在我剛注意到它的時候,它就不著痕跡地別進了樹叢間一條偏僻的隱道。黃貓猶豫了一下,也緊跟了上去。
還有一條無精打采的狗迎面朝我們走來,突然停下腳步,像一個記憶力衰退的老人盯著我們,好像在它變淺的記憶之塘里努力回憶,但是一番思索幾番努力未果之后,它終于還是放棄了,走進了旁逸的黑暗中。
我和怪客繼續(xù)往前走,我們身前身后好像有無數(shù)個岔路口,容納了燈光、院子、貓、狗,還有其他一些我壓根看不清楚的生物,灰色如陳年舊草鞋的大老鼠,只有翅膀的蝙蝠子,發(fā)出腳步聲回音的“咚咚”蟲。
買了酒和菜,我到底勇敢了一些,敢于對怪客提出建議:“我們走另一條路回去吧?!蹦鞘且粭l近路,可以省一半時間。不過路不好走,走幾步便是磚瓦堆、石子堆、黃沙堆,還有堆得高高的水泥板、橫豎一層層間隔堆疊的木料。地上遍布深淺不一的水坑,那是攪拌水泥漿遺留下來的。有的水坑反射出旁邊屋子里的燈光,容易避開。有的水坑與漆黑的夜色融為一體,只有腳踩進去,激起一朵黑色的水花,才能驚覺,但想跳起腳來避開已然來不及。我和怪客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我想起母親的話,“我媽說,以后這里會修建起一條大馬路,到時候公共汽車會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說不定車站就在我家的窗下?!?/p>
有人打開門,一束與門等寬的光之柵欄將我們攔住,隨著一盆水倒到地上,發(fā)出“嘩”的聲響,門又關(guān)上了。光舌被吞回,接著整個前方嵌入更深的黑暗中。我和怪客相視而笑。以后公共汽車經(jīng)過這里,估計也將受到一盆盆洗腳水的“禮遇”。
正走著,一束手臂粗的光線在地面跳躍著向我們而來。原來是二舅和203打著一把手電尋過來了。我舉起手中的酒和下酒菜,得意地向二舅邀功:“二舅,你要的我?guī)湍阗I回來了。”二舅牽過我的手,說:“你回來我就謝天謝地了?!蔽铱吹焦挚统易隽藗€“噓”的手勢,然后拐上一條岔路不見了。我想,怪客也許更想一個人散步。
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炒青椒雞蛋。青椒肯定是剛從園子里摘下來的,嗆人的辣味里有一股清甜味。二舅訕訕地笑,把我推到母親跟前。母親把青椒雞蛋倒到盤子里,說:“相不相信,我在菜里下了老鼠藥?!?/p>
二舅說:“不管有沒有老鼠藥,我是不吃了。時候不早了,我們明天上午還有課,得趕緊休息了?!?/p>
因為這件事,203特別不好意思,跟母親提了好幾次,晚上下班后他左右無事,可以教我先認識簡單的漢字和阿拉伯數(shù)字。母親很客氣地謝絕了。她說:“你在這邊也不容易,不如給你班上有需要的學生課后補習,也能增加收入。我們就免了。一來孩子還沒到上學年紀,二來我們也付不起這筆錢。如果兩免免,估計你也不會同意,我們就更不能這么做了?!?/p>
一年之后,203調(diào)走了。二舅顯得特別失落,他來203緬懷,對母親說:“他是一位少見的優(yōu)秀的老師,可惜我不是校長,不然我肯定會挽留下他?!蹦赣H說:“首先你還不是校長。其次就算你是校長了,你也未必會挽留他,或者你也不一定能挽留下他?!?/p>
母親開家庭旅館,有她自己的原則,那就是來的都是客,只要出得起房錢都要一視同仁;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在外不比家里,這經(jīng)更難念,因此絕不能占房客的便宜。
像那位老乞丐,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外鄉(xiāng)人,或者是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他常年在這里行乞,只有冬天才舍得花錢住旅館。冬天日光短,碰到雨雪天氣,天黑得更早,沒有行人,雨雪塞路,他便只能早早回來。如此一來,一天的行乞所得,可能真抵不上一天的房錢。但是老乞丐很樂觀,如果歇夜早,他就早早回到下榻地,讓母親給他煮一碗榨菜肉絲面,填飽肚子后,就著花生米喝兩杯散裝白酒,也能安然睡一整夜,呼嚕打得能上房揭瓦。
逢到他回來得早,或者竟然一天都不出去行乞,我便會躥到他的房里,聽他講行乞的經(jīng)歷。據(jù)他說,以前他在城里行乞。城里總共有四名乞丐,東門一個,南門一個,西門一個,北門一個,這是分了地盤,就算窮死餓死都不能越界。他是北門乞丐。北門最不好乞討,因為東門有菜場,南門有碼頭,西門有車站,獨有北門,雖然也人來人往,但停下腳步的少。自古道“菩薩不停腳,乞丐不伸手”,自然也不會有施舍的。長年累月下來,其他三名乞丐都肥胖了不少,只有他愈發(fā)精瘦黑不溜秋,那三位看不過去,便來同他商量:“這些年下來,我們也積累了不薄的家私,富雖無指望,卻也是窮不著了。我們自愿每周勻你一天,我們回家休息,你來站崗,要到的都歸你,可好?”他當然大喜過望,便約好了時間,一天去東門菜場,一天去南門碼頭,一天去西門車站,果然是好地方,蓬頭垢面往那隨便是站是坐,破碗里硬幣的丁零當啷聲就沒有停響過,一天所得超過了他在北門的一周所得,三天所得超過了他在北門的一月所得。然而有喜便有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北門行乞雖然所得有限,畢竟還能有這么一筆收入,引得窮門絕路的人艷羨。當他在北門行乞,自然無人搶他飯碗,當他在東門、南門、西門行乞的時候,終于有人按捺不住,于是在他慣常行乞的位置上出現(xiàn)了新面孔。起初他還不知情,因為新乞丐摸清了他的行乞規(guī)律,只有他不在北門時才出現(xiàn),后來有人往他碗里擠硬幣的時候?qū)λf:“怎么,北門這邊出現(xiàn)兩個乞丐了嗎?”真相不言而喻,他深以為恥,于是告別了曾經(jīng)的三個伙伴,將北門留給了后來者。
“然后呢?然后你去了哪里?”
“然后我就來到了這里。因為我出生在這里,我的家就在這里?!?/p>
我一直以為乞丐是沒有家的,要不然他們?yōu)槭裁床淮诩依铮慌c家人待在一起呢?
自此之后,每天我都會看著老乞丐出門,甚至一度想要偷偷尾隨他。我覺得他不是去行乞,而是回了一趟家,從家人手里接受饋贈或施舍,然后再回到這里。但是怪客阻止了我,他讓我明白,行乞是一個人為了活著最后的尊嚴了。他人如果有余力,可以給與幫助,如果有心無力,也不必覺得抱歉。畢竟,他的境遇已經(jīng)如此,外人的給與無法從根本上改善他的處境。行乞者心如死灰,之所以堅持活著,是因為他不想就此死去。
盡管很多人覺得乞丐住旅館是晦氣的事,但母親不以為然,她說:“乞丐也是人,是人就有家。無論誰出門在外,都不可能把家隨身攜帶,旅館就是他們在外面的家。”還有很多人覺得我這么小就跟乞丐接觸不好,長大了也許會墮落成為乞丐一樣的人,但我覺得是無稽之談,我聽老乞丐說過,明朝皇帝朱元璋還曾做過乞丐呢。
那陣子,花貓也經(jīng)常來聽故事。有時候我意猶未盡地被母親催促回房睡覺,躺在床上還羨慕花貓可以始終賴著不走。它單獨留下來,肯定聽到了更加精彩的故事。不過,老乞丐突然得了一場重病,隨后悄然離開了。也許他自知大限已到,不愿臟了自己住過的房間,更不愿影響旅館以后的生意。
冬天還沒有結(jié)束,春天還沒有來,老乞丐的尸體在糧管所的碼頭邊被發(fā)現(xiàn)了。他溺斃在水中,浮冰凍結(jié)住了他的身體,讓其保持住跪臥的姿勢。他果然是有子女的,住在鄰近的村子里,接到派出所通知后前來為他收尸。他最終還是向老天伸手乞討,并如愿離開了人世間。
像這樣有故事的房客很多,但怪客只有一個。就好像我口袋里的糖果有很多,但緊緊攥在手心里的只有一顆。相較于其他顆,獨有這一顆,即使裹著花花綠綠的糖紙,以手摩挲也會和舌頭舔舐一樣,讓其慢慢融化。雖然我手心里沒有汗,糖果味慢慢彌漫在口袋里,也停留在手心。好了,不要動。也不要東張西望。我對自己說。
當母親旅館的生意漸漸走上正軌之后,不僅不缺房客,房租也上漲了不少,連外公也開始佩服起自己的女兒,覺得她是能吃苦的,也是有見識的。這在家族中是一件大事。至少姨媽們是這么認為的。當母親購置了洗衣機和烘干機之后,姨媽們也不用再來幫忙了。我有些遺憾,因為怪客問我,你有多少個姨媽?我知道是七個,但我不能都認清。這雖然困惑我多時,但我覺得認清她們并非難事。如果每天都來一位姨媽,這種長久的清晰性必將戰(zhàn)勝一時的含混。可惜的是,姨媽們突然就不再來了,以致我明明可以輕而易舉地分清她們,但也喪失了興趣。我寧愿表現(xiàn)得像之前一樣不靈泛,好像這能讓我一直維系七歲之前的狀態(tài)。我可以樓上樓下各個房間亂竄,面對不同空間出現(xiàn)的大同小異的姨媽臉,就像患了臉盲癥一樣目瞪口呆。我可以去聽某一個房客的故事,但更主要的是我可以長時間陪著怪客。
沒有人會像怪客那樣,在任何時候只要我邀請便陪我出門;也沒有人像他那樣對出門始終懷有如此期待。我想,也許他也是一個陌生人,待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只有反復(fù)確認的熱情才能抵消迷失和遺忘的可能性。
一條公路真的從我們的家門口通過了,站在三樓俯瞰,一個公交車站果然設(shè)在了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在這條新公路的兩側(cè),出現(xiàn)了工廠、超市、加油站、郵局、浴室、車管所和房管所,還有其他老街從未曾出現(xiàn)過的店鋪和門面。
作為一個新晉的蹦蹦跳跳的小學生,上學、放學路上的反復(fù)所見,讓我足以把這些日新月異的變化及時告訴給怪客。但是,年齡也讓我掩藏起了我的遺憾。我更懷念曾經(jīng)與怪客一起的夜行。那時候路燈多有損壞,路上時有貓狗隨行,甚至偶遇大批老鼠搬家。現(xiàn)在,那條老街更加衰敗不堪,而新街雖然與怪客的預(yù)見毫無差別,但他畢竟不再置身其中。只有他的目光,一路尾隨著我的成長,越拉越長。這種源自一幀老照片的目光,真是過目難忘。
自問自答
小說題目為什么叫《怪客》?
面對基里科的《一條街的憂郁與神秘》,我的腦海里跳出來的首先是“怪客”。如果撇開街道街景不談,我以為“憂郁與神秘”天然地指向“怪客”。怪客者,面目秘不示人,他躲在黑暗的拐角處,但光亮讓其現(xiàn)形。他的行為難以揣測,一只手里可能攥著狼牙棒,另一只手里也可能捏著糖果,落在嬉戲孩子頭上的究竟是致命的懲罰或意外的獎賞,誰知道呢?
小說里面的兩條“街”有何寓意?
小說里面的兩條街,其實一實一虛。實的那條街道路燈間或不亮,入夜之后少有行人;虛的那條街道其實還不能稱為街道,不過是有人不想繞遠路才反復(fù)踏出來的。但在不久的將來,虛的那條街道將會取代實的那條街道。抑或說,當新的街道更繁華、亮晃時,舊的街道將愈發(fā)自閉、荒涼。若是引入擬人化,予以詩意的考量,這也是一種憂郁和恐慌。經(jīng)歷過鄉(xiāng)村入夜之后的無邊黑暗和鄉(xiāng)鎮(zhèn)街道的半暗半明,城市的“亮化”對我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心理撫慰作用,可以驅(qū)散借黑暗遁形悄然逼近的無數(shù)可怕之物。但我又覺得,城市的光怪陸離可能也是一種陷阱。
小說里面若有若無的詩意,是和“怪客”相關(guān)嗎?
這篇小說里面若有詩意,當是得益于兒童視角的溢出。當我附著于“我”,這種寫作內(nèi)外的伴生或互生關(guān)系,會帶來新奇的體驗,特別是在語言上,經(jīng)常會旁逸斜出。這種跳脫又常常因為我的緣故,而被強行納回預(yù)設(shè)的軌道。這是尤其可惱可恨的。按照小說原先的設(shè)定,怪客其實是亡父,但“我”的意志較為強大,終于通篇沒有出現(xiàn)“父親”一詞,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偏離”發(fā)揮了作用,讓這篇小說獲得了奇怪的但也是均衡的明暗對比,“我”的奇思怪想正是從晦明相接處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