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鹿
1
牟穎至今依然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就在他那所已經被拆掉的小學附近。這間底樓的兩室一廳是突然間空了出來的,兩年前,父親出去夜釣,意外去世,一年后,母親經人介紹,談了一個退休的大學老師,再婚后,就跟丈夫住到蘇州去了。原來擁擠的屋子,如今騰出了空間,于是就邀艾蘭住過來,之前常喂養(yǎng)的一只很老的野貓也偶爾收容到家里。
那天牟穎被一聲極近的悶雷震醒,但預期的風雨并沒有降下。他半醒著,半睜開眼,身旁的艾蘭絲毫沒有動靜,酣睡著,輕聲打鼾。大概是書柜的第二層隔板又塌了,這一層裝的都是大部頭,很沉,上個月壞過一次。
晨光打亮了柜中的書脊,奶油色的《往事與隨想》微微隆起,像鯨類挺出水面的腹部?!斗夷岣氖仂`夜》緊挨著《卡拉馬佐夫兄弟》,《包法利夫人》仰面朝天倚靠在《安娜·卡列寧娜》上,《卡夫卡全集》完全滑倒,中冊將玻璃柜門撐開一道縫隙,隱約傳出呼救聲。自從其中一顆關鍵的釘子失蹤后,這是書柜的第二次塌方。書和書柜都是舅舅的,牟穎懶得去施救,翻個身接著睡。直到早上7點30分,牟穎被一個急促的電話催醒。是舅舅打來的,為了不打擾艾蘭休息,他隨手披了睡衣,坐到客廳的矮沙發(fā)里去接聽。
“我要住院了?!?/p>
牟穎脫離了含混不清的夢,一下子清醒。“你怎么了?”
“我要住院了?!辟M希重復了一遍。
“生毛病啦?”
“精神方面的,下周三家屬探視,可以,可以幫我?guī)c東西嗎?”費希的嘴里像含著水。
牟穎的心一陣陣在擰緊。費?;加幸钟舭Y多年,斷斷續(xù)續(xù)吃藥、治療。這幾年,他們和費希的聯(lián)系變少了,一年到頭也沒什么聲音,就覺得他好多了,但這個電話打破了之前的樂觀設想。
“吃藥不管用嗎?”
“之前吃的鹽酸舍曲林,效果蠻好的,副作用也大,有段時間不吃了?!?/p>
“哪家醫(yī)院?”
費希用稍加調侃的語氣說:“最有名的那家?!?/p>
“宛平南路600號?”
“哎,沒想到真的住進去了?!?/p>
“怕嗎?”
“我一個神經病,有啥好怕的?!?/p>
兩人不約而同笑了兩聲,凝重的氣氛緩和了一些。
“總歸沒有住過。”牟穎又說。
“有病么,就治呀,沒有辦法的。會習慣的。一開始,所有的病人都要住到一級病區(qū)的,有護士看著,半小時來一次。我曉得有些人表現(xiàn)不好,會被捆起來。如果表現(xiàn)可以的話,就能住到二級病區(qū)去了。那里的活動空間大點,有電視機。哦,對了,有電話的,投幣電話。想得到嗎,現(xiàn)在居然還有投幣電話?!?/p>
“手機不好帶嗎?”
“可以的,但是要封住攝像頭,電話卡拔掉?!?/p>
每當舅舅想要掩飾什么,就會佯裝輕松活躍,東一句西一句地糊弄過去。
“這個病,走醫(yī)保嗎?”
“可以走?!?/p>
“有困難就說?!?/p>
“放心,暫時夠的。”
“和你阿姐說了嗎?”
“先不要告訴她。”
“都這樣了還不說?”
“你曉得的,告訴她就完了,完蛋了。她又要講我沒病,換個工作就好了,找個老婆就好了,只要過正常的生活就好了。到底什么是正常的生活呢,她曉得嗎?”
牟穎的腦袋里嗡嗡響著,有螺旋槳不停攪動,各種聲音刮進來。他閃過一些念頭,母親人在蘇州,要怎么通知她呢,發(fā)微信還是打電話,或者當面說更妥帖?如果媽媽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照顧和探視的責任可能落到他頭上了,醫(yī)藥費興許也要墊付一點。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說?”
“慢點說。病好了么,也就不用說了呀?!?/p>
“對了,重要的忘記了,要幫你帶點什么過來?”
“帶點吃的過來,這里的菜半點油水都刮不出來?!?/p>
“想吃什么呢?”
“突然想吃哈斗了,再來點素鴨。這里有冰箱,放點零食也不會壞掉。其他就不用了,來看看我就好?!?/p>
牟穎忽然想起早上的塌方?!皶槐径疾灰??”
“我打算在這里寫小說,很定心的。書不要帶,習慣了,寫作的時候不讀書的。哦,對了,還要一件事忘記了,我跟這里的人說,我是寫小說的,他們不信。你把我的作品帶過來,他們就曉得了?!?/p>
“什么作品???”牟穎有點摸不著頭腦。
“就是那篇《第四人稱》,我在這里繼續(xù)寫?!彼盅a充,“是一篇關于小說的小說,就是編輯最不喜歡的那類小說。他們都講,現(xiàn)在的作者筆下的人物,好像沒有別的職業(yè),個個都是小說家。我看不是,寫作的人越來越少了,我不知道附近還有誰在寫作。你幫我找找吧,就在那堆書里?!?/p>
“什么樣子的?那堆書我理過幾遍,沒看見什么稿子?!?/p>
“寫了好多年了,一直沒有收尾。就在那堆書里,你一打開就看到了?!?/p>
牟穎討厭舅舅這樣,即便不發(fā)病,也總是答非所問,只能和半個他溝通。稿子的事情,也很麻煩,多半是找不到了。舅舅確實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但牟穎對他所從事的文學活動一無所知,只知道他以前發(fā)表過幾篇小說,又突然不寫了,這五六年來,也不再聽到他談文學的事,大家心照不宣,都覺得他放棄了。
客廳半掩的窗戶有風吹來,牟穎覺得冷,正要去關,貓正好歸來,從微開的窗戶擠身進來,不動聲色地落地,卷到牟穎腳邊,豎起尾巴貼著他的腿繞圈,發(fā)出類似擰摩托的親昵聲。這是一只體型瘦長的白色獅子貓,綠眼睛、粉鼻子。牟穎小時候就見過它了,可能是哪家搬遷的人留下的。父親常喂它,它就留在樓道口附近生活,桂花樹到垃圾桶是它的領地范圍。頭幾年,它生了幾窩貓仔,后來得過乳腺增生,父親抱去寵物醫(yī)院治好了,順便給它做了絕育。父親也許想過養(yǎng)它,但母親不許,他也就不和它過分親近,沒有給它取什么名字。獅子貓也懂得拿捏住一種分寸,始終保持著親切但疏離的姿態(tài)。不知怎么的,最近一段時間,它總是出現(xiàn)在窗口,一次艾蘭打開窗戶,輕聲喚它,它就進來了。有時候吃了糧走,有時候睡一覺再走。歡樂的時候也翻倒,露出松弛的原始袋,讓人撫摸。艾蘭喜歡它,??倦u胸肉給它吃,她叫它“貓”。
貓吃了點烤雞胸肉,在它專屬的坐墊上清潔、磨爪、打瞌睡。牟穎回到房間,艾蘭醒了,正趴在床尾玩手機。他們初次見面是在朋友聚會上,兩人喝了酒,就開始拉著手說話,擁抱,親吻。認識不到一周,艾蘭就住到這里了。除了吃飯、洗澡、上廁所,她幾乎從不離開床。他們之間的維系,除了性愛,別無他物。所以,艾蘭不能算是他的女友。
艾蘭沒有發(fā)覺牟穎正盯著她看,她背上馱著厚厚的法蘭絨毛毯,看上去就像被壓在五指山下的弼馬溫。
“今天星期幾?”牟穎故意問。
“不是周末嗎?”艾蘭說。
“我還以為你已經沒有時間的概念了。”牟穎說。艾蘭放下手機,不聲不響地起床洗漱?;胤康臅r候,她發(fā)現(xiàn)書柜塌了一層,剛要打開柜門,牟穎粗暴地喝住了她?!皠e動?!?/p>
“書柜壞了?!?/p>
“你不動它就不會壞?!?/p>
“難道永遠不打開嗎?”
“和你也沒什么關系?!?/p>
牟穎沒想到有一天會像母親那樣說話。那天上午,艾蘭離開了小公寓。他想起艾蘭好像說過她的家離這兒不遠,或許是在古羊路,也可能在田林鎮(zhèn)。她可能不會再來了。
2
原來牟穎的房間也有舅舅的一半。費希工作以后就搬出去住了,但書還是留在這里,不時又寄幾本回來。書桌老早放不下了,只能一摞摞在地板上壘起來,壘到山高,不小心碰倒了,就山體迸濺,無處下腳。叫他別寄了,賣掉點,他答應了,拿來紙盒子、蛇皮袋,煞有介事地下了單,快遞員都來了,又中途后悔。
那年雙十一,費希去宜家買了只像樣的書柜,畢利系列人造板材,橡木貼片,六層隔板,每塊隔板可承重三十公斤,優(yōu)惠期間不到千元拿下。除了價格便宜,它底部預留的踢腳線位置較高,不管搬到哪里都適合。費希和牟穎空出一個下午組裝書柜,赫然發(fā)現(xiàn)它的背板居然只是由十幾個脆弱的四爪釘和幾條膠帶拼合起來的,每層隔板都搖搖欲墜地掛在稍微探出頭的四顆小釘子上。費希卻說,九百九十八塊,還能要求什么?他將每一本書都分門別類地歸置好。為了不浪費空間,每層隔板都放了兩排書,書頂的空隙還要鋪一些文學雜志。這只幾乎不占地方的書柜竟然能容納五百冊藏書,其中還不乏扎實的大部頭。雖然牟穎從未讀過里面的書,但他相信書柜內部存在某種秩序和范式,形成一種特殊的美感。
《卡夫卡全集》的中冊依然卡在那里,達到了某種詭異的平衡。如果現(xiàn)在打開柜門,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這些年,牟穎一直擔心某個可怕的時刻將要來臨,不知道為什么,接到這個電話以后他倒松了口氣,最壞的來了,就像被鬣狗群咬住的角馬,掙扎沒有用了。約莫四五前,費希還是滬上一家小報的編輯。報社倒了以后,他就失業(yè)了,做了幾份工,都不長久。剛爆發(fā)疫情那會兒,牟穎和母親去看望過他,給他帶了口罩和酒精。他租住在一個散發(fā)著餿味的小區(qū)里,家里非常臟亂,蟑螂毫不避諱地跑來跑去,沒有及時扔掉的垃圾袋里還有可疑的響動。所有的門把手都是油膩的,每個角落里都發(fā)生著霉變。好在茶缸里還有些好聞的茶葉,只要還在喝茶,人就不至于垮掉。上一次同他見面,還是半年前的事。費希的狀態(tài)好多了,開始收拾家里,人也變得干凈整潔。他從閑魚上買了輛摩托,一定要讓牟穎陪著去取車。
“喏就是這輛。豪爵125-8K。”費希指著那輛和他看起來毫無關系的龐然大物說。
費希謹慎地查看了發(fā)動機,又摸了摸車身。牟穎幫他檢查了行車證、保險單和發(fā)票聯(lián)。賣家姓王,東北口音濃重,自稱是遼寧盤錦人。他用發(fā)達的雙臂扶著車把,利索地支起大蹬,打著了火。“你試試。”王先生對費希說。
“這么大,好騎嗎?”牟穎看著舅舅瘦小的身體,忍不住懷疑。
舅舅毫不猶豫地跨上了車,擰了擰油門說:“聲音挺平穩(wěn)的?!彼豢淳蜎]什么經驗,連車把手都扶不穩(wěn)。
王先生給他演示怎么檢查輪子和手把,又打開電鈕,把燈光挨個演示一遍?!拔疫@車新,剛保養(yǎng)完,完全沒問題。”說完他讓費希騎一圈。
費希有些慌亂地點了點頭,他完全忘記怎么打火捏離合,車子半天發(fā)不出去。他尷尬地咧開嘴笑著,說學車的時候報的是銀鋼三輪,能拿D本。好在磨合了一會兒,倒也上手了,載著外甥開出去幾圈。
此前,牟穎得知費希正在做閃送,閃送滿五單,學車有優(yōu)惠。那五單,是牟穎給他湊出來的。學車和買車的空檔期,他的閃送分降到了谷底,只能搶些沒人愿意接的單。雖然牟穎為舅舅的生計擔憂,但看到他開心的樣子就沒表露出來,還給他拍了很多照片。取完車,費希請客吃飯,還叫上了老朋友韋祎。三人在嘉善路上的一家本幫菜館吃了蔥油鮮黃貝、椒鹽豬手和梅干菜燒毛蟹。韋祎是費希在文學上唯一的朋友,也只有她還愿意赴約,聽他說些不著邊際的文學理想。吃飯的空檔,韋祎偷偷買了單,費希還有點不高興。那時候他看起來和普通人沒有區(qū)別,不像生病的樣子。當然,無論是做閃送,還是生病住院,他都沒打算告訴他的阿姐。
星期三,牟穎去看費希。他單肩背著一只帆布袋,里面裝著兩條巧克力哈斗和四袋素鴨。哈斗是網上代購的,素鴨是早上特意去龍華寺買的。牟穎走出地鐵口,風帶來一批批懸鈴木的金色種子,他下意識地按緊口罩,仍然感到毛茸茸的細小觸手正通過口腔鼻腔伸進身體里。他好像到了很高的地方,在直升機上,被人逼著往外跳傘。
醫(yī)院門口豎立著粟宗華的半身雕像,門診大樓和普通醫(yī)院沒有兩樣,辦完一系列訪客登記手續(xù)后,他向住院部走去,途經一個花木繁盛的院子,感覺有雙眼睛正盯著他看。四處望去,毫無影蹤,只看見鵝掌楸上落著一只胖乎乎的烏鶇幼鳥,正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它尚未退去絨羽,眼神帶有初生的純潔與好奇。剎那間,他被這種凝視打動了,忽然感受到某種超越的東西,像墜入夢中般挪不動步子,定定地愣著站了很久,直到親鳥回巢,厲聲警告,他才低頭加快了腳步。
牟穎和費希在一個晦暗的走道里見面。見到牟穎,費希勉強笑了笑,還輕聲開玩笑說他又長高了。他們坐在龜裂的塑料椅子上。費希穿著一件單薄的病服,外面罩一件搖粒絨開衫。這件衣服是前年過年的時候母親買給他的,讓他當家居服穿。他剛理過發(fā),過于短了,完全曝露出凍傷過的耳朵。他的皮膚和嘴唇是干裂的,很久沒有喝水的樣子,整個人縮著,好像很冷。無論牟穎說什么,問什么,他都低著頭很認真地回答,好像對自己的處境很愧疚?!斑@里洗澡不方便,一個禮拜就洗兩次?!彼焉眢w往旁邊挪了挪,離外甥遠了一些,中間隔出一個座位。
“住得還習慣嗎?”牟穎問。
費希說:“五點多就叫起了,然后就是各種集體活動,下午唱唱歌,治療治療,晚上八點鐘就睡覺,人的適應能力是很強的。”說話時,他極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好像稍一卸力,就會有駭人之物從他的皮膚和神經中掙脫出來。牟穎還注意到,他好像看到什么刺眼的東西,說話時頭一直偏左邊,回避著什么。但光在很遠的地方,根本照不到此處。
“你又看到他了,對嗎?”牟穎問。
費希不說話。
牟穎拿出素鴨。“吃嗎?早上去龍華寺買的,新鮮?!?/p>
費希瞥了一眼素鴨,興趣全無地搖頭。
“哈斗也買了,甜的,吃了開心點?”
費希點頭。于是牟穎拿出哈斗,遞給他。
費希接過哈斗,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紙,像動物那樣湊近鼻子嗅了嗅,又伸出舌頭舔了舔,才小心地咬下一口,嚼棉花那樣嚼了半天,喉結一滾,一口哈斗咕嚕咚掉進深淵。然后,他慢慢講起手稿的事:“帶過來了嗎?”
“里里外外,翻了好幾遍。沒有呀?!?/p>
費希低下頭,沒聲音。牟穎見他這副樣子,只好說:“書柜壞掉了,塌了?!?/p>
“你沒有找,一直都是這樣的。”
牟穎本想爭辯幾句,卻不知從何說起。這時,過道里有兩個老人吵了起來。好像是為了蘋果,一個說沒吃過,另一個堅持說親眼看到他吃過了又拿。兩人吵著吵著,突然就互相掐起脖子來,一個膀大腰圓的護工趕緊跑過來,兩臂一擋,迅速撩開了兩只銬在一起的老龍蝦?!俺呈裁矗O果多得是,每個人都有?!?/p>
一回頭,座位上的費希不見了。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縮到墻角去了,手中的哈斗也掉在地上。牟穎試圖去拉他,但舅舅的身體變得很重,正在被身后的黑洞不斷吸入。牟穎蹲下來,問他怎么了。費??s到一個隱形的繭中,用雙手重重拍打著腦門說,這里好癢。他的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背過身去,用腦袋奮力撞墻,墻壁被砸得砰砰響,一邊撞擊,一邊大喊:我不在,我不在。牟穎見狀,連忙去攔,一名醫(yī)生和方才勸架的護工不知從哪里沖過來,迅速按住了他?!澳阆然厝グ桑∪瞬淮蠓€(wěn)定?!贬t(yī)生對牟穎說。“要緊嗎?”牟穎問?!叭嗽卺t(yī)院里還有什么要緊不要緊!回去吧?!彼麄儙ё吡速M希,但還是能聽到他的哭聲:我不在,我不在。
如果費希不在這里,他會在哪里?
哈斗被踩得粉碎,正當牟穎為一地狼藉發(fā)愁時,一個身著病服的老人家揚著手中的掃帚對他說:“不要緊,我來掃掉就好了”。他的步伐輕飄飄的,像走在霧氣里,彎腰清理的時候,口水也一同流了下來,牟穎認出他是方才多拿蘋果的老人。他干活格外認真,在掃帚的攪動下,巧克力醬和面包屑混在一起黏在水泥地上,和屎沒有兩樣。
離開住院部大樓時,牟穎聽到有人在大聲公放收音機里的歌曲,曲子歡樂而熟悉,歌詞卻是第一次聽到:“我想去南洋群島,懷抱琵琶一塊跑,我想到哈爾濱去找那親親小嬌嬌……嘿,蘇三哪,別哭嚎啕。你跟我到山東去吧,懷抱琵琶一塊跑。我爬上電線桿兒,隨著順風向前流,誰料飛機突然掉下打傷八百小黑狗……”
回到家,牟穎直接沖到房間,打開書柜的門,一切發(fā)生得太快,甚至沒有看到“卡夫卡”是如何逃脫的,塌方那層的書一股腦撲出來,坍塌的隔板砸向下一層書籍,他聽到幾顆釘子被彈出去的聲音,但來不及了,第三層、第四層隔板幾乎同時塌方。牟穎迅速后退了幾步,不至于被傾瀉而出的書籍掩埋,只是被其中一本砸中了腳背——愛麗絲·門羅那本名副其實的“傳家寶”,精裝版,842頁,輕型紙,依然很疼。噴出的書在地板上積成一塊崎嶇地表,占滿不足五平米的房間,無從下腳。
牟穎花了一個多小時把書壘起來,但沒有心力按照原來那樣分類,只好大致收一收。由于隔板缺了幾個釘子,他只能打電話給宜家要求重新配送一些零件,卻被客服告知這款書柜已經停產,相關配件的庫存也已清零,看來修好它的日期又要延后了。所有的書只是被壘起來而已,然后再將隔板蓋在書上,用書支撐隔板,然后再壘一層書,墊上隔板,如此,不需要釘子,書柜也保持了相當的平衡性。關上柜門,他長舒一口氣,好像隔絕了一場泥石流。
牟穎做了噩夢。太陽出現(xiàn)在天頂,是正午,但大地卻浸入巨大、難解的陰影中。那些影子呈現(xiàn)幾何形狀,在地面上不斷交匯、分離、變形。他抬頭去尋找影子的本體,只看到一些沉默的建筑物。周圍空無一人,耳邊回蕩著遙遠的機械噪聲。唯有影子在游動,它們是活生生的!他忽然感覺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詭異,于是拼命逃離,但每跨一步,天就暗一度,直至滿眼黢黑。牟穎驚起,嚇出一身冷汗,再也沒有辦法睡著,那個叫青濱的小島倏地從陰影中浮現(xiàn)出來。
世界有南極和北極,舟山有一個東極,在中國地圖上,不過是難以辨認的微小一隅。一次母親去舟山,帶回一張地圖,塞進腰包的隔層里。牟穎在偷摸零錢買劃炮時,無意中摸出一張對折后又對折的地圖,上面確有東極,它是中街山列島的總稱,遠離舟山本島,四周被東海包圍。而青濱島更不足為道,它駐守在東極的外緣地帶,獨自面對沉默而浩瀚的虛無。
母親和舅舅,都是在青濱長大的。每次媽媽說起那里,就像河外星系一樣遙遠。她說外婆是個能人,曾是青濱唯一一所小學的語文老師,教三個年級。母親和舅舅都曾是她的學生。除了教書,還要料理家事,外公在呂泗漁場做運輸,不常回家,一回家,就要喝酒、賭錢、打老婆和小孩。媽媽十七歲離家投靠上海親戚,說是被外公打怕了,再也不回去了。聽說她只寄了一封信回去:在紗廠,有宿舍、醫(yī)院、電影院和圖書館。四班三運轉。我很好,勿念。信寄出去后,果真再也沒有回去。外婆要見她,就倒幾班船到舟山,媽媽會在一個折中的碼頭等她。說起與故鄉(xiāng)的訣別,媽媽沒有半點傷感,相反常借此對他人夸耀:一個偏遠小島上來的女人,在上海這座夢一樣的城市里扎下根來,是何其不易。她在夜校認識了一個公務員,后來在單位分配的房子里結了婚,以為從此青濱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她會夢到奔跑、逃離,夢總是在一個昏暗的原點結束,她漸次放慢腳步,直至停下來,有什么追上了她,逮住了她。幾年后,一個尋常的夏夜,外婆趁外公睡下,用榔頭將其錘死。這起案件在當時很轟動,因外婆常年受到家暴,村民聯(lián)名請求輕判,最終外婆被判入獄四年,服刑期間因肺栓塞去世,留下一個將要讀初中的小舅舅,被寄養(yǎng)在親戚家里。“她救了他一命,不然是要被打死的?!彼麄冞@樣說。
外婆去世后,牟穎的父母決定照養(yǎng)費希。他們全家去接他。不記得轉了幾趟車幾班船才登上青濱。旅途中,母親始終愁眉不展,她對父親說,自出門以后,有片烏云一直尾隨,越追越急,她擔心要刮大風,下大雨,就不好辦了。
還好大雨沒有落下。在搖搖晃晃的客輪上,牟穎暈得失去力氣,趴在父親的腿上,眼淚鼻涕流了一臉,腦子里只盤桓著一件事,再也不要來了。船搖晃著靠近青濱,牟穎透過舷窗往外看,它像一塊浮在水洼上的苔蘚。即將傍岸時,他的心中第一次生出蒼涼:這里怎么會有人居住呢?
青濱進入一個尋常的孤寂夜晚,牟穎看到一個清瘦的、睫毛纖長的男孩。那就是他的舅舅,十一歲了,身材還比不上大城市里七八歲的孩子。他沒有穿上衣,背和臉曬得黑紅,佝僂著背時骨節(jié)突出,看上沒有吃過什么好東西。聽說他課業(yè)之余還會加工墨魚賺些零用。大人們叫他們一起玩,牟穎卻本能地遠離舅舅,最先被辨認出的,不是血緣,而是腥膻和貧窮。
費希說話的時候,口腔里有一個暗洞。親戚說,那顆原本長得很鋒利的虎牙,是被他父親用老虎鉗拔去的,他因此發(fā)燒到三十九度,到鎮(zhèn)上掛水掛了一周才好。后來就不怎么愛說話了,眼睛直勾勾看著一個地方,總說有一串黑色的蜘蛛爬進嘴里。那不是真實的蜘蛛,因為它們發(fā)出嘲笑,它們竊竊私語。他們還說,這孩子一直在等上海的親戚來接。每天都要問幾遍,他們什么時候來?聽說要來了,一周前就已經理好了行李,只用一只舊書包就裝滿了。那一天,費希很高興,一路上都新奇地透過舷窗玻璃往外看,看到大船經過,就喊:碰到了,碰到了。
到了上海以后,母親專門托關系讓費希進了一所離家很遠的住宿學校,要多坐五站公交才能到達。那些黑色的蜘蛛從未消失過。它們總是突然出現(xiàn)在他周圍,忽大忽小,發(fā)出可怖的嘲笑聲。因為現(xiàn)實里也有蜘蛛,所以他并不能分清那到底是真實還是幻象。他還時常能看到一個穿著軍裝的英國士兵,向他發(fā)出尖厲的嘲笑聲,用粗壯的手指戳他的背,咬他。有時士兵手里拎著一把斧子,好像隨時都可能劈過來。
從前,費希為了躲避父親的毆打,常躲到舅公湯阿山家里。湯阿山就給他講故事,說是一艘日本軍艦在附近沉沒,他乘上舢板去救人,船上只能再載三人,第四個人試圖登船的時候,他比了個“三”,第四個人就放開了船舷。費希曾在紀念館見過英軍的照片,不知道為什么,這些形象交疊在一起,凝聚成一個實在的人,總是緊緊跟隨著他。
每當舅舅說起這些的時候,牟穎都害怕得發(fā)抖。
“他為什么要跟著你?”
“我也不知道?!?/p>
“他對你說話嗎?”
“說。”
“說英語,還是中文?”
“說聽不懂的話?!?/p>
媽媽不許費希說這些。她對弟弟感情淡薄,無可厚非,那個家庭沒有為她帶來任何好的影響。高三時,費希的幻覺達到頂點,他開始看不清考卷上的字。母親帶他檢查了眼睛和腦子,一切正常。他落榜了,復讀期間承受著母親喋喋不休的數落,第二年拼命考上南京的一所二本學校,讀中文專業(yè)。他從未停止過寫作。大學期間,寫作曾帶給他希望。只有寫作的時候,他能坦然面對那些不存在的事物,把它們歸置到紙上、文檔上。至少在小說里,他可以控制那些聲音。有時牟穎覺得,那天他們只把一半的舅舅接了過來,還有一半永遠留在了島上。
3
第二周,費希的情況好轉了很多。主治醫(yī)生一邊剝香蕉,一邊將敲過章的診斷證明書拍給牟穎,上面赫然寫著:精神分裂癥、急性應激障礙。
“危險嗎?”牟穎擔心地問,“會變出很多人格嗎?”
“那是人格分裂,不一樣的。放心,他暫時不危險,對他人沒有暴力行為?!?/p>
主治醫(yī)生姓高,看上去四十出頭,皮膚白而細膩,眉毛文過,戴著一副玳瑁邊眼鏡。她告訴牟穎,費希已經從一級病區(qū)轉到了二級病區(qū),那意味著更高的自由度,更大的活動區(qū)域。但高醫(yī)生強調,精神分裂,是很嚴重的一種疾病,“他每天都需要機器輔助治療?!?/p>
“什么意思?”
高醫(yī)生三兩口吞掉整只香蕉后,利索地將香蕉皮扔進廢紙簍,然后說:“就是電療,他一直對這件事很謹慎,要求我們保留他的文學細胞。我們最近引進了新的機器,測試階段,副作用小一些,就給他用,所以他都是最后一個做。”
牟穎點點頭,但心里很沒底,“我知道的,就是把人電成癡呆?”
“看樣子,你美劇看得不少哦。要說副作用也不是沒有,可能暫時會有一點影響,行動會遲緩些?!?/p>
“他還會好嗎?”
“這里治療效果都不錯的。但他這種病,預后不好,要做好復發(fā)的準備?!?/p>
他本以為醫(yī)生會和家屬說一些安慰的話,顯然是想錯了。
“對了,他以前是作家啊?我們這里有物理學家,有哲學家,但大部分都是瞎說的?!备哚t(yī)生身邊的年輕小護士突然說。她的厚唇呈現(xiàn)日出的色彩,毛發(fā)旺盛,體態(tài)健康豐盈,光明的模樣與周圍的頹敗顯得格格不入。
牟穎肯定地說:“他發(fā)表過文章,也出過書。”他甚至想送她一本舅舅的書,雖然那是自費出版的。
“我就說,費??瓷先赓|不大一樣,就像作家?!彼终f起一件趣事:“他在這里找了個出版經紀人。也是個病人,年紀很輕,學天體物理的。他們整天在一起聊天,像情侶似的?!?/p>
費希的臉色變好了,粉刺也少了。由于他的病情趨于平穩(wěn),醫(yī)生允許他們到花園里散步。“臉色像個活人了。”牟穎對他說。費希笑了出來。牟穎注意到他的手緊張地捏著一個蘋果,一下子沒捏住,掉在地上,清脆的蘋果摔出了濕漉漉的傷痕。牟穎幫他撿起蘋果:“要不我?guī)湍隳冒??!?/p>
“控制不好手,開車摔了,他們就不讓我送了?!辟M希說。
牟穎早就猜到,閃送是做不長的。他告訴費希,書柜塌了,所以手稿還要慢慢找,但是費希沒有接話茬,好像完全忘記了這回事。他開始介紹起在病房的生活?!八麄冋旌鞍〗邪。诒荣愓l先把房子喊塌。”他這樣說并非出自惡意,而是為了告訴外甥,他的情況不是最差的。他又說,二級病區(qū)就要好很多,還好他第一周就轉過來了。那些醫(yī)生都很喜歡他,也不舍得他吃太多苦頭?!昂臀乙黄饋淼哪莻€,現(xiàn)在還在一級病區(qū),要殺人,嚇人吧。他們就把他綁起來?!痹谥v這些的時候,費希完全置身事外,好像在談一部無聊的電視劇?!斑€有個哺乳期的,得了重度抑郁,她婆婆還把小孩送過來喝奶。作孽,每次小孩吸她乳頭,她就想死,她婆婆還把小孩送過來喝奶,作孽?!彼麤]有意識到自己總是把話說兩遍。
牟穎很希望他能說說自己的事情,是什么時候病的,又是為什么病了,但他顯然在回避這個話題,也在回避談他的姐姐。興許是想給舅舅一點希望,牟穎提議他出院以后可以搬回去住?!熬妥∧憬惴蚰莻€房間?!?/p>
費希突然想起了什么,問:“門上的洞呢?”
“你阿姐上次回來的時候,叫人把整扇門都換了,應該早點換的,沒有想的那么難?!?/p>
費希一直記得姐夫的房門上曾有一個洞。當年,照養(yǎng)費希的事情,是姐夫拍板的。也是姐夫教費希下棋,幫他買文學書,鼓勵他寫作。費希上班以后,很少回去。多年來,姐夫都獨自住在一間儲藏室改造的小房間里。房間朝北,冬冷夏熱,緊挨著廁所。有一天,他的門上出現(xiàn)一條長十公分左右的裂縫,他拖延著沒有修補,不到一年就變成一個大洞,蚊蟲、壁虎自由穿行其間。衛(wèi)生間管道本來就有問題,洞出現(xiàn)后,穢氣隨意穿梭,彌久不散。費希發(fā)現(xiàn)那個洞越來越大,于是就釘了兩塊硬紙板上去,勉強將洞堵住。那年春天的一個夜晚,姐夫出去夜釣,意外身亡,那個陰翳的房間又變回了儲藏室。
“你媽,還好嗎?”費希問。
“我見過那位老先生,中氣蠻足的,但腦子有點糊涂了。一頓飯下來,問了我三次在哪里工作。他是日語專業(yè)的,俄語也說得不錯,但如今只會說蘇普了。我故意拿出一包日本煙讓他讀包裝上的字,他看不清楚,也講不明白,后來就瞎講了幾個數字?!?/p>
“他們現(xiàn)在住在哪里呢?”
“賣掉了蘇州大學附近的老公房,在工業(yè)園區(qū)買了一套新的,十六層,還是頂好的學區(qū)房,望得到學校操場?!?/p>
“也不大回來了哦。”
“嗯,不大回來。”
費希嘆了口氣,然后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折疊小棋盤,打開,想和外甥下象棋。牟穎并不會玩這個,于是費希蹲在地上,自顧自擺弄起來?;蛟S是棋子太小了,他怎么都捏不住,好像有另一個人正在控制他的手,讓他偏離原本的自己。院子里有幾只烏鶇正在學飛,發(fā)現(xiàn)有人來了,就警覺地飛到更高處的樹枝上。它們已經習得了戒心,并不與人對視。
大約五分鐘以后,費希終于放棄,收起了棋盤。他們又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迎面碰到一個正在散步的年輕女孩,短發(fā),瘦削,步子輕快,看起來不像病人。費希認識這個女孩,但他們并沒有說話,只是面對面笑了笑,然后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當費希意識到他要向外甥介紹的時候,才說:“這是阿黛,以后要做我的出版經紀人的,她是輕癥?!?/p>
阿黛馬上握住牟穎的手說:“雙相情感障礙。”她熱烈地笑著。
牟穎被阿黛的坦率逗笑了,他說:“我知道你,護士和我說你們倆很好。”
他們找到一張木質長椅坐下,阿黛打開了她隨身攜帶的畫本,原來她剛才在這里寫生。是一些簡筆畫,但是明暗和線條都非常準確,一看就是受過專業(yè)訓練的筆觸。“這是費希在構思?!彼钢渲幸环嬚f。畫中的費希只有背影,垂著頭,看不到表情。阿黛又翻到下一頁:“這是費希在打電話。”她翻頁的速度很快,以至于牟穎無法看清那些畫的細節(jié)?!斑@是他們排隊刮胡子。這里老頭多,像他這樣的少,所以我喜歡畫費希?!卑Ⅶ斓恼Z速很慢,像認真吐字的小學生。
其中一幅畫上畫著一個籠子,里面有一只藍綠色的鳥。這一幅畫得格外稚氣,與其他的畫筆觸完全不同?!斑@是我。”她指著鳥說,“是一只青鳥。這籠子是爸爸媽媽,他們用愛把我關起來。”而方才,她正在畫一堆羽毛。
“是誰的羽毛?”牟穎問。
“前兩天,我從野貓嘴里救下一只小鳥。很小,毛茸茸的,還不會飛。帶回了悄悄養(yǎng)在紙箱里,但是沒關好窗戶,我離開的時候,野貓進來把它叼走了。那里,就在那里。它在那里把它撕碎了,只剩下一些羽毛。”
阿黛指向一棵樹,是那棵鵝掌楸,在斑駁的樹影下,確實有羽毛在微風中翻飛,但它們又被凝固的血漬按在了地面,始終無法被吹散。費希突然說要寫作,催促著說要回去。
“我記得你那臺電腦,閑魚上500塊賣掉了呀?!蹦卜f說。
“嗯,賣掉了?!辟M希說。
“那你怎么寫稿子啦,要我給弄點稿紙嗎?”牟穎問。
“這里太濕了,不好寫?!辟M希說。
“又不是黃梅天,哪里濕啦?”牟穎又問。
“一寫到紙上,青苔就長出來了,長滿一張紙,不好寫。你要承認,曉得伐,都是虛構的。你在我眼里,是虛構,我在你眼里,也是虛構。虛構才是真的。”
費希似是在自言自語,說著一種含混不清的語言,到后面,就完全聽不懂了。他兀自走在前面,全然不理會他人。他走進一間活動室,關上了門。阿黛打開一點門縫,光透了出來,那是一間明亮的屋子。牟穎看到舅舅手里拿著一個紙杯,正用食指沾著杯子里的水,在空墻上寫字。當他寫完幾筆再去沾水時,墻上洇濕的水漬已經消失。寫完一個字,又在原來的地方開始寫下一個字。水的痕跡是暫時的,字與字疊加在一起,卻化為無形。
“你知道他為什么這樣嗎?”牟穎問阿黛。
“他不能讓別人看見他在寫什么,有人在監(jiān)視他,到處都是議論的聲音。他能聽見別人議論他的作品,所以他不敢寫下來,太吵了,根本寫不下來。醫(yī)生說,每個人都有內在的聲音。一般人都知道,那些內在的聲音不是真的,但費希不能分辨。這種聲音打亂他的行為,瓦解他的現(xiàn)實感。你有過這種感覺嗎?”
牟穎搖頭。
阿黛繼續(xù)說:“我和他說,眼前的世界也不一定真實,有可能他比我們都要清醒,他聽了很高興。”她又說:“你肯定玩過游戲吧?為了節(jié)省CPU,只有在玩家操作的時候,界面才開始渲染,不然就是漆黑一片。正因為玩家的存在,游戲的世界才被渲染出形狀。這和光的作用很像。有沒有可能,我們的世界也和游戲一樣,只有光到達的地方,才被渲染出‘真實。那暗物質又是什么?是它們把星系凝結在一起。暗物質不與光發(fā)生關系,不能直接被觀測,但我們知道它就在這里,星星才不至于被吹散。暗物質把銀河系緊緊拽住,如果沒有它,一切都會離散在宇宙中,不存在‘自我和‘他者。暗物質可能是唯一的真實,正因為它不被渲染,完全脫離于光的秩序之外?!?/p>
牟穎不明白阿黛在說什么,她好像也并沒有在特意說給誰聽。他下意識拿出手機,錄下了費希寫作的背影,然后把視頻發(fā)給母親,告訴她費希住院了,他已經沒有辦法。母親依舊以長久的沉默對抗他的質問和控訴,然后開始掰扯她有多么不容易,她說陳老先生被查出了小腦萎縮,她可能暫時走不出來。溝通是無效的,經歷迂回,飄蕩到更虛無的地帶。
牟穎的衣角濕了一片,滲出沁香的汁液。不知什么時候,蘋果到了他的口袋里。他把它掏出來,一大口一大口吃掉了它。
4
牟穎忍不住發(fā)消息給艾蘭:貓很久沒來了。幾天后她突然登門造訪,帶來釘子、釘槍,以及定做的小木片,說是要幫他改造書柜。那天她化了淡妝,穿著輕便的鼠灰色衛(wèi)衣套裝,從長夢中解脫出來,清醒而富有活力。
他們把書全都搬出來,鋪滿整個房間。接著又把隔板和背板卸除,書柜只剩一副空蕩蕩的骨架。牟穎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表現(xiàn)出憂慮:“裝不好了?!卑m卻相當有信心?!拔铱催^日本舊房子改造的節(jié)目。那些七八十年的房子被鑿開以后,房梁、柱子都被腐蝕得差不多了。難以想象,常年漏雨、漏電,人還能在里面生活。但總有辦法的,把破的補起來,把壞的換掉,就能煥然一新?!?/p>
艾蘭居然真的會點木工,牟穎就幫她打下手。他們將連接四塊背板的膠帶拆了,補上幾顆四爪釘,再用釘槍將小木片釘在拼接處加固,然后罩上隔板,忙了半天,書柜總算被修好了,書也重新被歸置,雖然它們失去原來的秩序,但看上去穩(wěn)穩(wěn)當當。他們心滿意足地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醒來已是晚上,于是就去外面吃飯。吃完飯,牟穎提議去外灘散步。他們坐地鐵到南京西路,又步行到外灘。天色已晚,江面上不見水鳥,只有黑水承托著疲憊的游輪。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我還是第一次和人在外灘約會?!卑m說。
“我也是,長這么大,連黃浦江上的游輪都沒坐過。”牟穎說。
“那坐過船嗎?”艾蘭問。
“坐過,坐船到舟山?!蹦卜f說。
“上海能直接坐船到舟山?”艾蘭問。
“當然,從吳淞碼頭坐船到沈家門,然后再買票去更遠的小島。”牟穎說。
夜深了,浦東的寫字樓熄燈了。天空與水的界限正在消失,化為一物。艾蘭盯著黑成一片的前方,突然說:“你知道我結過婚吧?”
“聽別的朋友提起過?!?/p>
“但你不知道我為什么離婚?!?/p>
“無非是第三者,不然,就是觀念問題?!?/p>
艾蘭笑著搖頭?!拔依瞎莻€賊?!?/p>
“哪種意義上的賊?”
“他偷東西。心理問題,不偷不行?!彼盅a充,“他家里條件還不錯,并不是因為窮?!?/p>
“都偷些什么呢?”
“什么都偷,小到五金店的螺絲釘,大到公司里的咖啡機,沒有不偷的。有時候還要我?guī)退蛳率?。一次,他去蘋果店里偷電腦,裝到了我的購物袋里。但我太緊張了,被保安盯上,當場被抓。因為贓物在我這里,他讓我頂罪。我答應了,不過監(jiān)控騙不了人。上個月宣判,判了十個月。當時我們已經在看守所待了十個月,所以就當庭釋放了。”
牟穎聽后沉默許久。
“被嚇到了?”
“沒有,只是沒想到。聽上去像是一個關于愛情的警世寓言?!?/p>
艾蘭笑了,她說:“可不是嘛,還挺有教育意義的。出來那天,我們徘徊在看守所門口,等家人來接,誰都沒有和對方說話。我回父母家住,不久就收到他寄來的包裹,里面全都是我的東西。”
“就這樣分開了?”
艾蘭淡淡地回答:“是啊,曾經是夫妻、是共犯,現(xiàn)在卻變成陌路人?!?/p>
“以后有什么打算?”
“丟了工作,還不知道怎么辦。”
“如果想住回來的話,隨時都可以。”
“對不起,把你那兒當避難所了。避難所,都是暫時的。”
牟穎突然有點佩服艾蘭的勇氣,好像從她身上獲得了一種平靜的力量?!笆俏以撜f對不起?!彼f。那晚,他們都累了,沒有做愛就睡去。春夜還寒,貓也待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艾蘭發(fā)現(xiàn)貓死在它那張專屬的坐墊上,食盆里的烤雞胸肉吃掉了一半?!柏埡孟袷沁x擇了你,而不是我?!蹦卜f對艾蘭說。他們一起將它火化,悄悄埋在那棵被它抓得傷痕累累的桂花樹下,用泥土和野草覆蓋。此后,他們沒有再見過面。
母親終于來了,風塵仆仆,還沒有放好行李就直接奔到醫(yī)院。在病房里,她幫弟弟削蘋果,剝橘子,努力和其他病友聊天。她從不說弟弟病了,要講他就是內向。她也從不談及自己的疏忽,要講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兩個孩子長大。那天費希一直含著某種微笑,表現(xiàn)得溫順、平和,并不反駁姐姐的話。姐姐離開前,他鼓起勇氣,說想回去住幾天。費燕斌愣了一下,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回家歇了一夜,母親就開始做清潔,一上午都穿梭于廚房和廁所之間。下午,又把所有被子抱出來,洗啊曬啊,忙得騰不出嘴說話。牟穎一直在等她宣布什么,以前也是這樣。千禧年后,輝煌一時的紗廠倒了。下崗后,母親經朋友介紹開始賣保險,她本就能說會道,肯吃苦,運氣也不錯,才三五年就上了軌道,存下一筆錢,本來要換房子,改善居住條件。就在那時,父親和單位里一個離異的女人有了外遇。風聲早就傳到母親耳朵里,連牟穎都知道了,父親卻渾然不覺。他和情人在公園里夜會的時候有人報警把他們抓了,說他們在公共場合搞淫穢色情活動,兩人在派出所待了一夜才把事情講清楚。
母親把父親從派出所接出來后,也像這樣做了一整天家務,到了晚上,忽然把一家人叫到飯桌前,給每個人沏了茶,鄭重宣布:牟伯明在外面有了女人。為了你們,我們暫時不會離婚。以后一切就和從前一樣。直到現(xiàn)在,牟穎都無法忘掉父親當時震驚又痛苦的表情,一切怎么還會和從前一樣呢?這是母親對他們的懲罰。
后來事情在單位里傳開,女的待不下去辭職了,父親也逐漸邊緣化。大家都懷疑是母親報的警,但她從未承認過。換房的事情也一直拖延到現(xiàn)在,無人提及。這些年,父親除了上班,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釣魚上。他被曬得面目全非,人也更沉默了。那年,父親在一次夜釣中突發(fā)腦溢血去世。每當母親談及父親的死,總會象征性地沉默半分鐘,然后面如死灰地說:“釣魚死掉的還少嗎?前年我們單位里有人魚竿甩到高壓線,當場就死了。我聽別人講,老牟出事前,那片魚塘里有人釣到過死魚的。釣到死魚是兇兆呀,水底下的鬼在給鉤子上掛魚。我叫他晚上千萬不好再去了,他偏要去。釣魚死掉,怎么想得出來?”這套說辭她已在親友面前表演了千百次,每一次都全情投入,潸然淚下。其實,他們早就不再呼喚對方的名字,怎么還會談論彼此的生活呢?她根本不了解父親。
牟穎記得父親說,漁者,永不空軍,哪怕一條魚都釣不到,也要順走點什么,一棵白菜也好。出事那天,他獨自在凌晨步行到一個陌生的野釣點,那里離他常去的魚塘足有兩公里,一定是釣不到什么魚,才會改變線路。父親的夢想是釣到烏青王,據說它們能長到成年男子那么大,一旦上鉤,就會拼命向深水處游去。由于體型巨大,魚線常被扯斷,即便經驗老到的漁者遇到這種情況也毫無辦法。父親水性極好,年輕時在奔騰的水庫和湍急的長江里游過泳。如果那晚他釣到了烏青王,會放手嗎?他一定釣到了大魚,大到魚竿都被拉進河里。他一定會躍入水中,全力與大魚搏斗。這個畫面在牟穎腦中揮之不去。
終于,母親停了下來?!澳愠鰜?,我有話要講?!?/p>
牟穎放下手里的工作,坐到客廳的餐桌前,母親已經提前為他沏好茶。
“怎么了?”他問。
母親嘬了口茶說:“你舅舅是不會好了。”
“可他現(xiàn)在恢復得蠻好的?!?/p>
“醫(yī)生和我講的,不會好了。他自殺過,你曉得嗎?”
“我怎么會曉得。你都不曉得,你是他親姐姐?!?/p>
“以前,他是未成年人,我相當于監(jiān)護人?,F(xiàn)在他大了,自己得了這個病,我們也幫不了他?!?/p>
“什么意思?”
“我不同意他回來住,你去和他講。”
見兒子不出聲,費燕斌緩和了語氣說:“你也知道,他這個病很危險的?,F(xiàn)在,我有老頭子要照顧,不可能回來的。你也不要管太多,他那邊,下一季度的房租我出。”
“可你明明答應他了。”
“我是哄哄他呀,你也知道那種情況?!?/p>
“你太冷血了。要不是爸爸,你都不會去接他過來吧?”
費燕斌氣得用杯底敲擊桌子,茶水濺得到處都是。她拔高了聲音說:“你不要用那些話綁架我,我有自己的生活的!”她的聲音刺耳、尖銳,帶著哭腔。牟穎知道,她是替自己委屈。
這一次牟穎不再諒解母親,他要替那個沉默的人說話,用盡全身力氣向她咆哮,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她,控訴她的自私和冷漠。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他要把所有的疲憊和絕望都向她傾倒出去。她哭了,因為她躲不了,逃不掉了,那是她該受的。
費燕斌連夜買了動車票回到蘇州。那晚,牟穎忽然覺得,他不該讓母親離開的,本來他們已經說好要一起接費希出院。他們都帶著要求和恨意行事,卻聲稱是出于愛,這讓他感到難過。難道母親就不能逃離嗎?
一周后,費希出院了。他理了新發(fā)型,看上去很精神,他覺得自己都好了。牟穎自作主張把舅舅接到家里。費希并沒有問及他突然離去的姐姐,想必已經猜到些端倪。那天,他們請韋祎和阿黛一起到家里來吃飯。大家緊密地圍坐一桌,吃飯、交談。費希表現(xiàn)得很熱情,話也多起來。他說阿黛比他早半個月出院,最近還要在600號畫廊辦畫展。
“展出的都是病患的作品,不是我個人的?!卑Ⅶ煺f。
“600號畫廊在哪里?”牟穎問。
“就在宛平南路600號。如果你們要來看,就到日間康復中心,那里有一條明亮的走廊,就在那里?!卑Ⅶ煺f。
費希補充:“阿黛的畫最好,藝術水平很高的。不過她更擅長天文學,是那方面的專家。”
“你是學天文的?”韋祎問阿黛。
“天體物理?!卑Ⅶ旎卮?。
“主要都研究些什么?”韋祎又問。
“我對宇宙學比較有興趣,你們可以理解為對宇宙整體的研究,也探討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p>
“那我們對宇宙來說意味著什么呢?”牟穎認真地問。
正在夾菜的阿黛放下了筷子,很慢地說:“這個我還沒有想明白,也許一輩子都想不明白。”
“研究一輩子都想不明白的事對你又意味著什么呢?”牟穎繼續(xù)問。
“就像是中了彩票。刮開一看,安慰獎?!卑Ⅶ煺f得很慢,但很清晰,“是一種安慰。”
眾人都笑了。唯有費希不說話,把頭偏向一邊,好像在回避著什么。吃完飯,大家圍坐在客廳里休息,牟穎打開電視,但電視節(jié)目乏善可陳,只能不停換臺。費希突然問起那只獅子貓:“這次回來沒見到它?!?/p>
“去世了,埋在桂花樹下了?!蹦卜f說,換臺的頻閃在他臉上跳躍。
“算起來,有十五六歲了。姐夫很寵它的。記得有一次來吃飯,走到樓下,看到姐夫在用手電筒和它玩?!辟M希說。
“什么時候的事?”牟穎問。
“也有三四年了,一年除夕夜,姐夫把手電筒的光照到墻上,吸引貓的注意力,然后突然關掉,打開,關掉,打開,關掉,打開……貓就在旁邊看著,我也在旁邊看著。過了蠻長時間,他才看到我來了,手電筒一關,連忙招呼我進屋。貓一閃,不見了?!?/p>
然后費希又講起很久遠的事,說他對青濱的記憶已經淡了,什么都要講“大約”,沒有什么確定的事?!澳羌掠浀貌淮笄宄?,大約,爸爸喝酒誤事丟了工作。我長了蟲牙,晚上疼得厲害,媽媽急了,就去幫我買藥。爸爸聽到哭聲,說拔掉就好,大約就拔掉了?!?/p>
大家都認真聽著,但又隱隱希望他不要再說下去。
“那把榔頭平時是用來驅魚入網的,往船舷上用力敲擊,咚咚咚,魚就嘩啦啦全部游進來。媽媽是趁他睡著以后動手的,四擊,每一下都擊中要害部位。媽媽平時膽子很小的,只剪過墨魚仔和蝦頭,殺雞、殺羊都不敢。她被收押的那段時間,我就一直住在親戚家里,他們沒有小孩,本想收養(yǎng)我,但青濱生源不足,所有的學校都停辦了,沒辦法供我讀書,長大還是要去漁場上班。我寫信告訴媽媽,我還想讀書。媽媽回信說,姐姐會來接你的。后來你們真的來了……我覺得很幸福?!?/p>
費希不合時宜地笑著,沒有再說下去。
半年后,費希第二次入院,母親也暫時搬回來住,表現(xiàn)出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柔情。牟穎忽然意識到,她老了。不巧的是,那段時間,陳老先生病情也加重了,脾氣變得古怪,到處藏錢,有時還動手打保姆。母親兩頭奔波,她說人生就是不斷掉下去。不斷墜落,無法痊愈。
費希的情況又有變化,他不再說話,好像真的不在這兒了。有出版社通過韋煒聯(lián)系上牟穎,說是要出版他的作品,誰都沒有想到,他的病居然為他換來一波熱度。牟穎告訴他們,費希不再創(chuàng)作了,完全失去了創(chuàng)作能力。對方卻說,不管什么,只要是字,就能出版。牟穎有點生氣,既然無人在意他寫了什么,出版還有什么意義?但他還是拜托韋祎,整理了一些存留的稿件發(fā)送過去。
母親突發(fā)奇想,買下一只昂貴的櫻桃木書柜。拆卸舊書柜時,一摞牛皮紙文件袋掉了下來,砸中她的頭,撿起來一看,文件袋封面寫著:費希。是他的手記。
扉頁上寫著:
“我們需要的是那種讀完后能讓人感到猶如遭到一種不幸的書,這種不幸要能使我們非常痛苦,就像一個我們愛他勝過愛自己的人死了一樣,就像我們被驅趕到大森林里,遠離所有人一樣,就像自殺一樣。——卡夫卡寫給波拉克的信”
牟穎拿到手記,還以為是《第四人稱》的稿子,仔細翻看才知道,不過是潰不成句的囈語。舅舅小時候拿過作文獎,現(xiàn)在他的獲獎照片還保存在相簿中。彼時費希剛讀小學三年級,酷愛閱讀,但學校的閱覽室僅一間廁所大小,大部分書都是城市里的孩子捐贈的,費希在那里讀不到什么好書。那個學期來了一位新的語文老師,常把自己的書借給他看,還把他的作文送去參賽。但那位老師僅半個學期就調走了,青濱不會有人留下。幾乎沒有人讀完初中還會升入高中,費希是其中的幸運兒。大學期間他順利發(fā)表過一些小說和詩歌,畢業(yè)后,他筆耕不輟,用三年時間創(chuàng)作出一部長篇小說,寄給幾家出版社卻均遭到退稿。
他又把自己的作品寄給了韋祎,韋祎又把稿子推薦給她的導師,期待他能推薦給出版社。但是費希等來的卻是一段讓人沮喪的評述:“我,哲學教師學銜獲得者,中文系高師的畢業(yè)生,誠實地告知您,這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堆文學材料。所以,我只能負責地告訴您,我不能推薦給出版社。”后來費希用所有的積蓄自費出版了這本書,擺攤賣書,一共賣出去二十本,城管取締攤位,沒收了其余的二十九本。他好不容易搶救下一本,但也好多年下落不明了。
手記里夾著一張剪報,是一篇微型小說,不完整,標題部分被剪去,留下的文本記錄了一段縹緲的海上探險。署名著實奇怪,是個外國名字:華萊士·黑斯廷斯,而譯者正是費希。牟穎不解,打電話給費希,他卻云里霧里,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求助韋祎。她和費希曾在同一家報社供職。報業(yè)式微,失業(yè)后,她成了全職太太,平時也寫散稿賺點生活費。他們約在永嘉路的一家咖啡館見面,那里離她女兒的小學不遠。聊完,她方便去接女兒。
牟穎把手記給韋祎看,特別翻到剪報的那一頁?!斑@個華萊士·黑斯廷斯是誰?”
韋祎仔細翻看后說:“沒想到他還留著這個。你應該不知道,他為什么不寫小說了吧?”
“沒聽他說起過?!?/p>
“自從出版社拒稿后,他開始翻譯一個英國人的作品,那個作者的名字就是華萊士·黑斯廷斯。幾家報社刊發(fā)了小說,反響不錯。寫的都是一些幻想小說,有關島嶼、海洋和捕魚的。”
“他不懂英文的?!?/p>
“問題就在這里。一開始刊發(fā)作品的都是些小報,審稿工作很隨意的。后來被選刊轉載,編輯在核對稿件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世界上根本沒有一個叫華萊士·黑斯廷斯的作者?!?/p>
牟穎露出費解的表情。韋祎繼續(xù)解釋:“也就是說,費希編造了一個人物?!?/p>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那時大家都覺得他是出于虛榮,但我覺得不是那樣。小說并未涉及抄襲,即便不是翻譯的,用他自己的名字也能發(fā)表。那個時候的作者,發(fā)表也簡單些。也不可能是為了錢,千字一百、三百,屬于好的。干點什么不好呢?”
“是啊,干點什么不好呢?!?/p>
“可想而知,后來他就進了黑名單了。沒有人再刊發(fā)他的作品?!?/p>
韋祎繼續(xù)翻看手記,發(fā)現(xiàn)剪報沒有粘牢,撩開來,頁面上還有一段文字:文字在翻譯中并沒有被過濾,它們進行了一段漫長的旅行,變成了新的語言。它們一定與內心的聲音有關,那些聲音是由“存在”與“不存在”組合而成的,恰好可以彌補敘事者不在場或已經消亡的情況。這就是第四人稱?不,只是某種痕跡。它本身是什么,無從得見,只能在它的影子下行走,只能聽到回聲,見到漣漪,猜想它的形象。
就在那天晚上,回光返照似的,費希突然打來電話,告訴外甥《第四人稱》已經寫完了。午睡時,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正與友人在悠長的隧道中散步,很快就要走出去了,昏暗的盡頭是湖泊,以及一個盛大的夏日。他們自然地聊起生活,都是些瑣碎的事,晚飯吃些什么或今后的打算。周圍很安靜,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他完全好了。他很想看一看身邊的友人是誰,那么熟悉、親切,名字就在嘴邊,卻怎么也叫不出。醒來后他無比失落,因為他發(fā)現(xiàn),友人不過是小說中虛構的人物。
夜深了,窗已緊閉,貓不會再來。門和書柜被替換了,可以預見這房子也總有一天會被賣掉,換掉,沒有什么能留下來。牟穎忽然想起舅舅說起過一篇小說,好像是托爾斯泰寫的,結尾令人印象深刻,主人公在臨死前聽到有人說:完了。于是他在心中把這句話重復了一遍。
“完了——死,”他對自己說,“再也沒有死了?!?/p>
費希面對的,大約是一種深刻的蕩然無存,是比死更令人費解的東西。
5
當我說我不存在的時候,我,已經存在了。所有的人都共用一個名字,所有的事都發(fā)生在同一天。
一開始,我就對我尚不存在的世界很有興趣。比如這間屋子,在我還未降生的時候就已經被建好了。我為那些比我年長的桌子、椅子、床和茶杯取了名字。多是一些簡單的疊詞,一聽就知道它們是誰。軟軟,厚厚,薄薄,大大,小小。
我喜歡看母親的照片,少女時期的。哦,我在哪里呢?媽媽說,我自己都還是個小孩呢,你就更不知道在哪里了。那你想過我嗎?這是孩子的問題。既然還不存在,又何來想念?想過,媽媽肯定地回答。我知道那是真的。在我還沒有降生的時候,想念就已經存在了。
島嶼被白茅草叢和黑松林覆蓋。除此之外,以小喬木居多。海桐,濱柃,柃木,日本野桐,家門口的院子里有幾棵楊梅樹,樹不高,也不需要額外施肥,到了夏天,自然就結實在的果實。在那棵樹下面,我做過甜蜜的夢。青色的果實上,點染了血色。我回憶去年楊梅的味道,夢到自己是楊梅樹的孩子,化成了青澀的果子。忽然飛來一只伯勞,要啄我。我曾見到伯勞把吃了一半的麻雀插到樹枝上,當我經過那棵樹下,麻雀的頭就掉了下來。我怕得瑟瑟發(fā)抖,忽然就醒了。
每當害怕的時候,就醒來,夢不會讓我一直害怕下去。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費希,費希。多年以后,我學習了英文,才發(fā)現(xiàn)我的名字和英語的fish一詞讀音很像,fish,fish。原來我是一只魚。我醒了,四下環(huán)顧,人蹤俱滅。原來是井口放了空水桶,風吹過來的時候發(fā)出了響聲。
那些夏天青濱島被墨魚包圍,全島的婦女兒童都坐在海灘邊加工墨魚,漁船就在目力所及處布網。課余時間我會加工蝦、墨魚和螃蟹賺些零錢,然后坐船到東極鎮(zhèn)上買零食吃。但每一次剪下蝦頭,還是要做一番心理斗爭,蝦死前眼睛咕溜溜轉,好像要認清楚我的模樣。
對于七八九歲的孩童來說,島上的貧瘠和乏味像宇宙一樣無窮盡。為了躲避父親的暴力,我常逃到舅公家里。那是一個自行車庫改建的房子,大約十平米,只擺了一張柜子、一張桌子、一只電飯煲、一張床。外面看,像一只漚爛的火柴盒。湯阿山的番茄能長三米高,沒有人知道是怎么種出來的。好像他家的月亮都比別家的大一點。他講話時常潰不成句,但依然好聽。他講月亮很大很大,是從小茅屋的墻角邊升上來的,那一面是海,被一些海桐樹擋住,月升的時候,矮樹林像是泡在月光的熱湯里。是冰的,不是熱的。舅公說,那是一塊發(fā)光的冰。
我最喜歡聽湯阿山講里斯本丸號的故事。但我無法復述,他當時到底說了什么,早就記不得了,后來查閱了歷史資料,才將故事補齊。虛構并不是從事物消逝之后才開始的。
二戰(zhàn)時一艘日本貨船里斯本丸在東極附近沉沒,其中押載的戰(zhàn)俘跳海,那時湯阿山在附近海域捕魚,他是圍船的船長。他們都聽到了魚雷的聲音,大概知道是美國的軍艦向日軍發(fā)射的,船已經沉了??吹綗熿F彈后,湯阿山一行人沒有猶豫,搖起舢板出發(fā)了。戰(zhàn)俘和貨物漂得很近,接著湯阿山就看到瑟瑟發(fā)抖、魂不附體的四名英軍。他伸手比了三,他的舢板只能坐三個人,當第四個人試圖上船的時候,他擺了擺手。那個人就放開了船舷。
舅公將他們帶回了青濱,那次出海顆粒無收。在大多數時候,湯阿山拼盡全力才能養(yǎng)活家人,但他還是打開糧倉,請英軍吃飯,甚至讓他們吃上了風干的豬肉末,那是他們過年才能吃的。為什么對他們那么好?我問。舅公說不上來。
第二天,幾架日本戰(zhàn)機在附近海域投下大量炸彈,隨后,日本軍艦迅速包圍了青濱。日軍登島后,挨家挨戶搜查,被抓到的英軍一律槍決。那三個英軍白天藏匿在小孩洞,晚上睡在湯阿山家里。這個洞,藏在青濱島東北角懸崖下方,直到今日我們依然叫它小孩洞,顧名思義,小孩子常到那個洞里玩。幾天后,日軍終于結束了對東極附近海域的搜尋,三名英軍聯(lián)系到當時的國民政府后一路向南,抵達大陸,取道重慶返英,向西方世界講述了他們的經歷。歐洲戰(zhàn)場塵埃落定后,英國大使館贈送了慰問金和漁船,以表示對當年那些善良漁民的感謝。但時局變化,英方所贈財物不知所蹤。
雖然湯阿山不厭其煩地講述著這段回憶,但他并未得到任何回應。我喜歡去小孩洞看月升,月光是梯形的。那時老師送了我一本卡爾維諾的書,其中有一篇小說叫《月亮的距離》,開頭引自達爾文的一個猜想:從前月亮離地球很近,是海潮一點一點把它推向遠方的??柧S諾說,那時候,月亮就在我們頭頂上,奇大無比,望月時,夜光如晝,那是一種奶油色的光,巨大的月球似乎要把我們壓倒碾碎。滿月之夜,月亮只差一點點就要被海水浸泡濕了,大概也就幾米的距離。于是小說中的人就可以劃船到離月亮最近的地方,架一個梯子,爬到月亮上開采月乳。卡爾維諾把這個近地點稱為“金礁灣”。
這天大潮退去,小孩洞的巖壁上纏繞著海草,原來海水曾經漲得那么高。這里不正是金礁灣嗎?停泊在海岸的船尸鬼魅地浮起,進行了最后的航行,月亮又升起來了,但我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從小茅屋后面升起的,而是從另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我把它們寫了下來,所有的詞語和句子都是漂浮的,并不在它們應該在的地方。但那一刻我相信,我就是卡爾維諾。
我摸了摸上排的牙齒,缺牙回來了,或者它尚未被拔去。媽媽說,舅公不行了。人會在意死后的世界嗎?只要一想到以后的世界和舅公再無關系,我就忍不住害怕。我拼命地奔跑,火柴盒變得更潮濕了,軟綿綿塌了下來,覆蓋在舅公身上。生命中的絕大多數事情他都不記得了,里斯本丸號的故事也變得支離破碎。他要費勁力氣才能說清楚一件事。
他說,出海了。漣泗洋面風暴突起,他的圍船和捕船失散。但在駛向嵊山的路上,兩艘船又相遇了,然后一起開到青濱。
自問自答
如何解讀《一條街上的憂郁與神秘》這個主題?
滅點的缺失、狹長的陰影、過于沉默的街道似乎都暗示這不是一個現(xiàn)實空間。它是夢,或者是心靈層面的空間。這次創(chuàng)作選取的是最為顯著的關鍵詞:夢、陰影、恐懼,以及界限消失。
第二次寫,有何感想?
這幅畫啟發(fā)了我最初的創(chuàng)作,多年過去,它再次讓我回到那個起點。我像滾鐵環(huán)的女孩,再次進入世間萬物與心靈萬物并行排列的空間,如回聲遙遙地匯合。
什么是第四人稱?
托卡爾丘克提出了“第四人稱”的概念,但她沒有給出確定答案。我隱約感覺,這個敘事者一定與內心的聲音有關,那些聲音是由“存在”與“不存在”組合而成的,可以彌補敘事者不在場或已經消亡的情況。它本身是什么,無從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