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和書法
一切書法都是書寫文字,但并非一切文字書寫都是書法。就像一切文學(詩詞、散文、小說)都是文章,但并非一切文章(經史、策論、奏對)都是文學。這個道理,是今天的書法界、書法家和文學界、文學家都懂的。也就是說,書寫、文章、水果是一個大概念,而書法、文學、蘋果則是其中的一個小概念,二者是“一般”與“個別”的關系,“白馬”非“馬”。
但是,任何一部中國文學史,上古部分,除了《詩經》《楚辭》、漢樂府、漢賦之類,作為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被收入外,卜辭和《春秋》《孟子》《莊子》《史記》等屬于經史的文章也被收入。而從中古以后,直至清代,八大家的散文、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傳奇作為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被收入之外,程朱理學、陽明心學、《元史》《明史》《日知錄》《古文尚書考》之類,一概不見于文學史。也即上古,一切文章皆被視作文學,中古以降,只有文學性質的文章才被視作文學,非文學性質的經史之類便不再被視作文學。
同樣,任何一部中國書法史,上古部分,一切文字的書寫都被作為書法作品而收入,包括甲骨文、鐘鼎文、磚瓦文、石經、碑碣、簡牘,實際上都是日常的文字書寫,而絕非藝術的書法創(chuàng)作。而從宋代以后,直到清代,尤以今天為甚,各種手抄本、賬本、試卷等等,日常的書寫便不再被作為書法。平心而論,漢代三體石經的書寫,其書法水平并不是十分的高,卻被書法史作為書法的經典之一;明清《永樂大典》《四庫全書》等抄本,書法水平比之要高得多,卻不再作為書法,而是被作為“古籍版本”,與印刷的圖書歸于同類。
那么,什么樣的書寫可以被稱作書法?什么樣的書寫則不被稱作為書法呢?撇開上古的一切書寫都可以被作為書法不論,魏晉以后,漸漸地形成一條不成文的共識:只有藝術的書寫才可以作為書法,非藝術的書寫則不再被作為書法。但正如上古的書法只是書寫而基本上不考慮是否需要藝術的書寫,魏晉以降的地契之類,在很長的時期內以非藝術的書寫不被作為書法,在今天也被認為有藝術性而被稱作“民間書法”。
而即使藝術的書寫,魏晉歷唐宋而至于明代前期,書法的形式是藝術的,但它的功能與上古一樣,仍是實用的,即為了發(fā)表文章。而從明中期以后,伴隨著出版業(yè)的發(fā)達,發(fā)表文章的主要方式不再是書寫,更不再是藝術的書寫,而是制版印刷。所以,藝術的書寫在保有其藝術形式的同時,漸漸脫離了實用的功能,即不再是為了發(fā)表文章,而是為了創(chuàng)作藝術。
今天的書法家們,倡導“書法必須寫字,寫字不是書法”,進而推出“書法不必寫字”,便是由這一條線索而來的。
“寫字不是書法”當然是對的,但“書法不必寫字”我殊不敢茍同。然而,它確實又是由“寫字不是書法”順理成章推導出來的必然結論。如何使“寫字不是書法”不能推導出“書法不必寫字”的結論?癥結便在對“寫字不是書法”的解釋,不能僅止于“書法是藝術的書寫”。且不論什么是“藝術的書寫”,什么不是“藝術的書寫”本身無法量化,一切“藝術的書寫”當然是“藝術的書寫”,一切不是“藝術的書寫”到了一定的時間同樣可以被重新認定為“藝術的書寫”,甚至比“藝術的書寫”更具藝術性!事實上,歷代“藝術的書寫”之佼佼者,從二王到顏柳到蘇黃米蔡一直到近世的于右任、啟功,他們的書法不僅僅只是“藝術的書寫”,更是在經、史、子、集文化匯通基礎上的“藝術的書寫”。只論“藝術的書寫”,也即書法藝術的專業(yè)水平,今天的不少書家實在不讓前賢甚至更在其上,但專業(yè)的水平再高,作品的成就卻遠遜前賢,問題在哪里呢?便在文化的涵養(yǎng)!蘇軾等不論,在我所接觸到的老輩書家中,真正成就高超的,哪一個不是飽讀經史子集,滿腹詩書?而今天的書壇上,名聲顯赫的書家們,又有哪一個認真讀過《論語》《孟子》《春秋》《史記》《通鑒》、李杜呢?而沒有這些詩書的豐厚涵養(yǎng),光有高超的“藝術的書寫”技巧,固然可以創(chuàng)造出優(yōu)秀的具有很高藝術水平的書法作品,卻很難創(chuàng)造出優(yōu)秀的具有很高文化水平的書法作品。
錢穆先生曾說,中國學問講會通,精英的文化人物稱作“通人”,君子不器而無不可器,書法只是其“余事”中的一個“小器”。在古代,專業(yè)的書法家稱作“書工”“書匠”,在書壇上根本沒有太高的地位;而成就卓著的書法家無不是業(yè)余的。西方學問則講專業(yè),精英的文化人物稱作“專家”,成一定器而止于此器。近代中國受西學的影響,分工越來越細,分科也越來越清,書法便成了專門的一個獨立學科,書法家也以書法作為“正事”的“定器”——而書法藝術的傳統(tǒng),也正在專業(yè)化的全面繼承中被偷梁換柱、釜底抽薪地中斷了,國學的傳統(tǒng)書法開始變成美術的書法。
所以我認為,對于傳統(tǒng)書法的定義,在歷來一、寫字,二、藝術的寫字,即對于字法、筆法、章法尤其是筆法的技術性同時也是藝術性的要求之外,還需要加一條——三、器識的藝術書寫。所謂器識,也即社會的擔當,包括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它由文化的修養(yǎng)涵養(yǎng)而成。這個文化的修養(yǎng)不只是詩文尤其是舊體詩文,更在經史?!拔膶W豈不貴,經訓乃菑畬”,“文章因時而變,經史亙古不移”。今天的不少年輕書家開始注重舊體詩文的修養(yǎng),這當然是不錯的,但卻是遠遠不夠的。經史才是文化修養(yǎng)的根本。
書法藝術和藝術書法
書法藝術是在寫字的基礎上升華起來的藝術。雖然成了藝術,有了審美的功能,卻依然不失書寫的功能,即傳達所寫文字所要表達的意思、內容的實用功能也即閱讀功能。即使王羲之的尺牘,我們今天只關注它的審美功能,結字多么巧妙,筆法多么生動,章法多么有致,而無意于閱讀它所書寫的文字內容;但在王本人,包括這件尺牘的收件人,除了審美的創(chuàng)造和欣賞,第一位的肯定是表達并接受其所書寫文字的意思、內容。
所以說,書法藝術好比為穿而做的衣服,升華成了服裝藝術。這件衣服,上得了T臺的表演,但更在日常生活中的穿著。
藝術書法即使它仍然還寫字,但并不是建立在寫字基礎上的,而不過借書法(寫毛筆字)的形式來創(chuàng)作藝術,其功能全在審美,尤其是筆法、墨法、章法的審美,而與書寫和文字閱讀的功能無關。而且,其審美也不再局限于審“美”,而是拓展到了審“丑”;其形式也不再局限于書寫,而是拓展到了行為、表演、喊叫等各種匪夷所思的手段。對一件藝術書法的欣賞,除觀賞作品之外,更可以觀賞創(chuàng)作的過程。
觀賞作品的欣賞方式,雖為書法藝術所亦有。但書法藝術作品的欣賞,除賞其結字、筆法、章法之美,還需識其所書寫文字的內容之意。而藝術書法作品的欣賞,即使它寫有文字,我們也無須識其所寫文字的內容,而只需欣賞其筆墨的輕重疾徐、枯濕濃淡、粗細長短、頓挫轉折、疏密聚散之節(jié)奏變化、氣韻生動。
觀賞過程的欣賞方式,則純?yōu)闀ㄋ囆g所無,而為藝術書法所獨有。雖然,張旭、懷素的草書,在文獻中也有記載其創(chuàng)作過程頗有可觀的,但與今天藝術書法創(chuàng)作的重在表演的過程而不在創(chuàng)作的結果,具有根本不同的性質。張旭他們,留下作品是第一位的;而藝術書法,留下過程才是第一位。這就要感謝今天的高科技,可以用航拍之類的手段,把藝術書法的創(chuàng)作過程錄影下來,供大家全方位地觀賞。
藝術書法好比為藝術而做的衣服,即使它做得簡直不像“衣服”,但仍然在用布料。這樣的衣服,純粹是為了T臺上的藝術展示,在日常的生活中是根本不能穿的。是為藝術服飾。
書法藝術與藝術書法的區(qū)別,一如服裝藝術與藝術服飾的區(qū)別。
書法藝術屬于傳統(tǒng)書法的范疇,包括碑學和帖學,無論它怎樣的創(chuàng)新,審美與實用缺一不可。而它的成就,需要書家并具天賦、功力、修養(yǎng)三方面的條件。王羲之、顏真卿、蘇軾那樣的天才是不世出的,且不論;而從總體上看,我們這一代的書家,天賦未必不如前賢。功力即心、眼、手三者并到的書法能力,心關乎天賦不論,眼即看到的歷代名家作品的多寡,手即臨帖的功夫之深淺,平心而論,我們這一代的書家,從總體上而言,功力肯定超過前賢。修養(yǎng)即文化方面的涵養(yǎng),經史子集,詩詞文賦,以今天的出版業(yè)之發(fā)達,我們這一代的書家,完全有可能超越前賢。然而,我們這一代的書家,所寫的書法藝術,實在已經非常好了,遠遠超過了1930―1960年間所出生的“老一輩”書家,但相比于此前的歷代名家,總覺得頗有不足。原因何在呢?天賦雖不好說,但未必不如;功力明擺著,肯定超過;剩下的便是修養(yǎng),雖然有“可能”超越前賢,但事實上都沒有超越——這一代的書家,有幾個真正飽讀了經史詩書呢?
藝術書法屬于現代書法、當代書法的范疇,而無所謂碑學、帖學。它發(fā)軔于近世的“丑書”,以日本的所謂“少字數”為淵藪,嗣后又涌入了西方的抽象構成等現代藝術,于是李駱公、黃苗子、趙冷月、谷文達、徐冰、吳冠中各有不同方向的探索。進入新世紀,書壇有好幾位大腕在這方面取得了極大的成功,雖被傳統(tǒng)派斥為“丑書”,但在我看來,成績之卓異,迥超前此的探索諸家和日本的“少字數”派。
為什么書法藝術“今不如古”而藝術書法“后勝于前”呢?
因為書法藝術“古”的積累實在太悠久,涌現了太多優(yōu)秀的書家、優(yōu)秀的作品,而且前代的書家于天賦、功力之外更有豐富博洽的文化修養(yǎng)——盡管今天的出版條件使我們有可能在修養(yǎng)方面超過前賢,但今天的社會背景卻使我們根本不可能真正地飽讀經史詩書——這樣,今人要想超越前人,也就根本沒有可能了。即使蘭亭獎的得主,從看得見的筆墨等而言,實在寫得好啊!幾乎不讓王鐸!但從看不見的氣息等而言,實在非常的不夠,甚至遠不及陸潤庠、王志、歐陽通、沈傳師等等,在當時雖不如王羲之、歐陽詢、顏真卿的顯赫,但也算得上是頗為響亮的名頭,今天的書法家們又有幾個知道他們的呢?則我們的“當代著名書法家”包括“德藝雙馨書法家”、國展大獎得主,真正能在五十年后的書壇留下來嗎?
而藝術書法的“前”不過四五十年的時間,這四五十年還只是處在沒有頭緒的探索之中,成功的法門直到今天才剛剛有所明晰,即天賦、功力、創(chuàng)意三者缺一不可。天賦不好說所以還是不論,功力即對于傳統(tǒng)書法名家名作的心、眼、手所下的讀帖、臨帖功夫,創(chuàng)意即藝術的創(chuàng)意,當然主要是現代藝術構成、行為、觀念之類的創(chuàng)意。前代中,功力以趙冷月為最深厚,創(chuàng)意則以徐冰、吳冠中等較新奇。但且不論他們中具功力者乏創(chuàng)意,具創(chuàng)意者乏功力。今天那些書壇大腕的藝術書法家們,哪一個不是功力的深厚超過趙冷月,而創(chuàng)意的新奇超過吳冠中?則藝術書法的“后勝于前”,自然理所當然了。
眾所周知,在書法史上,魏晉是一個劃時代的轉折點,其標志便是日常書寫的書體,由篆隸書變?yōu)樾锌瑫?。當行楷成為日常書寫的通用字體,在寫字基礎上升華起來的書法藝術便進入到一個自覺的時代。
我認為,在書法史上,今天是又一個劃時代的轉折點,其標志便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書法,由書法藝術變?yōu)樗囆g書法。當藝術書法成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書法的主要形式,它自身也就進入到一個自覺的時代。
我曾寫“今(20世紀以來)書尚藝”,也即毛筆字的書寫不再以“發(fā)表文章”的實用為功能,而是以審美為唯一的功能。而相比于白蕉、啟功等純粹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尚藝的書法藝術,與此前在寫字基礎上升華起來的歷代書法藝術神離而且貌異了——“尚藝”的書法,當以藝術書法為更典型。
歪理和真理
“歪理十八條,真理只有一條”,這句俗語為眾所周知。作為科學上的分別,它當然是對的,比如說圓周率,只有3.14一條為真理,其他的任何數據都是歪理。但作為人文、藝術上的分別,它卻是錯的,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真理千萬條,歪理只有一條?!边@就是今天所講的多元化,包括人權問題,各國的國情不同,也不可能有統(tǒng)一的標準。藝術上,當然更是如此,審美是美,審丑也是美;古希臘的維納斯是美,畢加索的亞威農少女也是美;以形寫神是美,不求形似也是美;趙昌的畫是美,八大的畫也是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真理,身在此山不識廬山也是真理;公理是真理,婆理也是真理……所以說“真理千萬條”。唯一的歪理,便是以自己所認可的真理為唯一的真理,而別人的都是歪理——比如說,你認可“不求形似”吧?這當然是一條真理,但如果你以這條真理去否定“以形寫神”不過是“與照相機爭功”,那么,“不求形似”這條真理在你的手里便變成了歪理。
簡言之,科學上的真理是絕對的,不分時間、空間、條件、對象,3.14就是圓周率的真理。而人文、藝術上的真理是相對的,如馬克思所說,人類對世界的認識總是從相對真理不斷地趨近絕對真理,但永遠到達不了絕對真理。而任何相對真理,都各有其時間、空間、條件、對象的背景,在這個背景中,它是真理,不在這個背景中,它就成了謬誤。
因為講時間、空間、條件、對象的背景,所以,任何真理都只能用于要求自己,而不是用來要求、指責、反對別人的。潘天壽說,不要用自己曉得的、認可的反對自己不曉得的、不認可的,就是這個道理。潘所認定的弘揚中國畫的真理,是中西繪畫拉開距離而傳統(tǒng)自新,卻并不主張中西融合。但是,他并不反對中西融合,而是贊同這個方向的探索嘗試,更參與到方增先中西融合的探索實踐之中。而他個人,則致力于拉開距離的努力,創(chuàng)造了傳統(tǒng)中國畫登峰造極的新高峰。
徐悲鴻認定的則不是傳統(tǒng)自強,而是中西融合以改良傳統(tǒng)。但是,他并不反對傳統(tǒng)自新,不僅不反對,更把傳統(tǒng)保守派鄙視的齊白石的明清文人畫傳統(tǒng)和張大千的唐宋畫家畫傳統(tǒng)引入到他所執(zhí)掌的美院教學之中。而他個人,則致力于中西融合的努力,開創(chuàng)了新中國畫的發(fā)展方向,引領了嗣后新中國十七年“紅色經典”的劃時代創(chuàng)造。
而歪理一定是用來要求、指責、反對、否定別人的。我們看到,不少自詡的傳統(tǒng)派,高舉中西繪畫拉開距離的真理大旗,卻不去致力于拉開距離的實踐,而是用這面大旗去抨擊中西融合者,要求他們放棄中西融合而以拉開距離為真理;并認為今天傳統(tǒng)中國畫的不振,是徐悲鴻的中西融合導致的。這就好比踢足球的,自己不好好踢足球,而是指責乒乓運動員為什么不踢足球而打乒乓,并把足球踢不好的原因歸咎于乒乓運動員的打乒乓。
老干部體和明星作家字
老干部體、江湖體和明星作家字,為今天書壇的某些書家所痛斥。痛斥的原因有二,一是寫得太差;二是賣得太貴,雖然,今天賣得不貴甚至不賣錢了,但喜歡的人太多。因為這兩條,書法給他們搞壞了。為了維護書壇的正氣,必須大張旗鼓地反對老干部體、江湖體,反對明星作家字!
我反復講過,任一時代,包括今天亦然,整個書壇的好還是壞,不在書壇的大多數書法家,更不在書壇外的老干部、街道群眾、明星、作家;而在書壇的極少數書家。當書壇的極少數書家,書法寫得非常好,足以媲美王羲之、顏真卿、蘇軾、王鐸,無論他的作品賣得貴還是賤,喜歡的人多還是少;即使書壇的大多數書家、書壇外的老干部和明星作家,寫得再差,勉強入流甚至不入流,賣得再貴,喜歡的人再多,也是一個書法的盛世!而當書壇的極少數書家,書法寫得只是一般好,不過歷史上三流的水平,無論他的作品賣得貴還是賤、喜歡的人多還是少;即使書壇的大多數書家、書壇外的老干部和明星作家,努力把字寫到了入流甚至七八流(共分九流),賣得再賤,喜歡的人再少,又或者他們因為自覺到自己寫得差拿不出手,所以干脆不寫了,也是一個書法的衰世!
書法,或者說毛筆字,只有書法家才能寫,不是書法家就沒有資格寫——這是非常霸道的,我完全不能同意。只有寫得好的人才能寫,寫得不好的人就沒有資格寫——這還是非常霸道的,我還是完全不能同意。說他寫得不好,是以你為標準;但如果以王羲之為標準,你自己不也寫得不好嗎?五十步笑一百步,你不是也沒有資格寫嗎?
其實,晉陸機的《平復帖》、唐李白的《上陽臺》、杜牧的《張好好》,就是當時的老干部體、明星作家字,今天的書法史奉作“墨皇”、瑰寶。我的看法,以當時的書壇標準,除杜牧寫得還好,陸機、李白都寫得不是很好;當然,以今天的眼光,三家都寫得很好,有不同于書家的創(chuàng)意在。
我們看《晉書》《唐書》,陸機是一個將軍,當然常打敗仗,不是一個好將軍;能文學,頗有成就,卻根本不擅書法。李白、杜牧都是作家,李還兼有明星的效應,杜則兼有干部的志向身份,但均不擅書法。
看了歷史文獻的記載,再來對比他們的作品在當時的水平究竟如何。陸機的是章草,我們撇開索靖、皇象的刻帖不論,傳世漢簡的章草,寫得何等氣勢恢宏,雄深雅健??!這還只是一般的書工所寫,則索靖等如有墨跡傳世,陸機的水平實在是差之甚遠的。李白的大草,且不論歐陽詢、虞世南的行草,相比于張旭、懷素,又如何呢?可見,史書不載他們擅書法,是實事求是的。
當時的著名書法家,二王、歐褚虞薛、旭素、顏柳不論,像胡昭、王志、歐陽通、徐浩、沈傳師等,均有很高的成就。當時的寫碑書丹,有很高的潤金,所鄭重相請的,便是這批書法成就極高、很高乃至較高的書壇名家,根本沒有人去請陸機、李白、杜牧的!我推想,如果當時有人重金請他們寫碑書丹,王志、沈傳師們一定也會跳出來對他們鞭撻痛斥的。不過,如果人去世之后有靈,那么,王志、沈傳師們的靈,在今天肯定還會對他們鞭撻痛斥,因為,今天的書法史上,陸機、李白的作品被奉作至寶,而王志、沈傳師們幾乎銷聲匿跡了!
為什么當時書壇外的老干部、明星、作家成為今天書法史上的紅人?而當時書壇上的次重量級人物在今天的書法史上竟幾乎毫無地位?
這便是“書以人傳”和“人以書傳”的問題。陸機、李白,書壇外的名人能純粹“書以人傳”于書法史的,是極少數;書壇上的名人能純粹“人以書傳”的幾乎不可能——為什么呢?書壇上書法寫得好的實在太多了,而書法史的容量是相當有限的,不可能把每一個書壇上的名人寫進去。那么,怎樣的書壇名人才能最后被寫進書法史呢?那便是既有高超的書法水平足以“人以書傳”,又有博洽的書外成就足以“書以人傳”,像二王、歐虞褚薛、顏柳、蘇黃米蔡、董其昌……無不如此。
我曾講到,繪畫,既可“畫以人傳”,也可“人以畫傳”,還可“畫人兼?zhèn)鳌?;書法,“書人兼?zhèn)鳌笔谴蟾怕?,“書以人傳”是小概率,“人以書傳”幾乎無概率。“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則今天國展大獎的得主、蘭亭獎的得主,大家推崇備至、心向往之,然而,單單靠“人以書傳”,五百年后的書法史上真的還能留下來嗎?而今天的老干部體和明星作家字,大家(不包括書壇外)深惡痛絕、千夫所指,然而,靠了“書以人傳”,五百年后的書法史上很可能會留下他們中某幾個的某幾件作品——這些今天看來寫得很差的作品,五百年后卻會被書法史家們寫成別樣的好。
老干部體、明星作家字,還有江湖體,是今天書壇的掃蕩對象,似乎不蕩平這些賊寇,書法就不能振興。其實,書法的興衰,不在書壇之外的興風作浪,而在書壇之內的志道弘毅。書壇自身不振,則即使沒有老干部體、明星作家字、江湖體,書壇還是不興;自身振作了,則即使書壇外的老干部體、明星作家字、江湖體如何奇葩,書壇必興。
走他們的路,讓別人去走吧!仁者如射,為仁由己,豈由人哉!
老干部、江湖群眾、明星作家肯定也打乒乓,偶爾也搞個比賽,水平很爛,但總有人得了“冠軍”,其他人都說他“打得太好了”!馬龍、陳夢們會不會因此而勃然大怒,斥責他們,不允許他們打乒乓,說是中國的乒乓要被你們打壞了?中國的乒乓運動員,從無抨擊老干部、明星作家打乒乓的,只有中國的書畫家,用功于抨擊老干部、明星作家寫書法。奇哉怪也!
忠不忠
《明史》記燕王發(fā)動靖難之變,經過三年的苦戰(zhàn),以少勝多,終于兵臨南京城下。除非有奇跡發(fā)生,建文帝已經完全沒有勝算。當晚,建文諸臣王艮、解縉、吳溥、胡靖四家是比舍的鄰居,集聚吳家商議城破后的去取。解縉奮說大義,與亂臣賊子不共戴天!胡靖慷慨激昂,誓主辱臣死義無反顧!王艮卻一言不發(fā),只是淚流滿面。時吳的兒子與弼還是一個少年,見此情景,待客散后便對父親說:“解叔叔之深明大義,胡叔叔之節(jié)操尤凜,都是孩兒學習的榜樣;只有王叔叔太沒有出息了,哭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吳說:“孩子啊,你看錯了,城破之后,真正死節(jié)的肯定是你王叔叔。”語未畢,燕兵已入城,隔墻聽到胡吩咐家人:“外面很亂,不要出去;看好豬圈里的豬,不要讓它們受驚嚇跑出去了!”吳對兒子說:“你看,連豬也舍不得,怎么會舍生取義呢?”剛說完,另一隔壁的王艮家呼天搶地一片哭聲,原來王服毒死節(jié)了。朱棣入城登基,解縉、胡靖等深明大義的慷慨之士,多馳謁迎附。
噫!忠義為天下之大防。但什么是忠義之士呢?有時實在是很難準確地認識、評價的。假使永樂帝沒能攻破南京,建文帝的勤王之師從天而降了,解縉、胡靖當然是大忠大義,而且去各地做報告演講英雄事跡,而王艮則被公認為即使不是奸佞,也一定是偷生怕死的軟骨頭。
人的忠奸尚且如此,藝術的真?zhèn)巍?yōu)劣豈不亦然?其間的是非,有判然分明的,有經過深入可以分明的,有永遠弄不分明的,更有似乎“分明”了其實是黑白顛倒而且永遠不可能平反過來的……難矣!故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知矣!”我更進一言:“在沒有條件的情況下,知對為知對,知錯為知錯,對矣!”這兩句話的前一個“為”,都是“就是”的意思;后一個“為”,則是“任其”的意思。
自得師和莫己若
王夫之《讀通鑒論》引《尚書》:“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奔仁侵螄?,也是任何人的為人處世之道?!巴酢闭撸d旺之意;“亡”者,失敗之意。人生之成功、失敗,要在你“能自得師”,還是“謂人莫己若”。
我反復強調,一個人的成長,“成人”比“成才”更重要,無論對于個人,還是對于整個社會。尤其是對于整個社會,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通過教育而成人了,無論他們成才不成才,這個社會就能正常地運行;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沒有成人,即使其中有成才者,這個社會也無法正常地運行,包括這個沒有成人的成才者,他也無法正常地生活在這個社會上。
什么叫成人?就是明白自己是一個社會的人,個人是服從并服務于社會,包括家庭、他人的,所以要安分守己,盡其本職。既要感恩社會,感恩別人,還要多向別人學習,“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鬃诱f“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就是“能自得師”的意思。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沒有十惡不赦的人,圣賢也有不足,盜跖也有優(yōu)長。成人的人,總是看到別人的優(yōu)長,所以向他學習,使人之所優(yōu)長變?yōu)槲抑鶅?yōu)長。他當然也看到別人的不足,但只要不涉及“三大原則”,就不去批評他,“幫助他改正”,而是反省自己,“我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毛病”,從而使人之所不足不成為我之所不足。
成人,首先是成為一個普通人,“俗人”。在成人的基礎上成了才,估計一千人中間只有一人,他就有擔當感、責任心、大能力。普通之成人,保證了社會能正常地運轉,成人之成才,能推動社會更快、更好地運轉。但他“平居無異于俗人”,與普通人沒有什么兩樣,“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要他造人造衛(wèi)星時,別人造不出,他造出來了。
而不成人者,則以自我為中心,要求社會,包括家庭、他人服從并服務于自己,所以不守本分、不安本職。既抱怨社會,更抱怨別人,認為這個社會虧待了他,別人對不起他,永遠認為只有自己是對的,別人都是錯的。“見賢輒詆”,挖空心思找出圣賢的缺點來否定他,“見不賢輒抨”,見到別人明顯的缺陷更興高采烈地加以抨擊?!镑西认踩诉^”,不成人者亦即小人,小人的心理必為魑魅的心腸,魑魅的心腸就是喜歡盯著別人的過失大加渲染。所以,不成人的小人,縱有天真可愛之處,最后必定讓旁人覺得可憐進而可恨。他永遠看不到別人的優(yōu)長,不“能自得師”,所以優(yōu)長永遠不會成為他的品性;他總是看到別人的不足,“好為人師”、好“言人之不善”,好指導、指責別人,所以不足成為他的刻骨品性?!兜茏右?guī)》中教育小朋友的“道人善,即是善,人知之,愈思勉,揚人惡,即是惡, 疾之甚,禍且作”。說的正是成人“能自得師”和不成人“謂人莫己若”的分別。
不成人而不成才,為普通人,還好一點;一旦成了才,對個人,對家庭,對社會的危害就更大。他有大才華,但沒有擔當感、責任心。當社會和別人對他有足夠的寬容度,他可能為社會做出很大的貢獻,但一旦由于某種不可預料的突發(fā)主客觀原因,他就會對社會造成極大的破壞。
所以,人之為人,成人是第一位的,對己對人、對家對國,概莫能外。成才是第二位的,只有極少數才能成才,絕大多數都是不可能成才的。放棄了以成人為本的基礎,而追求成才的樓閣,空中的七寶樓臺再華麗,也是一定崩塌的。
著述和著作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句《論語》的開宗明義,即后世“學習”這個名詞的出處。我們今天講“學習”,無非是讀書本、聽老師講課的形式,而“實踐”則是指具體的做事。換言之,“學習”是“勞心”的活動,而“實踐”是“勞力”的活動。所以,學習者為知識分子、社會精英,實踐者為勞動人民、社會大眾。二者是兩個分開的行當。
但孔子的“學”,當然指讀書,指聽老師講課,“習”則并非課后復習書本、重溫老師之所講,而是講把書本之所述、老師之所講,用到自己的做事實踐中去體會并領會。比如今天所學的是“仁”,書本上是這樣解釋的,老師是這樣講解的,課后我并不是翻來覆去地繼續(xù)讀書、思考問題,而是把課堂上之所學,在自己或從政、或執(zhí)教、或經商的不同做事實踐中去運用,故曰“時習之”。老是讀書,那是很痛苦的,而把課堂上之所“學”,“活用”到自己的工作實踐,不僅使所學有了真切的體會,更使所習之工作有了立竿見影的進展,那才是真正令人愉悅的一件事??!所以說,“士者,事也”,學必“時習”。
聯(lián)系到做學問,當然是指寫成論文、寫成書的學問。古人的成果,通常稱作“著述”。著當然是寫下來的意思,寫什么呢?寫的是“述”。述者,“述而不作”。把從書本或課堂上聽老師講解所獲得的知識道理,運用到自己的做事實踐中去,取得了自己的感悟,隨時把這個心得寫下來,這個成果就叫“著述”。其特點有三:一是一定是“學”的結果,“窺陳編以盜竊”,來源于前賢,而絕非自己心血來潮或冥思苦想的獨創(chuàng);二是一定是“習”的結果,具有很強的實踐性,是理論落實到實踐中的有感而發(fā);三是一定是片段的、短小的自然成文。孔子不僅“述而不作”,而且“述而不著”。他如孟子、韓愈、朱熹、王陽明、顧亭林的著述,包括潘天壽、沈尹默、白蕉,無不如此。
著述的成果,其讀者對象是全社會各行業(yè)、各層次的,如《論語》,不僅經史的學問家要讀,無論什么職業(yè)乃至小學生也要讀。
今人的成果,通常稱作“著作”。作者,“陳言務去”的原創(chuàng)、獨創(chuàng),是前所未有的。它主要是研究攻關出來的,而不是學習、實踐的體會心得,所以專稱“研究”成果。這個“研究”有別于“學而時習”的理論聯(lián)系實踐,南朝謝莊以為“督郵賤吏,非能異于官長,有案驗之名,無研究之實”,意謂下層的社會工作者,不僅能力較差,而且只適宜實踐地做事,而不能擔任“研究”的工作。釋慧遠也認為:佛學的“著述”類成果,我也是可以承擔的,“至于研究之美,當復期諸明德”。也即“研究”的工作,必須由“脫產”的“明德”來完成。概而言之,“著作”的成果,特點亦有三:一是獨創(chuàng)的結果,“自我作古”“發(fā)人未發(fā)”、填補空白、重大創(chuàng)新;二是關在書齋中潛心研究的結果,它雖然也需要翻書,但目的不是為了“學”,而是為了查資料;它一定無須“習”即實踐,但必須有邏輯的推演、體系的構建,具有很強的理論性,十分深奧,為普通人尤其是勞力的實踐者所看不懂;三是大部頭的、課題性甚至工程性的項目,所以一定是艱苦地攻關而成的,盡管攻關者以苦為樂,但肯定不同于“學習”者的“不亦說乎”??档隆⒑诟駹?、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是外國著作的范例;中國則從揚雄的《太玄》《法言》、郭象的《莊子注》、閻百詩的《尚書古文疏證》等等,尤以今天的專家之著作為甚,亦無不如此。但中外相比較,“如此”者指其表象,論其實質,中國的著作實大異于西方的著作。
著作的成果,其讀者是專門家,非專門、非專家,尤其是小學生,肯定是不要讀也讀不懂的。如潘天壽可能讀過《尚書》《孟子》,但肯定不會去讀《古文尚書考》《孟子生卒年月考》。
今天,中國的學問,著作之風大甚,學界“全盤西化”,但僅得其表面而未得其實質;著述的傳統(tǒng)卻連表面并實質一概地中斷了。
20世紀著名畫家
下面這份名單,是20世紀各地區(qū)的著名畫家。他們的成就和聲名的起落沉浮,足以引起今天還在世的21世紀各地區(qū)著名畫家的反省。因為,如馬克思所說:“人到世間來沒有攜帶鏡子……所以人首先是把自己反映在別一個人身上。”(《資本論》第一卷郭大力中譯本25頁腳注18)中國所說的“以人為鏡”,正是同樣的意思。
兩廣地區(qū):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關山月、黎雄才、鄧芬、方人定、陽太陽、馬萬里;
港臺地區(qū):溥儒、張大千、黃君璧、江兆申、余承堯;
閩贛川昆疆陜地區(qū):陳子奮、鄭乃珖、蔡鶴洲、蔡鶴汀、黃秋園、石壺、周霖、袁曉岑、王晉元、馮健吾、石魯、徐庶之、趙望云、方濟眾、劉文西、何海霞;
齊魯安徽地區(qū):于希寧、黑白龍、張朋、蕭龍士、黃葉村;
北京地區(qū):齊白石、徐悲鴻、李可染、黃胄、吳冠中、張仃、李苦禪、郭味蕖、王雪濤、陳師曾、徐操、于非闇、蔣兆和、白雪石、周思聰、盧沉、姚有多、秦仲文、胡佩衡、葉淺予、王鑄九、潘潔茲、陳半丁、蕭愻、蕭謙中、祁昆、盧光照、許麟廬、婁師白、馬晉、金城、黃均、曹克家、田世光、吳作人、崔子范、汪慎生、俞致貞、董壽平;
天津地區(qū):劉奎齡、劉子久、陳少梅、張其翼、王學仲、孫克綱、孫其峰、劉繼卣;
江浙地區(qū):黃賓虹、潘天壽、傅抱石、錢松喦、陸儼少、余任天、陸抑非、周昌谷、方增先、李震堅、盧坤峰、吳山明、顧生岳、宋文治、魏紫熙、亞明、陳大羽、陳之佛、張辛稼、呂鳳子、吳茀之、諸樂三、陸維釗、周滄米、黃逸賓、張文俊、諸聞韻、張書旂、張振鐸、林散之;
上海地區(qū):吳昌碩、吳湖帆、賀天健、林風眠、謝稚柳、陳佩秋、程十髪、劉海粟、朱屺瞻、唐云、江寒汀、張大壯、趙叔孺、馮超然、吳待秋、關良、錢瘦鐵、姚有信、胡若思、沈柔堅、吳琴木、陶冷月、劉旦宅、吳華源、張石園、鄭慕康、王個簃、來楚生、謝之光、應野平、黃幻吾、喬木、丁寶書、吳觀岱、胡汀鷺、程瑤笙;
需要說明的是,任一時代,最后能在畫史上留下姓名來的,一百年間不會超過20個人。所以,這一百多個20世紀的著名畫家,五百年后能夠依然著稱于畫史的,肯定不足十分之一。而20世紀剛剛過去20年,其中的不少名字,對于大多數中國畫家來說已經非常生疏。而事實上,不僅在這20年,早在70年前,其中不少畫家人還在世,對他們成就和聲名的認識、評價,便是有所變動的。大體而言,有如下幾種情況:
一、生前便已著名,身后、至今依然著名;
二、生前頗為著名,身后逐漸冷落,至今幾不著名;
三、生前便已著名,晚年及身后逐漸冷落,至今又著名;
四、生前不著名,晚年及身后逐漸著名,至今依然著名;
五、生前不著名,晚年及身后逐漸著名,至今又不著名。
歷史是殘酷的,不過幾十年的時間,“多”少曾經的著名畫家,竟然變得不著名了!歷史又是公正的,不過幾十年的時間,多“少”曾經的不著名畫家,竟然變得著名了!
“以人為鏡”,也就是“以史為鏡”。
今天21世紀開局的20年間,著名的畫家之多,肯定超過20世紀100年間曾經著名過的畫家。那么,有沒有可能,這么多的21世紀著名畫家,會永遠著名下去,像20世紀著名畫家的第一種情況呢?“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我的看法,基本上不可能,而應以第二種情況的可能性比較大。這,無疑是對今天廣大著名畫家自信心的極大打擊。但歷史從來就是如此,不僅20世紀,清代、明代、元代、宋代……歷朝歷代,莫不如此,21世紀怎么可能是例外呢?所以,自我打擊一下膨脹的自信心,就可以樹立對歷史的敬畏心。我們要堅定文化自信,根本上便在牢牢地保持對歷史的敬畏心,而絕不是拋棄對歷史的敬畏心,膨脹對個人的自大心!
今天21世紀開局的20年間,不著名的畫家之多,當然更超過20世紀100年間的不著名畫家。那么,有沒有可能,其中也會出現像20世紀著名畫家中的第四種情況呢?我的看法,也是基本上不可能。因為,20世紀相對閉塞,包括清代、明代、元代、宋代……所以會出現有成就而不出名的不公現象。21世紀則是一個信息的時代、開放的時代、炒作的時代,有成就而不出名的不公現象再也不會出現,而變成了沒有成就而出大名的不公。所以,今天的不著名畫家,夢想著自己可能像凡·高、吳鎮(zhèn)一樣,在身后會名聲大振,甚至在臨死之前,把自己的作品鄭重托付給妻兒好好保存,實在也是變態(tài)的自大自信。
今天,著名的畫家強調的是“現實的論定”,而不著名的畫家強調的則是“五百年后的論定”。在20世紀之前 ,直到唐宋,這兩句話各有一半是真理,更具體地說,前一句的百分之八十是真理,后一句的百分之二十是真理。也就是說,“現實”論定的著名畫家,一半以上是可以成立的,并將在身后繼續(xù)著名下去,一半以下是不成立的,并將在身后淪為不著名。而“五百年后”論定的著名畫家,也即“現實”論定的不著名畫家中,一半以上將永遠不著名,一半以下中有幾人可能在身后著名。然而,到了今天的“現實”中,信息暢通透明到幾乎沒有隱私可言,“埋沒人才”的情況就再也不可能發(fā)生。只有沒有成就者,有極大可能在“現實”中被炒作為著名畫家,絕對不可能再發(fā)生有成就者在“現實”中被論定為不著名畫家。所以,“待五百年后人論定”的解釋,也就不可能再針對“現實”論定中的不著名畫家,而變?yōu)獒槍Α艾F實”論定中的著名畫家。也就是說,“現實”中的不著名者,應該面對“現實”的論定來反省自己,而決不可妄想“五百年后”的論定來抗拒“現實”、堅信自大。而“現實”中的著名者,應該面對“五百年后”的論定來反省自己,而決不可盲目于“現實”的論定來堅信自大、抗拒“五百年后”。
錢鐘書引西方哲語說:“藝術與政治、哲學被并列為世界上三大可以騙人的玩意?!庇盅a充說:“藝術家不只可以騙人,更用來騙自己。”“現實”中的著名者堅信“現實”而不畏歷史,是自欺欺人;“現實”中的不著名者不畏“現實”而堅信歷史,同樣也是自欺欺人。我們需要的是,既尊重現實,又敬畏歷史。尊重現實,主要是對“現實”中的不著名者而言的,如韓愈之所說:“諸生業(yè)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币词∽约鹤龅貌粔?,而絕不是抱怨社會、抱怨別人都瞎了眼,使我“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并妄想“五百年后人”一定會將我奉若神明。敬畏歷史,主要是對“現實”中的著名者而言的,如啟功先生生前就多次講到,自己的書法實在寫得不夠好,之所以當上書協(xié)主席,就像不會開火車或開得不夠好的人當了鐵道部部長。所以兢兢業(yè)業(yè),如履薄冰,而絕不是自高自大,認為實至名歸、舍我其誰、當仁不讓。
韓愈在《與衛(wèi)中行書》中講到,一個人的命之貴賤禍?!按婧跆臁保曋茞骸按婧跞恕?,成就之高低“存乎己”,“存乎己者,吾將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將任彼而不用吾力焉”。所以,現實之中,不著名,什么好處也得不到,應視作“分之宜也”;而只要我還能活在這個世界上,還能書畫,則活得再狼狽,也應視作“何其幸歟”。
事實上,在今天社會大透明的時代,誰是真有成就,名副其實的著名,在歷史上留得下來的著名?誰是實在沒什么成就,不過名不副實的著名,不要說在歷史上留不下來,就是當他從主席、院長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即使人還活著,在前一個“現實”大著其名的他,在后一個“現實”便將泯然眾人——這一切,有了20世紀著名畫家名錄的鏡鑒,我們是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的。
但是,人自以為是的本性,是永遠不肯從歷史的借鑒中吸取教訓的;藝術家尤其是永遠不肯從歷史的借鑒中吸取教訓的。所以,盡管“現實”中不著名、進入“歷史”后變?yōu)橹氖吕旧喜粫侔l(fā)生,但“現實”中大著名、進入“歷史”后不著名的事例卻會變本加厲。
一言以蔽,現實中的不著名書畫家,應尊重“現實”而不宜奢望“歷史”,而現實中的著名書畫家,應敬畏“歷史”而不可自重“現實”。就像窮人不應該高唱“我對錢財是看得很輕的”,而富人不應該高唱“物質第一性,精神第二性”。
本文責任編輯:石俊玲
徐建融 1949年生,上海人。1980年畢業(yè)于上海師大物理系。1984年畢業(yè)于浙江美院研究生班,獲碩士學位。上海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市第九屆、十屆政協(xié)委員。上海市十五規(guī)劃文學、藝術、新聞學科評審委員?!洞筠o?!肪幬呙佬g卷主編。上海文史館館員。享受國務院專家津貼。承擔國家重點科研項目《中國美術史》十二卷編委暨宋代上、下卷主編,清代上、下卷副主編,獲2001年“五個一工程”圖書獎、國家優(yōu)秀圖書獎、國家優(yōu)秀藝術圖書一等獎。《美術學文庫·美術人類學》獲2001年國家優(yōu)秀藝術圖書三等獎。其他專著和畫集有《中國繪畫》《中國書法》《書畫鑒定與藝術市場》《中國建筑史話》《中國畫經典之樹長青》《長風堂集》《毗廬精舍集》《徐建融山水花卉扇冊》《徐建融山水花鳥圖冊》等10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