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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潛鳥(外一篇)

        2022-05-30 22:39:20[加拿大]瑪格麗特·勞倫斯
        花城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哈維凱特姥爺

        [加拿大]瑪格麗特·勞倫斯

        談到加拿大女性文學(xué),絕大多數(shù)讀者往往會想到專注于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又被諾貝爾文學(xué)獎?wù)樟恋陌惤z·門羅,想到創(chuàng)作路子寬廣并擁有“加拿大文學(xué)女王”美譽(yù)的瑪格麗特·阿特伍德。但我們也千萬別忘了另一個瑪格麗特,她就是我們本期譯介的瑪格麗特·勞倫斯(Margaret Laurence,1926—1987),一位曾在加拿大女性文學(xué)中發(fā)揮過奠基者和開拓者作用的女作家。

        瑪格麗特·勞倫斯出生于加拿大西部曼尼托巴省尼帕瓦小鎮(zhèn)。童年十分不幸,四歲喪母,八歲喪父,由成為她繼母的姨媽撫育成人。她七歲時便開始寫詩、寫故事,顯示出獨(dú)特的文學(xué)天賦。大學(xué)畢業(yè)后,曾短期當(dāng)過記者,后隨丈夫先后僑居英國和非洲。1957年回到加拿大。1962年,獨(dú)自帶著孩子再次遷居英國,十年后終于回到加拿大定居。

        在英國生活的十年正是勞倫斯的創(chuàng)作旺盛期,她的代表作《石頭天使》《上帝的玩笑》《住在火里的人》《占卜者》等四部長篇小說幾乎都是在此期間完成的。她的小說幾乎都發(fā)生在馬納瓦卡鎮(zhèn),一個以女作家故鄉(xiāng)尼帕瓦為原型的虛構(gòu)小鎮(zhèn),類似于美國小說家福克納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女性世界是勞倫斯小說關(guān)注的中心。她小說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個性鮮明、經(jīng)歷坎坷的女性。女性的生存空間、獨(dú)立精神、自我意識和堅(jiān)強(qiáng)毅力是她小說中常常出現(xiàn)的主題。此外,如何在一個深受殖民主義影響的國度上消除社會不公、文化隔閡和種族差異,也是她在寫作中常常思考的問題。勞倫斯突出的創(chuàng)作成就為她贏得了眾多的榮譽(yù)。她曾兩度贏得加拿大文學(xué)的最高榮譽(yù)——加拿大總督文學(xué)獎,還榮獲加拿大最高榮譽(yù)勛章。2018年,被加拿大政府評為國家歷史重要人物。

        《潛鳥》是勞倫斯的短篇小說代表作,已成為加拿大女性文學(xué)的經(jīng)典。敘事者凡妮莎既是小說中的人物,又是小說中的視角。凡妮莎出身于醫(yī)生家庭,屬于主流社會,而小說中的主人公皮凱特來自于原住民梅蒂斯人家庭,屬于邊緣和弱勢群體。凡妮莎出于同情,更出于好奇,渴望走進(jìn)皮凱特的世界,但始終未能如愿。社會地位、文化隔閡、生活差別、種族歧視,這些都是橫亙于兩個女孩之間的障礙。鉆石湖度假和咖啡屋邂逅,成為支撐起整篇小說的兩個關(guān)鍵情節(jié)。就在咖啡屋邂逅時,凡妮莎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皮凱特。小說以潛鳥作為標(biāo)題,也頗具象征意味。潛鳥是加拿大特有的鳥類,由于生存環(huán)境不斷遭到破壞,已瀕臨滅絕。這種鳥會發(fā)出一種特別的鳴叫:“沒人能描述潛鳥的哀鳴,那種叫聲,聽過的人永遠(yuǎn)不會忘記。它哀怨悲凄,又帶著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嘲諷?!狈材萆X得,皮凱特也許才是唯一聽過潛鳥哀鳴的人。在相當(dāng)程度上,潛鳥的命運(yùn)正是皮凱特和原住民的命運(yùn)。皮凱特就像只潛鳥,但無人能真正懂得她內(nèi)心的悲哀。一個看似簡單的故事,卻觸及廣泛和深刻的社會問題,這是小說的力量所在。

        《半個哈士奇》的主人公實(shí)際上有兩個:小狗納努克和問題青年哈維。他們之間有著微妙而又深刻的互動。哈維的不斷挑釁導(dǎo)致了納努克悲慘的結(jié)局。哈維最后也因犯罪行為被判入獄。細(xì)心的讀者不禁會問:“又是什么原因讓哈維一步步走上犯罪道路的呢?”這其實(shí)正是小說的深意所在。

        高 興

        潛鳥

        馬納瓦卡城郊,長著一片混雜著矮小橡樹、灰綠色柳樹和苦櫻桃灌木的茂密樹叢,瓦卡垮河渾濁的河水沖刷著石子兒,從這里嘩嘩流過。樹叢中央的空地上,是陶奈爾家的屋棚。棚子底部是一個正方形小木房,由泥巴黏合的白楊樹干搭建而成,這是朱勒·陶奈爾五十多年前建的。他當(dāng)時從巴托什回來,大腿挨了一槍,就在那一年,路易·里爾被絞死,梅蒂斯人從此長期銷聲了。朱勒當(dāng)時只是想回到瓦卡垮河谷過冬,可是,他家的人在三十年代時,都還一直住在那里,我當(dāng)時還是個孩子。隨著陶奈爾家人口不斷增加,住地繼續(xù)加建,到最后,小鎮(zhèn)山腳的空地就成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木棚子,到處是木頭包裝箱、歪扭斜巴的木材、廢棄的汽車、快要散架的雞圈、絞纏在一起的鐵絲和生銹的洋鐵罐兒。

        陶奈爾這家人是法國人混種,他們說的方言既不是克里語,也不是法語。說英語時,也是磕磕巴巴、滿口臟話。他們既不屬于此地以北騰山保留區(qū)的克里族,也不屬于馬納瓦卡的蘇格蘭、愛爾蘭人混種,也不是那里的烏克蘭人。用我奶奶麥克勞德的話說,他們就是非驢非馬、不三不四、不倫不類的人。沒有零工可打,或者不在加拿大太平洋鐵路做護(hù)路工的時候,這些人就靠救濟(jì)過活。夏天的時日,陶奈爾家的一個小孩兒挨家挨戶敲鎮(zhèn)上的磚瓦房門,堆滿笑容的臉讓人覺得完全陌生,他在兜售滿滿一豬油桶的爛草莓,只要能賣到兩毛五分錢,便抓了硬幣拔腿就跑,生怕買主回過神兒,改變主意。有時候,老朱勒或者他兒子拉撒路會攪和到周六晚上的斗毆中,誰在他們附近,就會挨一陣拳打腳踢。他們還在大馬路上被得罪了的一群買主當(dāng)眾大吼大叫,之后警察就會把他們抓起來,在法院底下的牢房里關(guān)一個晚上,第二天他們就又安靜了。

        皮凱特·陶奈爾是拉撒路的女兒,和我同班。她比我年紀(jì)大,可她好幾門功課都不及格,可能是因?yàn)樗蠈W(xué)總是時斷時續(xù),沒人覺得上學(xué)對她有多大意義。她缺課的一部分原因是她得了骨結(jié)核病,有一次住院住了好幾個月。我是從父親那兒知道這些的,他是皮凱特的主治醫(yī)生。她的事兒,我也就只知道這么點(diǎn)兒。再有,就是她的樣子總讓人覺得有點(diǎn)兒難堪,聲音嘶啞,走路笨拙地一瘸一拐,臟兮兮的棉布裙總是老長老長的。我對她不冷也不熱。她總在我的視線內(nèi)來來往往,但我真正開始關(guān)注她的時候,是在我十一歲時那個特殊的夏天。

        “我真不知道這孩子怎么弄。”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父親說,“我是說皮凱特·陶奈爾。她的骨頭又發(fā)炎了。我已經(jīng)讓她住了一陣子醫(yī)院了,病情也控制得很好,我堅(jiān)決不同意再讓她回家。”

        “跟她媽媽解釋一下,不行嗎?她必須得好好休息?!蹦赣H說。

        “她媽媽不在?!备赣H回答,“況且有幾年沒工作了,這也不能怪她。皮凱特做一家人的飯,聽她說,只要她在,拉撒路就吃喝拉撒全賴著她,自己啥也不干。我看,反正只要她一回家,就顧不上照顧自己了。她不就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嘛。貝絲,我有個想法,夏天讓她跟我們一起去鉆石湖吧,好不好?有幾個月的時間休息,她的骨頭康復(fù)就大有希望了?!?/p>

        母親滿臉吃驚。

        “那怎么行呢,埃文?我們還有羅迪和凡妮莎呢?!?/p>

        “她的病不傳染,”父親說,“再說,凡妮莎也好有個伴兒?!?/p>

        “媽呀,”母親發(fā)愁了,“她頭上肯定有虱子的?!?/p>

        “哎呀!貝絲,你以為護(hù)士長會讓她一直這樣待在醫(yī)院里嗎?毛??!”父親發(fā)火了。

        麥克勞德奶奶板著臉,精致的面孔像潛在吊墜里的相片。她合起鼓著青筋的手掌,仿佛要開始祈禱一樣。

        “埃文,要是那個小雜種也來鉆石湖,我就不去了。”她宣布,“我去莫拉格家過夏天?!?/p>

        母親臉色一亮,又馬上試圖掩飾,我看著,忍不住笑出聲來。要是在奶奶麥克勞德和皮凱特中做選擇,皮凱特準(zhǔn)贏,頭上有沒有虱子都不是問題。

        “這樣的話,您說不定更開心呢,”母親若有所思的樣子,“您和莫拉格一年多沒見了。再說了,去城里住住,您保不準(zhǔn)會喜歡的。埃文,親愛的,你認(rèn)為這樣最好,咱就這么安排吧。要是你覺得這樣對皮凱特有益,那我們就帶上她,只要她懂規(guī)矩就行?!?/p>

        就這樣,幾個星期后,我們擠著坐進(jìn)了父親的美國老爺車,周圍堆滿了衣箱、食盒、給十個月大的弟弟玩的嬰兒玩具,和我們同去的是皮凱特,奶奶麥克勞德沒來,真鬧不明白是怎么弄的。父親因?yàn)橐厝ド习?,只能在鉆石湖的度假屋待幾個星期,我們要在那兒住到八月底。

        好多人家的度假屋都起名叫什么“露珠客棧”“臨時居”或者“在水一方”,我們的度假屋用的就是公路邊路牌上用正規(guī)字體標(biāo)注我家的姓氏——麥克勞德。屋子并不大,卻緊鄰著湖。從窗子望出去,你能透過云杉樹的細(xì)密枝條,看見陽光下水波粼粼、綠綠的湖面。小屋四周環(huán)繞著蕨類植物、枝干又細(xì)又尖的樹莓灌木叢,還有倒在地上、長滿了苔蘚的樹干。仔細(xì)看,你能在草里發(fā)現(xiàn)野草莓,它開著白花兒,再過一個月就能結(jié)出散發(fā)著甜香的草莓果兒,掛在細(xì)細(xì)的、毛茸茸的枝條上,仿佛一個個小紅燈籠。兩只灰色的小松鼠還在那兒,站在小屋旁的云杉樹上,沖著我們說三道四。夏季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它們還會大搖大擺地從我們手中拿走面包屑。掛在后門的碩大的麋鹿角稍稍有些褪色了,一個冬天過后,也有了裂痕。其他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我在自己的王國快樂地跑來跑去,一年沒來了,把各個地方都跑了個遍。去年夏天我們在這兒的時候,弟弟羅迪還沒出世,他現(xiàn)在坐在太陽下的汽車墊毯上,小手好奇地把棕色的云杉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仔細(xì)盯著看。爸爸媽媽把行李從車子拿到屋里,驚嘆一個冬天以后,小屋還完好無損,窗戶沒爛,謝天謝地,看不出被暴風(fēng)雪、倒塌的樹枝和冰雪破壞的痕跡。

        我巡視完一圈后,才注意到皮凱特。她坐在秋千上,瘸腿僵硬地往前伸著,另一只腳隨著她慢悠悠地蕩來蕩去,擦著地面。她長長的頭發(fā)又黑又直,披散在肩上,寬大粗糙的臉上毫無表情——是空洞無物,仿佛靈魂出了竅,不知去向。我遲疑著,慢慢向她靠近。

        “和我一起玩兒,好嗎?”

        皮凱特看了我一眼,頓時滿臉不屑的樣子。

        “我才不跟小孩兒玩兒呢?!彼f。

        我受到了傷害,氣哼哼地跺著腳走開了,發(fā)誓這個夏天不再理她??墒?,一天一天過去了,皮凱特還是讓我念念不忘,我也開始想讓她對我發(fā)生興趣。我并不覺得這個念頭有什么奇怪。說起來好像讓人難以相信:我總是聽人家說,陶奈爾家是混種,最近我才知道,原來這家人是印第安人,或者說,和印第安人相近,幾乎沒什么區(qū)別。我認(rèn)識的印第安人不多,是不是見過真正的印第安人,我也沒什么印象。我心想,皮凱特也是從大熊、龐德、特庫姆塞酋長那兒來的,從吃了卜里夫神父的心的易洛魁族那兒來的。這些都立刻讓她在我眼里極具魅力。那時候,我是寶琳·約翰遜的忠實(shí)讀者,有時會動情地大聲朗讀——“西風(fēng),從你的草原小巢吹來,從山上吹來,從西方吹來”,等等。我覺得皮凱特一定是森林的女兒,是荒原里的小巫女,要是我打探得法,說不定她會告訴我一些她熟知的秘密,比如夜鷹在哪兒筑巢,郊狼怎么撫養(yǎng)狼崽,或者海華沙歌里唱的是不是真事兒。

        我開始想辦法獲取皮凱特的信任。她的腿有病,不能游泳,可我還是想點(diǎn)子把她引到了湖邊。她來,也可能是因?yàn)闊o事可做。湖由泉水聚成,所以水總是冰涼冰涼的,我游的是狗刨式,手腳并用,拼命快速地倒騰,所以從不覺得冷。到最后,我游過癮了,走上岸來,坐在皮凱特身邊的沙灘上。她看到我來了,一手把她一直在堆的那個沙城堡推倒,悶悶不樂地看著我,一聲不吭。

        “你喜歡這兒嗎?”我問,我想先從這兒開始,待會兒把話題慢慢轉(zhuǎn)到森林傳說。

        皮凱特聳了聳肩:“還行吧。沒什么特別的?!?/p>

        “我好喜歡這里。”我說,“我們每個夏天都來?!?/p>

        “那有什么了不起?”她的聲音很遙遠(yuǎn),我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你想一起去走走嗎?”我問她,“不會走太遠(yuǎn)的。從這里繞過去,能看到一片好高好高的蘆葦蕩,那里有各種各樣的魚在游呢。好嗎?來吧?!?/p>

        她搖搖頭。

        “你爸說我要盡量少走路?!?/p>

        我換了個話題。

        “你肯定知道好多關(guān)于樹林里的事兒,對嗎?”我開始有禮貌地問。

        皮凱特瞪著又黑又大的眼睛看著我,沒有任何笑容。

        “你在說啥子鬼話,”她回答,“你腦子有病是不是?你要是說我老爹、我、他們所有人都是山貓野猴,你就最好給我閉嘴,聽見沒?”

        我嚇愣了,滿心委屈??晌疫€是固執(zhí)地緊追不舍,不理會她的反駁。

        “你知道嗎,皮凱特?這兒有潛鳥,就在這個湖上。那邊的岸上,就在那堆木頭后面,你能看到它們的窩。晚上,從屋里你就能聽到它們的叫聲,在岸邊會聽得更清楚一些。我爸爸說,我們應(yīng)該仔細(xì)地聽,爭取記住它們的叫聲,因?yàn)樵龠^幾年,鉆石湖附近會建起更多的度假屋,有更多的人會住進(jìn)來,到那個時候,潛鳥就會飛走了。”

        皮凱特?fù)炱鹗觾汉臀伵?,又把它們放下?/p>

        “誰會在乎這些鬼事?!彼f。

        我越來越明顯地看到,作為一個印第安人,皮凱特就是廢物一個。那天晚上,我獨(dú)自一人出去,連走帶爬地穿越蓋過了陡峭小徑的灌木叢,腳踩著地面上的云杉針葉,直打滑。我來到湖邊,沿著硬實(shí)的濕沙灘,走到爸爸建的伸到湖里的小橋,坐了下來。我聽到有人走過灌木叢和蕨類植物的聲音,心想,是皮凱特改變主意了,可出現(xiàn)的是爸爸。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們等待著,沒有說話。

        夜晚的湖映著一道月光,像鑲嵌了一塊琥珀的黑玻璃。四周的云杉樹又高又密,枝干在天空的映襯下顯出黑而清晰的線條,清冷閃爍的星光又讓它們變得柔和。這個時候,潛鳥開始叫了。它們像幽靈一樣,從湖岸上的鳥巢飛起來,飛到又黑又靜的水面上。

        沒人能描述潛鳥的哀鳴,那種叫聲,聽過的人永遠(yuǎn)不會忘記。它哀怨悲凄,又帶著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嘲諷。這聲音來自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仿佛和我們這個燈火點(diǎn)點(diǎn)、井然有序的夏日度假村世界隔了永世。

        “它們肯定是在有人踏上這塊土地之前,就一直這樣叫的?!卑职终f。

        他又接著笑起來:“當(dāng)然也可以這么說麻雀啦,小花鼠啦,但好像只有潛鳥讓人有這種感覺。”

        “還真是呢。”我說。

        沒人意識到,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一起坐在湖邊,聽潛鳥的叫聲。我們待了大概半個鐘頭,然后回到了小屋。媽媽正在壁爐前看書,皮凱特望著燃燒的樺木,什么也沒做。

        “你真該和我們一起去?!蔽艺f,其實(shí)心里暗自高興她沒去。

        “我不會去的?!逼P特說,“我才不會大老遠(yuǎn)跑到那兒去看一群嘎嘎亂叫的鳥兒?!?/p>

        我和皮凱特在一起一直很別扭。我覺得自己有點(diǎn)兒讓爸爸失望了,可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為什么我要和她一起去樹林里玩?;蜻^家家,她都不肯理我,或者不知道怎么答應(yīng)我。我想,她不去,也許是因?yàn)樗呗诽粤?。大部分時間,她都待在屋里,和媽媽在一起,幫她洗碗或照看羅迪,但很少說話。后來,鄧肯一家來度假了,我就和梅維斯一起玩兒,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沒有一點(diǎn)兒辦法走近皮凱特,過不多久,我就沒興趣再做努力了??墒?,整個夏天,她讓我既看不順眼,又覺得神秘。

        那年冬天,父親染上了肺炎,病了不到一個星期,就離開了我們。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周圍發(fā)生了什么,完全沉浸在自己和母親的悲痛之中。在我又開始關(guān)注周圍的世界時,我不經(jīng)意中注意到,皮凱特已經(jīng)不來上學(xué)了。我也不記得后來有沒有再見過她,直到四年以后的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我和梅維斯在瑞閣咖啡館喝著可樂的時候,才又碰到了她。點(diǎn)唱機(jī)里的音樂像雷鳴一樣轟響著,一個女孩輕輕倚在它的鉻合金外殼和七彩玻璃上。

        皮凱特那時應(yīng)該是十七歲,雖然看上去是二十歲的樣子。我盯著她,震驚于人竟然能有這么大的變化。她從前毫無表情的臉現(xiàn)在神采飛揚(yáng),有一種幾乎瘋狂的喜悅。她和身邊的男孩子大聲說笑著。她涂著明艷的胭脂紅唇膏,頭發(fā)剪得短短的,燙成滿頭小卷。小時候她長得就不好看,現(xiàn)在也不好看,身材還是那樣笨重一團(tuán)。但她烏黑的眼睛和稍稍有些低垂的眼角卻很漂亮,緊身裙和橘色的套頭衫恰到好處地凸現(xiàn)出她柔軟玲瓏的身體。

        她看到了我,朝我走過來,腳步有些蹣跚,不是因?yàn)樗耐然歼^骨結(jié)核,她的瘸腿那時就基本好了。

        “你好啊,凡妮莎,好久不見了哈。”她的嗓音還是一樣的沙啞。

        “你好。這幾年你都在哪兒呢?”我說。

        “哦,我能去哪兒?!彼鸬溃拔译x開家有兩年了,到處逛——溫尼培格、里賈納、薩斯凱通。天哪!怎么跟你說呢。我今年夏天回來,但不會待太長。你倆是來跳舞的嗎?”

        “不是?!蔽覕嗳环裾J(rèn),這是我的痛點(diǎn)。我認(rèn)為自己十五歲了,已經(jīng)到了可以周六晚去火烈鳥俱樂部跳舞的年齡,可我媽不這么想。

        “你真該來的呀,我從來都一場不落。這是這個鬼地方唯一好玩兒的地兒。天哪,我可不愿在這兒待,它哪有一點(diǎn)兒好。讓人惡心?!?/p>

        她在我旁邊坐了下來,我聞到她身上濃烈刺鼻的香水味。

        “實(shí)話告訴你吧,凡妮莎,”她稍稍壓低了聲音,跟我私下里說,“你爸是馬納瓦卡唯一好心幫過我的人?!?/p>

        我一聲沒吭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知道她說的是實(shí)話。和那年夏天在鉆石湖相比,我對她多了一點(diǎn)點(diǎn)了解,但還是像那時一樣,我無法走近她。我恨自己的怯懦,總是害怕面對她??晌乙膊⒉粡男睦锵矚g她,我只是覺得,我該對她好,因?yàn)槟莻€遙遠(yuǎn)的暑假,因?yàn)楦赣H希望她能和我做伴兒,或許我也能是她的伴兒,盡管這種情形從未發(fā)生。現(xiàn)在,我又見到了她,我得承認(rèn),她讓我反感和尷尬,我不由自主地鄙視她話音里流露的自怨自艾。我希望她最好走開,我不想看到她,不知道和她有什么好說的。我們之間好像是沒什么好說的。

        “還有哈,”皮凱特繼續(xù)說道,“鎮(zhèn)上的老少娘兒們肯定想不到,我今兒個秋季就要嫁人啦。我的男朋友,他是個英國佬,在城里的堆料場干活兒,個兒老高老高的,一頭大波浪金發(fā)。真是帥。有個地道的洋名兒,艾爾文·杰瑞德·卡明斯——不好記,是吧?他們都叫他艾爾。”

        剎那間,我讀懂她了。我們同在一個小鎮(zhèn)住了那么多年,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真真切切讀懂了她。她那張桀驁不馴的臉在此刻卸下了防范和面具,目光中充滿了熱辣的希冀。

        “哇哦,皮凱特——”我爆發(fā)式的回應(yīng)有些不自然,“天大的好消息,真是太好啦。祝賀祝賀,祝你好運(yùn),希望你快樂——”

        我在說這些套話的時候,心里尋思著,是什么把她逼迫到這種境地,竟然去追求她曾經(jīng)極力抗拒的東西。

        十八歲時,我離開馬納瓦卡,去異地上大學(xué)。第一學(xué)年結(jié)束以后,我回家過暑假,開始的幾天里,我和母親沒完沒了地聊,互相說著書信里沒有寫到的消息——我的生活中發(fā)生了什么,我離開這段時間馬納瓦卡發(fā)生了什么。母親回想著與我認(rèn)識的人相關(guān)的事兒。

        “我給你的信里寫到皮凱特·陶奈爾了嗎,凡妮莎?”有一天早上,她問。

        “沒有,沒提過她?!蔽艺f,“上次我聽到她的消息說,她要嫁給城里的一個什么人了。她還在這兒嗎?”

        母親滿臉驚訝,她開口前愣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怎么跟我說,又覺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她死了。”母親最后開口說道??次冶牬笱劬ν?,又說,“唉,凡妮莎,事情發(fā)生那會兒,我腦子里的她還是那年夏天時的樣子,整天板著臉,又蠢又笨,還邋里邋遢。我也總想著,我們能不能多幫她點(diǎn)兒,可我們又能做啥呢?那時在度假村,她整天和我在一塊兒,說實(shí)話,我也只有能讓她張嘴說句話的本事。我知道她喜歡你爸,可就算這樣,她和你爸也沒啥話說呀。”

        “出啥事兒啦?”我問。

        “不是她男人甩了她,就是她甩了她男人,”母親說,“我也鬧不明白。反正是她帶了倆孩子回來,都還是小嬰兒呢——出生時間相隔肯定很近。我猜,她幫拉撒路和她的兄弟們看房子,就在那片洼地里,陶奈爾家的老地方。我以前有時候在街上碰到她,可她從來不跟我打招呼。她胖了好多,糟蹋得不成樣子,老實(shí)說,就是個邋遢女人,穿得破舊不堪。她上了幾次法庭——也是醉醺醺、臟兮兮的。去年冬天,一個禮拜六晚上,正是天兒最冷的時候,她自己一人帶著孩子在屋棚里。陶奈爾家總是自己釀酒,這我是聽說的。拉撒路說,后來他和孩子們那天晚上出去了,她幾乎一整天都在喝酒。他們家有個舊的燒木頭的爐子,你見過的那種,煙囪管兒露在外面的。屋棚著火了,皮凱特沒出來,孩子們也沒出來。”

        我一句話也沒說。就像許多和她有關(guān)的事一樣,好像沒什么好說的。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烈火和白雪被一團(tuán)沉寂包裹著,我希望能從記憶中想象自己曾見過的皮凱特的眼神。

        暑假期間,我和梅維斯和她的家人去鉆石湖住了幾天。父親去世以后,家里就把麥克勞德度假屋賣掉了,我甚至沒有回去看一眼,我不想目睹我舊日的王國已成陌生人的領(lǐng)地??墒怯幸惶焱砩希要?dú)自一人又去了湖邊。

        父親建的那座伸向湖里的小橋已經(jīng)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政府建造的一座大型堅(jiān)固的橋。騰山現(xiàn)在已成了國家公園,鉆石湖也改名為瓦帕卡塔湖,因?yàn)槿藗冇X得一個印第安地名對游客有更大的吸引力。小店鋪從一個變成了幾十個,整個地方成了繁榮發(fā)展中的度假村,布滿了酒店、舞廳、閃著霓虹燈的咖啡館兒,彌漫著薯片和熱狗的刺鼻氣味。

        我坐在政府建造的碼頭橋上,望著水面。至少夜色中的湖還和過去一樣,幽黑閃亮,一道月光鋪展在水面,像是黑色玻璃上鑲嵌的琥珀。那天晚上沒有風(fēng),周圍一片寂靜。好像太安靜了,于是我才意識到,潛鳥不再在這里出沒了。我又聽了一會兒,想證實(shí)一下,可是再也沒聽到那一聲悠長的一半嘲諷、一半哀怨的鳴叫穿透湖面的寂靜。

        我不知道這些鳥兒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許它們?nèi)チ四硞€遙遠(yuǎn)的地方棲身。也許它們還沒有尋到這樣的地方,索性慢慢消亡了,并不再在乎自己的生死存亡。我想起來,父親和我坐在這里,聽湖上鳥兒的叫聲,皮凱特不屑和我們同往。此刻,我好像不由自主地、完全讓人難以察覺地意識到:皮凱特也許才是唯一聽過潛鳥哀鳴的人。

        半個哈士奇

        那年九月,當(dāng)彼得·喬涅的馬車叮叮咣咣、晃晃悠悠地駛進(jìn)我家后院時,我并沒料到,他這次到訪極不尋常。彼得·喬涅住在騰山,在馬納瓦卡以北一百英里的地方。因?yàn)闃淠緮?shù)量不斷減少,樺樹很難買到,他是僅存的幾個還在做樺樹買賣的人之一。每年秋天,他都南下到馬納瓦卡,帶一馬車樺木給我們做柴火用。樺木比楊樹耐燒,但價(jià)格昂貴,我們只能買得起一車,因此,我姥爺將兩種木柴混在一起燒。我看著彼得·喬涅把馬叫停,然后爬到馬車后面,開始把木柴條往車下扔。粉白的樹皮還在,被扯掉的地方露出淺鐵銹紅色的里層。他扔下來的木頭砸在地上,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姥爺和我還要把它們搬進(jìn)屋。廉價(jià)的楊木留在屋外,樺木則搬到地下室儲存。

        我正在工具棚屋頂上躺著看書。一棵巨大的云杉樹長在棚子近旁,枝干覆蓋了整個棚頂,待在那兒的人誰也找不著。我媽說,我都十五歲了,不能再貓到屋頂去玩兒了。

        “喬涅先生好!”我喊道。

        他抬頭看,我從云杉樹的枝干中探出身來,向他招手。他咧嘴沖我笑笑。

        “你好啊,凡妮莎。哎,你不是想要一只狗嗎?”

        “???娜塔莎又生小狗啦?”我問。

        “是啊,又生了,”喬涅先生回答,“娜塔莎一直沒閑著。這是它第五次下崽兒啦。這一次是和哈士奇配的種?!?/p>

        “哇,”我來勁兒了,“那小狗就是半個哈士奇了吧?它們長什么樣兒?”

        “你來看,”他沖我招手,“我?guī)Я艘恢唤o你?!?/p>

        我快速從工具棚頂滑落到柵欄又下到地面上。小狗在馬車前面的一個紙盒子里,它好小,胖乎乎的,毛又短又柔軟,和小雞身上的絨毛很像。它是黑色的,和娜塔莎一樣,但喉嚨處有一圈白毛,頭頂上有白色斑點(diǎn)。我把它抱了起來,它不高興地亂掙,想逃開,后來安靜下來,沖著我的手聞來聞去,想看看我是不是友好。

        “它真的是給我的?”我問。

        “當(dāng)然啦,”喬涅先生說,“你是在幫我呢。我哪能養(yǎng)得了六只啊。山里頭每個人都有狗啦,都派上了各自的用場。我不能把它們都淹死呀。我老婆說,那我可真是瘋了。說真的,我真是急得恨不得宰孩子啦。你媽會讓你養(yǎng)的吧?”

        “哦,當(dāng)然,她會的??墒恰?/p>

        “你是說他不會?”喬涅先生說,他指的是姥爺康納。自從爸爸去世以后,媽媽帶著我和弟弟跟姥爺一起住在磚瓦居。

        “我們待會兒就知道了,”我說,“他來了?!?/p>

        姥爺康納邁著大步走出屋,朝我們走過來。他八十多歲了,但走路時腰桿兒還是直直的,支撐著他碩大的身軀。他這精神頭一半是體力好,一半是個性強(qiáng)。在他這個年紀(jì),能有如此矯健的體格,他認(rèn)為全都因?yàn)樗麍?jiān)持勞動和養(yǎng)成好習(xí)慣。他不碰旱煙,也不吸鼻煙,不屑于打牌,只喝茶,因?yàn)樗嘈派系鄣挠^點(diǎn),認(rèn)為酒令人喪志,烈酒讓人動怒。天兒很暖和,曼尼托巴楓樹的葉子正漸漸變成清澈的檸檬黃,下午的太陽照射在磚瓦居的窗子上,像是貼了銀色的錫紙,而我姥爺卻穿著淺灰色的毛衣,扣子一直扣到脖頸的位置。他臉上的表情還是慣常的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但那還是一張英俊的臉——清晰的線條輪廓,高高的鼻梁,眼睛是冷冷的、像雪影一樣的藍(lán)色。

        “哦,彼得,你又送木頭來啦。”姥爺開始和人交談,總是用一句話說一件明擺著的事兒,讓你不能說別的,只能答應(yīng)。

        “是啊。看,都在這兒啦?!?/p>

        “這次要多少錢?”姥爺康納問。

        喬涅先生告訴了他價(jià)格,姥爺看上去吃了一驚。他四十年前花小錢能買到的東西,現(xiàn)在已經(jīng)價(jià)格飛漲了,可他從來就不能接受這個事實(shí),所以永遠(yuǎn)覺得自己吃虧上當(dāng)了。他開始辯解,喬涅先生故意面無表情。就在這時,姥爺看到了小狗。

        “你懷里抱的什么,凡妮莎?”

        “喬涅先生說送給我的。姥爺,我能留下它嗎?我保證會好好照顧它的,它不會惹麻煩的?!?/p>

        “我們這兒可不要狗,”姥爺說,“它們到處亂跑,又毀壞東西。你只會給你媽添亂,為你媽想想,你就不會養(yǎng)狗了。”

        “要是我媽說我能養(yǎng)呢?”我堅(jiān)持己見。

        “在這件事上,沒有‘要是?!彼苯亓水?dāng)?shù)叵旅盍恕?/p>

        “這只狗可是半個哈士奇呢,”喬涅先生插話了,想幫我,“看家護(hù)院兒好著呢。還不用擔(dān)心它下崽兒,是只公的。”

        “哈士奇!”姥爺康納大叫,“我可不認(rèn)為能指望它們有啥用,說不準(zhǔn)會把羅迪撕成碎片!”

        弟弟羅迪五歲半,特別喜歡動物。我拿這個和姥爺論理,爭得面紅耳赤,和他一樣不會拐彎抹角。這時,羅迪和媽媽來到院里。弟弟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和我一起鬧起來。

        “好不好,姥爺,求求您了?!?/p>

        “行嗎,媽媽?”我懇求道,“我會照顧它的,不用您費(fèi)任何事。我保證?!?/p>

        我媽總是既不想讓孩子不高興,又不愿惹姥爺生氣。

        “我這兒倒是沒問題,可是——”她不確定地說道。

        我媽的遲疑讓姥爺一反常態(tài),最終改變了主意。

        “那就把這個狗東西留下吧。凡妮莎,你行行好,不然木頭明早以前就卸不完啦。但我可跟你說明白嘍,只能讓它待在地下室。要是讓我在屋里其他地方撞見它,你就得把它送走,聽見沒?”

        “好!好!”我抱著小狗就跑了,弟弟也跟著我跑了。

        小狗在地下室撒歡兒,一會兒在地板上的蘋果箱子周圍嗅來嗅去,一會兒又在裝土豆和蘿卜的袋子后面左刨右刨,一時間不知往哪個方向跑,笨手笨腳地摔倒在地上。我和羅迪沖著它大笑,然后我把它抱起來,讓它去試試它的新床,它竟然嚇得尿濕了毛毯。

        “我們給它起個什么名兒,姐姐?“

        我想了想,有主意了。

        “納努克?!?/p>

        “那——奴客?這哪是名字呀?!?/p>

        “是因紐特的名兒,傻瓜。”我馬上回應(yīng)。

        “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這誰不知道?!蔽移鋵?shí)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總以為自己最聰明?!钡艿苷f,有點(diǎn)不高興了。

        “那你給它起個名兒看看?”我沒好氣地問他。

        “我想叫它拉迪?!?/p>

        “什么?拉迪!這么老土的名字?”

        我當(dāng)時意識到,我的聲音帶著讓人不舒服的姥爺說話的口氣。

        “我是說,如果是牧羊犬之類的,叫拉迪還可以,”我想緩和一下,“但這只狗還是要取個因紐特的名兒,因?yàn)樗陌职质枪科?,知道嗎??/p>

        “哦,有道理。”弟弟說。“來,納努克!”

        小狗看也不看弟弟一眼。它好像太小,對取啥名兒并不怎么介意。

        哈維·辛沃是給我家送報(bào)紙的。他是個大塊頭的十六歲少年,眉毛顏色很淡,白皙的臉上長滿了雀斑。他放學(xué)后,就去報(bào)社取報(bào)紙,然后騎著他的舊自行車,挨家挨戶地送。他總在這里來來往往,可我卻從沒見過他。直到那年冬天,我才第一次和他碰面。

        納努克可以在院里跑,但院門是關(guān)著的。柵欄很高,木條也釘入地面很深,所以納努克既無法翻越柵欄,也無法從下面鉆出去。我會帶它出去遛彎兒,其余的時間它就待在院子里。這并不是說,它就給困住了,因?yàn)槲壹业脑鹤硬畈欢嘤幸还暣竽?。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剛巧碰到哈維·辛沃來到我家院兒門口,把溫尼伯《自由新聞》扔到前門。他沒有立刻回到自行車旁,而是在門口站著,當(dāng)我沿著走道走近他時,看到了他在做什么。

        他手里拿了一個短短尖尖的小木棍兒,正在對著門閂捅。納努克在另一邊,它不過才四個月大,但那種齜牙咧嘴發(fā)出的怒吼卻是我從未聽到過的。它想用牙齒咬住木棍兒,可是哈維縮手太快。然后哈維又繼續(xù)捅,這一下戳到了納努克的臉,它痛得一聲慘叫,但并沒有被嚇走,繼續(xù)沖上來,想咬住小棍兒,哈維還是不急不慢地故意用尖頭木棍戳它。

        “干嗎呢你?”我大聲喊道,“放開我的狗,聽見沒?”

        哈維抬頭,沒精打采地沖我笑笑,騎上了他的自行車。

        “它想咬我呢,”他說,“這狗太兇了。”

        “才不是呢!我都親眼看到了!”我氣得大聲喊道。

        “那你還不快去找你媽告狀?”哈維捏著嗓子假聲說。

        我進(jìn)了院子,在納努克旁邊的雪地上蹲了下來。它個頭太大了,我都抱不動它了。它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傷害它的木棍兒,還像往常一樣歡迎我回家,跳起來,把我的手腕輕輕含在嘴里,假裝咬我,卻小心翼翼,從不會留下任何齒痕。

        我也忘了小木棍兒的事。因?yàn)槔褷數(shù)脑?,納努克已經(jīng)夠我操心的了。他倆幾乎從不碰面,這全因?yàn)槲覌尩木陌才牛偸前压穾У嚼褷敳辉诘牡胤?。有時候她也因?yàn)檫@些額外的瑣事心煩,抱怨說“凡妮莎呀,要是我知道這家伙這么麻煩,我才不會同意要它”,嘮叨個沒完。然后我就覺得委屈、生氣,不認(rèn)為狗的麻煩全是我惹的。

        “那就把它送人!看我是不是狠不下心!給它打麻醉!”我會大發(fā)雷霆。

        “說不準(zhǔn)哪天,我也許還真會呢,”我媽也會這么冷冷地回答,“看你還這么沒大沒小、口是心非地亂說話!”

        我倆都沒想把對方嚇唬到這個地步,又都做出讓步。

        “它確實(shí)很乖的,”我媽也承認(rèn),“白天也是羅迪的玩伴兒?!?/p>

        “你真這么想?你真的保證不會……”有再多的肯定我都不放心。

        “真的,真的,沒事的,凡妮莎,我們不擔(dān)心哈?!?/p>

        “嗯,好,不擔(dān)心。”我會這么答應(yīng)。

        但我們還是繼續(xù)擔(dān)著各自的心。

        幾個月以后,我又一次在家門口撞見哈維來送報(bào)紙。這回我在離他半個街區(qū)以外的地方看他,沿著人行道躡手躡腳地走,緊貼著錦雞樹蘺做掩護(hù)。他一手拿著半個甜圈,另一手拿著一個白信封。他把甜圈伸進(jìn)鐵柵欄里,在納努克來到門口時,打開了信封。

        納努克一聲嚎叫。聲音爆發(fā)得那么突然、尖厲,讓我倒抽一口冷氣。我心想,不知道哈維多少次變著花樣折磨我的狗了。都是我太大意了。我早就該把這事當(dāng)真,早就該時刻注意,防止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哈維騎車跑了。我走到納努克跟前,終于讓它又安靜下來、我又能撫摸它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還閉著,周圍全是胡椒粉。

        每次我想方設(shè)法計(jì)劃著如何報(bào)仇,憤怒的情緒就把我卷入無限遐想:哈維掉進(jìn)了瓦卡垮河最深的地方,他不會游泳,納努克能救他的命,單等著我發(fā)號施令。我是讓它去還是不讓它去?有時,我讓哈維淹死;有時,又在最后一刻饒了他。這比讓他死更過癮,我既能覺得自己很大度,又能在哈維咕咕噥噥說著后悔的話時,感受到持續(xù)復(fù)仇的快意。但這些胡思亂想都沒啥大用,只能給我短暫的安慰,腦子里的熱鬧劇場曲終人散以后,我還是不知道實(shí)際該怎么辦。

        我沒有告訴我媽。我怕看到她那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我又給她添了件她和我一樣不知道如何處理的麻煩事。而且,哈維還說我動不動就找我媽告狀,也讓我煩。我現(xiàn)在一放學(xué)就趕著回家,這樣的話,我就能趕在哈維送報(bào)紙前先到。我想,我要是在的話,他就不會動什么手腳了。

        哈維把報(bào)紙整整齊齊地放在了前門口,剛好在我胳膊肘附近。我坐在門廊最高的臺階上,納努克在院門口。我叫了它一聲,可它好像沒聽見。

        納努克八個月大了,已是壯年。它完全變了個樣。黑色的皮毛更密、更粗糙,失去了原先毛茸茸的感覺,卻有了一層奇妙的光澤。雄壯的肩膀處如水波綢緞一般,顯露出哈士奇特有的模樣。脖子和胸口的白毛像獅子的鬃毛,還有哈士奇特有的朝天尖耳和斜挑的眼睛,嘴巴長得和狼很相像。

        它叫了,一種低沉的叫。這不只是警告,是公開宣布有敵情。它并沒有試圖越過院門,而是保持一段距離,嘴巴向后咧開,露出魔鬼的笑容。我只在同種狗的臉上看到過這種笑,納努克從沒有這樣笑過。哈維瞥了我一眼,臉上擠出一個微笑。他知道自己在柵欄另一邊是安全的。然后,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迅速掏出一個彈弓,在我沒來得及走下臺階來到院門口之時,石子兒便射出來,擊中了納努克的喉嚨,它毛最厚的地方。它沒怎么傷到,卻被激怒了,直往柵欄上撲。哈維已經(jīng)踩著他的自行車走開了。

        我抓住門把手,納努克在我身旁,拼命要出去,它很可能追上自行車。

        我看著納努克完全陌生的面孔,背部一簇簇豎起的毛,還有憤怒的雙眼。我又把院門關(guān)緊了一次,進(jìn)了屋,沒再管它。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不想見人,也不想說話。我突然意識到,納努克長壯了,本領(lǐng)也大了,能殺人了。當(dāng)時,我不敢保證它做不出這樣的事兒來。

        現(xiàn)在我得告訴我媽了。后來,她也盡量在哈維送報(bào)紙的時候把納努克關(guān)在屋子里。但總是會出點(diǎn)兒岔子,要么是姥爺康納嫌狗把家里弄得很臭,把它放到院里,要么是我媽忘了把狗放到院里,一個勁兒地賠不是,這比她一聲不吭更讓我難受。

        我盡可能提早放學(xué)回家,可我常常忘記這事兒,又和朋友們到瑞閣咖啡館聽歌、喝咖啡去了。我記得早回家的時候,就把納努克穩(wěn)妥地放在地下室,然后從起居室的飄窗看哈維把報(bào)紙丟在前門。他從院門朝里張望,有時候還把自行車停在一邊等一會兒,看看狗在不在,然后夸張地聳聳肩,好像知道有人在看他,后來就騎上車走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有時我回家晚了,弟弟就向我匯報(bào)情況。

        “姐姐,納努克今天又跑出去啦。媽媽不在家,我叫它,它也不聽我的?!币惶煜挛纾艿芨艺f。

        “出啥事兒了嗎?”

        “嗯,哈維點(diǎn)著了一把火柴,扔過來,后來,我拿了些水,灑到納努克頭上。它沒怎么被燒著。真的,姐姐?!钡艿苷f,

        我不再像原來那樣,在心中編織夢想譴責(zé)或惡意饒恕哈維,我現(xiàn)在想的一點(diǎn)兒都不復(fù)雜,就是要想盡一切辦法把他搞殘。

        我問我媽,能不能去找警察,讓他們警告哈維不要再來惹狗??墒俏覌尰卮鹫f,她認(rèn)為逗狗玩兒不是犯罪行為,而且,不管啥事,找警察來處理都讓她擔(dān)驚受怕。

        后來,想不到哈維犯到我們手上了。

        我有一架望遠(yuǎn)鏡,是以前麥克勞德家一個曾在皇家海軍供職的親戚留下的。它是黃銅質(zhì)地的,打開來有三個長度,最大的一頭裝在一個黑色皮套里,上面布滿了刮痕和磨損的印跡,很有意思,也不知道它經(jīng)歷了什么海戰(zhàn),或突襲過什么危險(xiǎn)水域。鏡頭還完好無損,坐到我家的云杉樹上,用它能把兩個街區(qū)以外的家家戶戶的細(xì)節(jié)看得一清二楚。我已經(jīng)過了爬樹偵察的年齡,可弟弟還常常這么玩兒。一天,我看到他在門廊上等我。

        “姐姐,呃——”他支支吾吾地,“望遠(yuǎn)鏡不見了?!?/p>

        “羅迪·麥克勞德,要是你給弄丟的,我就——”

        “不是我!”他哭了,“我把它放在門口旁邊的草地上,去屋里拿繩子,準(zhǔn)備爬樹,只有一分鐘。哈維拿走的。真的,姐姐。我一出前門,就看到他騎車跑了。我再看時,望遠(yuǎn)鏡已經(jīng)不在了?!?/p>

        “你再想想,羅迪,你沒有看到他拾起望遠(yuǎn)鏡嗎?”

        “沒看到。可還能是誰呢?”

        “你仔細(xì)找過沒?”

        “當(dāng)然找過啦!”他氣呼呼地說,“不信你就自己去找!”

        我看了,草坪上到處也找不見望遠(yuǎn)鏡。這一次,我想都沒想就去告訴我媽了。這么好的機(jī)會,絕不能錯失。我又高興又激動,真想像蘇格蘭高地勇士沖鋒殺敵一樣大吼幾聲,或者吹一曲《麥克勞德贊歌》的口哨,或吟幾句《圣經(jīng)》里關(guān)于戰(zhàn)斗的詩句“主說,我要復(fù)仇了”。

        “這事兒有點(diǎn)兒怪。你看哈,就有點(diǎn)兒像艾爾·凱鵬偷稅漏稅,不是謀殺?!蔽壹奔被呕诺貙ξ覌屨f,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我在說什么。

        “別鬧了,凡妮莎。讓我想想,怎么做最妥當(dāng)?!眿寢屨f。

        “嚷嚷什么吶?”姥爺康納聽到我慌里慌張的說話聲,從座椅上站起身,不耐煩地問。

        媽媽跟他說了,他馬上就知道該怎么辦了,一點(diǎn)兒也不遲疑。

        “凡妮莎,穿上大衣,我們現(xiàn)在就去那兒?!?/p>

        我看著他,愣住了。然后堅(jiān)定地?fù)u了搖頭。

        “這應(yīng)該是警察的事兒?!?/p>

        “廢話,”姥爺打斷我,他只信自己的權(quán)威,誰也不服,“我都做不了的事兒,拉夫斯·諾蘭還做得了?他就是個傻瓜蛋?!?/p>

        我這次沒跟他爭執(zhí)。我是想借他這把刀去殺哈維。

        “那你去吧,我不想去了?!蔽艺f,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你最好跟姥爺一起去,凡妮莎,”媽媽說,“姥爺認(rèn)不得那個望遠(yuǎn)鏡,他從沒見過?!?/p>

        “我又不知道哈維家在哪兒?!蔽疫€是磨磨蹭蹭的。

        “我知道在哪兒,”姥爺說,“就是艾妲·辛維爾家,北邊那頭,就在鐵路軌道旁邊。凡妮莎,我再說一遍:給我穿上大衣,跟我一起去?!?/p>

        我穿了大衣,跟著姥爺一起出了門。馬納瓦卡北頭到處都是簡陋的屋棚,沒上漆的木板,缺了半邊木瓦的屋頂。窗戶里的蕾絲窗簾歪歪斜斜,千瘡百孔,或者根本沒掛窗簾。蠢頭蠢腦的雞在院子里瞎轉(zhuǎn)悠,它們擠著要出去,卻從不見有人給它們打開柵欄。院里雜草叢生,也從來沒有人修整。水泥人行道破破爛爛的,大塊的水泥因?yàn)楸鶅龆捌?,從未修葺過,因?yàn)殒?zhèn)政府對這個區(qū)域并不怎么在意。有幾處散亂稀疏的建筑曾經(jīng)是小店鋪,后來小鎮(zhèn)有了發(fā)展,生意就向南遷移,遠(yuǎn)離了鐵道,這些店鋪就廢棄了。老的標(biāo)記現(xiàn)在還能看到,風(fēng)吹日曬以后,顏色剝落得很淡,原先艷紅色的“巴家糧店”成了臟兮兮的粉色,昔日奪目的“舍家百貨”成了黯然的啞綠。這些老店鋪的窗戶現(xiàn)在都上了封條,僅供用作倉庫,成為老鼠的樂園和流浪漢的避風(fēng)港。

        小鎮(zhèn)的盡頭坐落著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站,站臺被粉刷成莊嚴(yán)肅穆的紫紅色,也叫“鐵路紅”,在周圍一片衰敗廢棄的建筑中,齊整得極不協(xié)調(diào)。遠(yuǎn)處的谷倉堅(jiān)實(shí)而丑陋地立著,倉頂比車站高出許多,那兒卻也是最接近谷塔的地方。

        我知道,哈維是跟他姨媽長大的,也就是他死去的媽媽的親姐妹。我就只知道這么點(diǎn)兒。姥爺徑直朝他家走去。這是座小正方形的房子,門廊處包著木頭邊。以前應(yīng)該是白色的,但已經(jīng)多年沒有刷漆了。門生了銹,歪倒著敞開,顯然從合頁處脫落過。院子里長滿了叫一枝黃花的野草,草長得老高,沒有剪過,上面結(jié)了籽兒,像燕麥一樣。姥爺敲了敲門。

        “誰?。俊?/p>

        女人又胖又憔悴,臉上的皺紋像榆樹皮,厚厚地涂著一層淡紫色的粉。蒼白的頭發(fā)剪得像男人一樣短,穿著一件棕色粗花呢裙,看上去好像從來都沒有洗過,臟兮兮的桃紅色套頭衫緊緊裹在身上,讓她疲憊、平板的身體暴露無遺。

        “喲,可不是康納先生大駕光臨啦?!彼Z氣中帶著嘲諷。

        “艾妲,你家兒子在哪兒?”姥爺質(zhì)問。

        “他又干啥壞事啦?”她馬上問。

        “偷了望遠(yuǎn)鏡,我要把它找回來。”

        門敞得更開了一點(diǎn)兒。

        “進(jìn)來吧?!惫S的姨媽說。

        房屋沒有客廳和廚房之分,首層就是一個大房間,吃喝拉撒都在這里。屋子的一頭站著黑色的木頭爐子,周圍是盆盆罐罐,掛在墻壁的釘子上。桌子上鋪著老舊的油布,圖案只能依稀可見。早餐的碟子還攤在那里,上面的油脂都凝固了,稀軟的蛋黃成了黃色膠水。櫥柜上放著一個棕色的陶盆,里面有一個木勺和面糊糊,這是準(zhǔn)備晚上一頓飯要吃的面餅。屋里是刺鼻的酸牛奶和氨水味兒,是沒有收拾的剩飯和沒有盛滿尿盆的尿液散發(fā)出來的。

        屋子的前面是兩把扶手椅,上面的玖色絲絨已經(jīng)污濁破爛了,還有一個沒有靠背的沙發(fā),中間塌陷著,以前是藍(lán)色的長毛絨,如今舊成了灰色的棉粗布。哈維在沙發(fā)上坐著。他的長腿往前伸著,頭歪倒在一邊,看上去好像在假裝睡著,卻裝得太假。

        他姨媽像巨型毛線針一樣沖進(jìn)來。

        “又犯渾了,你!東西在哪兒?”

        她一上來就這么問,好像有點(diǎn)兒奇怪,也沒問問他是不是真的拿走了望遠(yuǎn)鏡。

        哈維沒有答應(yīng)。他還在沙發(fā)上靠著,眼睜開了一下,然后又半閉上。他姨媽突然飛速地沖過來,把我嚇了一跳,她從面糊盆里拿出木勺,對著他的臉就打了過去。

        哈維的眼睛又睜開了一點(diǎn)兒,就一點(diǎn)兒,用琥珀色的眼縫瞪著他姨媽,人卻一動不動。他姨媽這么打他,還當(dāng)著外人的面兒,他就這么忍了。他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肩膀和身材看上去十分壯實(shí),他完全可以把他姨媽的手擋開,或者揪住她的手腕。他也可以走出去,可他沒這么做。他像小丑一樣咧嘴笑了笑,慢悠悠地擦他臉上的面糊糊。

        “好,”他姨媽說,“我再給你一次機(jī)會,就最后一次。往后再犯,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也不知道最后她會怎么收拾哈維。會把他交給警察,或者把他逐出家門?這都不重要。也許這是從哈維小的時候起,就說慣了的嚇唬人的話,一直沿用到現(xiàn)在。也或許她不會真按她說的做,只是想在對方面前耍耍威風(fēng)而已。

        哈維慢騰騰地站起身走出門,幾分鐘以后從外面回來,把望遠(yuǎn)鏡扔到地上,狠狠地、不屑地瞪了我一眼,又坐回到沙發(fā)上。

        他姨媽拾起了望遠(yuǎn)鏡,遞給了姥爺。她的聲音中有一絲怨氣,底層卻有種凄涼的憤怒。

        “你不會去報(bào)警吧?唉,你不知道這些日子都是咋熬過來的。丟了這么個孩子給我,我又能咋辦?誰會娶我?啥樣的男人愿意要這個拖油瓶?他就知道給我惹事。你說他這是隨誰呢?除了她媽那個野男人還能有誰!”

        “我不會報(bào)警?!崩褷斃淅涞卣f了一句,就走了出去。

        “你以前就認(rèn)識她?”我在回家的路上問姥爺。

        “不認(rèn)識,”姥爺答道,對這個問題并不感興趣,“鎮(zhèn)上沒人在乎她,也沒人提起她。人們就當(dāng)她透明一樣。”

        哈維沒有再來騷擾納努克,因?yàn)椴痪靡院?,他就輟學(xué)了,也不再送報(bào)紙了,而是在北頭一個老華人楊敏開的小餐館里找了份工,在那段鐵路上工作的護(hù)路工都在那里買咖啡喝。

        納努克卻好長時間都緩不過來。它變得疑心越來越重,除了家里人以外,對任何人都懷疑。只要它在院子里看到有人走近前門,都千篇一律地低聲吼叫,發(fā)出警告。要是人家想打開院門,它就擋在那里,毛發(fā)倒豎,蓄勢待發(fā),等著看他們下一步的行動。后來,它也漸漸知道他們的下一步了,不管是誰,都會輕手輕腳把門帶上,走開。然后,他們會給我媽打電話。有時,姥爺康納會接電話,他們就在他面前告納努克的狀,接下來一整天的時間他都沖我媽沒完沒了地吼,說所有的哈士奇本性都野蠻兇殘。

        “對了,凡妮莎,跟你說件事兒,”我媽說,“姥爺認(rèn)識一個有永久地契農(nóng)場的人,愿意收養(yǎng)納努克。它去那兒就更自在了,可以四處跑跑。再說,在農(nóng)場里,它也不會傷到人?!?/p>

        我知道爭辯沒有用了。這是沒法避免的了。一天上午,我還在學(xué)校的時候,納努克被送走了。我沒有和它道別。我不想。我偷偷地為它難過了一陣子,但不久以后,我就不怎么太想它了。

        一年以后,北頭的星光餐館被人打劫了。餐館的主人楊敏老頭被發(fā)現(xiàn)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被打得很慘。

        他們很快就抓到了哈維。他跳上了一部貨車,警察在離馬納瓦卡兩站路遠(yuǎn)的地方抓到了他。

        “顯然他沒試圖否認(rèn)是自己干的,”我媽說,“倒不是說這對他有什么不好。你會想,他怎么著也會把錢藏起來的,是不是?”

        我說了一句話,讓我自己和我媽都吃了一驚。我也沒想到自己會問這個問題,我不知道這個問題著不著邊兒。

        “媽,納努克到底怎么了?”

        我媽露出驚訝和難過的樣子。

        “你怎么會想到——”

        “你別管,”我說?!翱旄嬖V我?!?/p>

        她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帶有一絲無可奈何,像是不愿再表現(xiàn)出一切都相安無事的樣子。

        “獸醫(yī)把它帶走了,”媽媽說,“給它做了麻醉。我又有什么辦法呢,凡妮莎?它到處亂跑,不安全呀?!?/p>

        哈維·辛沃被判了六年。我從沒有再見過他。我不知道他出來以后去了哪里。又被關(guān)了,我想。

        我以前能在街上偶爾碰到他姨媽。她到處晃蕩,人們不覺得她有啥威脅。有一次,她還和我打招呼呢。我沒有回應(yīng),雖然我知道,也許這對她也是不公平的。

        責(zé)任編輯 許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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