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典
山上茅屋前有兩三棵桃花、一株石榴,窗臺放著幾盆榔榆、紫檀與蘭草,艷異怒放。廚房里還放滿了糧食、蔬菜、豬肉與柴火。但茅屋中的被救者醒來之前,他是看不見的。無論植物或炊煙,對他都只是一些形狀而已。山下的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成為被救者,但只有很少人有機會被救上山,進入茅屋,并在一枚古老油膩的蒲團上靠靜坐打瞌睡。睡眠必須不分晝夜。只有實在饑餓難忍時,才去廚房吃點東西,然后再迅速回到神圣的昏昏然里。
很多年來,“被救上山去打瞌睡”就是世間最幸運者的一種標志。
據說蓋這茅屋者,為了展現其所發(fā)明的幸運之意義,還留下了一些可資睡眠的東西:諸如瓷器、酒、幾何與數學書、一大瓶豆子、堆積如山的磚頭、沒有故事的錄像帶、紅泥小火爐、充滿異體字的經文、瘸腿鸚鵡、梅花樁、鐵棍、沙袋、手榴彈、螺旋槳、發(fā)條座鐘或一座玲瓏斑斕的游樂園旋轉木馬等。當然,這些東西,有時蓋茅屋的人自己也會享用。若一個被救上山的人,不能在大多數時間做到在茅屋里酣然打瞌睡——畢竟有時人很難入眠——就會被趕出茅屋,重新回到悲慘的山下,重返蒙昧的人群,與大家一起泥沙堆里頻哮吼。他會忍受常年不間斷的巨大噪聲,以及一段又一段世襲的、漫長的、反反復復的驚醒。他會每秒鐘都不得不清楚地去注視哐當哐當作響的人與事,并因眼球的過度疲勞而痛苦不堪。盡管痛苦是獨辟蹊徑的,而幸運則是毫無個性的,但那毫無個性,依然充滿平庸的魔力。蓋茅屋者是一位異人。那些被他趕回去的人,若不小心透露了打瞌睡的奧秘,便會遭到其懲罰:即一生都不許再進入任何建筑物,只能在露天生活,每夜都無法入睡。山下有不少人因此會疲勞過度,猝死在田間路邊。
“人都害怕驚醒,不是嗎?”偶爾會站在茅屋前的梅花樁上,不斷挪動步伐,變幻姿勢的蓋茅屋者如是說。
“那倒也是。但為何一定要發(fā)明露天的懲罰呢?”一個被救上山的年輕人問。
“沒有懲罰的世界,也沒啥意思?!?/p>
“可你這么做,我也分不清上山進茅屋,究竟是被救了,還是被綁架了?!?/p>
“當然是被救了?!壖苤皇悄銈€人對茅屋的解讀。我的茅屋一直都很傳統,并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你看問題這么扭曲?!?/p>
“這個解釋并不能說服我?!?/p>
“我沒必要說服你?!?/p>
“難道就不能換個方式嗎?”
“茅屋的吸引力與露天的危險性是成反比的,就像植物與噪聲,怎么換?”
“這兩者聽起來好像并沒有邏輯關系?!?/p>
“年輕人,生活從來就不能靠推理,得靠愿望?!?/p>
“有沒有這種可能,為了表達對你救贖之力的尊重,我們每個人就在山下打瞌睡,不必上山去到茅屋里?畢竟打瞌睡的位置并不重要?!?/p>
“沒有。如果那樣,救贖就不可貴了。靜坐打瞌睡只屬于極少數人。”
“那你如何確定我就是極少數之一呢?”
“這也不是你我說了算的,要看打瞌睡的長度?!?/p>
蓋茅屋者說著,猛地轉身從梅花樁上跳下來,又迅速地騎到旁邊一座旋轉木馬上去,并開始朝著一個無限循環(huán)的方向飛速前進。為了表示堅定,蓋茅屋者還舉起一只拳頭,仿佛是在叱咤風云。年輕人碰了釘子,無話可說,可好像對梅花樁與旋轉木馬之間巨大的文化差異性又都沒什么興趣,只好進到茅屋里睡起覺來。他坐在蒲團上點頭、流口水、打呼嚕,有時還眼淚鼻涕一大堆地說夢話,或忽然瞳孔流血,怒眼圓睜,輾轉反側??蔀榱吮苊庖院笫艿铰短斓膽土P,他大概率也相信自己就是那個能睡很久的極少數之一。
奔跑者的確是見過那道褶皺的,不過只在一瞬間。當時,在滿是泥濘的林蔭道里,一個徘徊的陌生女子的旗袍,因昨夜的幽會與擠壓,未能熨平,奇異的褶皺便出現在靠近臀部的下擺上。奔跑者碰巧與她擦肩而過。他看到那褶皺雖小,但扭曲、深奧、漆黑、僵硬,如一根尖銳的吳鉤。隨后,奔跑者便迷路了,還險些摔倒。他后來的跑步也漫無目的,經過了不少難堪的歲月。但在時間上,漫長的奔跑也遠遠短于對那褶皺的驚鴻一瞥。由此,他還對速度與方向都失去了興趣。
“不,從來就沒什么小小的褶皺,能影響到我的判斷力。”迷路的奔跑者,經常坐在路邊野樹林中自己開的茶攤上,一邊喝著蓋碗茶、乘涼、抽水煙、吐火、煉金、擺龍門陣或搖著破蒲扇讀一本古籍,一邊這樣對路人解釋他半途而廢的一生。
“那是什么讓你自暴自棄的呢,那女子嗎?”乘涼喝茶的路人問道。
“完全錯了。影響我的,或許是對之前那場殘酷幽會的分析??上?,我這個人并不擅長分析。我最擅長的只是走神、發(fā)愣、開小差。我并不能確定,那是道普通的褶皺,還是用毛筆涂在卑賤群體衣服上的標記?是鞭子毆打后留下的血漬,還是被一條狗襲擊后,撕開的旗袍裂口?是否只是路燈、蝙蝠或樹枝偶然投在她身上的疏影?是否只是因我奔跑時踩到了什么路邊臟水,飛濺到她身上的一點泥漿?無人能補充褶皺留給我的偉大空白。那空白日積月累,造成的褶皺好像也有幾千層了。而且,由于迷路的歲月已太久,我甚至都不能確定那條林蔭道在哪里,是否早已因要修一些著名的大樓而被夷平?!?/p>
“可畢竟你也算是見過褶皺的一代人?!?/p>
“‘一代人,什么意思?我一直認為我是唯一的一個?!?/p>
“不,是你的記憶出了問題,小題大做了?!?/p>
“可能吧,在這個完全不能證實細節(jié)是否存在的世界上,我也是因自己的過分特殊,所以才對自己感到絕望的。”
“特殊?那你可就想多了。兄弟,像你這樣的廢物多如牛毛,其實每個路口都有。褶皺可能是個不解之謎,但你的選擇,就像你的迷路,真的一錢不值。”
路人們說完,扔下茶碗與硬幣,集體哄笑著,揚長而去。
滿頭大汗坐在一枚蒲團上的光頭,是很不耐煩的。他之所以要無限忍受這獨坐,只不過是為了發(fā)明一句烈火般的箴言。
制造箴言很難,因不僅須是前人從未說過、從未做過的,還須是不能被人理解的。一句完全不能被理解的話,還能算是箴言嗎?這困惑讓坐在蒲團上的光頭常生放棄之念。可為了凌空說出一句具有毀滅性的金子般的語言,他幾乎與過去所有人都斷了交。這并非因光頭不珍惜友誼,而是他想盡量回避生活習慣的影響。
繡滿海棠圖案的蒲團,斑斕得如一座柔軟的困境,在慢慢地將光頭吞掉。
“問題并不在于你的箴言是什么,而是你發(fā)明這箴言,究竟有何用呢?”天黑時,一個前來借蒲團打坐的鄰居,擅自闖了進來,向光頭發(fā)問道。
“箴言本來無用。但它必須存在,否則我就不能理解這個世界?!惫忸^說,同時身體正瑟瑟發(fā)抖,縮成了卑鄙的一團。
“可你又說,你發(fā)明的箴言還必須是不能被人理解的。一句完全聽不懂的話,怎么可能表達這個世界呢?”
“理解與否,得看能不能發(fā)生智力上的意外?!?/p>
“再意外,不仍屬于這個世界嗎?”
“不,箴言與世界,兩者雖完全相等,但箴言總是會比世界多出一句話。”
“那是什么話呢?”鄰居很好奇地追問。
“如果能說出來,你就能理解了,也就不是我的箴言了?!弊谄褕F上的光頭,忽然站了起來,并彎腰掀開了蒲團表面的海棠圖案。圖案下,露出一個類似夾層的口袋。口袋里顯得深不可測,在蒲草編織的圓形深淵中,澎湃著一圈圈黑色的波瀾??诖鐝堥_的嘴在呼吸,吹拂著一股死老鼠般的腐爛臭味,還能聽見似乎有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從里面?zhèn)鱽怼?诖岷诘谋M頭像是有間屋子,隱約透著一絲忽閃忽滅的燈光。屋子里放著辦公桌、電腦、酒瓶、地球儀、檔案柜、糖、梅花與一尊巨人雕塑,還有幾個戴鴨舌帽的人在下盲棋。而整個蒲團的表面,則小如通往一座地窖的入口。
“怎么樣,有興趣跟我一起進夾層里去看看嗎?”光頭得意地問鄰居。
“小小蒲團,如何能進出?”鄰居驚道。
“進出不看成敗,要看膽識?!?/p>
“您這是在戲弄我吧?”
“絕無戲言?!?/p>
“那我是頭朝下栽進去,還是腳踩進去?”
“頭也可、腳也可,頭腳并用,五體投地亦可。”
聽光頭說得如此斬釘截鐵,鄰居便下意識地對著地上的蒲團比畫起來。他帶著懷疑,一會兒抬腳,一會兒倒立,一會轉身,有時還想騰空跳起往口袋里沖,像個蹩腳的跳水運動員。他的每個動作,都引起了口袋里那些鴨舌帽者的注意。他們不時會回頭看一看他,然后又在喧嘩與嘲笑中轉過臉去,繼續(xù)下盲棋。輪番對弈的氣氛很緊張,鄰居不斷改變動作的時間也延續(xù)得很長。也只有輸了棋的某個鴨舌帽,才有時間一直朝蒲團之外看。
不過鄰居最終還是放棄了。他有些尷尬與客套,還有些恐懼。
“我看還是算了吧。我只是來借蒲團的,并不想為這種不可能的小事情冒險。萬一不小心摔傷了怎么辦?”鄰居悻悻地絮叨著,結束了一系列的姿勢。
“怎么,你不是對那箴言很好奇嗎?”
“那只是我這樣的平庸之輩,一時不能理解你的想法嘛??蓪@個夾層、這個洞、這個莫名其妙的入口,我可不敢太好奇了。”
“你這是話里有話呀。怎么,你是對我不滿嗎?”
“沒有,只有一點最粗鄙的懷疑?!?/p>
“懷疑什么呢?”
“難道那口袋里面會有另一個世界嗎?”
“我說過了,世界與箴言,兩者完全相等。世界也包括任何一種‘另一個世界。世界可以并排著無數種、無數個,但那多出來的箴言則只會有一句?!?/p>
“看來這蒲團夾層里,就是多出來的那句話嘍?”
“不,夾層也是這個世界。至于多出來的那一句箴言,就在我們剛才的對話里。只是因你這個打醬油的家伙有太多的尷尬、客套與恐懼,又不敢進出,故始終不能發(fā)現而已?!?/p>
“剛才的對話里……哪一句?”
“哼,蒲團你可以拿走。反正你的世界也不過如此,借來借去。但那句話我可不能告訴你。如果告訴了你,就說明我的箴言還是可以被人理解的,不具備什么毀滅性。那將會比完全表達這個淺薄的世界更加讓我丟臉?!闭f著,光頭將斑斕漆黑的夾層合上,然后拿起蒲團來,慷慨地向鄰居投了過去,砸到了對方臉上。望著鄰居最后夾著油膩的蒲團,灰溜溜如逃亡者般倉皇離去的背影,光頭殘忍的嘴角上掛著一絲冷笑。
他的寫字臺是一張巨大的、廢棄的、滿是裂縫的舊乒乓球桌,放在露臺上。這寫字臺是全城淘汰賽終結那年,他從廢品站拖回來的。多年來,前來探訪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心兩用的本事,即能一邊在露臺上寫推理小說,一邊打乒乓球。
他的對手有時是來訪者,有時則干脆把球打到屋里的墻上,再彈回來。
他右手寫字,左手揮拍,球跳來跳去,他則目不斜視。他知道,讀他小說的人,或是迷戀事件,或是傾心修辭,有的會因其敘事結構之詭譎而生歡喜,有的則徒愛為其文章中有某種孤絕之態(tài)度,求得一絲短暫的共鳴。但這些對他都是次要的。他始終都在乒乓球中鍛煉瞳孔與雙手之間的配合:如是否能在乒乓球飛出去,又飛回來的那一瞬間,便完成一篇推理小說的全部詞語與細節(jié)。這須集中精神于快與慢——這完全相反,又同時并駕齊驅的兩件事。他必須高度概括,在二三秒之中迅速表達出多年里發(fā)生的悖論,一心二用。
當然,他也遇到過一些擅打弧旋球的家伙,令球體繞桌而行,形成狡猾的、能夠引起海嘯的曲線。還有一些球被對方高高拋起后,很久都不落下來,就像彗星,幾乎讓他忘記了自己剛才要寫什么。
即便有時面對屋里那面墻的反彈,他也會生氣,猛地胡亂揮拍,把球狠狠打出去。有些球被抽得滿地亂蹦,像一朵驚慌的白色飛蛾;有些球被扇破了,在角落里堆積如山,仿佛工廠里廢棄的燈泡;有些球因其用力過猛而飛出了露臺,飄如一只滑翔的折紙飛機,直接碰到遠方的樹枝與麻雀,甚至砸到過路的人;有些球則狼狽地滾過走廊,滾下樓梯,甚至滾到了大街上、地鐵中、公園里?;靵y的球宛如無數誘人的雞蛋,還令一些過路的警察、老嫗或孩子,紛紛跑去追趕它們。但乒乓球通常都會越追就越蹦,飛快地跳躍在大家的前面,消失在房屋拐角處或黑暗的下水道口里。
對此,露臺上的人可是不負責的。對一個在全城淘汰賽停止的那年就已被遺忘的推理小說運動員而言,這倒也不重要。只是他一心二用時,偶爾會有不速之客來敲門。
譬如有一天,他打開門,便看見門外站著一位身穿黑雨衣、拿著手電筒的陌生人,其人之臉淪陷在黑雨衣的頭罩里,眼窩與鼻孔也都黑咕隆咚的。黑雨衣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另一只手里還拿著一枚沾滿污泥的乒乓球。
“先生,這球是你打出去的嗎?”來客當面問道。
“是我打的,怎么了?”運動員反問。
“它把我絆倒了,還摔傷了我的腿。我需要你做出解釋。”
“解釋什么?”
“你把這些球打得到處都是,有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只是在一心二用?!?/p>
“那你也不能污染環(huán)境吧。世界又不是只有你這張寫字臺?!?/p>
“抱歉,我心無旁騖,每天忙得左右開弓,很多時候揮手的確比較粗鄙。至于那些球亂七八糟地飛到哪里去了,我真的不知道?!?/p>
“你知道得太少了?!?/p>
“也許吧。大概正因為我知道得太少,所以反而能一心二用。那些知道得太多的人則做不到。一個乒乓球就足以浪費他們的一生?!?/p>
“哼,強詞奪理?!?/p>
“推理都是強詞奪理?!?/p>
“做人最好謙虛一些。你確定打球就一定是對的嗎?別忘了,全城淘汰賽停止那年,我也曾經進入過決賽,還差一點……”
“差一點就等于差一萬點。就等于是零?!睂懲评硇≌f的人搶過話頭說,“有興趣,你也可以跟我打一場,高下立判?!?/p>
說著,他回到露臺上的球桌邊,忽然朝門口又發(fā)了一個球。
“我對打球早已沒興趣,但也不能就此認輸?!焙谟暌路磻獦O快地掏出了隨身攜帶的乒乓球拍,并打開手電筒照亮對方來球的方向,瘸著腿迅速跳到露臺上接球,并冷漠地答道。兩個人一邊打球,一邊交談起來。
“那你找我做什么?”發(fā)球的人揮拍時仍在寫作。
“我只想為摔傷的腿討個公道。”黑雨衣帶著怨氣回敬道。
“你說的公道是什么?”一心二用的人邊打球邊寫作,如閑庭信步。
“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哪怕是無意的。”黑雨衣狠狠地把球打回去。
“難道我要給你道歉嗎?”
“道歉是最起碼的?!?/p>
“如果不呢?”
“那恐怕會有不愉快的事發(fā)生?!?/p>
“威脅我?”
“不信你試試?!?/p>
“你知道這些乒乓球是誰制造的嗎?”
“不知道?!?/p>
“你知道我為何要一心二用嗎?”
“不知道?!?/p>
“那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今天你一出門,就遇到下雨、泥濘、亂球,然后不小心摔傷了腿,然后又拿著對我充滿侮辱的手電筒晃來晃去,以及讓你滑倒的乒乓球——其實受到那枚球的羈絆也只是你個人的看法——翻山越嶺來找我這個寫推理小說的,卻得不到我的道歉等——所有這一切,都是別人早為我們設計好的生活方式?”
“這些就更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我只關心公道?!?/p>
“公道很重要嗎?”
“那還用說?”
“公道能治好你的腿嗎?”
“不能。但能還我尊嚴?!?/p>
“你覺得你的尊嚴和腿更像這個世界,還是我的一心二用?”
“不知道。但此刻我必須贏你一球?!?/p>
“你的輸贏重要,還是我揮灑乒乓與推理的秘密重要?”
“愿賭服輸。不過,只有贏家才會知道秘密?!?/p>
“你說反了。”
“什么意思?”
“知道秘密的人通常都會輸?!?/p>
“我不信。怎么會?”
“秘密即負擔。想贏,就得輕裝上陣?!?/p>
“未必吧。你同時做兩件事,不也一樣輕松自如嗎?”
“從全城淘汰賽停止那年以來,我一直就是個快樂的輸家?!?/p>
“說得好聽,我看你并不關心輸贏,盡管你自詡有秘密。”
“這很難為外人道破?!?/p>
“等我贏了,你就會從實招來?!?/p>
“你真覺得你能贏嗎?”
“不知道?!?/p>
“你贏了我就會道歉嗎?”
“不知道。”
“我道歉了,你就有尊嚴,就能理解那些我都不理解的秘密嗎?”
“也不知道。”
“瞧,那你知道得也太少了?!?/p>
說著,寫推理小說的人在即將完成結構、詞語與細節(jié)的同時,猛地一轉身,從寫字臺的側面發(fā)出了一個殘忍且毫無道理的反手扣球。當瘋狂的天空敞開給分裂的露臺,雨水彎曲,手電筒忽閃忽滅之時,這枚與其他千萬枚被胡亂飛散出露臺的乒乓一樣的球,來勢兇猛,勁道十足。它如滾燙的螺旋形電波,向黑雨衣的黑臉窟窿飛去,宛如一顆燃燒的白矮星射入宇宙。可扣球發(fā)生得太突然、太快,角度太刁,故幾乎是不可能被接住的。它就像一首單刀直入的詩,為兩個互相誤解且無意間互相傷害過的人,制造出了一道沒有輸贏的、絕望的弧線。
東瀛古代妖怪“七人同行”①,也叫“七人童子”,一般肉眼看不到,他們的形象可能是孩子的幽魂,也可能是行腳僧之亡靈。據說,有時可從牛腿間看到這七人,見者必死。耳朵會動的人與敏感的動物,也能透過幻象窺見他們的行蹤。在過去的沖繩,還有一種妖怪干脆就叫“七”,或作“七惡魔”,則是可以像風一樣出入門縫的幽靈,不過這個“七”是一位獨行的妖怪,他與七人之間可能并無關系。七,在東方宗教里一直是最神秘的數字,而這個數字里最有意思的妖怪,還是“七人同行”。因這七個人出現時,都是結伴而行在森林、懸崖與海畔之間,不斷穿梭徘徊,吸引前來結伴行腳者。如果路上有新人加入他們,那么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就可以被超度了。再來一個,又超度一個。如此類推,來一個,殺一個,隊伍則始終保持著行色匆匆的七個人。如果不能完全誘殺七個人,那大家便都得不到超度。還有傳聞說這七個人都是海上的溺死者,水鬼,故也稱作“七人海角”之類。名稱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了讓大家陸續(xù)都被超度,他們便需要合謀,陸續(xù)去殺死(這種超度是謀殺,還是來自另外的超自然力,并未有定論)一路上出現并加入他們隊伍的新陌生人。于是,每次第八個人的出現,便成了大家集體的方向、愿景與一系列的犯罪可能,如:
一、大家以什么理由去殺害這個新出現的無辜者?
二、謀殺(超度)的手段具體是什么,眾人合力將其推到大海中溺死嗎?
三、如果半路上出現的人不止一個怎么辦,會不會發(fā)生群毆?
四、一個新加入的人會有六次機會陸續(xù)看到前面同伴的死。輪到他自己死后,對其他六個人會沒有怨恨嗎?
五、當新死者達半數以上,他們之間是否會出現歧義?
六、當新死者(或新加入的人)多達六個,那唯一剩下的舊幽靈(或新死去的人)是否會成眾矢之的?或者反之,提出對這種秩序的懷疑?
七、七人必須始終保持新舊交替,這是殺害還是救贖?
盡管有很多不解之謎,或傳說有漏洞,不過集體七個人合謀殺死(或超度)一個,多數消滅少數,只為了換取其他多數的被超度,除了數字七的奧義之外,這里面的隱喻仍是具有荒謬性的。最吸引人的是,七個人之間竟會有一種黑暗的默契,即大家都要為了一個具體的個位數,容忍無限的數,以及陸續(xù)進入又陸續(xù)退出的空間,并且始終不發(fā)生任何排異反應。這似乎說明,無論后來加入“七人同行”者還有多少,他們可能都屬于同一個零道德思維的世界,是同一種非原子的幽靈生物。他們的生與死之交換,都只是為了成就數學的神圣、數字的純粹與嚴密邏輯分割中的不可冒犯的奇跡,而不只是為了證明恐懼。
孩子都喜歡抽打。陀螺高速旋轉時,倒圓錐體紋絲不動。動就是快倒了。沒有什么生物能像陀螺那樣,活著,就一直站在一個點上,并不斷地渴望著鞭笞。一生漫步中,人大概率總會遇到某個孩子在大街上抽打陀螺吧,鞭子的頻率或快或慢,宛如酷刑。有時孩子會走神,用鞭子去抽打別的東西,諸如電線桿、花草、車輪、一條路過的流浪狗,或街對面另一個孩子的陀螺。這枚被遺忘的陀螺則會搖搖晃晃、歪歪扭扭,漸漸地緩緩倒下,如一只累死在風車中的老鼠。沒有人會在意陀螺的疲倦。那孩子回來繼續(xù)發(fā)動新的旋轉時,他也并不知道那陀螺是已死過一次的。在孩子眼里,陀螺是沒有生命的,旋轉是物理的,那個唯一的點也是在不斷移動時才能立足的。為了讓陀螺重新塑造一場紋絲不動的尖銳舞蹈,他繼續(xù)抽打它,表現得比前一次更加亢奮,也更加兇殘。
責任編輯 梁寶星
①關于“七人同行”與“七”這些幽靈,多記載于水木茂《妖怪大全》與島袋原七《山原的風俗》等書。但這里說的則是另外一種推理或心理本義。“七人同行”作為妖怪后來也常見于東瀛漫畫,但黑澤明電影《七武士》是否也曾借鑒神話為祖本,或作為形式、數字與淵源之一,暫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