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莫蘭迪的灰色
在莫蘭迪的櫥柜里有三只瓶子
無人能用它們飲水? ?灰的? ?灰的
還是灰的? ?灰燼的父親? ?在博洛尼亞
一小學? ?教孩子們?nèi)绾卧邳S昏
夾著畫板? ?穿過灰色的天氣回家
每次看到它們都是一個灰色時刻
當我們失去色彩沉入這模糊不準的時間
他在那里生活? ?瓶子底部是更多的灰
獅子或陶罐
一頭獅子被工匠帶出叢林
它的真身已死? ?師傅的骨頭
也埋在泥巴中? ?它獨自穿越時間
不是由于血統(tǒng)? ?而是那手藝之美
那材料之堅? ?可以放歸荒野而不滅
它比它的家族更強大? ?吃掉一切
包括那位鬢毛招展的百獸之王
那害怕? ?那殘忍? ?那恐怖? ? 那狩獵時
逼向河馬的威風? ?它不再為宇宙困擾
安靜如云南華寧縣
的一個陶罐? ?擱在大覺寺的一角
里面沒有盛水? ?黑暗里有一層
月光般的細灰
一部意大利電影中的若干鏡頭
黑手黨教父晚年住在
高山之巔? ?舊城堡? ?巖石
蕩婦? ?貞女? ?兒子? ?面包和
小教堂? ?下面是大海和沉底的船只
落下的太陽? ?老掉的鷹? ?干掉的
暗紅色葡萄酒瓶? ?最杰出的風景
與他的罪過? ?重量相稱
上帝的安排? ?最高的事業(yè)都只關(guān)于美學
的深度? ?他坐在陰暗的石頭后面
好電影總是有最膚淺的結(jié)局
一位警察在劇本的結(jié)尾
優(yōu)雅地拔出汽車鑰匙
開始剝著一個煮熟的雞蛋
梅 瓶
據(jù)說宙斯(希臘神話中的
眾神之王)的門檻擺著兩個
土瓶? ?裝著禮物? ?一個是禍
一個是福? ?我的瓶子都不是
也有兩個? ?一直在廚房? ?廚師
(我外婆)? ?多年前已善終
器皿一直用下來? ?有時候
放在靜下來的餐桌? ?有時候
擱于陰森的紅木柜中? ?得小心
輕放? ?也是泥巴捏的? ?像是
福與禍? ?耐久也易碎? ?一個
裝黃酒? ?一個盛香油? ?有股子
哈喇味? ?用豆腐水洗洗就好
空了再灌? ?每次都令古老的信任
更為堅固? ?代代相傳得有容器
口說無憑? ?都是在寧州一個窯口
燒的? ?現(xiàn)在叫華寧縣? ?去昆明
七十公里? ?有位做瓶子的匠人
我還認識? ?叫汪大偉? ?手藝
是跟著他老父親學的? ?母親
也是陶工? ?做法和宙斯的瓶子
一樣? ?動手? ?挖出合適的土
磨細? ?過篩? ?配料? ?拉坯
造型? ?得意時畫幾筆? ?上釉
彎腰生火? ?掌控火候? ?燒掉這位
泥巴烈士? ?涅槃之后? ?成器
汪大偉人到中年? ?一輩子
靠泥巴為生? ?星期天? ?騎著摩托
去山上撿菌子? ?他老婆背著娃娃
好好地坐在后面像個梅瓶
《飲留齋說瓷》評頭論足:
“口細而頸短? ?肩極寬博
至脛稍狹? ?抵于足微豐
口徑之小? ?僅與梅之瘦骨相稱”
夜宿米窮日寺
寺院為石頭環(huán)繞? ?巨石和較小的坨
宇宙的擺件? ?在地球上看就像一顆顆魔頭
有些是入定的僧侶? ?有些是骨頭遺體
包圍著一座小城堡? ?每一塊基石都用鑿子
打造得方方正正? ?模仿著天長地久
帕特農(nóng)神廟也是這種手藝? ?建筑了
拱廊? ?小殿? ?僧舍? ?花壇和藏經(jīng)閣
最高之地寸步難走? ?來自壩區(qū)的人無法
入睡? ?為何不建造在別處? ?下面有的是
坦途? ?容易? ?順利? ?成功? ?進香也更方便
每一粒鹽巴都要背上山來? ?日復一日
喘息聲就像誦經(jīng)? ?旦珍主持這里? ?她每天
三次從一條石縫取水? ?木桶? ?紅袍? ?白井
窗外,烏云背著老蒼鷹? ?經(jīng)書般的純潔
蜜蜂般的日課? ? 時間大道無人來訪
一位嬤嬤穿過中世紀端來木盆請我洗腳
上樓是一次心臟不適的長征? ?崇高者
每一蹬? ?海拔都要抬升十厘米? ?高高在上
不是一個一動不動的形容詞? ?輾轉(zhuǎn)反側(cè)
睡不著? ?翻江倒海? ?四圣諦或玄機涌進了
此身?? 立地成佛就是這樣? ? 天旋地轉(zhuǎn)
呼吸困難? ?心懷對現(xiàn)世的不滿? ?如此艱辛
如此難受? ?那夜我不僅僅只是像一位圣徒
我就是? ?三只藏獒走出來在中庭臥下
目光炯炯望著? ?黑夜如山? ?已適應高處
寂靜? ?星空和朝拜? ?不知道它們幾歲
抹 布
在田納西州的一塊門板后
距史蒂文斯寫詩的地方不遠
未上漆的木紋展開如荒野
金屬門鎖總是響起馬蹄之聲
那兒的中央掛著一塊抹桌布
他們—那些地下出來的礦工
酒鬼? ?用它藏污納垢? ?擦手
抹桌子? ?消滅各種可疑斑塊? ?如果
不對的話? ?干掉又潮濕 用得
最順的是老婦那掃帚般干枯的手
它知道也見識過許多痕跡? 抹去卷土重來的
細灰? ?如造物主般明察秋毫? ?他們
集體動手創(chuàng)造過一塊偉大的布
在門背后的釘子上掛著? ?臟兮兮
是烏鴉的一個眼? ?柔軟的容器
不像是倉庫? ?充滿鄙視? ?用過后
立刻嫌棄? ?所以那是一個淺薄地方
不尊重祖母? ?當年? ?我和羅恩·帕特
驅(qū)車經(jīng)過? ?只是在加油站停留過
幾分鐘
事件:外語
那一日? ?父親戴著金絲眼鏡? ?帶我
參加義務勞動 “你可以玩”
首次離開灰色街道? ?大地出現(xiàn)? ?山
高起來? ?丘陵? ?黑巖? ?紅土? ?側(cè)柏
蒼老? ?花朵們于青年時代離開了公園
在山坡寂寞地開? ?牧羊人躺在白云下
河流看不見? ?在大峽谷下面的深淵中
秘密地響著? ?膽戰(zhàn)心驚時? ?父親說了
文言? ?“天高地迥? ?覺宇宙之無窮? ?興
盡悲來? ?識盈虛之有數(shù)”? ?“未知生
焉知死 (引用《滕王閣序》 《論語》)
我聽不懂? ?他一生都在講著一門外語
我的引經(jīng)據(jù)典的日課導師? ?我的言必
有中的蘇格拉底? ?(要學會生活? ?要
堅強? ?非禮勿言)? ?我的抽大重九的
斯文暴君? ?(老生常談? ?不準哭!? ?作業(yè)
完成了嗎?? ?父母在? ?不遠游)? ? 老鷹
在一邊盤旋? ?陽光灑滿山區(qū)? ?哦? ?他已
故去多年? ?多少句子淡忘? ?發(fā)音記住了
筆畫都會寫? ?未知生? ?焉知死? ?這句黑話
一直耿耿于懷? ?那一天我們種了土豆
澆了水? ?太陽落山后集體上車回城? ?威儀
如王? ?他一聲不吭? ?巨手捉著我的肩膀
山路顛簸? ?黑暗將至? ?他擔心我在彎道
摔倒? ?注意哦!? ?“逝者如斯夫”? ?這一句
是在解放牌大卡車經(jīng)過松花壩水庫時說的
蟑螂行
一只蟑螂出現(xiàn)在墻根? 就像家庭肥皂劇里的
配角? ?那么卑微? ?那么害怕? ?那么迫不
得已? ?時刻準備著遁匿? ?仿佛這個廚房是
犯罪現(xiàn)場? ?它會被誤解? ?被誣陷? ?被忽視
世界要害它? ?一生? ?被迫鬼鬼祟祟? ?活在
陰影里? ?穿著黑褐色的夾克? ?亦步亦趨地
模仿著? 卡夫卡? 那只破舊的甲殼蟲? 瞟著
一塊冰糖渣? ?就像登山家在眺望梅里雪山
爬過鹽巴罐? ?登上醬油瓶? ?跳下來? ?蹲在
煤氣灶上查看一粒米? ?是如何死的? ?經(jīng)過
一顆缺口的紐扣? 有一天我從褲子上扯下來
隨手扔了? 仿佛是珍珠? 端詳了一陣? 它對
亮閃閃的鎳幣? 毫無反應? 那么窮? 從來沒
吃飽過? ?長著翅膀卻拒絕飛往他鄉(xiāng)? ?總是
守著這塊地? ?拖著小丑式的羅圈腿? ?一邊
磨蹭? ?一邊唱著我們聽不見的蟑螂之歌
在那本掉在地毯上的《唐吉訶德》封面
繞來繞去? ?仿佛它正帶著桑丘·潘沙
觸須猙獰? ?涂著可怕的病毒
臟東西的小粉絲? ?卑鄙的竊賊
鋒芒只針對上流社會? ?常常令資產(chǎn)階級的
玉手? ?在抖開白餐巾時尖叫起來? ?徹底
滅絕? ?它的藥? ?正在大學實驗室日夜
炮制? ?安之若泰? ?躲躲
閃閃? ?從胡椒瓶? ?名片盒? ?勺羹? ?奶酪
到牙簽? ?掠過火柴梗和抹布? ?就上了
枕頭? ?仿佛鐘情于我? ?在那枚舊戒指上
流連忘返? ?嘰嘰喳喳? ?由于無聊? ?由于
那些爛電視劇? ?那些發(fā)臭的新聞和說教
培養(yǎng)起來的潔癖和自大狂? ?我想干掉它
視頻一貫顯示他們多么瀟灑? ?自信
穿著黑色的小牛皮長筒鞋? ?隨手而射
金發(fā)的瑪格麗特? ?那只寄生在布痕
瓦爾德集中營下水道的母蟑螂? ?死于美麗
何況這基于正義? ?害蟲們總是傳染
霍亂時期的愛情? ?我抬起左腳去踩
它正與一只鋼筆套? ?并排? ?令我突然想起
那失蹤的一句? ?“一只彈鋼琴的波蘭蜚蠊”
早晨剛要寫? ?因刷牙而忘掉? ?又回來了
跟著蟑螂? ?這個最要緊? ?先記下? ?趁我
走神? ?它馬上長出八只長腳? ?逃掉了
快得像一輛正在穿越戰(zhàn)線的坦克車
學著那些長著鐵蹄的狂人? ?我窮兇極惡
猛追? ?猛跺? ?地板再次躺下? ?像醫(yī)院
底層? ?不會因地震而動彈絲毫? ?當它
隱身時? ?我一直想著它? ?我培養(yǎng)愛的方式
是等待下一只蟑螂? ?于下午四點半
室光微暗時? ?出現(xiàn)在花瓶與蛋糕之間
像不請自來的姑媽? ?它們自古就寄生
在世界的腳底板下? ?踩癟它可不容易
它是一個污點
阿拉·古勒拍的伊斯坦布爾有感
這部攝影集拍于1954年或
前后? ?工人? ?婦女? ?小孩? ?市場
馬匹和馬車港口? ?貓
咖啡館里面談話者? ?沉默的中年人
抽煙的人(像是誰的父親)
落日下的船只? ?冒煙的火車頭
妓女? ?祈禱的人? ?舞者? ?唱歌的人
清真寺? ?果園? ?影子? ?木桶
翻倒的汽車? ?賣水果的小販和
他的手推車? ?背籮(像云南人編的
更粗獷些)? ?睡覺的人? ?飲酒的人
坐在地板上讀罰款單的男子
照片中人和事已經(jīng)失蹤了
從前? ?他們像鹽巴那樣死去
古勒據(jù)實實錄? ?那些遙遠的當下
他們咸過? ?有時會咸得像腌過的魚
很咸? ?海風令它們更咸
作家帕慕克為此書寫序? ?“所有
這一切都有同樣黑白分明的肌理”
是的? ?鹽的肌理? ?曾經(jīng)緩緩地
滲入一道道晚餐? ?令我們繼續(xù)
出生? ?世界的大堂不會傷害生活
值得再活一次? ?他還拍了一些
美麗的婦人和他們的壞小孩
尚蒂依
那一年我住在尚蒂依? ?距巴黎48公里
這個名字令人印象深刻? ?像是某種烏鴉
的叫聲? ?盼望著離開或更黑暗? ?要乘火車
一條短街? ?陽臺上晾著亞麻布? ?電話鈴和
炸雞蛋的聲音有時響起? ?魚臭? ?報紙從
門縫塞進? ?誰的手在外頭?? ?隔壁是一家
古玩店? ?再過去是咖啡館? ?賣面包的? ?鞋匠的
小屋? ?卷簾門? ?垃圾桶? ?“念我平居時? ?郁然
思妖姬“? ?(阮籍)花店總是有的? ?玻璃后面
一位美婦人在算賬? ?灰色的天空? ?教堂在某處
響? ?此刻? ?神甫必定在重溫那本不會冷的書
留學生李金佳在翻筆記本? ?神恩降臨時? ?我
要走了? ?拖著箱子去車站? ?火車移動? ?風景
一場場后退? ?遺忘開始? ?某種力量總是令
一切淺嘗輒止? ?深入意味著纏綿? ?復雜? 多事
麻煩不會結(jié)束? ?多年后有本書提到這個地方
說是它以城堡? ?森林? ?沼澤? ?賽馬場? ?古老的
窯口著名? ?“藏著許多故事” 那些燒出來的碗
盤子和水罐也叫“尚蒂依” 質(zhì)量更佳? ?價格
更昂貴? ?但易碎這點沒有改變? ?我來過嗎?
尚蒂依? ?如果沒有? ?那段時間? ?當秋天在后院
一片片整理著落葉? ?斯人在何處?
隨穆潤陶教授訪弗羅斯特故居
雪后? ?我跟著一位教授? Thomas Moran? (
中文名穆潤陶)? ?走上阿巴拉契亞山區(qū)的一條
小路? ?在白樺與紅櫟之間? ? (手冊說:賞美國
秋景的好去處)? ?右邊是尚普蘭湖? ?不必親眼
證實? ?它當然在藍寶石的天空下閃光? ?聽說
那邊的雪? ?昨天就下滿了? ?留下幾枚巖石戒指
硬木在這一地區(qū)生長良好? ?主要有糖楓? ?山毛
櫸? ?白松? ?赤松? ?穿過森林時? ?狼? ?白尾鹿
隼? ?貓頭鷹和落葉都在睡覺? ?萬物停止了斗爭
“去年有一頭熊半夜在我家門口的草坪上經(jīng)過
慌慌張張? ?躲在窗子后面拍了一張? ?模糊不清”
老穆說? ?他教的是漢語? ?有時會在森林邊
坐一個黃昏? ?摸著它的頭? ?這個生者也是金發(fā)的
躺椅和廚房毗鄰詩人弗羅斯特故居? ?他帶我抄
近道過來瞻仰瞻仰? ?李白教導過? ?這種好意
得在詩里提及? ?沒齒不忘? ?兩間木頭屋? ?挨著
短松崗? ?于混沌荒野中指示出一個可疑坐標? ?雪
滿山中高士臥? ?月明林下美人來? ?他選擇離群
索居和幾個硬殼面包? ?充實之謂美? ?而不是虛構(gòu)
攻擊? ?投擲? ?開會? ?在衙門當個坐班人士? ?這
也是莊子? ?阮籍? ?陶潛? ?王維和他的學生加里·
斯奈德? ?龐德? ?塞林格在晚年……所向往的? ?苔痕
上階綠? ?草色入簾青? ?就是如此? ?他們都曾步行
并抵達? ?一切還是那樣? ?門扣在生銹? ?劈柴用掉
一半? ?鍋子黑乎乎? ?幾本倒塌在書架一側(cè)的精裝
本—都是在紐約出版的? ?是的? ?森林里有兩條路
兩條都是上好之路呵? ?養(yǎng)生? ?這條開始于藍桉
那條掩映于灰櫟? ?為什么一條也沒有成為世界要津
為何無數(shù)千年過去? ?這蠢世界? ?條條大道還是通向
羅馬? ?無法測度? ?蒙塵多時? ?一個過氣殿堂? ?高高
在上? ?于山凹? ?游客偶爾來探頭探腦? ?一刻鐘不到
就逃走? ?那只烏鴉曾與他住在一起? ?代表某個黑暗
集團? ?談判總是持續(xù)到秋天? ?直到他提著裝滿手稿
的皮箱子回家? ?鳥兒獨自回到黑夜? ?咳嗽? ?飲水
啄石頭? ?繼續(xù)住在附近? ?不容易遇到? ?我們不是來
找這只大嘴巴老鴰? ?我們是來朝拜偉大的弗羅斯特
他已名揚四海? ?不在? ?窗子關(guān)著? ?灶臺冰涼? ?一張床
靜悄悄? ?我們在沮喪而非崇敬中返回? ?詩篇總是言過
其實? ?臨走站在門口看了一眼荒野? ?另一場雪將在
這場雪之后到來? ?在一切腳印融化后? ?不知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