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使這種純潔是真實的，它必須

是塵世的……

—米沃什

他纏上繃帶，為了更加純潔

裝上假鼻子，在一張?zhí)摽盏哪?/p>

白手套戴于無形之手，衣服是宣言

—他將加入他們

嶄新的絲絨皮膚，他用它觸摸自己

身體發(fā)出沙沙聲，在鏡子里

因為物的堆疊

他得以看見自己

大街：車流，人語，摩挲和擴張

人影搖擺，在灰色鐘形罩

像慢鏡頭下的一顆子彈

他沒入煙霧

如果無形的恩寵是永恒

他已厭倦了日出，一次次

從無法確定的邊界

一株龍眼樹長出，在額頭

他渴望一個身體

可以留下釘子和吻

盡管華服之下的一無所有

更近于真理

直到她出現(xiàn)，將匕首刺進

他空蕩蕩的胸膛，淡紅邊緣

緩緩圈出，血

自刀尖，涌進他

詩人簡介：

林麗筠，女，廣東省揭陽市惠來縣。詩歌練習者。

【推薦語】

林麗筠在廣東一個海邊小城教書、生活，與詩壇幾無交往。但可能由于閱讀的習慣和對高貴生命的本質性追求，使她在庸常的日常生活中始終對生命、文學、社會保持著敏感。大學畢業(yè)十多年來，除了寫寫心得體會、生活感想，與創(chuàng)作并無有多密切的關系。但三年前忽然動筆，強烈的文學想象緊緊攫住了她，使她的創(chuàng)作意識和創(chuàng)作欲望快速提升，至今已寫出的長詩、短詩有兩百多首。林麗筠的詩歌精神高遠，語言精致、準確，詩風硬朗、清澈、濃郁、綿長。她的詩歌既觸及生命幽暗的地方，又能對可能性展開獨特的想象?，F(xiàn)選兩首詩歌，以供眾評論家點評。（世賓）

世賓：借一個身體，來到人間

《隱形人》是一首充滿人類勇氣的詩篇，隱形人的選擇事實上就是人類最高意志的表現(xiàn)?！峨[形人》的存在就像一個寓言。隱形人在他穿戴上可見、可觸摸之物之前，它的存在就像真理，就像虛空，就像你我看不見的神仙。但他厭倦了，像天上的仙女想下凡了。詩人賦予了隱形人人格和欲望。但這《隱形人》比《天仙配》的下凡仙女的人格要更加現(xiàn)代，更加深邃，更加寬闊，他不僅僅是渴望愛，來人間尋找愛情，他是來尋找存在和活著，并告訴我們存在的依據(jù)和勇氣的所在，正如題記所引用的米沃什的話“……要使這種純潔是真實的，它必須是塵世的……”。這也是進入主題的提示。他從無限性來到有限性，像西西弗斯自愿擔當人類的命運。

存在只在人間，因為只有人間的有限性才能證明存在的存在。隱形人曾經(jīng)在虛空中，沒有人能證明他的存在，也不能證明他的不存在。他渴望存在，于是他“纏上繃帶”，“裝上假鼻子”，戴上“白手套”，穿上“衣服”，他必須與這些有限性之物結合，才能給自己賦形，讓自己得以看見自己，讓他可以走入人群。對于永恒的恩寵他已厭倦，他需要用痛和愛以及有限性的事物來證明自己的存在。詩人用米沃什的話“要使這種純潔是真實的，它必須是塵世的”來引領讀者，告訴讀者隱形人為何要來到人間。隱形人的到來有些簡陋，雖然不是很美，不是很周全，但他來了。在此之前，他可能就是真理，那么純粹，那么純潔，但這一切必須在塵世間得到考驗。

然而，僅有軀殼是不夠的，必須用痛和愛來給這軀體注入血，只有那滾燙的血才能激活生命。也許生的意義并不是超度，活個超凡脫俗，而是經(jīng)歷，獲得豐盈的生命體驗。這是現(xiàn)代詩歌高于凝固的靜止的理念世界的地方，現(xiàn)代詩歌更看重在現(xiàn)實經(jīng)驗里展開的生命空間和在此呈現(xiàn)的人的深邃思想和屬于人的堅毅、勇氣和愛的品質。

匕首進入身體，那是愛也是恨，匕首就是愛和恨的綜合體，就像愛，是塵世間一切糾葛的核心，是這匕首讓隱形人獲得了人的實在感受;是愛和恨給他注入了鮮血，使他成為人。

吳投文：隱形人的隱形到底為何？

隱形人，既隱形于他自己的生活，與自我隔絕;也隱形于他人的生活，與他人隔絕。他用虛假的形式加入到“他們”之中，但“他們”又是誰？這大概就是詩中隱形人的奧秘。結合詩中呈現(xiàn)的情景，我猜測隱形人只是一個象征之物，象征現(xiàn)代性情境下一個人與他人的隔膜。隱形人是在詩人的想象中出現(xiàn)的，可能只是詩人一瞬間的幻覺，捉摸不定。在瞬息萬變的現(xiàn)代性情境下，現(xiàn)代人無法把握自身的命運，無法確定自身的歸宿，于是以另一種虛幻的形式出現(xiàn)。人成為一個漂浮的符號，他的面孔是虛假的。他厭倦生活的平庸，但實際上卻無法逃避，于是他渴望在人群中消失，回到隱匿的狀態(tài);他也渴望被他人認出，但又著意保持孤零的狀態(tài)。他的身體是分裂的，但又并不受控于自己的思想。我猜想，詩人的意圖可能是要批判性地審視現(xiàn)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但詩人并沒有把自身的處境充分融入到隱形人的命運中，因此，詩人的意圖可能并沒有實現(xiàn)。

這首《隱形人》寫得飄忽不定，詩的主旨不容易把握。從詩的整體結構上看，可能還沒有生成內在的完整性，缺少必要的鋪墊，由想象所帶動的情景帶有自動寫作的痕跡，沒有落實到可靠的意義指向上。詩人的想象力是屬于詩的，但沒有聚焦到特定的心象上來，詩人似乎沒有抓住隱形人之隱形的關鍵著眼點。我無法確定此詩的整體意義指向，這可能是詩人故意設置的一個迷宮，但也未必是成功的。我覺得還可以寫得更凝練一些。當然，一首詩的寫法有作者自己的隱秘，需要放到作者的整體寫作中去理解。

向衛(wèi)國：反烏托邦及其代價

先說一點題外話。近年的廣東詩歌格局發(fā)生了比較大的變化，主要表征是在很多地區(qū)都出現(xiàn)了非?；钴S且詩歌創(chuàng)作水平整體較高的詩人群體，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潮汕地區(qū)（大體指潮州、汕頭、揭陽三市）詩歌的崛起。潮汕新興的詩人群體較之其它地方又有一個特別之處，其最耀眼的幾顆詩星幾乎都是70后、80后的女性詩人，如阮雪芳、丫丫（陸燕姜）、林非夜，以及我們現(xiàn)在要談及的詩人林麗筠。

就個人的有限觀察，林麗筠的詩歌有一個總體的特點，就是追求精神的純粹性。作為一個長期從事中學教學工作的教師，她的精神和生活世界相對是單純的，其詩歌的資源主要來自個性化的閱讀，就其詩歌寫作情況來看，她的閱讀量和閱讀范圍在同時代人中都是佼佼者，更加遠不同于一般的中學教師。正是這樣的詩歌寫作背景，決定了其詩歌的方向，精神高蹈的一面幾乎是必然的。

但是，在今天這樣一個“新聞”主宰思想的時代，沒有人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每一天海量的社會信息幾乎裹挾了每一個人，要保持那種精神的、思想的絕對純潔性是不可能的。正如詩歌的題記所引米沃什的觀點“要使這種純潔是真實的，它必須是塵世的”。詩歌《隱形人》中的“隱形人”或“他”，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這樣的一個烏托邦性質的純粹精神或“真理”的代表。但他的社會存在，必須經(jīng)過每日必要的“裝修”，即用“塵世”的事物將真實的自我隱藏起來，方有顯示存在的可能：“他纏上繃帶，為了更加純潔/裝上假鼻子，在一張?zhí)摽盏哪?白手套戴于無形之手，衣服是宣言/—他將加入他們”。

這是一個存在論意義上的悖論：純粹的精神必定是無形之物（隱形人），它要顯現(xiàn)自身就要像世俗之人一樣借助有形的“身體”（“他渴望一個身體/可以留下釘子和吻”）;而精神一旦依賴于“身體”，如何還能作為純粹精神而存在？

在這個兩難選擇面前，個人認為，詩人仍然做出了選擇：她讓“她”出現(xiàn)了。她將匕首刺進“他”不存在的身體之中。所以，不是血從他的身體涌出，而是血“自刀尖，涌進他”。他有了血，意味著擁有了真正的肉身，成為一個有生命/身體的“真理”，而不再是抽象真理。這顯然是一個反烏托邦的選擇，但代價也是明確的，“他”的生命必須依賴于“她”的存在和“她”以否定的方式完成的肯定（“刺”）。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詩中“他”和“她”的性別隱喻，與作者的性別身份或許并不是無關的。

周瑟瑟：虛構的魔術師，刀尖上的詩

林麗筠以“隱形人”出現(xiàn)，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只是文本。文本是寫作者的生命，寫作者的思想與趣味，甚至生活的形態(tài)都隱藏在文本里。以米沃什的“……要使這種純潔是真實的，它必須是塵世的……”為題記，預示了文本的思想路徑，“純潔”的文本必是“塵世的”。

林麗筠的詩是神秘而清晰、理性而激情的詩?！八p上繃帶，為了更加純潔……”，詩的氛圍略為陰郁，與米沃什所說的真實的純潔文本相呼應。

她的寫作逼近的是真實的純潔文本：“裝上假鼻子，在一張?zhí)摽盏哪?白手套戴于無形之手，衣服是宣言/—他將加入他們”，她像一個文本的魔術師，以營造神秘的氛圍為職業(yè)，詩的意義由此一層層揭示。

“嶄新的絲絨皮膚，他用它觸摸自己/身體發(fā)出沙沙聲，在鏡子里/因為物的堆疊/他得以看見自己”，林麗筠推進詩歌故事進程的手法細膩，緊扣每一個細節(jié)。鏡頭拉近，讓讀者進入她預設的情境與線索。

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懸念產(chǎn)生。但她沒有馬上給出結論，她不斷誘導故事深入，鏡頭移到大街，“大街：車流，人語，摩挲和擴張/人影搖擺，在灰色鐘形罩/像慢鏡頭下的一顆子彈/他沒入煙霧”。冷靜的語氣，如一把暗藏的語言的尖刀，雖然無形，但可感可觸。

“慢鏡頭”有過短暫的停留，故事的意義更為重要，詩不是為了虛構而虛構?！叭绻麩o形的恩寵是永恒/他已厭倦了日出，一次次/從無法確定的邊界/一株龍眼樹長出，在額頭”。林麗筠出自形而上，而貫穿形而下。鏡頭下的主角“他”，就是詩的意義上的隱形人。此段是詩人導演的畫外音，構成了一個客觀的“聲音的藝術”。

“他渴望一個身體/可以留下釘子和吻/盡管華服之下的一無所有/更近于真理”，奇異的畫面，在緩慢鏡頭的記錄下獲得了奇異的藝術效果。讀到這里，詩人導演躲在鏡頭后“更近于真理”的敘述，越來越清晰。

最后一段，女主角終于露面，“直到她出現(xiàn)，將匕首刺進/他空蕩蕩的胸膛，淡紅邊緣/緩緩圈出，血/自刀尖，涌進他”，死亡結束了全詩，分不清誰是真正的殺手，誰是真正的“隱形人”，只有血“使這種純潔”變得真實，“更近于真理”。

詩歌是一次有預謀的異外，沒有異外不構成詩。詩壇之外有“隱形人”，林麗筠就是這樣一個隱形的詩人。她的寫作如一部黑白電影，是她創(chuàng)造的真實的魔術。

宮白云：超現(xiàn)實想象的詩創(chuàng)實踐

當對詩壇過多出現(xiàn)的簡單直接、一目了然又雷同、平庸的詩歌越來越厭倦時，讀到不那么平常具有特質的詩歌，不免會欣喜起來。林麗筠的《隱形人》就是一首令我欣喜的詩歌，首先是它貼近生活的超現(xiàn)實想象與超驗的語義結構，令昏沉沉的閱讀神經(jīng)猛一激靈，不由自主地進入，這就是閱讀好詩歌的奇境吧，別樣、充沛的東西總會打開閱讀者的多重思維。在這首詩中，作者運用其超現(xiàn)實的想象塑造了一個“隱形人”從空到滿，從虛到實的形象過程，在塑造這個“隱形人”之前，作者選用了米沃什的一句話“……要使這種純潔是真實的，它必須是塵世的……”我想這是作者在為這個“隱形人”的靈魂在做喻示吧，也就是說只有在活生生的塵世，才會有真實的純潔，所以也就有了這首詩的結尾—讓“隱形人”重獲生命之血的驚魂一瞬。超現(xiàn)實其實是個體潛意識與夢的經(jīng)驗的融合，在這首詩里體現(xiàn)的是作者臆想的“隱形人”在現(xiàn)實中的遭遇和內心的渴望相融的結局，作者運用其縝密的思維邏輯與超驗的想象最終完成了她對這個“隱形人”的塑造。詩的第一節(jié)作者把她潛意識中“隱形人”—“他”的外在形象和盤托了出來，然后第二節(jié)讓“隱形人”—“他”參與到自我的形象中來，如觸摸自己，照鏡子等。然后第三節(jié)，讓“他”進入現(xiàn)實社會—“大街”之中，在冷漠的現(xiàn)實面前，“隱形人”只能“像慢鏡頭下的一顆子彈”，“沒入煙霧”，充分地揭示了現(xiàn)實社會的本質。接下來第四節(jié)，作者讓“隱形人”陷入思考之境并對自己“隱形”的身份產(chǎn)生厭倦，額頭“龍眼樹”的長出，暗示“隱形人”多了第三只眼來看人間。接下來的“隱形人”更深地進入了隱形的內心，“他”更深地渴望是擁有一個真實的身體“可以留下釘子和吻”。“釘子”是渴望一種“疼痛”感，而“吻”當然是渴望一種真實的愛，所以盡管“他”明知自己“華服之下的一無所有”，仍依然渴望，就像“真理”大多是空洞的。最后一節(jié)應是這首《隱形人》的高潮，以上的所有鋪墊都是為了“她”之出現(xiàn)?！八笔恰八钡膼酆耷槌?，是“他”麻木的靈魂真實的救贖，“她”的一刀給了“隱形人”最銘刻的痛感與喚醒，當“他”將自我的生命之血灌入“他空蕩蕩的胸膛”，“他”空蕩的生命便開始豐滿。“隱形人”至此也完成了他隱形的蛻變，化繭成蝶。整首詩以超現(xiàn)實的想象，把“隱形人”在現(xiàn)實中的窘境與最終的渴望表達得既出人意料又生動奇異。既揭示了現(xiàn)實社會的冷酷虛偽，又表達了對難以名狀的真實人性的不懈追求。從另一角度去看更像是一部后現(xiàn)代的小說或電影，環(huán)環(huán)緊扣，在蒙太奇的鏡頭中，把“隱形人”的“前世今生”演繹得淋漓盡致，在超現(xiàn)實想象的詩創(chuàng)實踐中獲得了令人刮目的效果。

趙目珍：“故事體”詩歌及其建構

詩歌受到影視故事的啟迪，巧妙地剪裁或化用細節(jié)入詩，然后以心理揣度的方式加強詩的成分。這是一種特殊的詩歌建構方式，為此也構成詩歌的兩個重要特點。

其一，以故事結撰詩歌。這首詩的成功，首先得益于敘事，全詩共六節(jié)，其中第一、二、三、六節(jié)構成了詩歌的故事主體，將一個“隱形人”的形象很好地凸顯了出來。當然，此詩的敘事與長篇敘事詩的敘事有很大不同，它一方面保持敘事的特征，另一方面繼承了現(xiàn)代詩跳躍、含蓄、留白的藝術特點，將詩歌與敘事之間的張力平衡得很好。唯一的不足，是對“隱形人”這一人物形象的刻畫，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影視中的人物形象，無論詩中對該人物的刻畫是沿襲原人物的塑造，還是有所創(chuàng)新，總會給人帶來原視野的焦慮，形成對人物創(chuàng)造性的削弱與沖擊。

其二，以“離題”的方法插入對人物的議論?！半x題”本是小說敘述的一種筆法。作者在此處也許并未想到這是小說的筆法，而是在寫作中順其自然地使用了它，但這一筆法的使用卻因此加強了此詩之所以為詩的效用。這一點與本詩的“故事體”特征是相得益彰的?！肮适麦w”詩歌與小說一樣，是通過想象對存在進行思索。通過“離題”的方式將這種思索直接呈現(xiàn)，在故事尤其是故事體詩歌的展開中并不突兀，“離題并不削弱而是鞏固結構原則”，它使需要凸顯的部分得以強化。具體地說，這一筆法的使用表現(xiàn)在詩歌的第四、五節(jié)，它通過詩人主動性的議論體現(xiàn)出作者創(chuàng)作此詩的一種主體性。其重要性在于，它打破了整首詩完全敘事的節(jié)奏，取消了詩歌敘事的單一?？梢院敛豢蜌獾卣f，此詩如果完全采取敘事的方式進行建構，其豐富性、立體性會大打折扣。

高亞斌：在物的堆疊中他得以看見自己

這的的確確是一個隱形人，他沒有作為常人所具備的一切，他沒有老子所說的那個“吾有大患，為吾有身”的鮮活肉身。于是，他只好代替造物主，為自己制造一個存世的形骸，“裝上假鼻子，在一張?zhí)摽盏哪?白手套戴于無形之手”。然后，他開始獲得了一種認同，得以“加入他們”。

現(xiàn)實中，一方面，由于私人生活的趨于透明，現(xiàn)代人的生活已經(jīng)幾無隱私可言。人們反而更加渴望自己能夠獲得“隱形”的能力，以留住個人日益稀薄的私人空間，不受外界的窺視和侵擾，在“隱形”的狀態(tài)下，獲得某種不受拘束的超脫自由。但另一方面，“隱形”也更多地意味著被人們所疏忽、漠視甚至遺忘，這又是現(xiàn)代人普遍的生存境遇。因而，《隱形人》這首詩里，“虛空的臉”“灰色鐘形罩”“煙霧”這些灰暗色調的詞匯，以及“厭倦”“空蕩蕩”這些灰暗情緒的表達，都共同營構出一個冷漠荒涼、讓人窒息的無望世界。

“隱形人”需要一個有著疼痛感的身子，“可以留下釘子和吻”，他對于身體的渴望，事實上是人對于自我的辨識和對于存在的確認。但他更需要帶來疼痛感的情感與內心，他的生命需要用愛來填充，需要一個“她”，“將匕首刺進/他空蕩蕩的胸膛”?！半[形人”對自身真切存在的渴望，尤其是他對愛的渴望，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人們之間普遍的隔膜和深刻的孤獨，對人的生存困境發(fā)出了深長的嘆息。

徐敬亞：我驚奇于她成熟的詩藝

最初和世賓選定這首詩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它會觸動我的少年記憶，直到細讀時往事才涌出來?？梢姙g覽與細讀多么不同！

58年前，我正讀初二，班里忽然傳閱一本《隱身人》。直到某天熄燈前書才傳到我。先是在寢室，后來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躲著生活老師，我一口氣讀完全書……一名叫格里芬的醫(yī)生偶然發(fā)現(xiàn)，如果改變人身體的折射率，使之既不能折射、反射光線，也不能吸收光線，就會變得像空氣一樣透明而隱身。我記得他吃了隱身藥后的痛苦，也記得他被捉之前流血的慘狀……還記得我和同學討論這本書的硬傷，即他如果透明那么他將看不見任何物品。因為隱身后視網(wǎng)膜也變得透明，由于感光細胞無法吸收光線，所以透明人必定全盲……后來我們還討論隱身人餐飲后食物不能馬上消化……等等。因此，我的閱讀是雙倍的，除詩的元素外，它使我沉浸少年回憶而獲得了極大滿足。

我驚奇于林麗筠成熟的詩藝。

①她首先賦予了隱形人以“純潔至極”這一哲理性設定，之后又使隱形者隔于塵世之外而進入虛幻悖存。在這比少年們的現(xiàn)實閱讀高明得多的詩意設置下，這首詩的內部就產(chǎn)生了先天的、強烈的、具有哲學意味的內在沖突。

②作為題記的米沃什引言，不但是必要的，而且是極有力的。它像一位足球場上的外援，像一種高深的呼吸，使整個主題得以向深處顯現(xiàn)。我猜測米沃什的這段話或許正是這首詩寫作的起因。

③輕輕地承接了米沃什的“純潔”意象后，林麗筠把隱形人向“真理”的方向一步步不斷推移—由“純潔”→到“虛空”→再到“沒入煙霧”→再到“無法確定邊界”→再到“一無所有”→最后終于將敘事主體推導到接近“真理”的程度！一層層轉換，甚至有點爐火純青。

④只有第4節(jié)是失敗的，可刪。頭節(jié)與末節(jié)都好，構成情節(jié)的開端與結局。2、3節(jié)尤其必要，它完成了對隱形者的時空定位。第5節(jié)最漂亮！而第4節(jié)的“恩寵、日出、邊界”，以及“額頭”上的“龍眼樹”均莫名其妙。此外“在灰色鐘形罩”既缺句子成分也與隱形沖突。

⑤即便我們把林麗筠作為成熟的詩人苛求。仍然感到第6節(jié)的戲劇性結局是巧妙的、成功的。只是她有些過度聰明，不應該過分玩弄技巧—“血/自刀尖，涌進他”—不但使人對血的主人產(chǎn)生游移猜測，而且與我有相似記憶的讀者還會想到關于血透不透明的少年性科學詰問……

韓慶成：題旨的悖論

《隱形人》的題旨，是作者開門見山引用的米沃什的話：“要使這種純潔是真實的，它必須是塵世的?！币虼?，詩中“隱形人”努力為自己賦形，以致顯形、“入世”（“加入”“塵世”），是這一命題使然，也讓我們看到本詩與“隱形人”通常所表現(xiàn)的隱匿、無形、逃避的反道而行。

具體地說，詩的六段，前兩段是寫從無形到有形的自我賦形過程，中間三段是“將加入”過程的所見所想，最后一段是外力賦形—相對于自我賦形而言，這是決定性的一擊—乍一看，以為外力（她）把他殺了，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血”不是在流出，而是“自刀尖，涌進他”，這是在輸血。至此，一個有了穿戴又有了血肉的隱形人，已經(jīng)復活，詩的題旨，似乎已經(jīng)完成。

且慢，再讀一遍作品，就覺得詩還沒完?；蛘哒f，詩中還有一個題旨的悖論，需要解讀者來觸及。這個悖論存在于詩的倒數(shù)第二段“盡管華服之下的一無所有/更近于真理”，這兩行看似華麗的句子，在上述題旨背景下即構成一個悖論，其指向既與“賦形”形成矛盾，也對“入世”構成否定。

一首詩中存在前后矛盾的現(xiàn)象經(jīng)?？梢钥吹?，有無意，有故意。印象中“十面埋伏”此前針對某首詩就有多位批評家指出類似問題。相對于語義、邏輯、修辭等一般性矛盾而言，題旨的矛盾表現(xiàn)要嚴重得多，因為它直接關系到一首詩的要義和旨歸。這種“題旨悖論”不是語言問題，也不能以歧義、能指予以解讀。它關乎作者寫作時的狀態(tài)，在每一行下筆的時候，是否已經(jīng)完全明白這一行在整首詩中的位置，并且已經(jīng)與這個整體榫卯相合。

霍俊明：這首詩語焉不詳而又自我迷戀

林麗筠的《隱形人》是一首在結構和敘述重心上有些“失重”的詩。全詩一共分為六節(jié)，“他”作為敘述重心幾乎貫穿始終，只是在最后一節(jié)“她”的出現(xiàn)才稍稍彌補了全詩重心過于偏向于“他”和“自我”的趨向。整首詩帶有封閉的亞羅米爾式的精神癥候。盡管作者的抒寫視點是有變化的，既有面向幽晦內心的室內又有打開的外部空間，但總體而言，這首詩是語焉不詳而又自我迷戀的，正如模糊的鏡像和彌漫的煙霧一樣。這首詩更適合詩人自己閱讀，也就是說，這首詩實則拒絕了更多的閱讀者。詩人在此更為強化的是非連貫性的細節(jié)和場景，強化的是個體精神烏托邦的迷離氣質。虛空、扭曲、變形、鏡像、真實等幾乎都是經(jīng)由喃喃自語式的話語道出的，語句也是斷裂的，甚至帶有一些神經(jīng)質的傾向。說實在話，“在灰色鐘形罩”這句引語在整首詩中可有可無，這也印證了詩歌寫作不等同于閱讀經(jīng)驗，也不等同于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