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
《復活》是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講述瑪絲洛娃的苦難遭遇和聶赫留朵夫的上訴經(jīng)過,廣泛而深刻地抨擊了法庭、監(jiān)獄、官僚機關的腐敗與黑暗,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的生活和反動官吏的殘暴昏庸、毫無人性,撕下了官辦教會的偽善面紗,描繪出已經(jīng)走到崩潰邊緣的農奴制俄國的社會圖景。
第二天要開庭審理瑪絲洛娃的案子,聶赫留朵夫就坐車去樞密院。在樞密院大廈雄偉的大門口,已停了好幾輛馬車。他看見法納林律師也乘車趕來。他們沿著富麗堂皇的樓梯登上二樓。律師熟悉這里的一切通路,往左一拐,就走進一扇上面刻著訴訟條例制定年份的木門。他在第一個長方形房間里脫去大衣,露出燕尾服、白胸襯和白領帶,從門房那里打聽到樞密官都已到齊,就煞有介事地走進下一個房間。在這個房間里,右邊放著一個大櫥,旁邊有一張桌子,左邊是一道旋梯。這時候,一個身穿文官制服、風度翩翩的官員,腋下夾著皮包,從樓梯上下來。房間里有一個留著銀白長發(fā),穿著短上衣和灰長褲的小老頭,樣子像個家長。他的旁邊畢恭畢敬地站著兩個跟班。
這位白發(fā)蒼蒼的小老頭鉆進充作更衣室的大櫥,關上櫥門。這時候,法納林看見一個同行——跟他一樣穿燕尾服、系白領帶的律師,立刻興致勃勃地同他攀談起來。聶赫留朵夫乘機打量了一下房間里的人。大約有十五個人來旁聽,其中兩個是女的:一個年輕的戴著一副夾鼻眼鏡,另一個頭發(fā)花白。今天要審理一個報紙誹謗案,因此旁聽的人特別多,主要是新聞界人士。
一個臉色紅潤、相貌英俊的民事執(zhí)行吏,穿著漂亮的制服,手里拿著一張紙,走到法納林跟前,問他辦哪一個案子。聽說是辦瑪絲洛娃案,就在紙上記下來,走開了。這時候大櫥的門開了,家長模樣的小老頭從里面出來,已經(jīng)不穿上衣,而換上一身鑲滿絲絳的官服,胸前掛滿閃閃發(fā)亮的勛章和獎牌。他的模樣活像一只大鳥。
這身可笑的服裝顯然使小老頭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他慌忙快步走到入口處對面的一扇門里。
“這位就是貝,德高望重啊。”法納林對聶赫留朵夫說,又介紹同行跟他認識,然后講了即將審理的他認為很有趣的案子。
不多一會兒,這個案子開審了。聶赫留朵夫同旁聽群眾一起往左走進法庭。他們,包括法納林在內,走到柵欄后面的旁聽席上。只有那個彼得堡律師來到柵欄前面的斜面寫字臺旁。
樞密院的法庭比地方法院的法庭要小一點,布置也簡單些,唯一的區(qū)別是樞密官面前桌上鋪的不是綠呢,而是鑲有金邊的深紅色絲絨。不過,凡是行使審判職能機關的標志:守法鏡、圣像、皇帝御像等,這里也無不具備。民事執(zhí)行吏也那樣莊嚴地宣布:“開庭了?!彼械娜艘捕寄菢诱酒饋?,身穿制服的樞密官也那樣紛紛走進法庭,也那樣在高背扶手椅上坐下,也那樣用臂肘支在桌上,竭力裝出泰然自若的樣子。
樞密官總共四名。首席樞密官尼基丁臉型狹長,不留胡子,生有一雙銀灰色眼睛。沃爾夫煞有介事地噘起嘴唇,他那雙白凈的小手翻閱著案卷。下面是斯科沃羅德尼科夫,體格魁梧,麻臉,是個有學問的法學家。第四個是貝,就是那個樣子像家長的小老頭,他走在最后。跟樞密官一起進來的還有書記長和副檢察官。副檢察官是個中等身材的年輕人,身體干瘦,臉色很黑,胡子刮得精光,生有一雙憂郁的黑眼睛。盡管他穿著一身古怪的制服,聶赫留朵夫也有六年沒有同他見面,但立刻認出是他大學時代的要好朋友。
“副檢察官是謝列寧吧?”聶赫留朵夫問律師。
“是的,怎么樣?”
“我跟他很熟,人品極好……”
“也是個很好的副檢察官,很能干。對了,您本來應該托托他?!狈{林說。
“他不論辦什么事總是憑良心的?!甭櫤樟舳浞蛘f,想起他同謝列寧的親密關系和友誼,想起謝列寧的種種優(yōu)秀品質,例如純潔、誠懇和非常正派。
“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狈{林聚精會神傾聽著案情報告,低聲說。
原來高等法院的裁定并沒有改變地方法院的判決,現(xiàn)在開庭就是審理對高等法院裁定的上訴。
聶赫留朵夫留神傾聽,竭力想弄明白目前開審的案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也像在地方法庭上一樣,使他無法理解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們所講的都不是問題的關鍵,而是些枝節(jié)瑣事。這個案子涉及報紙上一篇揭發(fā)某股份公司董事長舞弊的文章。問題的關鍵在于股份公司董事長有沒有真的侵占股東利益,怎樣才能制止他的侵占行為??墒沁@一點根本沒有談到。他們談論的只是按照法律,報紙發(fā)行人有沒有在報上刊登小品文的權利,他發(fā)表了小品文,又是犯了什么罪,是誹謗還是誣蔑,是誹謗中含有誣蔑,還是誣蔑中含有誹謗。此外還涉及某個總署所頒布的各種法令和決議,那是普通人更難理解的了。
聶赫留朵夫只理解一點,那就是報告案情的沃爾夫雖然昨天對他聲色俱厲地說,樞密院不可能審查案件的是非曲直,此刻在報告時卻顯然有意偏袒被告,以利于撤銷高等法院的裁定。謝列寧呢,一反向來的穩(wěn)重作風,用意料不到的激烈言詞發(fā)表了相反意見。一向老成持重的謝列寧之所以如此憤激,使聶赫留朵夫感到吃驚,卻是有原因的。原來謝列寧知道這個董事長在金錢方面手腳不干凈,又無意中得知,沃爾夫幾乎就在臨開庭之前參加了這個商人的豪華宴會。此刻沃爾夫在報告案情,雖然措辭十分慎重,但分明在偏袒這個商人。謝列寧聽了火冒三丈,就用異常憤激的口氣痛加駁斥。他的話顯然觸犯了沃爾夫:他面紅耳赤,身子哆嗦,默默地裝出驚訝的神氣,帶著威風凜凜而又深受冒犯的樣子跟其他幾個樞密官一起向議事室走去。
“請問,您來辦哪一個案子?”等樞密官們一走,民事執(zhí)行吏又問法納林。
“我不是對您說過了嗎,是辦瑪絲洛娃的案子?!狈{林說。
“對,對,今天要審理這個案子。不過……”
“不過怎么樣?”律師問。
“不瞞您說,這個案子不公開辯論了,因此樞密官先生在宣布案子的裁定以后,未必會再出來。但我可以去通報……”
“怎么去通報?……”
“我會去通報的,會去通報的。”民事執(zhí)行吏又在紙上記了些什么。
樞密官們果然打算在宣布誹謗案的裁定后,不再離開議事室,在那里一邊喝茶吸煙,一邊辦完其他案子,包括瑪絲洛娃一案在內。
樞密官們在議事室里剛圍桌坐下,沃爾夫就滔滔不絕地說出必須撤銷本案原判的種種理由。
首席樞密官尼基丁為人一向刻薄,今天心情格外惡劣。在審案的時候,他聽著案情報告,就有了主意。此刻他坐在那里聽沃爾夫發(fā)言,心里卻在想自己的事。他在回想昨天寫在備忘錄上的一件事,那就是他垂涎已久的一個肥缺,沒有委派給他,卻委派給了維梁諾夫。尼基丁深信,凡是在他任職期間接觸過的形形色色的一二等文官,他對他們的評述將成為重要的歷史文獻。昨天他寫了一章備忘錄,猛烈抨擊幾個一二等文官,說他們阻撓他拯救俄國,而他卻要使俄國避免被當今那些統(tǒng)治者所摧毀。事實上,他們只是阻撓他領取更多的薪俸罷了。此刻他正在思考,怎樣使子孫后代對這些事有個全新的認識。
“是啊,那當然?!彼卮鹞譅柗蛘f,其實他根本沒有在聽。
貝臉色憂郁地聽著沃爾夫的話,同時在面前的一張紙上畫著花環(huán)。他是一個十足的自由派。他忠心耿耿地捍衛(wèi)六十年代傳統(tǒng),即使有時放棄嚴格的公正立場,那也只是為了偏袒自由派。因此當前審理這個案子,除了提出控訴的董事長是個卑鄙的人之外,貝之所以主張駁回上訴,還因為控告報館人員犯誹謗罪,就是壓制新聞自由。等沃爾夫報告完畢,貝就撂下沒有畫完的花環(huán),露出悶悶不樂的神色——他之所以悶悶不樂,是因為像這樣起碼的常識還要他多費口舌,——他用溫柔悅耳的聲音,簡單扼要而又令人信服地說明,上訴是缺乏根據(jù)的。然后低下白發(fā)蒼蒼的頭,繼續(xù)把花環(huán)畫完——
斯科沃羅德尼科夫坐在沃爾夫對面,不停地用粗手指把上下胡子塞進嘴里咀嚼。等到貝的話音一落,他就不再咀嚼胡子,用尖厲刺耳的聲音說,雖然董事長是個壞蛋,如果有法律根據(jù),他還是主張撤銷原判,但既然沒有法律根據(jù),那他就支持貝的意見。他說完暗暗高興,因為借此機會對沃爾夫挖苦了一番。首席樞密官贊同斯科沃羅德尼科夫的意見,這個案子就這樣被否決了。
沃爾夫很不高興,特別是因為他那種不正當?shù)钠恍袨樗坪醣唤掖┝?。不過他裝得若無其事,翻開下一個由他報告的瑪絲洛娃案的卷宗,用心閱讀。樞密官們這時打了打鈴,叫人送茶來,又紛紛談起與卡敏斯基決斗案同時轟動整個彼得堡的另一件事。
這是關于某局長的案子,他觸犯刑法第九九五條,遭到揭發(fā)檢舉。
“多么下流!”貝不勝嫌惡地說。
“這有什么不好?我可以在圖書資料里找出一位德國作家的文章給您看。他直截了當?shù)卣J為這種事不算犯罪,男人同男人也可以結婚?!彼箍莆至_德尼科夫說,拼命吸著一支夾在指根中間揉皺的香煙,聲音洪亮地哈哈大笑。
“那不可能。”貝說。
“我可以拿給您看。”斯科沃羅德尼科夫說,舉出那本著作的全名,甚至還說出了出版年份和地點。
“據(jù)說他已被調到西伯利亞某城當省長去了?!蹦峄≌f。
“太好了。主教準會舉著十字架去迎接他。應該找一個同他一樣的主教。我倒可以給他們推薦一個。”斯科沃羅德尼科夫說,把煙蒂丟進茶碟,然后竭力把上下胡子都塞到嘴里咀嚼。
這時候,民事執(zhí)行吏進來報告說,律師和聶赫留朵夫希望在審理瑪絲洛娃一案時出庭作證。
“這個案子啊,”沃爾夫說,“倒是一件風流韻事呢。”他就把他所知道的聶赫留朵夫跟瑪絲洛娃的關系講了一遍。
樞密官們就這事談了一陣,吸好煙,喝夠茶,然后回到法庭,宣布對上一個案子的裁決,接著開始審理瑪絲洛娃案。
沃爾夫用尖細的嗓子詳細報告了瑪絲洛娃要求撤銷原判的申訴,他的措辭又不很公正,聽得出是希望撤銷法庭的原判。
“您有什么要補充的嗎?”首席樞密官轉身問法納林。
法納林站起來,挺起穿著白胸襯的寬闊胸膛,措辭莊重而確當,逐條證明法庭有六點背離法律本義。此外他還扼要地提一下本案的實質,指出原判的不公正令人發(fā)指。法納林作了簡短有力的發(fā)言,他的口氣仿佛表示歉意,因為他所堅持的理由,諸位樞密官憑他們明察秋毫的目力和淵博的法學知識一定看得比他更明白,理解得更透徹,他之所以這樣做,無非是出于所承擔的責任罷了。法納林這番話似乎使人覺得,樞密院無疑會撤銷原判。法納林發(fā)言完畢后,得意揚揚地微微一笑。聶赫留朵夫望望律師,看見這種笑容,相信這場官司一定會打贏。不過,他向樞密官們瞅了一眼,才看出只有法納林一人在笑,一人在得意。樞密官們和副檢察官都沒有笑,也沒有得意,卻露出厭煩的神色,仿佛在說:“你們那種人的發(fā)言我們聽得多了,毫無意思?!敝钡铰蓭煱l(fā)言完畢,不再耽擱他們了,他們才感到滿意。律師發(fā)言剛結束,首席樞密官就轉身對副檢察官說話。謝列寧發(fā)言簡短而明確,認為要求撤銷原判的各種理由都缺乏根據(jù),主張維持原判。于是樞密官又紛紛起立,去開會商議。在議事室里意見分歧。沃爾夫主張撤銷原判。貝了解本案的癥結所在,也堅決主張撤銷原判,并且根據(jù)他的正確理解,給同事們生動地描摹當時開庭的情景和陪審員們發(fā)生誤會的經(jīng)過。尼基丁照例主張嚴格從事,恪守官樣文章,反對撤銷原判。這樣,本案就取決于斯科沃羅德尼科夫的態(tài)度。他主張駁回上訴,主要理由是聶赫留朵夫出于道德要求決定同那個姑娘結婚,實在可惡之至。
斯科沃羅德尼科夫是個唯物主義者、達爾文主義者,認為任何抽象道德的表現(xiàn),或者更壞一點,任何宗教的表現(xiàn),不僅是一種惡劣的癲狂,而且是對本人的侮辱。由這個妓女而引起的這場麻煩,再加上替她辯護的名律師和聶赫留朵夫的親自出庭,在他看來都是可惡之至。他不住把胡子塞到嘴里,做出一臉苦相,天真地裝得并不了解本案內情,只認為撤銷原判理由不足,因此同意首席樞密官意見,不批準本案上訴。
上訴就這樣被駁回了。
“豈有此理!”聶赫留朵夫同收拾好皮包的律師一起走進接待室時說,“這樣明明白白的案子,他們還要死摳形式,把它駁回。真是豈有此理!”
“這個案子是在原來的法庭上弄糟的。”律師說。
“連謝列寧都主張駁回。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聶赫留朵夫反復說,“現(xiàn)在怎么辦呢?”
“向皇上告御狀。趁您在這里,親自把狀子遞上去。我來給您起草?!?/p>
這時候,個兒矮小的沃爾夫身穿制服,佩著幾枚星章,走進接待室,來到聶赫留朵夫跟前。
“有什么辦法呢,親愛的公爵。沒有充足的理由哇。”他閉上眼睛,聳聳肩膀說,接著就走開了。
謝列寧也跟著沃爾夫出來了。他從樞密官那里得知他的舊友聶赫留朵夫也在這里。
“哦,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他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說,嘴唇上露出笑意,但眼睛仍舊顯得很憂郁?!拔腋静恢滥銇肀说帽ぁ!?/p>
“我也不知道你當上了檢察官……”
“副檢察官?!敝x列寧更正說,“你怎么會來樞密院的?”他憂郁而頹喪地瞧著朋友,問,“我聽說你在彼得堡。可你怎么會到這兒來?”
“我到這兒來是希望伸張正義,營救一個被無辜判刑的女人?!?/p>
“哪一個女人?”
“就是剛才裁決那個案子里的女人?!?/p>
“啊,瑪絲洛娃的案子,”謝列寧想起來,說,“那個上訴狀是完全缺乏根據(jù)的?!?/p>
“問題不在于上訴狀,而在于那個女人沒有犯罪,卻被判了刑。”
謝列寧嘆了一口氣。
“這很可能,但是……”
“不是可能,而是確實……”
“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是審理那個案子的陪審員。我知道我們在什么地方犯了錯誤?!?/p>
謝列寧沉思起來。
“當時就應該聲明的呀?!彼f。
“我聲明過了?!?/p>
“應該把它筆錄下來,上訴時一起送上來就好了……”
謝列寧一向公務繁忙,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對聶赫留朵夫的風流韻事顯然毫無所聞。聶赫留朵夫注意到這一點,決定不提他同瑪絲洛娃的關系。
“是的,不過就是現(xiàn)在這樣,原判顯然也是很荒謬的?!彼f。
“樞密院是無權說這話的。要是樞密院認為原判不公正,因而把它撤銷,那么姑且不說樞密院可能喪失立場,不能維護正義,反而有破壞正義的危險。”謝列寧一面回想剛才的案子,一面說,“姑且不說這一點,至少陪審員的裁決就會變得毫無意義?!?/p>
“我只知道一點,那個女人是完全沒有罪的,把她從不應得的懲罰中拯救出來的最后一線希望現(xiàn)在也喪失了。最高機構竟批準了完全非法的行為?!?/p>
“樞密院沒有批準,因為它沒有審查,也無權審查案子本身。”謝列寧瞇縫著眼睛說,“你大概住在姨媽家里吧,”他加了一句,顯然想改變話題,“我昨天聽她說你在這里。伯爵夫人約我跟你一起去參加一個聚會,聽一個外國人講道?!敝x列寧嘴唇上露出一絲笑意說。
“是的,我去聽過,實在討厭,我聽了一半就走掉了。”聶赫留朵夫怒氣沖沖地說,謝列寧岔開話題使他很惱火。
“哦,那又何必討厭呢?無非是一種宗教感情罷了,雖然有點過火,有點教派的味道?!敝x列寧說。
“簡直是胡鬧?!甭櫤樟舳浞蛘f。
“哦,那倒不能這樣說。只有一點說來奇怪,我們對教會的教義知道得太少了,因此往往把一些基本道理當作什么新發(fā)現(xiàn)。”謝列寧說,仿佛急于要把自己的新見解告訴老朋友。
聶赫留朵夫驚奇地對謝列寧仔細瞧瞧。謝列寧沒有垂下眼睛,他的眼神不僅憂郁,而且?guī)в袗阂狻?/p>
“難道你相信教會的教義嗎?”聶赫留朵夫問。
“當然相信?!敝x列寧回答,直勾勾地盯住聶赫留朵夫的眼睛。
聶赫留朵夫嘆了一口氣。
“真奇怪。”他說。
“好吧,我們以后再談。”謝列寧說,“我這就去?!彼D身回答那個畢恭畢敬地走到他跟前的民事執(zhí)行吏說,“一定得找個機會再見見面,”他不勝感慨地說,“我找得到你嗎?至于我,晚上七點鐘吃飯前總在家里。我住在納杰日津街,”他說了他家的門牌號碼,“我們多少年沒見面了!”他添了一句,嘴唇上又露出笑意,走了。
“要是有工夫,我會去看你的。”聶赫留朵夫說,覺得這個原來親切可愛的人,經(jīng)過這番簡短的交談,變得生疏、隔膜而難以理解,如果不說變成對頭的話。
謝列寧在大學讀書的時候,聶赫留朵夫就認識他了。當時他是個優(yōu)秀子弟、忠實朋友,上流社會里教養(yǎng)有素的青年,待人接物很有分寸,而且相貌俊美、風度翩翩,又異常正直誠懇。他并不特別用功,也沒有絲毫書生氣,但書讀得很好,所寫的論文幾次得到過金質獎章。
他不僅在口頭上,而且在實際行動上把為人們服務作為生活目標。他認為要為人們服務沒有其他途徑,只能進政府機關工作,因此一畢業(yè),就把凡是能貢獻力量的工作作了一次系統(tǒng)研究,斷定到立法辦公廳二處工作最有益,就進了那個機關。然而,盡管他兢兢業(yè)業(yè)、忠于職守,他卻覺得這種工作并不能滿足他有益于人們的愿望,也不覺得這樣做就是盡了本分。由于他同淺薄庸俗的頂頭上司發(fā)生沖突,這種不滿足的感覺就更加強烈,結果他離開了二處,調到樞密院來。他到了樞密院,覺得好一點,但不滿足的感覺還是經(jīng)常使他苦惱。
他時刻感到,一切都和他的期望截然相反,一切都和應有的情況截然相反。在樞密院任職期間,他的親戚為他奔走,替他謀得宮中侍從的職務。于是他只好穿上繡花制服,戴上白麻布胸襯,坐車一家家登門道謝,因為他們讓他當上了聽差。他左思右想,也不能解釋這種差事的意義。他覺得這種差事比在政府機關任職更加“不對頭”,然而,一方面他又不能拒絕這項委任,否則就會惹怒那些熱心幫他忙的人。另一方面,這項委任又迎合他的劣根性。他在鏡子里看到自己身穿金絳制服,人家見到他肅然起敬,又感到沾沾自喜。
在婚姻問題上他也遇到同樣的情況。人家為他撮合了從上流社會看來很美滿的婚姻。他之所以結婚,主要是因為如果拒絕這門親事,他就會得罪和傷害希望它成功的新娘和撮合的親戚,同時也因為同這個年輕貌美、門第顯貴的姑娘結婚,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不過,這門親事很快就證實它比機關職務和宮廷差事更加“不對頭”。他的妻子生第一個孩子以后,就不愿再生孩子,開始過奢侈的社交生活,而且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也得參加。她長得并不特別美,但對他是忠實的。不過,姑且不說她這種生活方式嚴重影響丈夫的生活,就是她自己除了浪費大量精力,換得過分疲勞以外,可以說一無所得。雖然如此,她還是竭力維持這種生活。他千方百計想改變這種生活方式,但她在親友支持下認為非這樣生活不可,結果他的企圖就像撞在石墻上一樣粉碎了。
他們有個女孩,生著長長的金黃鬈發(fā),露著兩條白腿。但做父親的不喜歡她,主要因為她不是按照他的希望培養(yǎng)的。夫婦之間經(jīng)常發(fā)生隔閡,甚至雙方都不愿意互相了解,因此一場不動聲色、瞞過外人耳目、礙于禮節(jié)而保持一定分寸的暗斗就使他的家庭生活變得十分痛苦。這樣,他的家庭生活就比機關職務和宮廷差事更加“不對頭”。
不過,最“不對頭”的卻是他對宗教的態(tài)度。他也像所有同時代和同圈子里的人那樣,隨著智力的增長,毫不費力就掙脫了他在其中受到熏陶的宗教迷信的枷鎖,并且不知在什么時候得到了解脫。他是一個嚴肅而正直的人,在大學念書、同聶赫留朵夫交往的青年時代,就公然擺脫了官方宗教的迷信。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官位的步步高升,特別是當時社會上保守反動勢力的抬頭,這種精神上的自由開始同他的活動發(fā)生抵觸。且不說家里的情況,尤其是他父親死后做安魂禮拜,他母親要他持齋,以及社會輿論對他施加的壓力,就是在機關里任職,他也不得不參加祈禱、供奉、謝恩等禮拜,簡直難得有一天不接觸宗教儀式,而且無法逃避。對這種禮拜,他只能兩者取其一:要么假裝信仰(憑他誠實的天性,這是辦不到的),要么認為這些宗教儀式虛偽,竭力避免參加。但為了處理這種似乎無關緊要的問題,卻需要做大量工作。除了必須同周圍的人經(jīng)常斗爭外,還得完全改變他的地位,放棄公職,犧牲他自以為通過現(xiàn)在職務給人們帶來的利益,以及今后將會給人們帶來的更多利益。為了要這樣做,必須堅信自己的觀點是正確的。他有這樣的信心,就像當代一切受過教育的人,只要稍微知道一點歷史,知道宗教的起源,知道基督教的起源和分裂,就不能不相信這種觀點是正確的。他不承認教會宣揚的教義是真理,這一點也是完全正確的。
不過,在生活環(huán)境的逼迫下,他這個誠實的人只好自己欺騙一下自己。他對自己說,為了證實不合理的事是不合理的,首先就得對這種不合理的事進行研究。這是一點小小的虛偽,但它卻把他引向大的虛偽,使他至今不能自拔。
他是在東正教的氛圍下出生和成長的,周圍的人全要他信仰東正教;不承認這個教,他就無法繼續(xù)從事有益于人們的活動。因此,對他自己提出的東正教是不是正確這個問題,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同時為了闡明這個問題,他不讀伏爾泰、叔本華、斯賓塞、孔德的著作,而讀黑格爾的哲學和維奈、霍米雅科夫的宗教論著。自然,他在那些論著里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精神上的寬慰和對教義的辯護。他從小就受宗教教義的熏陶,可是他的理性早已把它否定了。然而,沒有宗教信仰,整個生活就會充滿煩惱,而只要承認它,一切煩惱就會煙消云散。此外,他也學會了種種流行的詭辯術,例如個人的智慧無法認識真理,只有人類智慧的總和才能發(fā)現(xiàn)真理;認識真理的唯一途徑就是神的啟示,而神的啟示只有教會才能保存,等等。從那時起,他就心安理得地參加祈禱、安魂禮拜、彌撒、守齋,對著圣像畫十字,繼續(xù)在機關任職,并不覺得在自欺欺人。而在機關任職就使他覺得對人有益,并給他缺乏歡樂的家庭生活帶來安慰。他自認為信仰東正教,但另一方面,整個身心又空前強烈地感到,這種信仰完全“不對頭”——
就因為這個緣故,他的眼神總是那么憂郁。也就因為這個緣故,他看見聶赫留朵夫,就想起當年他認識聶赫留朵夫時還沒有沾染這種虛偽的習氣,他是個怎樣的人。尤其是在他急不及待地向聶赫留朵夫暗示了自己的宗教觀以后,他空前強烈地感覺到這一切“不對頭”,心里感到十分悲哀。聶赫留朵夫見到這個老朋友,在一陣高興以后,也有同樣的感覺。
也就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兩人雖然表示要再見面,卻沒有找機會會晤,結果在聶赫留朵夫逗留彼得堡期間,他們沒有再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