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婧
夏日午后,帶著新高一的學生練習記敘文,寫《聽聽那聲音》這個題目。學生在教室里苦思冥想,抓耳撓腮,遲遲不下筆?;蛟S大家平日里只注意到身邊的視覺形象,對豐富的聽覺形象倒是忽略了。想到這里,我打算給學生一點提示,于是在黑板上寫下了清人張潮《幽夢影》中的一句話:“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此生耳?!?/p>
下了作文課,有個學生把寫好的作文拿給我看,眼神里還是困惑:“老師,怎樣才能讓寫出來的這個聲音觸動心靈呢?您能給我舉個例子嗎?比如有沒有什么聲音最能牽動您的內(nèi)心呢?”聽到這個問題,我思忖了片刻,沒有馬上回答他。
也許,對于一個語文老師來說,選擇一個聲音進行生動描繪并不難——但是,最重要的,是找到那個真正獨特的、能在自己心間流淌的聲音。
那天晚上,坐在書桌前,我想到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只覺思緒像小溪般不住地流淌。于是我提筆寫了一篇作文《聽聽那聲音》,也算是對學生提問的一種回答。作文從《異鄉(xiāng)人》的歌聲寫起,由父親電話里“濃重的鄉(xiāng)音”到出租車司機“刻意的地道”,再到機場眾人的各色鄉(xiāng)音——歸鄉(xiāng)之路上,鄉(xiāng)音牽動著“我”的內(nèi)心,一步一步將“我”擺渡向故鄉(xiāng)。作文里有一段話,是我吐露的真實心聲:
“窗外的天空開始有了起色,我一邊聽他滔滔不絕一邊‘嗯嗯,某一時刻有點恍惚,分不清誰才是那個‘異鄉(xiāng)人。我想起自己在北京生活都快十二年了,人生的很多重要時刻,讀大學,畢業(yè),工作,戀愛,結婚,生子,并不發(fā)生在故鄉(xiāng)?!?h3>離鄉(xiāng)
其實,思鄉(xiāng)的情緒,我并不是現(xiàn)在才有,它幾乎貫穿了我整個中學時代。
而“故鄉(xiāng)”兩個字,也是當時的我作文里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詞。
我出生在重慶的一個小縣城,那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在那里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人生的轉折點發(fā)生在13歲,因為學習成績優(yōu)異,我擁有了一個可以去市屬重點校讀初中的機會。開明的父母雖然舍不得我,但為了我的前途考慮,還是鼓勵我走出縣城,邁向更廣闊的天地。
于是,13歲的年紀,我一個人背著行囊,坐上長途汽車,揮別父母,踏出了追夢的第一步。
我記得那條離鄉(xiāng)的路好長好長,熟悉的山水慢慢消失在了身后,汽車在山路上顛簸了快7個小時。等終于到達了目的地,我頭暈目眩地下車,一個陌生的學校出現(xiàn)在我眼前,校門上的四個大字“重慶八中”,在夕陽的余暉中閃著金光。
我們從各個縣城來的學生共同組成了一個班,我的中學時代就這樣拉開了序幕。校園是生機勃勃的,同學是熱情開朗的,一切都是新鮮的,活潑潑的。學習上,我們互不相讓,百舸爭流;生活上,我們互相照顧,彼此扶持。在繁忙的學習之余,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我們慢慢摸索著怎么鋪床、洗衣服、打掃房間,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作息,怎么跟宿舍的同學磨合相處;還有更重要的,是怎么適應沒有父母在身邊的生活。
這個過程并不容易,常常伴隨著委屈、灰心、失望的眼淚。
一天清晨的語文課,我感覺自己全身冷得發(fā)僵。南方的教室沒有暖氣,冬天的早上,陰冷潮濕,坐在教室里最是難熬,拿筆的手指打戰(zhàn),記的筆記都是歪歪扭扭的。有著溫柔嗓音的女老師正帶著全班同學朗讀余光中的《鄉(xiāng)愁》:
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長大后/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
后來啊/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
而現(xiàn)在/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一首詩還沒讀完,我突然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我想到自己來這里已經(jīng)四個月了。這四個月里,我白天拼命地學習,對每一個學科都刨根問底,不想白來一趟,不想辜負自己當初做的這個決定。但是一到晚自習結束,回到宿舍,我就控制不住地想念父母。我想念媽媽為我準備的熱氣騰騰的晚飯,想念爸爸在我挑燈夜讀時端來的牛奶,想念可以跟爸爸媽媽一起騎車郊游,一起去奶奶家看弟弟妹妹的周末。那時候的枕巾上,總是有斑斑點點的淚痕。
有一個晚上,宿舍樓已經(jīng)熄燈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那段時間,我連著在好幾次考試中受了打擊,對自己的學習能力頭一次產(chǎn)生了懷疑,有一種“山重水復疑無路”的感覺。門縫里漏進來一絲光亮,那是樓長巡樓時拿的手電筒。周圍只能聽到均勻的呼吸聲。我偷偷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躲到陽臺上給媽媽打電話。電話剛接通,我一聽到媽媽的聲音,聲音就哽咽了。我一哭,媽媽也就哭了。后來在電話里說了些什么,我早已忘記;唯一留下印象的是當時的宿舍陽臺沒有窗戶,夜里冷風刺骨,我的臉和拿著電話的手都凍得通紅。
所以,那時候的我比很多同齡人要更早體會到“分離”這個詞的殘酷。
中考成績回報了我在學習上的辛勤耕耘,我以全市前10名的成績考上了本校高中部。
學校發(fā)成績單那天,我起得很早——也可以說,我一夜未眠。我打掃干凈宿舍,收拾好行李,背著大書包第一個到了教室。班主任鄭老師站在講臺邊,笑盈盈地等著我們。我上前擁抱老師,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只化為了一句:“謝謝老師?!蔽覀冞@個班如此特殊,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日子,那些彷徨無助的心情,都是鄭老師在用她的理解、體諒和包容,為前行的我們保駕護航。
就這樣,我的初中生活落下了帷幕。我和幾個同鄉(xiāng)飛奔到長途車站,坐上了返鄉(xiāng)的汽車。
我已經(jīng)數(shù)不清自己是第幾次來往于這條路上了。開這趟班次的司機跟我們早已熟絡,嗓門一如既往的大,提醒我們系好安全帶,不要在車上隨意走動。我放下行李,打開車窗,陽光透過樹葉灑在身上,一股濕潤的風吹向臉頰。窗外是我熟悉的山和樹,還有一圈又一圈似乎沒有盡頭的盤山公路。我記得一路上要鉆幾個隧道,也知道司機會停在哪個收費站,收費站什么小吃最好吃。有一段路,被我們戲稱為“爛路”,因為一整段都是坑坑洼洼,在車上就幾乎沒有坐穩(wěn)的時候,要是戴了帽子,都能給顛下來。遇上下雨天,低洼處積水嚴重,一旦車速稍微快一點,泥漿都能飛濺到車窗上。
那時的我,甚至能跟著車子的高低起伏哼歌——不知道從哪一次開始,我再也不暈車了。
不僅如此,等到夏天結束,啟程返校之時,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哭哭啼啼。這次揮別父母,他們看到了我明亮的笑容和眼神里的光。也許對我來說,離開故鄉(xiāng)最難的那一步已經(jīng)邁過去了;也許一次又一次的離開磨礪了我,也成就了我;也許一次又一次的歸途讓我明白,故鄉(xiāng),是起點,也是終點。
上了高中,學習和生活另有一番天地。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去學校圖書館借書,發(fā)現(xiàn)了走廊盡頭的一個開放閱覽室——自此,一片全新的、廣闊的天地在我面前徐徐展開。多少個周日的下午,我雷打不動坐在閱覽室,剛品讀完列夫·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又捧起柏拉圖的《理想國》;在姜戎《狼圖騰》中的驚心動魄一結束,緊接著就走進了《平凡的世界》……
有一次,閱覽室到了一批新書,其中有幾本名家散文集。我迫不及待拿起一本,準備把喜歡的文章摘抄到本子上。這時候,我翻到了一篇錢鐘書的《談中國詩》,目光停留在了最后一個段落上:
希臘神秘哲學家早說,人生不過是家居,出門,回家。我們一切情感、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或企圖不過是靈魂的思家病,想找著一個人,一件事物,一處地位,容許我們的身心在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個安頓歸宿,仿佛病人上了床,浪蕩子回到家。出門旅行,目的還是要回家,否則不必牢記著旅途的印象。
這段文字在當時深深地打動了我。我想到也許未來自己的一生都會在路上,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風景——但我的靈魂的棲息地,也許只有一個地方。
后來在一次考場作文中,我寫下了自己和故鄉(xiāng)的故事。里面有家門口的小河,河邊的渡船,上學路上的梔子花,學校后山上的螢火蟲;還有前行的堅定和回眸的留戀。時隔這么多年,我還記得這篇作文,因為它是我中學時代唯一一次拿過滿分的作文。當時它被語文老師拿來做寫作示范,確實也是學生時代很光彩的一筆了。
我現(xiàn)在還能回想起老師在班里讀完我的作文,發(fā)出的一句感慨:“也許沒有離開過的人,只有家鄉(xiāng);離開過的人,才有故鄉(xiāng)?!?/p>
再后來,一份理想的高考成績單為我的中學時代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我以全市前10名的成績被北大錄取。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又要離開了。
這些年,我感覺自己一路向北,也一直在向南回望。
我可能一生都是一個游子。但是游子之所以是游子,是因為有家,有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