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說他不愛喝粥,小時候最怕生病,因為一生病就要被迫喝粥。他這一說,讓我慨嘆世間萬物果然“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打小就喜歡喝粥,現在依然不改初衷。
小時候,我家鄉(xiāng)的村莊上一日三餐常這樣排布,早晚兩頓粥,中午煮白米飯。如今,偶爾回鄉(xiāng),發(fā)現鄉(xiāng)鄰們依然是這樣的飲食習慣。
童年時,臨到暑假,父親去工地上做工,母親在田地上忙碌,洗衣、做飯等家事就派給我們小孩子了。早飯粥通常是早起的母親煮的,她急匆匆地燒好粥,父親和她各喝上兩碗粥,就分道揚鑣干活去。中飯、晚飯都得由我們小孩子來做。炎炎夏日做中午飯,灶上灶下忙個不停的我們,就好像一塊木炭被架在火上烤。倒是每次做晚飯時,我們總是心情愉快,太陽從西邊慢慢地跌落下去,空氣一絲絲地變清涼,趁晚涼,母親去秧田里拔草,父親還沒從工地上回來,我們開始熬粥。
做了些家事的我們頗能體會生活的艱辛,也能體諒父母的辛勞。白米粥我們是不煮的,白米粥太簡單寡淡了,實在配不上父母親一日來的辛苦。我們會想方設法地熬父母親喜歡喝的粥,也不刻意去買什么,從菜園里就地取材。摘下老了的長豇豆,把它老皺的薄皮掀開,一顆顆剝到瓷碗里,泡個小半碗,過水沖去浮塵,跟白米一起下水鍋。灶下,我們把火燒得旺旺的,半個小時后粥鍋掀起翻滾不停的粥浪來。此刻,灶下換小木柴,小火熬煮,粥浪停歇,變成了微浪拍岸,發(fā)出咕嘟咕嘟聲。不掀開鍋蓋我也知道,鍋里的粥變黏稠了,成了藕粉紅色。熬好的粥稍稍冷卻后裝到鋼鍋里去,用一個盆子打來井水,把鋼鍋浸到井水里,拔涼。父母親回來,會連喝三大碗。
??????? 家里有什么,我們就熬什么粥。有時候,我們去菜園子里看,四季豆、扁豆也長老了,摘下來,剝出豆粒兒來,跟著米下鍋煮,這粥沒有豇豆粥好吃,但還是比白米粥強。
母親最喜歡喝糝子粥。熬糝子粥偷不得半絲兒的懶,需得專心守鍋,如《隨園食單》里所寫:“寧人等粥,毋粥等人?!币宦牭藉伔?,趕緊掀開鍋蓋攪拌起來,否則一個不小心,粥湯沸拂開去,鍋灶上要弄得一塌糊涂。
要是母親從田里拔草回來得早,碰上我們熬粥還沒來得及放糝子,她會急忙從粥鍋里搶出一大瓷缸的白粥湯來,往粥湯里倒上兩勺子豆油,打上兩只雞蛋,再擱上兩勺綿白糖,用筷子順時針方向在瓷缸里勻力攪打。蛋、糖、豆油、粥湯融合成一體,散發(fā)出誘人的甜香味。這油蛋粥是給父親準備的,母親心疼他在工地上干活辛苦。父親回來,捧上一大瓷缸的油蛋粥,鋪滿皺紋的臉舒展開來了。父親倒出一些到小碗里給我們吃,我們一邊喜滋滋地喝著油蛋粥一邊聽母親嗔怪父親:“你自己吃,等他們長大了,什么好的吃不到?”父親聽罷,舀出一勺喂母親,母親自然不肯喝。
比喝油蛋粥更高興的,是外公來。
外公住的小村莊盛產蓮藕,每次來,都會給我們帶許多蓮蓬。我們急吼吼地剝開蓮蓬,吃下水滋滋甜津津的蓮子。母親總叮囑我們不要貪吃,將蓮子風干之后保存更久。風干后的蓮子則用來熬八寶粥,去掉蓮心,洗上十來顆蜜棗桂圓,菜園子里各式樣的豆子摘出半碗,隨蓮子一起下到鐵鍋里,待粥翻滾起來再倒入粳米,細細熬煮,直至黏稠。再撒上些許白糖,細膩香甜。不過,這香甜的八寶粥,父母親并不是太喜歡。他們還是更喜歡吃咸粥,父親說吃咸吃鹽,才有力氣干活。
? ????? 母親不下地的傍晚,會燒小青菜粥,用的是嫩得出水的小青菜。等粥熬開后,放入豆油,撒入切碎的小青菜,擱少許精鹽。青菜碧綠,閃著油光,饞煞眾人。母親拿手的還有南瓜頭粥,那是用南瓜藤的嫩尖熬煮的粥。我卻不甚喜歡,因為南瓜藤有小小的尖刺,有些刺嘴。每次煮完南瓜頭粥,母親都呼朋引伴,招呼鄰家的伯母、嬸嬸都來吃,她們一個個地把粥喝得呼啦作響,萬分滿足。
??????? 如今的我,經歷了人生的風霜雨雪,盡管有些粥食依舊不太習慣也不太喜歡,卻明白了母親和村鄰,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他們沉浸其中的是對糧食的感激,是勞作之后的滿足和欣喜。
顏巧霞:教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出版作品《在縫隙里明媚生長》《有一種愛永不迷路》等。
編輯 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