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南 郭映雪 周浩然

摘要：日本是一個受外來文化影響巨大的國家，經(jīng)過千百年來各種文化的交匯融合，形成了獨特的日本文化。在陶瓷文化方面，日本受中國、朝鮮的影響很深，但在接收外來文化時，日本并非盲目地全盤吸收。本文試通過分析日本萩燒在當?shù)氐膭?chuàng)立發(fā)展、萩燒與高麗茶碗的關系以及萩燒特色等方面，闡述日本文化的特質(zhì)，以期在思想多元化、全球一體化的進程中，對中國文化借鑒吸收外來文明起到一定的參考作用。

關鍵詞：萩燒;茶道精神;高麗茶碗;仿制品;簡寂;萩七變

日本陶瓷的起源和發(fā)展深受中國和朝鮮的影響，囿于航海技術的發(fā)展，尤其是600年前日本鐮倉幕府之前，中國陶瓷文化傳入日本，是借由朝鮮為橋梁，所以日本陶瓷技術受其影響更明顯一些。日本萩燒創(chuàng)燒于17世紀，由朝鮮陶工李勺光、李敬兄弟二人創(chuàng)建，以燒制茶碗為主，形制、釉料秉承朝鮮風格。本文試通過日本萩燒出現(xiàn)的國內(nèi)外時代背景、萩燒特色等方面來解析日本文化的特質(zhì)。

一、陶瓷在朝鮮半島的發(fā)展

中國宋代（960—1279）盛行點茶法，是茶文化及陶瓷發(fā)展的重要時期，與宋同時代的高麗（918—1392）則是韓國史上瓷器與茶文化最為發(fā)展的時期。高麗之前，韓國沒有生產(chǎn)瓷器的技術，以制造陶器為主。9世紀末10世紀初，也就是中國的五代十國時期，高麗政府趁中國局勢混亂，積極引進中國陶瓷工人，吸取中國制瓷技術并加以改進，使得高麗制瓷技術迅猛發(fā)展，并進入鼎盛時期。

二、萩燒創(chuàng)立的日本國內(nèi)背景

萩燒原指在日本山口縣萩市燒制的陶器，后自成一派。萩市地處日本古代山陽道長門國的阿武郡（山口縣），西鄰日本海。萩燒創(chuàng)窯源于豐臣秀吉的侵朝之令，文祿·慶長之戰(zhàn)后的1604年左右，出征朝鮮的山口藩主毛利輝元帶回朝鮮陶工李勺光、李敬兄弟，令他們在萩市建窯教日本人制陶。萩燒以茶道用具的茶碗為主，因器型高古、釉色多變，深受日本茶人喜愛，在日本茶道中有“一樂、二萩、三唐津”的說法，足見萩燒茶碗地位之高。

1.“和、敬、清、寂”的茶道精神

日本茶道源自中國。早在唐代，日本遣唐使最澄大師（767—822）便將中國茶籽帶回日本種植。鐮倉時代，榮西禪師兩次入宋，帶回茶種進行種植，并著寫《沏茶養(yǎng)生記》獻給鐮倉幕府，宣揚茶的妙用。榮西禪師不僅把中國的茶樹栽培技術帶回日本，還推廣飲茶的教義，構筑了日本茶道的基礎。后經(jīng)室町時代的禪僧村田珠光、武野邵鷗等對茶道文化繼承和發(fā)展，到16世紀戰(zhàn)國時代千利休將禪的精神引入泡茶，真正把茶以“道”的形式確立下來，形成了“和、敬、清、寂”的日本茶道精神。

京都學派哲學家久松真一對這四個字的解釋是：“和”是主客之間充分和合，毫無隔閡;“敬”是彼此相敬之情;“清”是保有清凈的心境;“寂”是無喧囂，心情平靜。前兩字是倫理精神，后兩字是禪修境界。①“清寂”成為日本茶道所追求的審美境界，這體現(xiàn)在草庵茶室取代了奢華的書院式茶室。茶室內(nèi)外的布置都非常重視營造“簡寂”境界，茶室中所用的茶道器皿，比如茶碗，也追求自然、素樸，這亦成為孕育萩燒茶陶的精神源泉。

2.西日本 ②施釉陶器的需求

早在15世紀末期，瀨戶窯的施釉陶器已在東日本流通，而西日本對于施釉陶器的需求，卻仍然長期依賴于與中國、朝鮮、東南亞等對外貿(mào)易中進口的陶瓷器。

近二十年來，隨著日本各地考古發(fā)掘調(diào)查的開展，明確了萩燒出現(xiàn)前日本中世末期進口陶瓷器的狀況?？脊刨Y料證明，早先流入日本的朝鮮王朝（李朝）陶瓷器數(shù)量遠不及以青花為中心的中國陶瓷器的數(shù)量，但16世紀開始，日本與朝鮮的貿(mào)易往來頻繁，有相當數(shù)量的朝鮮陶瓷制品進入日本市場，包括朝鮮王朝前期的高級陶瓷器——白瓷、粉青，但進入16世紀后半期，進口的雜釉陶等施釉陶器增多，約占日本遺址出土量的半數(shù)，這些灰青色、灰白色釉的碗、皿，灰褐色的瓶、缽等是當?shù)貦噘F者日常使用的器物。

隨著陶瓷器日常需求量的增多，安土桃山時代（1573—1603），西日本的窯業(yè)迎來了新的發(fā)展。首先是九州西北部的唐津建窯，之后參加文祿·慶長戰(zhàn)爭（1592—1598）的西國大名爭相帶回朝鮮陶工，紛紛在上野、高取、小代、薩摩、萩各地建窯，這些窯場的共同點都是生產(chǎn)朝鮮系的施釉陶器。當時西日本地區(qū)對陶瓷器的需求是毛利藩御用窯施釉陶器生產(chǎn)的背景之一。

3.毛利藩的御用窯

萩燒是以轆轤成型、藁灰釉為特征的施釉陶器，這一制陶技術由朝鮮半島傳入日本。日本戰(zhàn)國時代慶長九年（1604）左右，毛利氏在萩城所在地松本（萩市）建窯，使萩燒成為擁有防長兩國（周防和長門兩個藩國）藩地的毛利藩的御用窯。17世紀中葉，松本窯場逐步擴大，又在統(tǒng)轄區(qū)內(nèi)的深川（長門市）建立分窯，御用窯生產(chǎn)力旺盛，一直持續(xù)到江戶時代幕藩體制的終結。

作為御用窯的萩燒，人們普遍認為它與中世（1192—1603）末期流行的茶道關系密切，這是因為傳世的萩燒中大部分是以茶碗為中心的茶道用具。但從松本和深川等御用窯的出土器物來看，御用窯的產(chǎn)品除茶碗外，還有皿、缽、盤、壺、瓶等日常生活用品。令人意外的是，碗類以外的出土器物占出土文物的70%以上③，考古學發(fā)掘調(diào)查報告也表明能確定為茶道用具的器物很少。這些出土器物證實作為毛利藩御用窯的萩燒并不是只生產(chǎn)茶碗類茶道用具，而是生產(chǎn)各種施釉陶器的窯址，但萩燒在很長一段時期都是作為藩主進貢的貢品，或者是給臣下的犒賞，所以流傳和使用的范圍并不廣泛。

萩燒茶碗造型與朝鮮的高麗茶碗④相似，極大地體現(xiàn)了日本茶道世界的一種樸素美。萩燒因其素樸特點與茶道的“簡寂”極為相符，在眾多茶陶中脫穎而出，被公認為高級茶陶。

三、萩燒賞析

1.高麗茶碗的影響

日本茶碗歷經(jīng)唐物茶碗、高麗茶碗以及和物茶碗三個時期。⑤

中國宋代瓷器大量出口到日本，唐物茶碗和中國茶道在日本流行并達到鼎盛時期。日本進入戰(zhàn)國時代后，茶道發(fā)生了重大轉型，隨著千利休“和、敬、清、寂”茶道精神的確立，日本茶人也開啟了挑選適合茶道精神的茶碗的征程，而朝鮮半島民窯所生產(chǎn)的施釉陶器憑借其樸素美受到日本茶人的喜愛。高麗茶碗的種類非常繁多，有些甚至根本不是茶碗，只是朝鮮平民使用的日用器皿，但被日本茶人看重，并在茶道中使用。之后高麗茶碗逐漸替代了唐物茶碗的地位，走上了歷史的舞臺。

16世紀后半期，三島、狂言袴、井戶這些名稱在日本的出現(xiàn)，表明朝鮮陶瓷器已逐漸滲透到日本茶人的世界之中，文祿·慶長戰(zhàn)爭之后，高麗茶碗在日本備受寵愛，白高麗、割高臺、魚屋、五器等分類更加精細，之后隨著日本茶人鑒賞意識的深化，金海、伊羅保、熊川等分類法也相繼出現(xiàn)。17世紀80年代，高麗茶碗在日本站穩(wěn)腳跟，并開始了它的日本化進程，比如古田織部（千利休弟子，德川家御用茶師）喜歡的力感強的御所丸茶碗、小堀遠州（古田織部弟子，德川家御用茶師，也是造園大師）偏愛的漂亮的伊羅保茶碗都屬于朝鮮系茶碗。

高麗茶碗對于日本本土茶碗的發(fā)展有著非常重要的引導，后期日本的本土茶瓷，帶有強烈的朝鮮風格。接下來以萩燒茶碗為例，來感受一下受高麗茶碗影響下的萩燒茶碗的形制、特點。

高麗三島茶碗器型多變，是一種咖啡色的裝飾碗，其特點是把碗分割成幾部分，飾以白色的花紋。在日本，為了與高麗三島茶碗?yún)^(qū)分，萩仿高麗三島茶碗又叫做萩燒三島茶碗。萩燒三島茶碗（圖1），茶碗質(zhì)樸、口內(nèi)斂，與高麗三島茶碗相比，碗口薄，器身上部飾數(shù)道弦紋，下部飾門簾式豎線，施白色化妝土。由此件茶碗可見，萩燒為適合“簡寂”茶的特點，使用篦刀、削刀突出器物重點，起裝飾作用，這是高麗三島茶碗所不具備的。

高麗茶碗割高臺造型，源自朝鮮王朝時代模仿中國古代青銅禮器“爵”的白瓷祭器。高麗茶碗中十字造型割高臺較多，據(jù)《大正名器鑒》記載，九只碗，有五只是十字造型割高臺。 ⑥萩割高臺茶碗忠實地模仿了高麗割高臺的造型（圖2），但該茶碗通體施釉，碗底有三處支釘痕，露胎處色柔、呈紅褐色，展現(xiàn)了萩燒茶碗所獨有的特征。

俵茶碗源自日本的俵壺（日本須惠器中橫瓶的別稱），將手工拉坯的圓壺垂直分成兩部分，取其一作為器型。俵茶碗圈足略高并呈矩形（圖3），飾波浪紋，器表使用象嵌裝飾手法飾花紋。該器原型為15世紀左右朝鮮王朝的粉青祭器，其裝飾手法是朝鮮王朝的象嵌裝飾法，即直接取黑白土涂填陰刻圖案而后施釉，只是不再像朝鮮象嵌那樣以器口或器足為基準線，而是象嵌圖案非規(guī)則地落在碗的一側，自顯規(guī)矩中呈隨意之感。這種貌似拙劣之器，恰恰迎合了江戶初期日本人的審美情趣，深受日本茶人珍重。

萩井戶茶碗，即仿高麗井戶茶碗，是萩茶碗中朝鮮韻味最明顯的一種。高麗井戶原為李朝初期（約15世紀）朝鮮平民使用的湯、飯碗，是大量制作的日用器皿，將這種素樸、內(nèi)在美的器皿揀選出來做茶碗的正是日本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他認為這些器皿不是“有心的藝術”，而是“無心的藝術”，與禪和茶道精神一致。萩井戶茶碗（圖4），其口外撇、轆轤旋轉痕跡、竹節(jié)狀圈足、通體施釉、圈足內(nèi)外流釉厚積形成梅花皮高臺。其轆轤痕跡、自然流淌的釉色、了無裝飾的特點與日本茶道“和、敬、清、寂”精神相符。

隨著日本人對高麗茶碗鑒賞的日益深化，高麗茶碗漸漸偏離其原產(chǎn)地的本來用途，在日本成為一種造型物，因其擁有符合日本茶道表演器具的造型要素，受到日本茶人的喜愛與追捧。高麗茶碗對后期日本制瓷技術及觀念影響極深，萩燒茶碗也受此影響沿用了很多高麗茶碗的造型要素，并逐漸改進使之日本化，像割高臺、流釉、梅花皮高臺等都是萩燒茶碗的鑒賞要素。

2.萩燒魅力

萩燒茶碗被世人稱為“萩七變”，這是因為萩燒的胎土松軟具有吸水性。萩燒茶碗每重復一次茶事，茶湯自貫入滲入，都會使貫入的紋路更加清晰明顯，孕出各種富有生趣的色澤變化，這也是萩燒茶碗與高麗茶碗的共性。萩燒茶碗雖然在很多要素方面模仿高麗茶碗，但實際上只是選取了符合日本民族特色的一部分造型要素，并加以改進，使之更符合日本本土的審美風格。萩燒一經(jīng)問世就受到世人的關注，像寬永十五年（1638），日本俳人松江重賴在俳句作法書“毛吹草”里就把萩燒作為長州的名產(chǎn)例舉出來，而從正保四年（1647）的茶會記—— “松屋久重會記”中所載的“茶碗，萩燒啊”中也可以看出，就算是高麗茶碗流行的江戶初期，人們也已經(jīng)關注到萩燒的存在。

在日本茶道世界，茶碗的鑒賞點有釉色、流釉及縮釉、貫入（裂紋釉）、露胎部的胎土的質(zhì)樸感、底足及內(nèi)側的支釘痕等，日本人對高麗茶碗的造型要素進行細致觀察，并加以日本化，使萩燒茶碗的分類越來越精細。萩燒通過使用化妝土、土灰釉、長石釉、藁灰釉等，使器表形成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這些成為日本茶人重視的鑒賞要素。

萩燒茶碗造型要素有一部分能從高麗茶碗的造型要素上找到源泉，但是也摻雜了日本茶人所想要表達的思想，可以說萩燒茶碗從一開始就關注時代風向標，自由地調(diào)整表現(xiàn)要素，追求獨自的造型，以其獨特的魅力受到世人的青睞與追崇。

四、結語

日本萩燒雖模仿了高麗茶碗的部分造型要素，但是它注重追求自然的趣味與肌理的美感，在日本茶道文化中聲譽極高。正如葉渭渠在《日本文明》中所言：“日本文明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堅持兩個基本點：一是堅持本土文明的主體作用;一是堅持多層次引進消化吸收外來文明?？梢哉f，在世界文明史上，沒有任何一種文明像日本文明如此熱烈執(zhí)著本土文明的傳統(tǒng)，如此廣泛攝取外來的文明，如此曲折與反復，又如此藝術地調(diào)和保持兩者的平衡，從而創(chuàng)造出具有自己民族特質(zhì)的文明體系?！雹呷c燒獨特風格與韻味正是與此特質(zhì)相吻合。

日本在陶瓷文化方面受中國、朝鮮的浸潤很深，但又始終不失自身的文化特點，創(chuàng)造出蘊含了本民族深厚文化傳統(tǒng)以及自然特質(zhì)的燦爛陶瓷文化，這也正是日本文化的特質(zhì)。

注釋：

①賴賢宗著，怡學編.茶禪心月：茶道新詮及其開拓[M].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

②西日本是對日本進行大地理區(qū)分時使用的詞語，廣義是指近畿地方、中國地方、四國地方、九州沖繩和中部地區(qū)的其余部分.

③⑥石崎泰之·下瀨信雄.萩のやきもの[M].日本：淡交社，2002：82.

④高麗茶碗：朝鮮半島進口的茶碗的總稱，基本涵蓋朝鮮時代（1392—1910）初期、中期制作的陶瓷產(chǎn)品.

⑤赤沼多佳.高麗茶碗[M].日本：三井文庫，2019：146.

⑦葉渭渠.日本文明（修訂插圖本）[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