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章
李謐(四八四至五一五)是魏晉時期的隱士。他在十三歲時便精通音律、五經(jīng)與方技,后舉秀才而屢拒朝廷征召,隱居讀書。他富藏典籍,勘訂圖書,為其時有名的文獻學家,其事跡見于《魏書·列傳·逸士》。李謐的故事多在文獻中流傳,知之者甚鮮,但在清代乾隆時期,“揚州畫派”代表畫家華喦(一六八二至一七五六)卻對其情有獨鐘,在畫中塑造了他的藝術形象,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距今一千五百多年的藏書家側影。
華喦的《李謐秋林讀書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以下簡稱“故宮本”),一作《李謐刪書圖》。圖中所繪李謐向右側身,坐于桌旁,右肘倚靠在桌上,左手持書,全神貫注閱讀。桌上整齊排列數(shù)函線裝書,書的右側放置一方風字硯,硯中可見濃黑的墨汁,硯旁一支毛筆。一個書童在桌后側侍立,雙手在書堆中舉著一函書,隨時準備遞與李謐。李謐頭戴結巾,身著長袍,衣帶垂于地上。袍的下擺遮掩雙腳,只露出半截紅色木屐。畫中的李謐在芭蕉、梧桐及松樹等濃陰掩映中,前側有山石相伴,地上依稀可見數(shù)叢蘭草。作者在畫心左上角題識曰:“李謐,字永和,州舉孝廉,公府二辟,并不就。好音律,愛樂山水,一遇真賞,悠爾忘歸。每曰: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棄產(chǎn)營書,手自刪削,卷無重復者四千余。新羅山人華喦寫于講聲書舍?!扁j白文方印“華喦”和“新羅山人”。畫中的題識,為幽林中手不釋卷的李謐加了一個注腳,使我們認識到歷史文獻中記錄的李謐形象。
華喦《李謐秋林讀書圖》,紙本設色,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有意味的是,華喦對李謐愛書的題材樂此不疲。在《李謐秋林讀書圖》之外,他尚有另一件同主題的《李謐擁書圖》(浙江省博物館藏,以下簡稱“浙博本”)。此圖的畫名雖然與“故宮本”相異,但所描繪的畫題卻是一致的。其題識幾乎與“故宮本”一樣,且都位于畫心左上角,唯獨“故宮本”中“州舉孝廉”,“浙博本”作“州舉秀才”,且落款也一樣,只是“浙博本”并無作畫的詳細地點,而“故宮本”作于講聲書舍。作者鈐印則有所不同,“浙博本”鈐白文方印“華喦”、朱文方印“秋岳”和白文長方印“坐處獨凈”“靜者心多妙”。兩畫的質(zhì)地也不一樣,“故宮本”為紙本,而“浙博本”則為絹本。
當然,兩畫最大的不同還在于構圖、人物造型和襯景。“浙博本”中,李謐向左側身,坐于桌旁。左肘倚靠在桌上,右手持書,正屏息靜氣閱讀。桌上也整齊排列數(shù)函線裝書,書的左側放置一個水丞,一支毛筆,另有一物件疑似筆架。一書童雙手托書,侍立于桌前,聽候李謐差遣。另有一書童則右手握一風字硯,左手持一布條,從溪流邊欲往書桌方向前行,而回眸望著溪岸。此人當是洗硯歸來。畫中的李謐,身穿淺絳色長袍,頭戴巾帽,衣帶沿著袍的下擺垂于地上,也露出半截紅色的木屐。相比較“故宮本”而言,此圖的襯景極為繁復。畫面近處為流淌的山溪,溪流的左岸有山石、兩株小樹及翠竹;右岸為高低回環(huán)的石階,間有雜草、小花點綴。李謐的左前側,有一株虬曲的古松,在其后側,為數(shù)株芭蕉,再遠處,又為參天的古松,樹干上有藤蔓環(huán)繞。再往進深處,山石嵯峨,峭壁嶙峋,但見飛瀑流瀉,煙云供養(yǎng)。再遠處,壁立的山峰在云煙中若隱若現(xiàn)。從山勢及茂林可知,李謐所在之讀書處,乃山坳中一平地。在其后側,隱約可見通往深山之小徑。如果說“故宮本”中的李謐是在梧桐芭蕉的園居中靜心勘書的話,而此圖的李謐則是在遠離紅塵的山居中坐擁萬卷詩書,遠離鬧市,心無旁騖。
華喦《李謐擁書圖》,絹本設色,浙江省博物館藏
華喦筆下的兩畫,都在著意刻畫李謐勘書、校閱的情景。書案上陳列數(shù)卷書,均位于畫心邊沿一側,見首不見尾,以寓其多。案上之毛筆、硯臺或水丞,均為校勘所必備的文房用品,以突出其“手自刪削”。而“浙博本”中的溪山深秀,松蔭蕉林,正應了李謐的“愛樂山水”“悠爾忘歸”的幽人雅致。明清時期常見的秋林讀書或山居課讀,大多以山水為主,再配以詩句。人物往往坐于山石上或茅亭、草廬中,旨在烘托遠離塵囂的世外景象,是傳統(tǒng)士大夫所向往的超逸之境。畫中的人物,是意象的,甚至有時候是虛幻的。事實上,華喦自己也畫過不少類似作品,如作于乾隆十一年(一七四六)的《雪夜讀書圖》(上海博物館藏)中,大雪紛飛的夜晚,一人獨坐草廬,借助微弱的燈光苦讀。作者題詩曰:“冷樹攬云節(jié)月魄,凍茅覆云裹書聲。柴門只備蘆溪水,疏竹蕭蕭永夜清?!碑嬛械娜耸钦l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構筑了一個雪夜清課的詩境。在《秋堂讀騷圖》中,一人端坐于山麓下之草堂中,伏案而讀,旁有書童侍讀,有茂林修竹相伴。作者在畫上題識曰:“柴門徑避少人跡,愛讀離騷過一秋?!边@幾乎成為明清時期程式化的山居讀書圖。在一本《人物山水冊(十開)》(上海博物館藏)中,其中一開描繪一人倚坐于山石之上,右手持書,左手作翻書狀,書童佇立前側,手捧一書,隨時待命。在其讀書處,樹影婆娑,草木蔥郁。作者題識曰:“松聲清與書聲和,人影瘦同石影符?!彼陕暸c書聲相諧,人影與石影同在,因而營造了松下讀書的氛圍。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華喦精心構思的李謐,是“擁書萬卷”的學者風范。畫中的人物,不僅是具象的,而且還是在“棄產(chǎn)營書”中校讎勘訂,以達到“卷無重復者四千余”的輝煌成就,故華喦筆下的李謐,既是繪畫中常見的讀書人形象,又特意描繪了一個文獻考據(jù)學家的日常。但與傳統(tǒng)思維迥異的是,畫中的李謐并非獨坐書齋,汗牛充棟,皓首窮經(jīng),而是出塵山居。面對林泉高致,不做書房客,愿為汗漫游。與其說這是李謐面對“擁書萬卷”和“南面百城”的果斷抉擇,毋寧說是華喦對其人生態(tài)度的筆墨解讀。畫中的李謐,已然泛化成了既好詩書,又好山居的文人雅士,是一個由入世而到出世的傳統(tǒng)文人的人生里程。
看得出來,華喦對李謐的選擇青眼有加。他不僅不厭其煩地至少兩次為其畫像,更為其營造了不同的校書環(huán)境。在構圖上,“故宮本”是近景,而“浙博本”是遠景;在人物的技法上,“故宮本”吸取了晚明人物畫家陳洪綬變形夸張的造型,而“浙博本”則顯然更多地融合了己意;在意境上,“故宮本”簡潔而筆墨清爽,而“浙博本”縝密而境界幽深。但無論如何變化,其主旨相同。
同題材的繪畫在華喦的作品中并不鮮見。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其傳世作品中,像《松下三老(三星圖)》《西園雅集圖》《村童鬧學圖》《昭君出塞圖》和《竹林七賢圖》等,都至少有兩件或兩件以上,且這些作品都如《李謐秋林讀書圖》和《李謐擁書圖》一樣,同一個主題,不同的藝術表達,傳遞的都是同一種信息。據(jù)此可知,作為職業(yè)畫家的華喦,為了滿足受眾所需,雖然不免出現(xiàn)一題多畫的現(xiàn)象,但在藝術表現(xiàn)方面,則呈現(xiàn)多元化的趨勢。這確乎是中國美術史上一個有趣而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
與華喦同為“揚州畫派”代表畫家的金農(nóng),在一首《題幼魯〈竹里勘書圖〉并送之京》的詩里也提到李謐:“符生抱幽姿,竹林散簽帙。勘書費雌黃,坐失歲月日。劉向訂趙齊,李謐定甲乙。一卷既精勤,四庫閱可必。行將登鑾坡,看爾運雙筆?!苯疝r(nóng)將李謐與西漢文學家和文獻學家劉向相提并論。詩中提到的《竹里勘書圖》,是畫家王樹為詩人、文獻學家符曾所繪。遺憾的是,《竹里勘書圖》現(xiàn)在已失傳,但從詩意可知,畫中刻畫的符曾勘書形象—“符生抱幽姿,竹林散簽帙”,與華喦筆下的李謐有神似之處。兩個遙距數(shù)朝的文獻學家,在華喦和金農(nóng)的筆下,完成了一次跨越時空的相聚,可謂遙遙相契于千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