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 李水霞
內容摘要:米洛拉德·帕維奇在《哈扎爾辭典》中依托哈扎爾民族面臨的宗教論辯、歷史與民族的流散失落,給出特有的共同體實踐。從“綠書”中知識巨人阿丹·魯阿尼的重構,到以夢境為基礎實現(xiàn)經(jīng)驗交互的捕夢教派、現(xiàn)代社會中流散的猶太家族,這些探索雖然各有優(yōu)缺,但作為共性強調的“溝通”“共同”,無不體現(xiàn)出對人類命運共同體建構的關切。本文擬結合共同體理論,分析帕維奇在《哈扎爾辭典》中進行的共同體實踐,總結其中問題并尋找解決之道。
關鍵詞:米洛拉德·帕維奇 《哈扎爾辭典》 共同體
米洛拉德·帕維奇是塞爾維亞著名作家、詩人、翻譯家,美國、歐洲、巴西學者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他于1984年發(fā)表的小說《哈扎爾辭典》以帕維奇追求的敘事迷宮為基礎,通過阿勃拉姆·勃朗科維奇-(撒母耳·合罕/庫洛斯)-蘇克博士的輪回重復,將散于過去與未來的記述以暗線串連,于文本中呈現(xiàn)了“百科全書式的神通和困局”,開創(chuàng)“辭典小說”之先河。
在中國,《哈扎爾辭典》有關的學術研究整體較少:截至2021年9月,以“《哈扎爾辭典》”及“哈扎爾辭典”為關鍵詞在知網(wǎng)檢索,共有期刊及碩博士論文54篇;相關的西方文學介紹書籍,如《20世紀西方文學明珠》等,對《哈扎爾辭典》的介紹也多流于只言片語、不夠深入。除作家陳丹燕的散文集《捕夢之鄉(xiāng):〈哈扎爾辭典〉地理閱讀》在作家生活、行動、思想轉變等方向提供了較為豐富的實地資料外,大部分的資料與論文集中于《哈扎爾辭典》的形式、人物形象、創(chuàng)作與技巧分析等領域,類型較為單一、亟待拓展。有關《哈扎爾辭典》與共同體、針對《哈扎爾辭典》中的共同體形式展開探索的學術研究,目前暫未收錄。
米洛拉德·帕維奇以他精妙的想象與筆觸,將他對時局變化中有關國家政治變遷、巴爾干長期宗教政治思想雜糅、多民族共處等問題隱于此書,通過散見于紅、綠、黃三本書卻一以貫之、以哈扎爾捕夢教派為核心的精神共同體,以阿丹·魯阿尼為核心意象的在建宗教共同體,以及流散覆滅中艱難過渡的哈扎爾民族共同體三者組建成多類型的共同體形式,表達帕維奇對共同體建構中多方問題的關切與預演。
本文擬結合共同體理論,分析《哈扎爾辭典》中帕維奇設計的共同體實踐,探討這些構成相異、結果不同的共同體中存在的問題,嘗試尋求民族、宗教共同體在背負自身沉重傳統(tǒng)之下走向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可能。
一.知識巨人的傳承與重構:宗教共同體的形塑
《哈扎爾辭典》分為紅、綠、黃三本書與補編部分。相對“紅書”的晦澀難懂、神秘氣氛濃郁,“綠書”中伊斯蘭教主體的記述為“紅書”語焉不詳、碎片式的散亂表述揭開了第一層面紗。
帕維奇在該部分構建了“阿丹·魯阿尼-捕夢教派”這一神與使徒的程式:阿丹·魯阿尼是知識巨人,它承載的知識意象散軼世間;捕夢教派基于重現(xiàn)阿丹·魯阿尼、傳承哈扎爾知識,尋求構建新的共同體的目的,為“在世間重新創(chuàng)造阿丹·魯阿尼的巨大肉身①”而存在?!吧瘛弊鳛橐粋€宗教意象,它最初指代的是哈扎爾論辯前的、哈扎爾人的原本信仰。三教論辯后,這一信仰的載體破碎,實質上也就是原有的哈扎爾精神共同體的破碎,這個民族原有的一切知識體系、知識傳承走向崩毀。
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中認為:語言作為一種符號,是宗教凝聚力的關鍵所在。②宗教共同體的式微,一方面是因為語言本身地位的式微,另一方面則是接觸到的地域的擴大以及和不同民族、國家的交流增多,對這一語言形成沖擊。哈扎爾民族的語言在《哈扎爾辭典》的表述中只存在于三教論辯之前。在哈扎爾王朝覆滅后,神隨著哈扎爾語言的消失、三教的文化沖擊而破碎,精神共同體也隨之瓦解。
神為了保存“知識”而破碎身軀,捕夢者們?yōu)榱似春仙穸鴮ふ?、傳承知識,使得神能夠再現(xiàn)、知識能夠真正得到傳承。
帕維奇的敘述雖然沒有直接給出捕夢者們尋求共同體彌合的行動,卻通過描寫“陶罐的故事”③表達出作家對“《哈扎爾辭典》”這一具有整一名稱、碎片式分散卻又具有內在統(tǒng)一的共同體的探索?!啊豆鸂栟o典》”本身具有雙重含義:一方面,《哈扎爾辭典》不是僅由某個人在某個時間里單獨創(chuàng)作出的書籍,而是具備集體創(chuàng)作基礎、達成了“溝通”的歷史記述。另一方面,《哈扎爾辭典》的記述極有可能散軼、重述多次。如今分為紅、綠、黃三本記述的,是與書中陶罐承載的隱喻相合的“共同體”?!疤展蕖钡摹捌春稀敝赶蛄恕吧瘛钡摹捌春稀迸c“再現(xiàn)”,而“神”所具有的“拼合”與“再現(xiàn)”,指向的不僅是知識巨人走向同一,更蘊含了從分散走向拼合、重構的共同體形式的探索。
南希在《解構的共通體》中闡述了對宗教時代“神”與“共同體”關聯(lián)的思考,認為“上帝之死”實質上也正是宗教社會破碎的標志。④在“被打斷的神話”一節(jié)中,南希也提出了“溝通”對于共同體(《解構的共同體》一書中,“共同體”與“共通體”并無明顯意義差分)的極大影響:“……事實上,神話絕大多數(shù)時候只有一個孤立的英雄。這個英雄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使共通體共通起來——而且他一直產生溝通,在定義上,在交往中,他操作自身,操作起生存與意義,個體與民族:‘英雄的生活方式正是神話虛構生活的經(jīng)典形式。在神話虛構中,事情也同時是象征的?!雹?/p>
《哈扎爾辭典》中,身負使命、成為溝通橋梁的捕夢者們以夢為載體,突破地域與時間的限制,長期維持著共同體的共通。綠書中捕夢者被神話化了的敘述、秘不外傳的任職方式、入夢時認知他者與傳遞經(jīng)驗的特殊能力,在串連起捕夢教派的精神共同體基礎同時,也讓這些捕夢者成為流散在歷史中的、具有神話象征能力的“英雄”,賦予阿丹·魯阿尼為首的宗教共同體以個體化、可觸摸的切實“錨點”。捕夢者們往往獨身一人奮斗于重建知識巨人的事業(yè)中,他們最終的目的也正是通過知識巨人的重構,最終使共同體重現(xiàn)人間。
帕維奇在“綠書”中,以虛構的知識巨人阿丹·魯阿尼為核心意象,建構起了信仰維系下的知識-宗教共同體形式,并以此為基礎展開了他對共同體發(fā)展與實踐的探索。語言傳承式微與三教文化沖擊背景下共同體的崩潰,其成員選擇以捕夢教派為基礎,尋求共同體的再次建構。
二.精神底層的捕夢教派:精神共同體的建構與解構
在《哈扎爾辭典》中,捕夢教派作為貫穿全書、串聯(lián)三教記述的重要存在,在哈扎爾民族的精神變遷中具有重要地位。然而,也正是由于歷史“陰面”地位形成的暗線記述形式,讓捕夢教派的一切無不充滿迷霧,需要進一步思考和探究。
滕尼斯在界定共同體時指出,精神共同體是“心靈性生命之間的關聯(lián)”,是“真正屬人的、最高級的共同體類型”⑥。捕夢教派雖然托生于宗教,它的根本性質卻與典型宗教共同體不同,其承載多元文化、成員之間以經(jīng)驗交換尋求共同體維系的形式缺乏以神為中心的活動,使它更應被歸類為精神共同體形式。其教義中少世俗規(guī)約、強調夢境溝通作用的特質使它得以跨越地域分隔、減少表層文化對意識的規(guī)約,達成精神上的溝通,具有承載多元文化的可能性。捕夢教派基于夢境展開的成員間經(jīng)驗交換,也能夠讓他們在參與到他人的夢境的同時加深自身對這一精神共通基礎的認同,從而達成捕夢教派內精神共同體的建構。
看似具有多樣優(yōu)越性的捕夢教派作為帕維奇在全書中設伏最多、最具有神秘色彩的共同體實踐單元,卻未能在歷史中長期留存,反而走向消亡。筆者認為,目標的缺乏、語言文化的消亡,構成了這一共同體實踐走向失敗的核心原因。
捕夢教派之所以走向消亡,其根本原因首先在于缺乏統(tǒng)一整合的目標。捕夢者們傳達彼此經(jīng)驗帶來的能力增長未能服務于共同體的發(fā)展;相反,過度的神秘性質、強烈的輪回傾向和宿命論使得溝通中的捕夢者易于陷入歷史反復的泥淖。他們構建精神網(wǎng)絡、記錄民族歷史這一所謂目標,在神秘、宿命、輪回的影響里變質為哈扎爾人于不同時代反復循環(huán)、本質相同的歷史。無從進步的精神共同體無法與不斷發(fā)展的時代相匹配,無疑只能淡出歷史。
與此同時,捕夢教派是基于哈扎爾民族與哈扎爾語發(fā)展的精神共同體形式。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中指出了宗教與王權共同體消亡的歷史必然性,認為“沒有任何一個民族會把自己想象為等同于全人類”。捕夢教派在強調捕夢者的神秘性、跨越地域限制與表層文化影響的能力時,它扎根的土壤卻并非能與它能夠接受的個體多樣性對等。依靠單一的哈扎爾文化、依托單一的哈扎爾語作為一切教義傳達的基礎,捕夢教派自身的存在必然極不穩(wěn)固。松散而缺乏核心目標的精神共同體形式使得捕夢教派在面對發(fā)展節(jié)點時不堪一擊:哈扎爾民族僅僅在哈扎爾人成年以前使用哈扎爾語,成年以后個體放棄哈扎爾語而皈依三教之一、僅運用對應宗教語言的做法不僅使得哈扎爾語的傳承面臨巨大危機,更讓捕夢教派走向中空。精神共同體僅僅做到了平等對待不同文化,卻未能實現(xiàn)更重要的兼容并包。
文化的多元與向心力、凝聚力的缺失,讓精神共同體的維持僅僅浮于表面,最終導致哈扎爾大論辯后哈扎爾王國走向分裂、民族走向流散的結局。
三.復歸前的迷霧:共同體的愿景
在《哈扎爾辭典》的記敘中,補編部分作為對哈扎爾人循環(huán)歷史與輪回中近現(xiàn)代部分補足篇幅雖短,卻更鮮明地體現(xiàn)了帕維奇對共同體的探索與態(tài)度。補編中他借女招待“阿捷赫”之口,敘說范登·斯巴克家族的分崩離析與哈扎爾人對共同體的質疑。
走到現(xiàn)代邊緣的哈扎爾人,在自身的哈扎爾精神共同體崩潰、語言文化傳承幾乎不存的同時,還面臨著融入非哈扎爾社會的困難。如果將生活在哈扎爾王國、接受多元宗教文化影響的哈扎爾人所處的共同體譬為“宗教世界”,那么在補編部分中,哈扎爾人所需要做的便是從“宗教世界”向“世俗世界”的過渡。
范熱內普在《過渡禮儀》中關注儀式的重要性,強調借助“產生于特別感情與心智之特殊行為”的儀式,能夠幫助每一未進入共同體的成員達成從隔離、“停止、等待、通過、進入,最后被聚合”⑦與接納的過程。哈扎爾人在融入新的共同體的同時也面臨難以尋找到自身傳統(tǒng)應在的位置的問題。哈扎爾人的輪回觀、夢境獨特的作用能夠形成廣泛意義上的“溝通”,但也正如前文所述,這種溝通本質是缺乏導向的、無目的的游離。無法形成集聚的共同體流于形式,文化的消亡讓哈扎爾人難以借助某種中介作用的“儀式”,在“指引者”的教育與帶領下逐步融入新的社會。
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一書中同樣存在著與南希的“共通體”相區(qū)分、類似“過渡禮儀”作為新舊世界中介、幫助社會思想過渡的“共通體”作為媒介。其中,安德森強調文化與集體想象編織出的“同質的、空洞的時間”對共同體的維系作用。哈扎爾民族在論辯后走向崩潰,哈扎爾人面對的除“儀式”的缺乏與過渡的失敗,更多是他們對“哈扎爾人”這一身份必要性的認同問題:文本中呈現(xiàn)出的哈扎爾民族的生存狀態(tài)極為異常。他們既不被生活在王國內的其他民族認同、占據(jù)人口大多數(shù)卻因哈扎爾身份而低人一等,哈扎爾語也在改信宗教時棄之不用,王國對哈扎爾民族的苛待、不平衡,以及捕夢教派中消弭自我意識的“溝通”,在讓哈扎爾民族的生活狀態(tài)陷于迷霧的同時,也一定程度反映出哈扎爾人在艱難復雜的條件下,難以維系對共同體的認同。女招待對哈扎爾人身份存在意義的諷刺也便不無道理。
四.“再造亞當”與共同體的未來
齊格蒙特·鮑曼認為,共識是指由思想見解根本不同的人們達成的一致,是艱難談判和妥協(xié)的產物,是經(jīng)歷過多次爭吵、許多次反對和偶爾對抗后的結果,而共同理解則先于所有的一致和分歧,它是一種“相互的、聯(lián)結在一起的情感”,一旦這種共同理解變得不自然,需要大聲叫嚷、聲嘶力竭時,它就不會再存在下去,此時,共同理解也就變成了深思熟慮和詳細審查的對象。⑧
帕維奇在《哈扎爾辭典》中給出的共同體實踐雖然多以失敗告終,除去作家個人由于所處時代對共同體的消極態(tài)度外,他在探索中給出的多樣共同體形式,呈現(xiàn)出了共同體的建立過程與維系之難:無論是捕夢教派,還是存在于精神中代拼合的知識巨人,亦或是勃朗科維奇所追求的“將凡人變成亞當”,它們無不呈現(xiàn)出了共同體締結應有之義,也即服務于共同體內的根本需求,與成員之間達成溝通。溝通僅僅是第一步,在溝通之上更重要的,是能維系共同體不斷發(fā)展、服務每一個共同體成員的目標。
與此同時,“傳統(tǒng)既可以達成交流,也可能系統(tǒng)地排斥真正的交流。⑨”哈扎爾大論辯作為哈扎爾民族的發(fā)展拐點,它帶來哈扎爾人的流散、捕夢教派的徹底失根、共同體的崩潰,種種問題瞬間暴露的同時,也表明了溝通基礎上,只有努力掙脫自身傳統(tǒng)下的精神障壁與枷鎖,真正尊重成員意愿,求同存異、消解自身的視域局限,才能迎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融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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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馬衍陽.《想象的共同體》中的“民族”與“民族主義”評析[J].世界民族,2005(03):70-76.
[3]高小巖.“想象的共同體”的理論困境與探討[J].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09,30(01):73-77.
注 釋
①(塞爾維亞)米洛拉德·帕維奇著;南山,戴驄,石枕川譯.哈扎爾辭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143.
②(美)安德森著.想象的共同體[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11.
③(塞爾維亞)米洛拉德·帕維奇著;南山,戴驄,石枕川譯.哈扎爾辭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288.
④(法)讓-呂克·南希(Jean-LucNancy)著;郭建玲等譯.解構的共通體[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24.
⑤(法)讓-呂克·南希(Jean-LucNancy)著;郭建玲等譯.解構的共通體[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84.
⑥(德)斐迪南·滕尼斯著.共同體與社會[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87.
⑦(法)范熱內普著;張舉文譯.過渡禮儀[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5.
⑧張志旻,趙世奎,任之光,杜全生,韓智勇,周延澤,高瑞平.共同體的界定、內涵及其生成——共同體研究綜述[J].科學學與科學技術管理,2010,31(10):14-20.
⑨(德)于爾根·哈貝馬斯(JurgenHabermas)著;曹衛(wèi)東,付德根譯.后形而上學思想[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81.
基金項目:2021年華中師范大學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國家級(A級)項目:碎罐的拼合:《哈扎爾辭典》命運共同體研究。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