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在《逝水》一書《自序：我的世界》中寫道：“我在昆明住過七年，一九三九至一九四六。前四年在西南聯(lián)大。……后三年在中學教書，在黃土坡、觀音寺、白馬廟都住過?！薄独ッ鞯挠辍匪鶓浖暗姆N種，都來源于那七年的生活經(jīng)歷。想象會為現(xiàn)實帶上美顏濾鏡，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的汪曾祺在回憶昆明時，也為昆明帶上了幾重濾鏡。

一、雨之濾鏡

對于寧坤提出的“給他畫一張有昆明的特點的畫”這一要求，“我”畫下的是倒掛的仙人掌、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最終匯成一句：“我想念昆明的雨?！毕扇苏?、青頭菌和牛肝菌等物姑且可以看作昆明的特產(chǎn)，可以算作昆明的特點，作者為何筆鋒一轉說起昆明的雨？也許是有昆明特點的一切事物都跟昆明的雨脫不開關系，也許是能夠想起的昆明的一切都彌散在昆明的雨中，也許是僅靠畫筆和顏料難以畫出昆明的雨之特點……同時，這篇文章以“昆明的雨”為題，首尾兩處都直接表白“我想念昆明的雨”。然而，他的畫中卻未有半分雨的痕跡？這是為何呢？

（一）雨中萬物

《昆明的雨》題中帶“雨”，文中的一切也都帶著水汽：“倒掛著的濃綠的仙人掌”正是由于長期雨季的滋潤才能“顯示出過分的、近于夸張的旺盛”;隨處可見的各種菌子、乒乓球大小的火炭梅、帶著雨珠的緬桂花都離不開長期雨季的滋潤，唯有昆明那相當長的雨季才能滋養(yǎng)出如此別具一格的植物。用作者的話語來說，“我的小說常以水為背景，是非常自然的事。記憶中的人和事多帶有點泱泱的水氣?！薄独ッ鞯挠辍冯m非小說，但作為作者記憶中的事，確實帶著“泱泱的水氣”。而且，這水氣與別的地方的水氣似乎不太一樣：一是昆明的雨季雖然相當長，但“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昆明雨季氣壓不低”，故而“并不使人氣悶”“并不使人厭煩”。

在這樣的雨中，萬事萬物彰顯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姿態(tài)——作為生命之源的水分一直處于飽和狀態(tài)，讓植物生長呈現(xiàn)出夸張的旺盛形態(tài)[1]。仙人掌倒掛著也能生長并開花，各種菌子（無論便宜還是名貴）都是隨處可見、隨手可摘的，楊梅的個頭比別處更大、顏色更加深重，緬桂花芳香濃郁、枝頭健碩。在昆明的雨的滋養(yǎng)下，昆明的植物色澤濃郁，生命力極為旺盛。

于人來說，昆明的雨“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xiāng)愁的”。四十年前，“我”和德熙在“積雨少住的早晨”到蓮花池，在雨中走進一個小酒店，一直坐到午后。當時所見只是尋常：蓮花池的滿池清水;作比丘尼裝的陳圓圓的石像;一碟豬頭肉，半市斤酒;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腳著地，一動也不動地在檐下站著的幾只雞;一架大木香花，數(shù)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當時的尋常之景，數(shù)十年后想來卻被雨染上了一層愁。

（二）萬物披雨

汪曾祺出生在江蘇高郵，從出生到初中畢業(yè)都生活在那個到處是河的水鄉(xiāng)。他自稱“是個沒出息的人”，因他“既不會游泳，也不會使船，走在鄉(xiāng)下的架得很高的狹窄的木橋上，心里都很害怕”。他在《故鄉(xiāng)的食物》一文中就提到自己兒時家鄉(xiāng)水患嚴重，只有茨菇可吃，幾乎吃怕了茨菇。兒時的經(jīng)歷使得汪曾祺對雨、家鄉(xiāng)的雨水并無特別好感，他并非偏愛雨之人，他對昆明的雨之喜愛與想念，也并非因故鄉(xiāng)移情之下的愛屋及烏——倘若故鄉(xiāng)的雨對他真有影響，那也該是“恨屋及烏”，因此“雨”前面的修飾語“昆明的”萬萬不可少。

昆明的雨有何神奇之處？“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庇耆绾尾拍苤^之“明亮的”？不惹人煩，如昆明的雨下下停停，讓人舒服。雨又如何謂之“豐滿的”？澤潤萬物，使其飽滿，如昆明的仙人掌、楊梅等。雨又如何謂之“使人動情的”？數(shù)十年如一日，讓人想起那時那景，仍然“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唯有籠罩在這樣的雨下，才會有那樣生機盎然的植物，才會讓人數(shù)十年后仍然對一景一物歷歷在目，心向往之[2]。

昆明的雨中籠罩的萬事萬物尚可描繪成畫，然而如此“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雨該如何畫出？因此，面對老友的請求，作者心中想的、念的皆是昆明的雨，以及那雨中的一事一物、一人一情，訴諸畫紙的卻唯剩倒掛的仙人掌、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為昆明的雨留下一丁點明證。

二、市井濾鏡

汪曾祺在《晚翠文談》的《自序》中提到：“人要有一點自知。我的氣質，大概是一個通俗抒情詩人?！睂τ谑闱樵娙诉@一點，從《昆明的雨》充滿詩情畫意的畫面、淡遠真摯的情感中，可以清晰感知到，“通俗”二字應當如何理解呢？要知道，抒情詩人在人群中永遠是最醒目的存在，絕不同于俗流，仿佛天然“脫俗”，而非“通俗”。

（一）俗物

從兒時起，汪曾祺就偏愛那些人間煙火氣的生活：

……除了家、學校，我最熟悉的是由科甲巷至新巷口的一條叫做“東大街”的街。我熟習沿街的店鋪、作坊、攤子。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清楚楚地描繪出這些店鋪、作坊、攤子的樣子。……我熟習大小店鋪的老板、店伙、工匠。我熟習這些屬于市民階層的各色人物的待人接物，言談話語，他們身上的美德和俗氣。這些不僅影響了我的為人，也影響了我的文風。（汪曾祺，《自序：我的世界》）

《昆明的雨》延續(xù)了這種偏愛，文中每每提及的事物都是隨處可見的，言語之中也充滿了俗世的考量。

①有些人家在菜園的周圍種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籬笆。——種了仙人掌，豬羊便不敢進園吃菜了。仙人掌有刺，豬和羊怕扎。

②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囝^菌比牛肝菌略貴?！u樅是名貴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貴得驚人。一盤紅燒雞樅的價錢和一碗黃燜雞不相上下，因為這東西在云南并不難得。

③酒店有幾只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腳著地，一動也不動地在檐下站著。

在汪曾祺筆下，仙人掌可以代替籬笆防豬羊，堂而皇之的談論各種菌子的價格，名貴的山珍與一碗黃燜雞的價格不相上下，其他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俗物與“銅臭”他寫來自然而詼諧，喜愛之情溢于言表。別的詩人描繪仙鶴悠然蹁躚的身姿，汪先生寫酒店的幾只雞打盹的樣子，“格調(diào)”自然高不起來。這么一通寫下來，抒情詩人高大上的形象也就再也立不起來了，當然汪先生從來也不曾想樹立起什么詩人或者作家的高大形象。汪曾祺說：“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所以他順應本心的愛從菜市場雞鴨和瓜菜中感受“生之樂趣”，且從不掩飾這點。

（二）俗事

汪曾祺在文章中略提及幾件昆明往事，或是怎么把菌子做成好吃的美味，或是房東給各家送花，或是與有人去小酒店躲雨。我們的“抒情詩人”卻絲毫沒有美化這些事的意思，毫不避諱地說起干巴菌丑得像半干的牛糞，簡直讓人倒胃口，復又說與青辣椒同炒之美味;房東送房客們緬桂花本是美談，他偏要指出“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這一真相，生怕讀者把這一幕想象得太美好[3];與少時好友去蓮花池游覽卻只看得到滿池清水和石像，在小酒店躲雨大半天也只點了一碟豬頭肉和半斤土酒，寒磣至此！

④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擇凈，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么好吃？！

⑤……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

⑥我有一天在積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從聯(lián)大新校舍到蓮花池去?！幸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市斤酒（裝在上了綠釉的土磁杯里）

汪曾祺的作品常常聚焦市井中的俗物和俗事，這種關注并非古代文人那種理想化的關注。陶淵明式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田園生活如同一抹剪影，盡顯農(nóng)家生活悠然的一面，掩蓋了農(nóng)活繁重、所得不豐的現(xiàn)實，也無法解決真正農(nóng)民勞勞碌碌卻常常食不果腹的生存難題。汪曾祺與之相反，他關注的是真正的市井生活，也能看到真實的市井生活——欣賞其美，也不諱言其“丑”。在他的眼里，用仙人掌代替籬笆，怕房客偷花就主動送花等市井小民的智慧，反倒讓生活增趣不少。所以，由他寫來，這些生活細節(jié)真實而又可親，是屬于你、我、他的普通人的生活。

三、故鄉(xiāng)濾鏡

韓少功《我心歸去》中寫道：“故鄉(xiāng)存留了我們的童年，或者還有青年和壯年，也就成了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成了我們自己?！惫枢l(xiāng)會在童年記憶上打下深深的烙印，隨著歲月發(fā)酵，這烙印會內(nèi)化成為人的一部分，當遇到一個與故鄉(xiāng)相似的地方時，內(nèi)心就會隱隱躍動，發(fā)出一陣陣共鳴。對汪曾祺來說，高郵是他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他的身體在那里生長到成年，然后走出去追尋自己的道路;昆明則是他精神上的故鄉(xiāng)，他的精神世界在昆明生長成型[4]。因此，他每一次精神內(nèi)視時，都忍不住回望昆明，便憶起昆明的雨。

（一）與故鄉(xiāng)的對比

汪曾祺在《我的家》一文中寫道：

我很小就知道“礎潤而雨”。用不著看柱礎，從正堂屋磚地，就知道雨一時半會晴不了。一想到正堂屋，總會想到下雨，有時接連下幾天，真是煩人。雨老不?！?/p>

高郵的雨可以接連下幾天，一時半會晴不了，對于孩童來說便意味不能出去玩，可不就“真是煩人”！這讓人不由得想到《昆明的雨》中：

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長的。但是并不使人厭煩。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并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

比較高郵與昆明的雨，前者“一時半會晴不了”，后者“下下停停、停停下下”;前者“有時接連下幾天”，后者“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長的”。作者尤其強調(diào)昆明的雨“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并不使人氣悶”“氣壓不低，人很舒服”，這一系列否定的表達從何而來？聯(lián)系高郵的雨就可明悟：高郵的雨下起來沒完、氣壓低、使人氣悶，讓作者對雨已然形成了既定印象;到了昆明，發(fā)現(xiàn)雨也可以令人如此舒服，可不就分外驚喜！

將故鄉(xiāng)高郵的雨跟昆明的雨作比較，汪曾祺更喜愛昆明的雨，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愛昆明勝過故鄉(xiāng)?！豆枢l(xiāng)的食物》一文中，汪曾祺對茨菇從兒時的“實在沒有好感”到“因為久違，我對茨菇有了感情”，文末兩句讓人有似曾相識之感：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湯。

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

對家鄉(xiāng)，縱然有千般不好之處，總也是想念的。對昆明，同樣如此，更何況昆明似乎沒有不好之處。

（二）與他鄉(xiāng)的對比

放眼全國，比昆明更加出名的城市著實不少，政治中心北京、經(jīng)濟中心上海，汪曾祺都曾留下足跡，只是未曾讓他產(chǎn)生如此想念的感覺。1993年，汪曾祺老先生回憶這些年走過的地方時寫道：

一九四六年夏至一九四七年冬，在上海，教中學。上海無風景，法國公園、兆豐公園都只有一點點大。

……

一九六一年底回北京后住甘家口。不遠就是玉淵潭，我?guī)缀趺刻煲獓駵Y潭散步，和菜農(nóng)、遛鳥的人閑聊，得到不少知識。

……

我到過不少地方，到過西藏、新疆、內(nèi)蒙、湖南、江西、四川、廣東、福建，登過泰山，在武夷山和永嘉的楠溪江上坐過竹筏……但我于這些地方都只是一個過客，雖然這些地方的山水人情也曾流入我的思想，畢竟只是過眼煙云。

——節(jié)選自《自序：我的世界》

在七十多歲的汪老先生眼里，偌大的、風物無數(shù)的上海被評為“無風景”，只因上海的風景都非老先生所喜愛的，并不能入他眼。自1961年回北京后，已在北京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先生自覺散步時從菜農(nóng)、遛鳥的人那里“得到不少知識”，其他并沒有什么值得書寫的地方。于他，自始至終最特別的、最珍貴的都是昆明。

堅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的世界很平?！钡耐粼鞑⒉辉蛲饷娴氖澜缰剩恢毕硎茏约浩匠５氖澜?、世俗的生活，并用文字寫下自己所見、所思、所愛，從來不曾忘卻自己的故鄉(xiāng)——無論是真實的故鄉(xiāng)，還是精神的故鄉(xiāng)。

周作人《雜拌兒·題記》中認為現(xiàn)代散文是“個人文體”“以抒情的態(tài)度作一切文章”[5]?！独ッ鞯挠辍肥峭粼饕允闱榈膽B(tài)度所作的一篇關于昆明的頌歌，這篇頌歌展現(xiàn)了他個人眼中的那個雨潤的、市井的、精神故鄉(xiāng)的昆明。

參考文獻：

[1]劉戀.雨季昆明 夢中故鄉(xiāng)——《昆明的雨》言語品析[J].中學語文教學參考，2021（05）：52-54.

[2]向浩，童慶杰.這是生命的原初狀態(tài)——《昆明的雨》解讀的另一種視角[J].語文建設，2019（11）：55-59.DOI：10.16412/j.cnki.1001-8476.2019.11.016.

[3]解讀散文審美內(nèi)涵的課堂設計——以《昆明的雨》為例談探究點撥[C]//.2020年新時代語文教育學術展評活動.[出版者不詳]，2020：204-206.DOI：10.26914/c.cnkihy.2020.070501.

[4]任莉.用“問題鏈”設計建構散文閱讀教學──以《昆明的雨》為例[J].語文建設，2021（07）：74-77.DOI：10.16412/j.cnki.1001-8476.2021.07.018.

[5]王緯明.《想北平》：審美濾鏡下的思鄉(xiāng)蠱惑——兼談經(jīng)典文本的解讀及教學價值確立[J].中學語文，2021（31）：59-62.

盧劍虹，江蘇省南通田家炳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