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莊子美學研究中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被忽略:今本《莊子》是由晉人郭象定本在其《莊子注》這一注書中保存的,該注成為后人讀莊解莊的門徑和典范,然而郭象注書與莊子原意相去甚遠,后世學人常將郭象莊學與莊學源頭混淆。莊子美學研究應立足于魏晉之際社會變遷與思維進展的事實,討論郭象《莊子注》對《莊子》美學思想的繼承和突破,并在藝術創(chuàng)作和審美形態(tài)領域的變革中印證郭象的美學理論,在莊子美學發(fā)展進程中找尋郭象對應的思想位置,進而理清中國美學發(fā)展的一條重要線索。
關鍵詞:莊子美學;道家美學;郭象;莊子注
在中國美學與藝術發(fā)展史上,莊子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人物。就美學研究而言,莊子美學作為道家美學的重要代表,在中國古典文化的發(fā)展中與先秦各家思想相融相滲,逐漸與儒家美學、佛家美學并列形成中國古典美學的鼎足局面。在這個互動的思潮中,莊子美學的特殊在于:其一,莊子美學在中國美學史上的地位更具核心性,作為中國美學的兩大源頭之一,雖然“儒道互補是兩千年來中國美學思想一條基本線索”[1]49,是“了解包括美學史在內的整個中國思想史的根本關鍵”[2]279,但莊子“比儒家以及其他任何派別都抓住了藝術、審美和創(chuàng)作的基本特征”[1]54;其二,莊子美學自身便是一個完整的美學體系,存在其發(fā)展及演變的獨立邏輯;其三,莊子美學體系自身所內蘊的巨大張力,雖然我們習慣將其看作道家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但這種視野明顯限制了莊子美學多方面解釋的可能性,而事實上,《莊子》一書不斷被后人注入新思想,使其遠遠超出了道家美學的范疇,在對《莊子》的接受和不斷的創(chuàng)造性解釋中,該書對中國古典美學理論和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莊子》一書,秦漢以來,皆不甚稱引。自三國時何晏、阮籍、嵇康出,而書始盛行?!盵3]盡管莊子思想在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中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但《莊子》一書初成于戰(zhàn)國時,并未受到太大重視?!肚f子》書成于戰(zhàn)國末期,然而卻在秦漢之際沉睡了三百多年,無人回應他的呼喚。在莊學發(fā)展史上,郭象是一位承先啟后的關鍵人物。他一方面從根本上打破了莊學在兩漢三百余年間的沉寂局面,總結了魏晉時期數(shù)十家的研究成果,把莊學發(fā)展成為一門顯學;另一方面,他把《莊子》書改編成流傳至今的定本,并且按照玄學的思路提出了自己對莊學的理解,給后世樹立了一個解莊的范例,《莊子注》也成了人們理解莊子的必由之路,郭象也因這一創(chuàng)舉被奉為“誤讀天才”。
由于《莊子》文本的豐富性與模糊性,給郭象以及其后的莊學家?guī)順O大的發(fā)揮空間,也給我們今天理解莊子造成相當大的麻煩。莊子思想在千百年的流傳中,余脈綿延,源和流已有大異。對此,今天的研究者必須對莊子思想的源與流做一個澄清,今所謂“莊子思想”,往往指莊子思想之流,是后世哲學家、美學家、藝術家在他們從事哲學思辨和藝術創(chuàng)作活動中,借《莊子》以雜糅自己思想,將自己觀點滲透于對《莊子》的理解中,形成自己的解釋體系。
當今研究者往往將后世理論家借《莊子》所闡發(fā)的美學思想誤認為莊子本人的美學思想,并不自覺自己在何種意義上言說莊子美學,甚至像古人一樣在研究過程中將個人喜好強加給莊子,導致了結論的主觀性和盲目性。在莊子美學的研究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的現(xiàn)象,不同學者解讀莊子美學思想,會得出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論斷,這對于作為理論學科的美學研究而言,并不是一個合理現(xiàn)象。因此,理順莊學思想的脈絡,對于中國古典美學研究尤為重要。
魏晉時期哲學形態(tài)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中國哲學在王弼處正式完成了由本原論向本體論的深化,開始探求宇宙存在的根據(jù),要透過宇宙萬有的現(xiàn)象,直探其本性、本體,從而提出了一個以討論本末有無問題為中心的哲學學說。魏晉時期的哲學家通過解《老》《莊》《易》等著作,以建構他們的本體論思想。郭象注《莊》亦是如此,并由此對莊子美學的演進發(fā)生了影響。
一、美學本體觀:
由“道法自然”到“獨化玄冥”
“道”乃老莊哲學的本體觀,同時,“他們之所謂道,實際是一種最高的藝術精神;這一直要到莊子而始為顯著”[4]“莊子認為那永恒無限、絕對自由的宇宙本體——‘道是一切美所從出的根源”[2]241。因此,“道”同樣構成了莊子美學的本體。
莊子繼承了老子的哲學思想,將“道”看作萬物本根,他認為: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5]246—247
莊子認為“物物者非物”[5]763,生天地萬物的不可能是具體之“物”,只能是作為萬物本根之“道”。雖然此道“無為無形”“不可受”“不可見”,卻存在于萬物之中?!肚f子·知北游》記載這樣一段對話:
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睎|郭子曰:“期而后可?!鼻f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痹唬骸昂纹溆跣??”曰:“在屎溺?!睎|郭子不應。[5]749—750
成玄英于此疏曰:“大道無不在,而所在皆無,故處處有之,不簡穢賤?!盵6]429說明了“道”直接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物的實體即是道的實體,道既是有形的天地萬物的始祖,也是無形的陰陽之氣的本源[7]。
莊子的美學本體是“道”,道的運行法則是“自然”,這一點同樣繼承了老子思想,老子認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8]。莊子對此進行了更多的發(fā)揮,他提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圣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5]735。
因此,至人無為,只要依明法而行、隨成理而動,便可觀天地之“大美”——不害物性,無為而化的自然本真狀態(tài)。莊子認為“美”根源于“道”的自然性,強調了“道”的自然性原則和美的合規(guī)律的特點,只有崇“天道”,抑“人道”,順應自然之法則,才能保有天地的“大美”。莊子不僅進一步開發(fā)了老子“道法自然”思想的內在意蘊,而且也展現(xiàn)了一個迥異于老子的生存態(tài)度和人生境界,使道家思想得以真正豐滿和完善[9]。
莊子的美學本體是“道”,然而郭象注《莊子》時,卻將這個本體給置換了,他提出另外一個核心范疇——獨化。
“獨化”是《莊子注》哲學體系中的最高范疇,從事物存在方面看,“獨化”是說“任何事物都是獨立自主的生生化化,而且此獨立自主的生生化化是絕對的,無條件的”[10]。這個范疇需要結合玄學發(fā)展來理解,“夫玄學者,乃本體之學,為本末有無之辨”[11]。魏晉玄學的主題是本體的“有”“無”,從王弼的“貴無論”到裴頠的“崇有論”,玄學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次理論嬗變,但郭象不是簡單的“崇有論”者,因為他認為“有”這個概念只概括了事物的現(xiàn)象,而沒有揭示事物的本體;而“無”雖揭示了事物本體,卻無法解釋“無中生有”的現(xiàn)象問題,解釋不了“貴無論”的理論難題:“無”之本體如何產(chǎn)生了“有”之現(xiàn)象?;诖?,郭象提出“獨化”的本體觀:
請問夫造物者有耶?無耶?無也則胡能造物哉!有也則不足以物眾形。故明眾形之自物,而后始可與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雖復罔兩,未有不獨化于玄冥者也。故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6]57
郭象之“獨化”論,是一次成功的揚棄,既保存了“貴無論”與“崇有論”的合理內核,又克服了他們各自的理論缺陷。郭象認為,追問世界的開始是一個無意義的問題,而應肯定物之“自生”“自有”。
郭象之“獨化”論將莊子作為本體的“道”消解了,在莊子看來“道”是具有本體性的: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5]246-247。郭象對這段話的注解卻是:道,無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自得耳,道不能使之得也。我之未得,又不能為得也。然則凡得之者,外不資于道,內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獨化也[6]147。很明顯,郭象已經(jīng)完全拋棄了莊子的“道”本體,在莊子語境中無所不能的“道”,郭象一語徹底否定掉,認為其“無能也”,并非道“使之得”,而是“獨化”本體“掘然自得”,通過這樣的注解,郭象逐漸完成了由“道”本體向“獨化”本體的置換和推進。
郭象《莊子注》中,隨著本體由“道”向“獨化”的轉移,老莊的“自然”觀在郭象處也發(fā)生了改變,他認為:
彼,自然也。自然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豈遠之哉!凡物云云,皆自爾耳,非相為使也。故任之而理自至矣。萬物萬情,取舍不同,若有真宰使之然也。起索真宰之眹跡,而亦終不得,則明物皆自然,無使物然也。[6]28-29
郭象認為,所謂“自然”就是“我之自然”“皆自爾耳”“無使物然”,“萬物萬情”并非有一超越“真宰使之然”,這就把老子和莊子的“道法自然”“圣人無為”哲學思想進一步闡發(fā)為包含“自生”“自為”涵義的“獨化”哲學思想。
郭象提出“夫物有自然,理有未極,循而直往,則冥然自合”[6]51,而“自然”就是對“獨化”之理的認同,只有順其理才能達到與自然冥然為一的境界,這種境界就是“玄冥之境”,他認為:況乎卓爾獨化,至于玄冥之境,又安得而不任之哉!既任之,則死生變化,惟命之從也[6]142。郭象將“玄冥之境”作為萬物“獨化”的場所和境界,并且“是以涉有物之域,雖復罔兩,未有不獨化于玄冥者也”[6]57,哪怕是像罔兩那樣微小的事物,都不是在“有”中得到統(tǒng)一,而是在玄冥之境得到統(tǒng)一的。
“玄冥”一詞突出了“獨化”的微妙性和意會性:“玄”者深遠也,“冥”者幽昏也;“玄冥”者,幽深、深邃貌,指一種幽深奧妙的境或境界、境域。“‘獨化于玄冥之境,就是說事物的‘獨化是一種微妙幽深的默契之貌,玄遠幽微,言之不盡,惟意會爾?!盵12]
事物的“獨化”是一種幽深莫測的境域,這種境域不能用感官把握,更不能用理性去理解,是一種直覺的意會?!蔼毣笔蔷哂小靶ば浴钡倪@種境界性含義,這種境界表現(xiàn)為“內放其身而外冥于物,與眾玄同”[6]134。因而“玄冥之境”表現(xiàn)為一種抹殺差別、取消是非、不分彼此、自滿自足的境界。這是因為“照郭象的看法,事物都是自然的,或者說不得不然的,它們是這個或那個樣子,都有所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不問其所以然,這種情況,就是‘玄冥”[13]。郭象對本體規(guī)定由“自然”向“玄冥”的變化,既反映了當時哲學思維的突破,也反映了社會歷史劇變下士人對建構新意識形態(tài)的心理需求。
由于郭象對莊子美學本體的替換,也產(chǎn)生了不同于莊子的審美態(tài)度、審美心理、審美實踐。
二、審美態(tài)度:
由“無待逍遙”到“足性逍遙”
《逍遙游》是莊子首篇,論述了人生的終極目標和最理想的境界,其“所倡導的無用之用、適己逍遙,實際上正是美學所一再強調的現(xiàn)實主體面對現(xiàn)實物質、社會生活而自覺采取的非物質功利的精神性立場——審美態(tài)度”[14]。莊子的“逍遙”是生活與精神的漫游,是對人生自由無待境界的向往與追求。對于這樣一種自由狀態(tài),莊子在文中作了許多夸張和浪漫的描述: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5]17
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5]28
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5]30-31
上述引語都說明“莊子之逍遙游是精神的悠游自得的體驗,是忘卻世俗世界、包括個人身體之存在的超越的精神境界”[15],如果我們把自由理解為個人的“無拘無束”的狀態(tài),那么逍遙游顯然是一種自由的境界。
莊子所追求的“逍遙游”就是超越各種世俗的觀念及其價值限制,從而達到最大的精神自由,這種純粹的自由超出了任何現(xiàn)實具體的存在,只是無垠的空寂、無盡的澄明、絕對的同一,這種境界的實現(xiàn)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達到的,需要特殊的修養(yǎng)和修煉。
在《莊子注》中,“逍遙”那神圣的光環(huán)被郭象取了下來,不再是“神人”“至人”的專利。對于“逍遙游”一題,他的注解是: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于其間哉![6]1在莊子看來,只有“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乘云氣,御飛龍”,直至達到“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才算真正的逍遙。然而郭象將這種“至人”“神人”“圣人”的境界下放到個體,認為每個人成“神”成“圣”不存在普遍標準,不同的人有各自不同的逍遙之路,只要“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便可“放于自得之場”。
這種看法的基礎是郭象的“性分”思想,他認為: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游放,無為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6]1?!靶苑帧敝浮跋忍焖械囊环N稟賦之知”[16],這種“性分”來自“天命”,即“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6]71。先天之性無法通過后天修養(yǎng)改變,并且“物各有性,性各有極”[6]5,那么“茍足于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于小鳥,小鳥無羨于天池,而榮愿有余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6]4。只要各安其命、各任其性,就可以不受任何外在束縛的限制,進入自由和逍遙的境界。所以郭象認為,小者有小者的逍遙,大者有大者的逍遙,雖然“大鳥一去半歲,至天池而息;小鳥一飛半朝,槍榆枋而止”[6]2,但“此比所能則有閑矣,其于適性一也”[6]2。
這樣,郭象高舉“足性逍遙”的標語,成功偷換了莊子的“無待逍遙”,莊子之逍遙是超越現(xiàn)實的,郭象的逍遙是自足其性的。
三、審美心理:
由“心齋、坐忘”到“冥而忘跡”
“總起來看,‘心齋和‘坐忘的說法包含了莊子學派從哲學上對審美心理特征的理解?!盵2]269所謂“心齋”,就是指精神上的齋戒,需要“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5]147,在與自然天道的交感中,心志專一,排除思慮和欲望,逐漸消除對象與主體的疏遠,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精神愉快和忘懷一切的自由感。“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盵5]284“離形”,指的是擺脫生理上所產(chǎn)生的自然性分之外的欲念;“去知”,指的是消解由大腦所產(chǎn)生的有損于人的天性的思維活動;“同于大通”,就是指通過“離形去知”的方式與大道溝通,進入虛空靜寂、無執(zhí)自由的精神狀態(tài)。
“心齋”和“坐忘”都是講體“道”的境界,“心齋”側重敘述培養(yǎng)一個最具靈妙作用的心之機能;“坐忘”則更進一步提示出空靈明覺之心所展現(xiàn)出的大通境界[17]。
“坐忘”具體來講就是要“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之入于天”[5]428,是將人從對象化的世界中退隱于萬物渾一的整全之中,這種說法較之于“心齋”更進一步指出了審美感知具有忘懷一切的超功利性特征:只有做到“坐忘”,心靈才能敞開無礙,無所系蔽;只有忘記外物,才能游于大道而悠游自樂;只有忘掉小我,才能通向廣大的外境,實現(xiàn)宇宙大我。
郭象對莊子“坐忘”的注解是: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跡,又忘其所以跡者。內不覺其一身,外不識有天地,然后曠然與變化為體而無不通也[6]163。郭象在這里對莊子“坐忘”提出質疑,認為這一方法還不足通向純粹的審美心理,莊子所謂的“坐忘”還是有所不忘,莊子所不能忘的,就是“忘”這個觀念的本身;主體為此觀念束縛,也就不能達到“逍遙”“大美”的境界。真正的“忘”應該是既忘其對象,又忘其觀念(忘掉“忘”的觀念),也就是郭象提出的“遣之又遣”的“雙遣”法:既遣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于無遣,然后無遣無不遣,而是非自去矣[6]41。郭象“雙遣法”是解決人認識活動的相對性而達到真正的“忘”的法門,這里的“忘”有兩個步驟:先遣是非,再遣其遣。即先遣掉“是非”觀念,然后再將執(zhí)行遣“是非”任務的主體“我”自身也遣掉,以達到無“我”無“忘”。
因此,莊子的“坐忘”,只是“單遣”,只做到了第一步,只“忘其跡”,而未曾“忘其所以跡”?!佰E,足跡也;所以跡,其履也;二者之間顯然存在著內外、因果和本末的關系。”[18]郭象認為,只有將“所以跡”一并“忘”,才是真正的“忘”,從而達到“冥而忘跡”的境地?!摆ざE”中“‘冥乃物化,即自我與對象分際的消失?!E乃是有跡可尋、有形有象,可用名言把握的對象”[19]?!靶ぁ敝硠t無跡可尋、無形無象。它就是萬物自身中的“無”,只能靠“忘跡”來體悟。
莊子提出“坐忘”的智慧來達到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境界。郭象則提出“冥”來達到“忘跡”,在這一過程中,既要“與物冥”,泯滅主客體間的差別,還要“遣之又遣”,忘記主體觀念的存在,最終達到徹底“忘”的境地。
四、審美實踐:
從“無為順自然”到“無心以順有”
莊子的美學本體“道”以自然為本,最根本的規(guī)律就是“法自然”,莊子“無為”思想的核心就是合乎本真的自然之道,社會與人生的存在發(fā)展皆應順應自然,個體對待事物也應讓其按照本性自由發(fā)展。莊子看來,天地便是以“無為”為其運行原則:“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5]612。天地之“無為相合”,卻創(chuàng)生了萬物,“故曰天地無為也而無不為也”[5]612。人類社會也應該象天地自然一樣,實行自然無為之道,通過“無為”達到“無不為”,以實現(xiàn)在社會政治領域的“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5]296。
莊子的“明王之治”就是老子所謂的“無為而治”?!盁o為”不僅可以保證政治清明、社會和諧,也是審美的必由之路——只要“至人無為,大圣不作”,便可“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5]735。反之,人若強欲所為,便會釀成悲?。耗虾V蹫橘?,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混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比砧徱桓[,七日而混沌死[5]309。
“混沌開竅”的故事告訴我們,破壞或違背了自然之道,走相反的人為異化之路,會給人類自身帶來深重災難。
“無為”的最終目的是達到精神上的自由狀態(tài),進入審美的人生境界——“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5]268。這樣,莊子賦予“無為”以超越現(xiàn)實的出世傾向,因此,“天道”與“人道”“有為”與“無為”處于明顯對立的狀態(tài),他認為:
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5]401
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5]273
“自然”與“無為”是莊子“道”論的兩個方面:天道講自然,人道講無為?!疤斓雷匀弧笔恰叭说罒o為”的依據(jù)。
但在《莊子注》中,上述對立被郭象消解了,郭象對莊子“無為”的說法,做出新的闡釋。莊子“無為”最終要實現(xiàn)“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的審美人生,郭象對此的解釋是:所謂無為之業(yè),非拱默而已;所謂塵垢之外,非伏于山林也[6]156。在郭象看來,無為不是隱居山林,遺世獨立,也不是垂拱天下,無所作為。對于這樣一種“無為”的態(tài)度,郭象進行反思:
無為之言,不可不察也。夫用天下者,亦有用之為耳。然自得此為,率性而動,故謂之無為也。今之為天下用者,亦自得耳,但居下者親事,故雖舜禹為臣,猶稱有為。故對上下,則君靜而臣動;比古今,則堯舜無為而湯武有事。然各用其性,而天機玄發(fā),則古今上下無為,誰有為也![6]269
在他看來,后來的讀書人都誤解了莊子的“無為”思想,儒、道各執(zhí)一端,誤認為“圣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20],這就將“有為”和“無為”割裂開,誤認為“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稱無為”,故而“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于當涂,當涂者自必于有為之域而不反者”[6]12。
郭象認為僅僅從行為結果上去理解“無為”是膚淺的,這必然會導致“無為”和“有為”間的矛盾,真正的“無為”是根源于“性分”——“逍遙游放,無為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6]1。只要在性分之內率性而動,那么“有為”也就是“無為”“無為”即“有為”,在此基礎上才能將“有為”和“無為”統(tǒng)一起來。
郭象認為“無為”是“群才萬品,各任其事”“自得此為,率性而動,故謂之無為也”。從事物自性而言,萬物都各在其本性內做它當為之事,盡它應盡之責,只要是任性自為,率性而動的就是“無為”。這種思想從莊子“順性”發(fā)展而來,但郭象從魏晉這個特定的歷史條件與思想需求下,從滿足社會實踐的角度對其做了很大的發(fā)揮和改造,賦予了莊子哲學以主體實踐性和入世傾向。
這種改造顛覆了《莊子》文本中的神人形象,郭象對“神人”的注解——“神人者,無心而順物者也”[6]97——這與儒家的“圣人觀”不矛盾:夫神人,即今所謂圣人也。夫圣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世豈識之哉![6]12因此“圣人”行事不必特立獨行,不需要高居“藐姑射之山”,不需要刻意“曳尾于涂中”,也不必“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5]605。內圣和外王是統(tǒng)一的,無為不再僅限于行為上的結果,而是指動機上的無心而為,“夫無心而任乎自化者,應為帝王也”[6]169,如此,“各司其任,則上下咸得,而無為之理至矣”[6]268。
郭象的“無心而為”并非政治哲學,而是一種修養(yǎng)論,其最終落腳點與莊子美學是一致的,同為實現(xiàn)審美的人生。但郭象對這種審美人格的描述卻與莊子完全相反:故圣人常游外以弘內,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6]155。很明顯,郭象對審美人格的描述是入世的、現(xiàn)實的。莊子美學以個體為本位,主張個體在回歸自然和天道的狀態(tài)中張揚自由;郭象美學以社會為本位,強調個體在履行對國家和社會責任的基礎上高揚人格魅力。“這兩種人格雖然有它對立的一面,但卻是可以統(tǒng)一的,所以后世的知識分子在培養(yǎng)自己的理想人格、完美人格時總是力圖將二者統(tǒng)一起來。如此形成中華民族人格美的傳統(tǒng)?!盵21]
郭象為現(xiàn)實中的人提供了超越的現(xiàn)實可能,進入“大美之境”并非如莊子所言的“無為”,而是“游外冥內”“無心順有”?!巴狻奔捶酵?,指世俗之外的自然世界;“內”即方內,指世俗之內的人為世界。圣人雖然在世俗社會中整天忙忙碌碌,看起來有所作為,但其實內心里卻“無異于山林之間”,是淡泊無為的。正如魏晉時期民間開始流傳的“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的說法,這種看法對魏晉以后的士人心態(tài)產(chǎn)生重大影響,而郭象則在理論上成功論證了這個說法。在他的另一部著作《論語體略》(原書今已不傳)中,他提出“無心而付之天下者,直道也”,也是告訴我們用出世的超然態(tài)度去入世,這就在世俗中為我們營造了一個詩意的世界,把自由從自然拉到現(xiàn)實,將莊子彼岸世界的“逍遙”,拉回了現(xiàn)存的人的精神和心理中,它也是知識分子心中的一片凈土,能夠居廟堂之高亦領悟山林之趣,隱濱野之深亦不廢天下大義,這就在世俗中呈現(xiàn)了宗教的境界。
郭象的美學體系集玄學之大成,是玄學美學的高峰,郭象不僅在邏輯上承接并推進了莊子美學,并對當時審美形態(tài)和后世的藝術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深遠影響。從當時歷史條件看,郭象最大的功績便是解決了天人相通的理論難題,重塑審美人格;然而,“理有固然,勢無必至,理論的邏輯并不等于現(xiàn)實的邏輯。就在郭象剛剛建成了他的體系之時,緊接著的八王之亂、石勒之亂立刻把他的體系撕得粉碎,從而使名教與自然重新陷入對立”[22]。現(xiàn)實歷史的發(fā)展無情地嘲弄了郭象的體系,而郭象本人,也在永嘉之亂后,淪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茍且偷生數(shù)年,郁郁而終。
玄學美學達到高峰的同時,也進入了其邏輯終點,郭象之后,玄學再無實質性的理論建樹。儒道互動是玄學思想進程的特點,玄學家們往往以道家思想框架建構儒家教義。郭象終結了魏晉玄學,推動其與佛教合流,這兩種思潮其后又孕育出一個嶄新的生命:中國特有的佛教——禪宗,中國美學也達到一個新的高峰。在此意義上重新考量郭象對《莊子》的創(chuàng)造性詮釋,中國古典美學的發(fā)展變化可呈現(xiàn)一條更為清晰連貫的脈絡。
注釋:
①在付偉勛看來,“誤讀”并不是一個消極的概念,而是一個積極的意義創(chuàng)造環(huán)節(jié),基于此,他稱郭象是“創(chuàng)造性的詮釋家”。參見:付偉勛.從西方哲學到禪佛教[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404.
②比如,同樣是對莊子哲學進行美學解讀,有學者卻提出:“莊子的哲學從根本上講是反美學、反審美的。他的這一思想貫穿其整個哲學體系中。”(楊徑青.試論莊子的反美學思想[J].思想戰(zhàn)線,1995(4):86-90.)在該論文中,作者能夠就莊子的“反美學”論點自圓其說,這與李澤厚“莊子哲學是美學”(李澤厚.漫述莊禪》[J].中國社會科學,1985(1):125-128.)的主流論斷完全相反。
③“豨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勘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太山;黃帝得之,以登云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于列星?!保ā肚f子·大宗師》,見郭慶藩.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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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曲經(jīng)緯,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博士后。研究方向:中國古典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