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應峰
吳秀春,自小生活在遼寧北鎮(zhèn)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相貌平平,身材矮小,結識文學時,年近三十,已是兒女雙全的人了。是文學,賦予了她精神力量,讓她從俗世煙火中醒過來,踏平生活的坎坷,走過淚水的長河,以四十年的筆墨,雕琢完成了一個農家女的作家夢,并因此獲得了真切透徹、耐人尋味的人生。
吳秀春的文字造化,抑或是文學造詣,緣于她那念了八年私塾,擁有“三寸金蓮”的才女母親。她很小的時候,一到夜晚,就算白天再累,母親總是借著月光,或是在煤油燈下,一邊紡線,一邊給她及妹妹講故事,諸如牛郎織女、丁香孝母、鞭打棉絮、鑿壁借光、馬前潑水等。她的母親,用通俗易懂的文學語言,潛移默化、不著痕跡地造就著她的語言運用能力。
因家境貧寒,吳秀春八歲時才開始上學,卻在遣詞造句方面顯出過人之處,語文成績一直位列前茅。就算是處境再怎么不堪,她也不會輕待了心儀的書籍。在螢火如豆的煤油燈下,在春夏秋冬的輪回里,她幾乎看遍了能借到的古今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十粒金丹》《梁山伯與祝英臺》《孫龐斗智》《青春之歌》《烈火金剛》等等。
雖然在書香的熏染下長大成人,但在那個艱難動蕩的歲月,吳秀春終究沒有擺脫結婚生子作農婦的命運。她在靈魂麻木中出嫁,承受著生活的磨難;在社會底層掙扎,品嘗著為人妻母的艱難。但是,再怎么落拓潦倒的日子,她心底那一絲絲文字的火苗,一直沒有熄滅過。她在干農活之余,不忘將自己熟悉的生活付諸于文字。在偶爾得知縣文化館辦了一本文藝刊物時,她在偷偷練筆的同時,也開始偷偷地郵寄稿件。
直到1978年積雪殘存的一個冬日,縣文化館一行人找上門來,一番鼓勵的話,才徹底捅破了她偷偷寫稿投稿的那層窗戶紙。不久,她的一首富有生活氣息的小詩《毛驢怨》發(fā)表在了當地的文藝刊物上?!伴L長的壟,暄暄的地/拉磙子的毛驢長嘆氣/哎呦!天這么熱,活這么累/可恨的主人背上騎/又打鞭子又唱曲/走一步來喘幾喘/肚子壓得貼地皮/索性來個驢打滾/哈哈!摔得主人嘴啃泥!”隨后,她又在該刊發(fā)表了小說《借驢》。這些變成鉛字的文字,無疑,為她點燃了一盞在夢想之路上走下去的明燈。
世事無常,總會有一些機緣不期而至,但機緣永遠屬于有充分準備的人。一家省級報刊副刊編輯的約稿信,悄然落在了吳秀春手中。吳秀春為之一振,而后捧著這封約稿信哭得稀里嘩啦。發(fā)泄之后,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沉悶、憂郁的心靈復蘇了,軟癱的病體復原了,胸中奮發(fā)追求的烈火再一次熊熊燃燒起來。就在當天晚上,她靈感噴涌,一氣呵成寫下了《新春樂》《甜甜的喜糖》《親家母勸架》《陳立家趣聞》四篇小說,約一萬五千字。這四篇小說相繼在省報副刊發(fā)表,她發(fā)現,屬于自己的生命原本也可以散發(fā)不一樣的馨香。
然而,磨難還是一波接一波,從1982年到1985年,吳秀春先是手摔折了,接著是母親去世,接下來又是哥嫂因病離世。這幾年,磨難像雹雨般砸下來,砸得她心中生痛。但即使如此,她依然沒有改變創(chuàng)作的初衷,沒有放下手中的筆,她的小說《小店一夜》《該不該選她》《光棍柳寶全》《雪黎的婚事》《在老人去世時》以及民間傳說故事等二十多篇作品,在省市報刊上發(fā)表,她也因此成為市縣矚目的農民業(yè)余作者。如此一來,當地報紙出現了有關她的報道,《婦女》雜志也相繼發(fā)表了題為《飛吧,春子》的署名文章。一時之間,吳秀春成為許多文學愛好者心中的標桿。
隨著體制改革的深入,擇業(yè)的空間變寬廣了。走在文學之路上的有心人吳春秀,在縣文藝刊物??螅驕蕶C會筑巢引鳳,辦起了民間刊物《鄉(xiāng)草》,引來眾多關注的目光。1986年2月,《遼寧日報》對她辦《鄉(xiāng)草》進行了專題采訪,當月26日,《遼寧日報》第二版整版刊登了報告文學《閭山勁草——農婦吳秀春的事業(yè)追求》。正是這篇文章,給吳秀春帶來了命運的轉機,贏得了赴遼寧文學院學習的機會,從農家小院走進了文學殿堂。如此,又引來了包括《人民日報》海外版在內的多方報道。之后,她沉心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山女野情》在《大眾小說》上頭題發(fā)表;在遼寧文學院畢業(yè)之際,《山女野情》也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畢業(yè)后,在當地領導的關懷下,她很順利地被北鎮(zhèn)縣文聯聘用為合同制干部。
從農村到城市,一切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有坐冷板凳的尷尬,有被排斥的辛酸,連擁有一間老舊的辦公室,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折騰。雖然破舊,但畢竟擁有了。從擁有之日起,吳秀春開始創(chuàng)作醞釀已久的長篇小說《半路夫妻》,在逼仄、艱苦的環(huán)境下,三個多月就完成了初稿。到年底,完成了二稿。
然而,在翌年,也就是1991年春,吳秀春攜帶《半路夫妻》手稿尋求出版時,卻在幾家出版社不約而同地遭遇了市場運作,也就是說,小說要出版,必須由她本人掏一部分費用。
天無絕人之路,因為吳秀春1990年已出版中篇小說《山女野情》,1991年2月就被吸收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當地日報記者登門采訪了吳秀春克服困難,頑強寫作的事跡,被《人民日報》海外版以《農家女作家吳秀春》為題刊發(fā)。這篇文章,引起沈陽電視臺導演的關注,他特別想看看文中提到的長篇小說《半路夫妻》能否改編成電視劇。一個月后,沈陽電視臺與吳秀春簽訂了“關于《半路夫妻》改編電視劇若干問題的協議書”。
好事成雙,在簽下《半路夫妻》改編電視劇協議不久,吳秀春在遼寧文學院學習期間的一位同學來信說,中國作協主辦的魯迅文學院正在招生,她已入選住在魯院,將吳秀春向院長古鑒之作了推薦,隨信,她寄來了“魯迅文學院入學申請登記表”。機會難得,吳秀春在硬性條件預備的前提下,經過一波三折,終于如愿以償走進了魯迅文學院。這,無疑是她命運的又一次轉折。
魯迅文學院為《半路夫妻》成功召開了專題作品研討會,這無疑是對吳秀春文學創(chuàng)作的莫大肯定,不啻為她打了一劑強心針。那些日子,她熱衷于逛書店、書市,遇見心儀的,就買下來。如《儒林外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況》《鴛鴦樓》等。正是反復研讀了這三部書,她的潛意識中就有了一大幫人物——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官民商販,各自高聲大嗓、柔情細語,向她講述他們的故事。就這樣,《浮情》的創(chuàng)作方案在她的頭腦中成為神一般的存在。
她閉門謝客,杜絕交往,把所有心思與精力都用在了創(chuàng)作上。兩個月時間,她完成了長篇小說《浮情》的創(chuàng)作,總計三十二萬字。這部長篇小說很快尋求到了買方,意向是付給吳秀春四萬元稿酬。
1994年春,吳秀春的長篇小說《隱情》竣筆;年底,吳秀春以兩部已出版的長篇小說《半路夫妻》《浮情》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只是,《隱情》在十年后,才在有心人的資助下得以面世。
離開了繁華的大都市,回到了熟悉的北鎮(zhèn),在別人眼里,吳秀春還是那個吳秀春,還是一門心思處在不間斷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因為過度勞累,加上年齡見長,她的身體出現了各種不適。令她愜意的是,沈陽電視臺拍攝的十七集電視連續(xù)劇《半路夫妻》封鏡,五月底在沈陽舉行首映式。隨后,在中央電視臺播出,不久又在遼寧電視臺、央視國際頻道與電視頻道及全國播出,獲得極大反響,并榮獲東北三省電視劇“金虎杯”二等獎。吳秀春的聲譽驟然提高,在人們心目中已然是不折不扣的作家。
時間在紛擾中悄然流過,吳秀春并沒有丟下手中的筆,依然在爭分奪秒地創(chuàng)作,三十六集電視劇本《農家女》歷經半年完稿。期間,她同時創(chuàng)作了四集短劇《早村三月》。
夢想還在,吳秀春一個閃念,辦理了“采訪考察”證件,心無旁騖地踏上了南行的列車。一路風塵,無我忘我,靜觀世態(tài),又是一番天地。
半年后,吳秀春回到了北鎮(zhèn)。這半年“流亡”的經歷,使她看清了許多事,也明白了許多事,世界的精彩與無奈總是一半一半的。長篇電視劇《農家女》沒有著落,她也不想再為之費心勞神了。她調整好心情,開始以“流亡”經歷為背景,構思另一部長篇小說《生命部落》。
她給自己定下了一天寫八千到一萬字的計劃。由于中間停頓時間過長和心理雜亂,開始幾天寫作很慢。等思維漸漸形成創(chuàng)作佳境后,速度就快了起來,每天都超過了一萬字,有時興濃,竟寫到二萬五千字!直到骨折過的手腕實在支持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停下來,但是興奮的思維還在高昂地運轉著、回旋著。
《生命部落》(《癡情》)原計劃寫三十二萬字,和前兩部長篇《浮情》《隱情》字數相同,可吳秀春一寫下去就收不住筆,竟寫了四十五萬字!《風塵歲月》(《孽情》)是吳秀春長篇系列中的第三部,因種種原因之前只寫了前十章十二萬字就停筆了。如今第四部《生命部落》殺青,她立即動筆續(xù)寫《風塵歲月》。
《風塵歲月》多是文革時期農村中發(fā)生的冤假錯案、奇聞怪事。而這些事都是吳秀春娘家屯、婆家屯發(fā)生的事兒,因耳聞目睹、親臨其境過,她寫起來十分順手,每天突破一萬五千字,有時竟超過兩萬五千字!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完成了社會風情四部曲,吳秀春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四部長篇小說換來的卻是癌魔的侵入。
一切,都是命定。面對死神,吳秀春是坦然的,她并沒有覺得屬于自己的天空已經坍塌。在與病魔不懈斗爭后,她想起了70年代北鎮(zhèn)文化館創(chuàng)辦過的一本文藝刊物,心頭一個閃念,決定創(chuàng)辦《閭山》,以拓展家鄉(xiāng)的文藝事業(yè)。雖然身患重疾,但她并沒有太多顧慮,而是說干就干。這其中的困難自是可以想象、無以言表的。但終歸一干就是十五年,堅持到了現在。
吳秀春,這個趟過生活的泥淖,以筆墨雕夢的女人,這個讓人生的跌宕起伏活在小說情節(jié)中的女人,也活出了自己別無二致的文人風骨、人生精彩。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