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奇
對于時間,我曾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畏懼,因為我親眼看見,它能把所有鮮活的生命都消耗得枯萎、凋零。
一個人從呱呱墜地到活到一大把子年紀,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需要經(jīng)歷多少風風雨雨,要躲過多少明槍暗箭,要承受多少天災人禍,要掙脫多少命運的擺布呀!很多的人倒在了自己的幼年、少年、青年或中年,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長壽。這些長壽的人也許一輩子都默默無聞,但在時間面前,他們無疑是最大的贏家。他們的每一道皺紋、每一絲白發(fā),甚至每一片指甲里,都包裹著一嘟嚕一嘟嚕的故事。他們本身就是一部人生的字典,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都在他們懷里揣著。
在許多國家,對老人尤其是百歲老人的敬重都日益成為全社會共同的關注。一位老壽星,不僅是一個家族的榮耀,也是整個村莊、整個民族和國家的驕傲。雖然他們已不能下地種田,不能馳騁疆場,不能創(chuàng)造物質財富,但他們的存在,就是一面面旗幟,就是一座座精神的寶藏。前蘇聯(lián)作家帕斯捷爾納克有一句很普通的話:“只要活著。”每次讀到這句話,我都會怦然心動,眼前立即浮現(xiàn)出那些神態(tài)安詳?shù)貌懖惑@的老壽星們。
在幾乎每一個村莊和每一處旅游勝地,都有一株或幾株老態(tài)龍鐘的古樹。它們不一定長成參天的俊偉模樣,但每一根虬枝都直戳歲月的時空;它們有的甚至被歲月掏空了主干,被雷電劈裂了頂冠,但每一片綠葉、每一寸皴裂的肌膚都凝結著歷史的煙云。沒有人能計算得出樹的壽命究竟會有多長,我只知道,千年的古樹并不罕見。一棵樹的年紀一旦活到了和所在村莊、城市的歷史相同或更長,就不再是一棵普通的植物了,便接通了地氣和人氣,成為精靈。最早知道這個道理,我正上小學,鄰村的一個懶漢實在忍受不了嚴冬的寒冷,在一個傍晚掄起利斧砍向了村里的一棵唐槐。哪料一斧下去,砍傷的枝干立即汩汩地流出了“鮮紅的血液”,懶漢見狀,嚇得趕緊跪地求饒。這個傳聞,反映了人們對古樹的敬畏。
在許多地方,甚至是一些荒郊野外,我常常會看到一棵棵被人們用柵欄保護起來的古樹。樹身上懸掛的標牌也很耐人尋味:“請不要打擾它,它正在撰寫我們的村史”“, 它已經(jīng)活了 800 年,它還要再活800年”“, 保護樹木就是保存我們人類的記憶”等等。顯而易見,在人們眼里,它們分明已不僅僅是樹木,而升華為人類的一種精神皈依,被頂禮膜拜。我一直以為,懂得 珍 惜 樹 木 的 民 族 一 定 是 個 偉 大 的 民族。據(jù)說“二戰(zhàn)”期間,列寧格勒(圣彼得堡)被圍困了九百多個日日夜夜,在那樣的殘酷環(huán)境里,人們賣房屋,賣農具,賣首飾,賣一切可賣之物,以換取一點可憐的食物和棉毯,卻沒有一個人試圖砍樹取暖,就連一個早夭的小孩的小棺材也是用舊鋪板釘?shù)?。正因為此,列寧格勒的樹木才得以保存下來。那里的人們記不得的事情,樹木都替他們記著?/p>
歲月,不僅記錄自己走過的歷程,也時時提醒人類不要迷失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