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長篇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是近代著名作家、廣東佛山吳趼人(1866-1910)的經典名著,與李寶嘉的《官場現(xiàn)形記》、劉鶚的《老殘游記》和曾樸的《孽海花》一起,被稱為近代四大譴責小說。如魯迅先生所論:“其在小說,則揭發(fā)伏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并及風俗。雖命意在于匡世,似與諷刺小說同論,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且過其辭,以合時人嗜好,則其度量技術之相去亦遠矣,故別謂之譴責小說?!敝劣趩握摗抖昴慷弥脂F(xiàn)狀》,魯迅則指出:“全書以自號‘九死一生者為線索,歷記二十年中所遇,所見,所聞天地間驚聽之事,綴為一書,始自童年,末無結束,雜集‘話柄,與《官場現(xiàn)形記》同。而作者經歷較多,故所敘之族類亦較夥,官師士商,皆著于錄,搜羅當時傳說而外,亦販舊作(如《鐘馗捉鬼傳》之類),以為新聞。”(《中國小說史略》)內容可謂廣泛而深入,故這部小說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有著突出的地位。胡適也予以高度評價:“鄙意以為吾國第一流小說,古惟《水滸》《西游記》《儒林外史》《紅樓夢》四書,今人惟李伯元、吳趼人兩家,其他皆第二流以下耳。”著名出版人、文史研究名家王伯祥先生在一九三五年七月下旬重讀時在日記中寫下由衷敬佩之詞:“(1935年7月21日)九時乃歸。仍續(xù)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至十一時許乃就臥。吳氏此書移人實深,時下名家小說,何能望其項背耶!乃頗有故作偃蹇之徒,托體歐化,高唱普洛,以妄自位置,其實中不足耳?!边@也是新出的難得的研究史料。
吳趼人
但是,長期以來,人們多聚焦于其社會譴責性,相關論述已經是連篇累牘甚至汗牛充棟了,卻忽略了其自傳特質與嶺南視角,及其背后的文化精神。從這兩個角度,我們會有許多新的發(fā)現(xiàn),也就有更多的新的觀察與思考,不僅對重新或進一步認識這本經典名著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對嶺南思想文化建設也將有新的貢獻。因此,本文擬略談前者而詳談后者。
關于《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自傳特質的研究,近年來比較突出的是何宏玲教授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的自傳性》(《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4年6月第2期)。其實華南師范大學李育中教授早在三十年前發(fā)表的《吳趼人生平及其著作》(《嶺南文史》1984年第1期),已能夠使我們認識到這部小說的自傳特質。二文均建基于吳趼人同鄉(xiāng)好友李葭榮(懷霜)的《我佛山人傳》(《民眾文學》 1926年第13卷第20期)之上。
綜合各家研究,特別是李育中教授的實地考察,現(xiàn)在我們比較容易清晰了解吳趼人的生平行實。吳趼人,名沃堯(初名寶震),字繭人(初字小允),遂以同音改作趼人,以字行。筆名我佛山人;當時報章還頗費猜測了一番,以為宜斷為“我佛”“山人”,有超然的文人趣味。其實作者不過徑直表明“我,佛山人”也,鄉(xiāng)土自豪之情,沛然可見。佛山也確實值得驕傲。明清以來,因處于中原至廣州的水陸要沖之上,工商業(yè)經濟發(fā)達。從明永樂年間開始,“番舶始集,諸貨寶南北巨輸,以佛山為樞紐,商務益盛”“四方商賈之至粵者,率以是為歸”(《佛山忠義鄉(xiāng)志》,1926年刊刻本),成為與北京、蘇州、漢口并稱的“天下四大聚”之一。
佛山商業(yè)發(fā)達,制造業(yè)同樣發(fā)達,特別是“紅模鑄造”冶鐵工藝,冠蓋全國。清人張心泰《粵游小識》說:“蓋天下產鐵之區(qū),莫良于粵;而冶鐵之工,莫良于佛山?!逼鋵嵲缭诿骷尉改觊g,禮部尚書霍韜之子、官至兵部職方司員外郎的霍與瑕即說:“兩廣鐵貨所都,七省需焉。每歲浙、直、湖、湘客人腰纏過梅嶺者數(shù)十萬,皆置鐵貨而北?!保ā渡蠀亲院檀笏抉R》,《霍勉齋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其中廣鍋還是貢賜之品:明以之賜予遼東邊貿,“供給撫待夷人事”,并成為女真首領階層身份地位的標志;萬歷三十七年(1609),清室籌建三陵(關外的永陵、福陵和昭陵),即規(guī)定祭祀用的祭器采用廣鍋。入關后,廣鍋更成為清廷指定御用祭器,不僅關外三陵和清寧宮長期使用,更將明坤寧宮改建為薩滿祭祀神堂,坤寧宮內的祭器也一體采用廣鍋,并綿延終清之世。(羅一星《明代廣鍋與遼東馬市》,《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19年第1期)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明王朝假手澳門葡萄牙人仿制紅衣大炮,倚仗的正是佛山鑄造工藝。而我這里之所以多說佛山鐵冶技術,因為這對吳趼人的生平產生了較大的直接或間接影響—他初到上海,入江南制造局,并有動力船舶的制造發(fā)明,無疑淵源于此,并寫入《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適成其自傳特質的佐證。
吳趼人雖是廣州南海佛山人,但出生于北京宣武門外的分宜故第,即他祖父吳尚志做京官時購置的嚴嵩的舊居。但一出生,他才三歲的哥哥就不幸去世了,這時,他祖父吳尚志已過世停柩三年,所以次年他便在襁褓中隨父扶棺南歸。
南海吳家是亦官亦商的世家大族,吳趼人的曾祖父吳榮光(1773-1843)嘉慶四年(1799)進士,官至湖南巡撫,能詩文,精鑒賞,書法被康有為譽為“有清廣東第一”;著有《辛丑銷夏記》《筠清館金石文字》《帖鏡》等,尤以《辛丑銷夏記》為傳世之作,主纂的《佛山忠義鄉(xiāng)志》也是方志之作的典范。營大宅于祖廟附近今錦華路上,惜不存。育有二子一女,長子尚忠以監(jiān)生任常州通判(六品),次子尚志以監(jiān)生任工部員外郎(五品),女尚熹因以父名荷屋取號小荷,為一流女畫家。吳尚志生子五,長子與三子早夭,次子升福(即吳趼人之父)以監(jiān)生得任江蘇補用巡檢(從九品),督辦浙江寧波紫橋鎮(zhèn)茶厘事務,一八八二年終于任上,得年四十二歲。值家族沒落之際父親早故,使吳趼人從小便不得不領受世態(tài)炎涼甚至親族傾軋。所以,十六歲的吳趼人迎柩歸鄉(xiāng)后便中斷學業(yè),約在一八八四年前后前往上海謀生?!抖昴慷弥脂F(xiàn)狀》正是從一八八四年前后寫起。第二回里說:“十五歲那年,我父親從杭州商號里寄信回來,說是身上有病,叫我到杭州去?!睍r間正相合,只不過將寧波改成了杭州,官舍改成了商號。也寫到他的伯父以存錢生息為名,賺得他父親的遺產及母親積蓄數(shù)千元以謀補捐官,使其家境陷于困窘。到上海后,吳趼人落腳佛山巨富、坊間有“江百萬”之稱的江清泉(也即一代食神太史江孔殷之父)所辦的信譽卓著的江裕茶莊;小說中在上海巧遇并“收留”了他的同窗好友吳繼之,實有江清泉的影子在。
大概因為父、祖的余澤,吳趼人很快在粵人云集的洋務運動重鎮(zhèn)江南制造局謀到一份差事。就像上海開埠離不開粵籍買辦和粵商,洋務運動也離不開粵宦與粵匠。一八六四年時任江蘇巡撫的淮軍領袖李鴻章留心外洋軍械,命廣東揭陽籍的上海道臺丁日昌集資購得虹口洋人機器鐵廠一座,改稱江南機器制造局,委任廣東南海籍知府馮梭光等主理,又適逢廣東香山籍的中國留學先驅容閎奉曾國藩命從外洋購得機器歸來,遂合而為一,建成這座當時中國首屈一指的兵工廠。吳趼人開始時在里面當抄寫員,后轉繪圖員。洋務運動下官辦企業(yè),雖然腐朽,畢竟是新事物,當然也能學東西;吳趼人就曾將圖繪付諸實踐,仿造了一條二尺長的小火輪,在黃浦江上行駛數(shù)里然后自動駛返?!抖昴慷弥脂F(xiàn)狀》雖然借吳繼之隱去了他在江南制造局的經歷,還是在第二十九回借畫圖學生趙小云之名,以德泉采購皇家禮物的方式表了出來,自然不同凡響,也是一種自我表彰。何宏玲說,這趙小云與其在《申報》《字林滬報》上發(fā)表詩作所用名“曉云”相對應,完全可以視為作者的化名。
一八九○年底,二十五歲的他再一次面臨處理親人喪后事宜—三個月前在天津做巡檢小官的二叔病逝,留下兩個遺孤;而他在南京候補官缺的三叔又撒手不理,他只好節(jié)衣縮食,再從局里支借薪水,才能于一八九一年二月趕赴天津,并攜兩位堂弟順路到北京的廣東義園尋找先兄的遺骸。這一切,也都寫到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中,只是放到了全書快結束時的第一○七、一○八回。天津覓弟是吳趼人“生平第一快意事”,為此他還請人繪制了《赤屯得弟圖》,與小說中赤屯覓弟地點、人物和情節(jié)完全一致,于此細微處我們也可見出其自傳的特質。
吳趼人把兩個堂弟接回上海后,將大的安排到了江南制造局工作,所以他在江南制造局也繼續(xù)工作了一段時間,其間的工作與見聞,在書中多有反映。如第二十九回“送出洋強資讀西書,實輪船局員造私貨”,第三十回“試開車保民船下水,誤紀年制造局編書”均是。書中譴責總辦不懂工藝,一味依靠洋人來造船,中國工人提了意見反被奚落,結果新船不會轉彎,行走也特別慢,當堂出了丑;也譴責當局連創(chuàng)辦人曾國藩的字號都需要回避,因這個總辦李勉林是曾國藩的女婿;不過對創(chuàng)辦時的總辦馮竹儒(燭光)頗有好感,大約因其原型籍系粵人之故吧。另外書第六十至六十三回也寫了許多制造局的內幕,都是暴露與鞭撻。
一八九七年,隨著李伯元主持的《游戲報》創(chuàng)刊,該報“以詼諧之筆,寫游戲之文,遣詞必新,命題皆偶,上自列邦政治,下逮風土人情”的立意大合吳趼人的胃口,后者便開始投稿,并與李伯元結成莫逆。次年吳趼人脫離江南制造局,正式開啟筆墨生涯。他主持新創(chuàng)辦的《采風報》,立意佯狂諷世,形式類同章回小說,笑話混作新聞處理,既開花榜,更謔貪墨,如故意提出如何捉拿康有為、梁啟超的題目來征求讀者答案,旁敲側擊,使諷刺力度倍增。這些諷刺小品文,先后結集為《吳趼人哭》《俏皮話》《新笑史》《新笑林廣記》等出版。
一九○三年,吳趼人響應同鄉(xiāng)梁啟超小說界革命號召,以諷刺小品筆法撰寫《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初刊于梁啟超在日本主編的《新小說》,結集單行出版之后,一炮走紅;并一發(fā)不能自休,陸續(xù)撰成《痛史》《電術奇談》《九命奇冤》《瞎騙奇聞》《新石頭記》《胡涂世界》《恨?!贰秲蓵x演義》《上海游驂錄》《劫余灰》《發(fā)財秘訣》《云南野乘》《最近社會齷齪史》《情變》等十余種,包括社會小說、歷史小說與愛情小說等,題材廣泛,影響巨大。
一九○二年春,吳趼人轉赴《漢口日報》工作,一年后游歷山東和日本,至一九○五年春再回漢口任職美資《楚報》,旋辭職返滬參與反美華工禁約運動,主張從抵制美貨著手,并寫下長篇小說《劫余灰》,自署為“苦情小說”,寫出洋被賣豬仔的華人在美的悲慘待遇,以為宣傳助力,效果甚佳。隨后轉入教育工作,于一九○七年、一九一○年參與創(chuàng)辦廣東同鄉(xiāng)會高初兩等小學,業(yè)余賣文貼補家用,生活頗為緊張,起居缺乏規(guī)律,兼之早有怔忡之癥,以致一九一○年秋積勞成疾去世,得年四十五歲。
吳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陸續(xù)付印到第八十回時曾說:“惟《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一書,部分百回,都凡五十萬言,借一人為總機捩,寫社會種種怪狀,皆二十年前所親見親聞者?!钡@還不足以明了其自傳特質,當然也不便“老實交代”使小說不足以成為小說。而他的同鄉(xiāng)好友李懷霜在《我佛山人傳》中說:“《怪現(xiàn)狀》,蓋詆毀身世之作,根據(jù)昭然,讀者滋感喟。描畫情偽,猶鑒之于物,所過現(xiàn)影。”最資說明。此外,這部小說與后來的《近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都是以第一人稱敘述,似乎同出一轍,但前者強調目睹,后者摭人言,故在序中供稱:“略采近十年見聞之怪劇,支配先后,分別棄取,變易筆法,厘定顯晦?!辈⒃凇白円坠P法”后注明:“前書系自記體,此易為傳體也?!弊詡魈刭|,昭昭然也。至于何宏玲教授說“九死一生”、“我”、吳繼之、文述農都是吳趼人的分身,吳繼之即吳趼人之繼續(xù),文述農即述“儂”(“我”),那也是很有道理的。
此外,第三十二回忽然借王端甫之口說“我”懂廣州話,第三十四回“我”又大談廣東話符合古韻音調豐富的特點,在當時,絕非深于此道的老廣東不可。再如第四十二回寫廣東的闈姓賭博,寫得那么詳盡深入,也是非深于此道的老廣不可。這都進一步暗示了“我”即吳趼人,顯示了其自傳特質。
吳趼人是廣東佛山人,小說一開始就從廣東人聚居的上海四馬路寫起。第二回寫“我”初到上海,入住的“長發(fā)?!币彩菑V東人所開,在北京、天津等地均有同名客棧,但不能確定是否為分支機構,因為廣東人在各地開店,喜歡借名,酒家尤其如此,比如大三元,粵、港、滬以及后來的武漢、重慶、成都、昆明、貴陽都有,而且互不隸屬。還有天津的佛照樓,也是粵人開設的著名旅館,小說第六十七回“我”初到天津時即覓居于此,第七十六回赴津,仍住佛照樓。曾任安徽、貴州、山西三省巡撫的順德(今為佛山市順德區(qū))籍封疆大吏鄧華熙,經行天津,也是住佛照樓,并在一八七三年九月十三日的日記中說到了它的老板:“午刻到紫竹林,寓佛照樓。主人胡植生,小欖人?!保ā多嚾A熙日記》,馬莎整理,鳳凰出版社2014年)在長發(fā)(客)棧里也寫到很多廣東人的情事。第十七回,“我”從漢口回到上海,入住的謙益棧也是廣東人開的,還說棧主叫胡乙庚。
一些事物,也深具廣東特色。比如,第二十三回寫到廣東的特產布料香云紗,特別是第三十三回寫到了主要為外國人從事性服務的廣東街的咸水妹,第三十四回則寫到了廣東街上廣東人家里的“廣東的風爐,以及沙鍋瓦罐等”,還寫了廣東的飯館:
端甫道:“這里虹口一帶沒有好館子,怎么好呢?”我道:“我們只要吃兩碗飯罷了,何必講究好館子呢?”端甫道:“也要干凈點的地方。那種蘇州飯館,臟的了不得,怎樣坐得下!還是廣東館子干凈點,不過這個要蔡先生在才在行。”侶笙道:“這也沒有什么在行不在行,我當?shù)靡?。”于是同走到一家廣東館子里,點了兩樣菜,先吃起酒來。
須知雖然廣東菜后來引領上海灘,贏得國菜殊榮,但在清季尚未出圈,出圈的只是消夜,因為別家不提供;而在這段文字里卻從潔凈這一角度—這也是廣東菜館后來崛起上海灘的一個重要因素—通過抑蘇揚粵,對早期的粵菜館大加表彰,成為嶺南飲食文化珍貴的史料。
第五十九回講到廣東人用銀元的習俗,即過手一次,打一次硬印,直至打成爛板,甚至碎成數(shù)片;未打印的銀元則稱光板,外地人拿到這種爛板,則寧愿“貼水”(倒貼一部分錢),也要換成光板。如此習俗和俗語,非廣東籍作家不能道。第六十回則寫到了廣東的麻風“過癩”民俗,以及廣東人的迷信,即凡事皆祀始祖,連麻風也祀了孔門弟子冉伯牛。第六十回則大談特談廣東的迷信和賭博,包括闈姓賭博。在全面、細致和豐富程度上,《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至今都堪稱不可多得的民俗文化史料。
第七十一回寫侍郎焦理儒發(fā)跡之前,在天津謀生計時偶因用花椒盤成的珠子穿成的十八子香珠及一百零八顆朝珠為一候補道臺所喜,獲五十兩程儀(路費),得以前往廣東展開他的開掛生涯。先說這朝珠就與廣東甚有因緣。須知制作香珠或朝珠,一般用伽楠香,現(xiàn)在多稱為奇楠香,乃廣東、海南及東南亞一帶所產沉香之一種。海上絲綢之路,也稱香料之路,即出口以絲綢、茶葉為大端,進口則以各種香料為大端。直到清末,伽楠香都是非常難得之物,如翁同龢在一八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日記中說:“乙酉門人王云清(瓊州人,己丑,即用湖北)。解餉來見,贈伽楠珠身,云是真者,受之?!苯估砣宓綇V東后,則通過他的第一個職務河泊所主管大寫珠江風月,也饒有廣東特色,更能從中饒取資財。
小說中也寫到一些嶺南的著名人物,比如晚清清流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梁鼎芬。小說第六十一回借文述農之口說的太史公,當就是梁鼎芬:“這就是為參了李中堂被議的那位太史公。此刻因為李大先生做了兩廣,他回避了出來,住在這里蕊珠書院呢?!边@里邊可有一個大的關節(jié)。據(jù)王立興《吳趼人與〈漢口日報〉—對新發(fā)現(xiàn)的一組吳趼人材料的探討》(《明清小說研究》1989年第3期),吳趼人于一九○二年三月辭去上?!对⒀詧蟆分鞴P后,四月應聘籌組中英合資的《漢口日報》,與摯友沈敬學同任主筆。秋間面世后,該報發(fā)揚一貫的詼諧清議作風,立論嚴正,針砭時弊,揭露官場腐敗黑暗,涉及時任武昌知府梁鼎芬。梁與湖北警察局總辦金鼎、候補道王元常等便意欲置該報于死地,并得到湖北巡撫兼署湖廣總督端方的支持。特別是一九○三年四月,拒俄、拒法愛國浪潮波及湖北時,梁借故親自策劃將《漢口日報》改歸官辦。吳趼人奮力“抵抗”,在《蘇報》刊發(fā)致梁鼎芬的公開信《已亡〈漢口日報〉之主筆吳沃堯致武昌知府梁鼎芬書》,但也基本宣告了他報人生涯的結束。從一九○三年六月自漢口返滬后,便大力投入小說創(chuàng)作,社會小說、歷史小說、寫情小說、笑話小說等齊頭并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即創(chuàng)作發(fā)表于是年。所以,他與梁鼎芬的瓜葛,對于其創(chuàng)作生涯特別是本書的創(chuàng)作,是有直接影響的。
第二十四回寫進士點了翰林,就炙手可熱,明確點出“這個風氣,廣東人最厲害”,像前述“江百萬”的兒子江孔殷,入了翰林,廣東老家就尊其為太史,題字點主,小事情上都可以有大收入,后面做煙草代理等有更大的收入,所以疏于做官而成為一代食神。小說里的例子則是吳日升了。第三十回“試開車保民船下水,誤紀年制造局編書”批評總辦李勉林不信任廣東籍的工程師梁桂生,而盲從洋人,結果造出來的船舶不能自如行駛,須得梁桂生重新改造方可。在此過程中,借梁桂生之口,無情地譏諷和鞭撻了這種官辦機構既顢頇無能,又閑雜冗員充斥,還占據(jù)要津。
第五十七回“充苦力鄉(xiāng)人得奇遇,發(fā)狂怒老父責頑兒”則是一個充滿鄉(xiāng)情和溫情的香港故事。寫廣州花都的惲來到香港做苦力,巧遇因美國夫婿身故獲繼大量遺產歸來的咸水妹,勤懇之下得到了咸水妹的信任,卻偷了她五百大洋返鄉(xiāng)。好在他老父有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押著惲來到香港負荊請罪,因此促成一段美好姻緣,為嶺南特別是為咸水妹譜寫了一曲近代版“賣油郎獨占花魁”傳奇。后來又在《上海三十年艷跡·胡寶玉小傳》中濃墨重彩地為咸水妹張目—海上名妓林黛玉易名為胡寶玉后,“名較前尤噪”,然猶未止盡,意圖“別創(chuàng)一格”,遂慕珠江風月,作嶺南之游,“置廣南紅木器具返滬,陳設室中,居然堂皇富麗,為北里冠”,又“忽發(fā)奇想,思與外人相周旋,念外交家當先通言語,于是夤演出一粵妓咸水妹,日與之高車駟馬招搖過市,藉以學其歐洲語也”?!跋趟孟布纛~上發(fā),使之鬖鬖下覆,胡寶玉效為之。故上海之有前劉海,自寶玉始?!?/p>
第八十二回,寫到一個叫朱阿狗的裱糊匠,因為得了巡撫的歡喜,在調任廣東時,竟然讓他做了廣州最繁華富庶的西關的千總,以便大撈特撈。清代廣州一口通商,廣州是“天子南庫,珠海金山”,個個都想來廣東撈一把。邱捷教授整理的歷任廣東四會、南海等地縣令的杜鳳治的日記及其研究,就很深入細致地揭示了這一點。
吳趼人小說的嶺南視角,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外,可謂發(fā)展出嶺南主題,即全書圍繞嶺南來寫,其中最突出的當屬根據(jù)清嘉慶年間廣東安和先生的《梁天來警富新書》改編而成的《九命奇冤》。并且有后出轉精的氣概,如胡適在一九一七年六月《再寄陳獨秀答錢玄同》的信中說:“今即以吳趼人諸小說論之,其《恨?!贰毒琶嬖方詾槿碌男≌f。以小說論,似不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之下也。”
在自傳視角、嶺南視角這兩個向來被忽視的方面之上,還有我們更值得關注的,就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這部小說的嶺南文化精神。誠如著名學者和教育家陳序經先生在《廣東與中國》一文中指出:“廣東不但是新文化的策源地,而且可以說是舊文化的保留所。”廣東因為是接觸西方文化的前沿,中西交匯融合,易于產生新文化,所以“粵人為這種新文化的先鋒隊,廣東成為新文化的策源地”。表現(xiàn)在經濟、政治方面亦復如是。這是大家最易于接受甚至可以說婦孺皆知、耳熟能詳?shù)?。但是廣東的保守則非一般人所熟知了。除了陳序經所舉家族觀念濃厚,及尊孔讀經打先鋒之外,從新出的早期外國人的訪問記錄中,我們也可發(fā)現(xiàn)他們的突出感受之一是廣東人的排外,而且很早就是如此。比如在新出的鐘永寧先生的《消失的鋪路人:羅明堅與中西初識》的論述中,明代的羅明堅、利瑪竇就有這樣的觀感了。
廣東人的先鋒與保守也是兩極分化。比如晚清革命黨的首領是廣東人,?;庶h的首領也是廣東人。這些影響到吳趼人及其創(chuàng)作。他既不激進革命,也不偏激保守。他善于接受新事物,比如他在江南制造局工作,雖然后來嚴加批判,但對這種新型的工作是熱情認真的,不然他造不出能自動行駛的船模來。正因為擁抱新事物,他對江南制造局的種種弊象的批評,才有鋒芒和力度。他批判舊官僚及其制度,他批判科舉制度,都隱然有對新的制度和文化方面的希冀。但是,由于其保守性,他又始終拿不出合理的改造方案,甚至時不時回望這些舊事物。比如他替吳繼之批閱科考試卷,又汲汲于表現(xiàn)自己在八股時文方面的能耐。
梁啟超在《新小說》一九○二年第一期發(fā)表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正式拉開了“小說界革命”的序幕。吳趼人響應號召寫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并首發(fā)于梁氏主編的《新小說》(參見夏曉虹《吳趼人與梁啟超關系鉤沉》,《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6期)。書中批判鋒芒最犀利的指向正是道德方面。比如貫穿全書的人物茍觀察,就是這種道德失范的典型—他兒子死了,先搬出舊道德要年輕美貌的兒媳婦守寡,但一打聽到制臺大人非常好色,就又喪盡廉恥跪求兒媳答應給制臺大人做姨太太。正面書寫上,作者的道德指向也十分強烈。比如前述天津覓弟吳氏之所以引為“生平第一快意事”,是因為體現(xiàn)了照顧親族子弟、敦睦家門道德情誼。所以后來在《上海游驂錄》跋文中說:“今日之社會,岌岌可危,固非急圖恢復我固有之道德,不足以維持之。非徒言輸入文明即可以改良革新者也。愚見所及,因以小說一體暢言之?!蔽覀兙透菀桌斫饬耍m然他提出了道德上的方案,究非制度層面的濟世良方。
事實上,這種道德追求至少在上?;浫巳后w中,曾有過顯赫體現(xiàn)。像吳趼人投身的上?;浫俗拥芙逃聵I(yè),雖然經歷過一些齷齪,最終難以為繼,但我們從官至國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長的廣東香山籍著名出版家、教育家王云五的《岫廬八十自述》以及金炳亮先生的《苦斗與壯游:王云五評傳》等文獻中可以了解到,整體上來講,滬上粵人的教育和慈善事業(yè)都是非常成功的。終晚清民國之世,我們在上??床坏交浫擞绕涫莾和衅?,因為粵人子弟學校一直辦得很好,即使有倒閉關張,也會有繼起再興,而且一向重視職業(yè)教育,使其能有一技傍身,不致貧無所依。王云五先生早年即身受其惠;無論上海抑或北京,也見不到貧不能葬的情形?!抖昴慷弥脂F(xiàn)狀》中反復提到的上海廣肇山莊和北京的廣東義園,都是慈善義冢用地,不僅供省籍人士存棺寄柩,也常常服務于他人。
所以,盡管吳趼人的創(chuàng)作中的道德理想及其實踐都有相當?shù)木窒扌?,不過從歷史既往的大局,特別是未來的發(fā)展趨勢上,這些局限性更寓含著前瞻性。這前瞻性或者發(fā)展性,最終能夠突破局限性。廣東在后來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發(fā)展中的地位和作用,也可以從這部小說中看到邏輯的必然,同樣值得我們珍視。而局限性或保守性的另一視角,則可視為堅守,即不為時流所裹挾,堅守傳統(tǒng)道德文化的優(yōu)秀一面。比如,經濟學家張五常說,香港的經濟起飛,與華南地區(qū)深厚的家族傳統(tǒng)有關—經濟起飛所需要的資本原始積累,往往通過家族積累而完成,與西方股份制之于經濟發(fā)展的原理殊途同歸;改革開放初期海外以及香港進入內地的資本,很多也正是通過家族親緣紐帶,這也正是當時對外招商引資的重點。所以,無論傳統(tǒng)還是現(xiàn)代,都需要辯證地看。同理,對吳趼人及其小說,我們如果換一個視角,即從自傳特質、嶺南視角及嶺南文化精神的角度,再加上辯證的方法與態(tài)度,便可看到,這部經典名著會在新的時代煥發(fā)出新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