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軍
摘要:作為導演,要有一種創(chuàng)新意識。但有了創(chuàng)新的決心,是不是達到了真正的藝術效果,這是值得認真思索的。那種全盤西化、一味在舞臺上講哲理,并把人物符號化概念化的寫作路線,并非正道,還是應回到傳統(tǒng)的民族的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上來。本文以筆者持導花鼓戲《字圣黃自元》過程為例,談談個人經(jīng)驗與體會。
關鍵詞:導演? 《字圣黃自元》 創(chuàng)新? 傳統(tǒng)
筆者從事戲劇導演工作多年,一直以來認為導演導好作品的前提有三點:第一點是導演的藝術技術能力,第二點是導演與演員合作的能力。這兩點是導演的專業(yè)儲備與積淀,是在學習與實踐中不斷增進與提高的。第三點是導演針對具體劇目所要達到的藝術目標,或叫創(chuàng)作呈現(xiàn)愿景的明確與確立。這是導演工作在具體項目中最核心的要素。戲劇導演要總負責戲劇舞臺的視覺呈現(xiàn),也就是這個故事的具體生活“看起來”是什么樣子的。這既給了演員補充了規(guī)定情境,同時也給了設計師設計理念基礎,也打下了故事開展的基調。這包含導演對空間的理解,對一些具體歷史、文化的理解,以及其自身的創(chuàng)作目的、呈現(xiàn)表達的靈感。導演創(chuàng)作愿景的差異應該是導演的核心競爭力的差異。下面以花鼓戲《字圣黃自元》為例,分幾個方面談談導演創(chuàng)作的能力儲備與創(chuàng)作、創(chuàng)新的具體方面。
一、導演的創(chuàng)作目的與愿景在于他對劇本的理解與把握的基礎上
在接手花鼓戲《字圣黃自元》劇本之前,筆者聽到一些劇本座談會的反饋意見,其中負面的看法是,沒有矛盾沖突,沒有一個起承轉合的大起大落的戲劇情節(jié),劇本怎么能夠這樣寫呢?當然,作為一個小戲,搞一點小情趣,而偶然成功,這只是撞上啦!而一個大戲,沒有大事件,沒有大矛盾,是根本不能在舞臺上站住腳的!這個觀點我也是基本贊同的。拿來劇本閱讀,了解了劇本主要講述的內容:湖南安化縣出了一個人物,他在清朝同治年間到北京科考,竟然得了一個天下第二:榜眼!他后來不僅從政為官,而且成了一個大書法家,后來中國許多學書人都是從他那本《間架結構九十二法》而入門的。此人就是:黃自元!這么個書法人,如何把他給寫成個劇本呢?湖南藝術研究院知名作家曾少祥和安化縣本土學者趙建華合作,首先寫成電影劇本。電影本既寫黃自元寫字,又寫黃自元為官,接著寫黃到遼東和日本人打仗,然后寫黃回到長沙辦實業(yè)開公司,在遭遇戊戌變法后黃無奈之下回到安化研究書法,最后葉落歸根……由于資金原因,作者將電影本改成花鼓戲?;ü膽蛏釛夒娪皠”局幸磺写笫拢园不娘L土人情寫了一些小趣事:安化東坪街上有一個開雜貨鋪的、一個打鐵的和一個殺豬的,三個下里巴人卻都酷愛毛筆字,被稱為“東坪街上三支筆”。三人最敬佩的就是黃自元!恰恰這天黃自元來到這雜貨鋪中,三個粉絲面對偶像卻不知,于是就鬧出點喜劇笑話。就這么點小事。我卻喜歡這個戲。為何?有趣味!我被這個趣味吸引。
我和少祥都是上戲同門,都具有對于藝術的實在和誠懇,同時都是對藝術事從不講假話之人。于是我們二人就爭論起來。一種光明磊落的友好的高尚的爭論!少祥說:“這矛盾沖突法是一種方法,但不是唯一的方法。樣板戲搞的就是矛盾沖突法。在如今寫劇本,一定要跳出樣板戲思維。一定要創(chuàng)新!莎士比亞的那種戲膽法誤會法,如今已經(jīng)顯得過于虛假和做作。到了俄國契訶夫,要搞戲劇創(chuàng)新,搞散文化戲劇,這個方向是對的。但不夠的是,契訶夫這種散文劇,卻抓不住人,因為還沒有搞成熟。還有一個梅特林克,他要搞‘靜態(tài)戲劇’,不搞什么打打殺殺,靜靜地坐在屋子里,這戲劇就來啦!他講得非常對,問題是他還是沒有找到具體方法!我從中國的戲曲中把具體方法找到啦!是什么方法呢?這方法就蘊含在這個《字圣黃自元》的劇本中……”
同是上戲人,爭論之后我細思忖:少祥這人有點怪異,這個大戲劇本,這個寫法很怪異!但平庸穩(wěn)當?shù)膭”?,雖然穩(wěn)當,卻依舊平庸!要搞好戲,就要涉險!記得丹欽柯當年寫給契訶夫的信:“戲劇觀眾還不知道你。應該讓一個有藝術趣味、懂得你的劇作的美質的文學家(他同時又是個出色的導演)表現(xiàn)你。我以為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選。我抱定了揭示《伊凡諾夫》和《海鷗》中的對于生活和人的靈魂的奇妙展現(xiàn)的目標?!逗zt》尤其吸引我,我可以完全擔保,只要是精巧的、不落俗套的制作精良的演出,每個劇中人物的內在的悲劇就會震撼戲劇觀眾!”——當然,不能說少祥就成了契訶夫,我也遠不是丹欽柯,但為什么不去追求呢?少祥總是愛說:劇本的關鍵不是什么矛盾不矛盾,而在于找沒有找到真理!
二、導演的藝術發(fā)現(xiàn),往往反常的是創(chuàng)新的
反復閱讀經(jīng)典,沉吟思索,我終于明白一句關鍵話:“風土人情是人類的第二天性!”——就是說:人的生命是由時間來構成的。生命就是回憶。而風土人情是對過去生活的最親切回憶。只要講到風土人情,無限親切就涌上人的心!這就是人性!這個沒有矛盾沖突的劇本,卻是時不時地在回憶黑茶,回憶打擂茶,回憶東坪老街,回憶安化民謠,回憶幼年學字,回憶親情和恩情……這就是人世真理!這就是這個劇的主旨和核心。是的,這個劇本是反常的。但反常的,往往就是不平庸的,就是創(chuàng)新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戲劇界有一個創(chuàng)新浪潮,我和編劇都有一個深深的體會:那種“創(chuàng)新”浪潮的方向是值得肯定的,可是那種具體方法是不大妥當?shù)?,一味地講哲理,生搬硬套西方現(xiàn)代派,把人物作為一種概念符號,弄得觀眾打瞌睡,這種做法是很不可取的。但那種創(chuàng)新的心勁值得敬佩,方向沒有錯,問題是那些同仁們沒有找到具體方法。對這個劇本,我不止是有一種空空茫茫的喜歡的情緒,還生出來許多具體想法,并對這劇本有了充分了解和把握,對兩個關鍵性地方提出修改建議:原文本最后有點悲劇意蘊,不妥!作者誠懇接受并將其改成喜劇結尾,后來果然是臺上臺下皆大歡喜;原文本在黃爺爺教小自元學書法的地方,力度不夠,我建議要加上一段大唱,把人物情緒推向高潮。好劇本要掘到生活真理。作為導演如何把這種真理在舞臺上給展現(xiàn)出來呢?
三、尋求導演審美新趣味,在“說事”風格和“風俗畫”展現(xiàn)上下功夫
這個戲沒有激烈沖突也沒有曲折故事。這種“沒有”是容易的。以前許多搞創(chuàng)新搞“沒有”的人,卻失敗了。他們不懂得,在“沒有”之后,還得“有”。沒有離奇故事,但你得有點“事”。何為事?——“人類和自然界的一切現(xiàn)象和活動?!逼踉X夫和梅特林克都主張莫搞那種嚇人的故作的故事,而希望來一點兒平平淡淡的家常事。作為導演我敏銳看到,這個《字圣黃自元》劇本就做到了:黃自元夫婦來到這個雜貨鋪。黃碰到了三個粉絲三支筆。這個“黃自元”就笑談那個“黃自元”,于是三個粉絲就生氣啦就歌頌那個“黃自元”就責怪這個“黃自元”。當知道眼前人就是黃自元,大家又驚又喜。于是就請黃夫婦喝黑茶,還請黃自元講一講當年在皇宮寫神道碑的盛事。于是接下來就出現(xiàn)皇宮,就出現(xiàn)龍椅上的慈禧太后,就出現(xiàn)青年黃自元寫字。慈禧高興就封黃自元為字圣。于是就是黃自元為慈禧講安化的風土人情:梅山蠻舞、東坪景象、迎客打擂茶、回憶幼年、爺爺教孫、自元戀愛、龍?zhí)劣^山、劉翁媽救人、張五郎顯靈——回憶完畢,又回到皇宮。這個回憶又完畢,就回到開場時的雜貨鋪。音樂中黃自元就和三支筆切磋書法——穿越到現(xiàn)代,許多當代小學生向黃自元請教——舞蹈——黃自元在天幕上寫下“中國書法傳娃娃”!——在安化民謠中,黃自元夫婦告別眾人!這種事,沒有沖突沒有懸念,能夠抓住觀眾嗎?其實,觀眾的審美口味,也是與時俱進的。想想那些韓劇吧,有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節(jié)呢?就一些家務事兒女情,在臺上啰啰嗦嗦嘮嘮叨叨的,可是觀眾卻那么愛看。(國內一些情景劇也是如此)。這就是新的觀眾心理學!
所以我就將這個劇的整體風格定位于:說事風格。但這事,卻絕不是一人一事,而是打破時空,是回憶中的回憶。我就看準并抓住了這點說事風格,從而調動一切舞臺手段,把這些事的節(jié)奏、形態(tài)、輪廓給清清晰晰有條不紊從從容容表現(xiàn)出來,就像在油燈下在火塘邊,張先生給眾人說事兒,毫不嘩眾取寵卻又使人聽得有興致,這才叫入味!而作為導演,我又深知:不能夠僅僅是說事兒。這是在舞臺上,人們需要視覺滿足,需要看!給什么東西給觀眾看?不看飛飛武打,不看激烈動作,給觀眾看的是:“風俗畫”。這風俗畫,是個美術名詞,移用到小說中,就有了風俗畫小說——有專家說,這是最難寫的一種小說?!朴玫綉騽∥枧_,則更是少之又少。我這樣做了,并且可說是頗為成功的。這種風格,確實有點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當我講到風俗畫,有朋友問我,這個風俗畫樣式的戲,到底是個什么主題呢?我反問,你為什么一定要問這是什么主題呢?圍繞一個矛盾,甲是這個觀點,乙是那個觀點,雙方爭論,最后甲的觀點戰(zhàn)勝了乙的觀點。甲通過一段大唱告訴乙,應該怎么怎么樣。這怎么怎么樣,就是主題!——這種套路,真的是過時啦!我對朋友說:其實,這個戲是有主題的,但不是寡骨溜筋只有一句話。它的主題是豐富的,是一種多主題。西方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有句話:不要想,而要看。這句話很值得思索。舞臺上不要講哲理,觀眾不是來聽哲理聽主題的,他們是來看的。看什么呢?就是看這風俗畫。這風俗畫里就蘊含著許多許多……說事兒的風格、風俗畫的風格。這就是我對這個劇的舞臺整體風格的把握。也是我在這個戲中所規(guī)范出的一種獨特的舞臺樣式。那么,如何具體來實施呢?
四、導演激活表演、亮點設計和呈現(xiàn)綜合
我非常反對“導演指導表演”這種說法。我不認為導演有資格“指導”表演。導演和演員是平等的兩種藝術家。演員不是導演的下屬部門。當演員確定了以后,導演便只能指導排練演出,而不能去指導演員了。換句話說,導演指導的是“規(guī)定情境”,而不是演員表演。那么導演應當如何與演員合作呢?導演的“與演員合作能力”體現(xiàn)在“有效反饋”上。也就是說,他要首先通過劇本分析,了解故事的進程、節(jié)奏等等。之后再通過演員的表演和演員的解釋,找到與規(guī)定情景及愿景有沖突的地方,通過大量提問與否定性反饋來給演員指令。換句話說,導演只是演員的鏡子,而不是演員的上司或老師。導演要問演員問題,要告訴演員現(xiàn)在他的表演有哪些地方讓人看著不是特別舒服,但是不能告訴演員該怎么做。因為如果導演告訴了演員該怎么做,告訴他們自己想要什么畫面,演員的創(chuàng)造力會有所下降,就會“做狀”,往往適得其反。所以,知道問什么,知道怎么跟演員交流,會讓一切順暢的同時讓演員的創(chuàng)造力提升,這的確是一門學問。當然,這需要一定的溝通訓練、表演訓練,以及劇本分析、節(jié)奏訓練等等。導演需要擁有相關領域的技術知識,這樣他在進行愿景設計的時候就會更加方便。這個訓練,可以通過閱讀或實踐舞臺設計、服裝設計、燈光設計、音效設計與多媒體設計的相關內容實現(xiàn)。
余秋雨先生在《藝術創(chuàng)造工程》中,曾經(jīng)談到這樣兩句詩:“此身合是詩人未”,這是感嘆,這是一種情緒,但卻是一種空無,是沒有形象的;“細雨騎驢入劍門”,這才是形象,才是可以看到的活生生的圖畫!藝術,一定要呈現(xiàn)出這樣的直觀的具體可見的形——形式!作為舞臺上的戲劇,則更是要有這樣的直觀形式。而且,這樣的形式,不光是直觀可見的,更是要具有趣味性的,是能夠吸引觀眾的。搞戲幾十年,我是深深地害怕他人評價三個字:沒有戲!如何才能有戲?——要有亮點!整體的導演思路設計好之后,關鍵就是具體的亮點。此劇中,我一共設計了17個亮點:一首首尾呼應的安化民謠;店里人用“八音聯(lián)彈”對黃自元的巧妙歌頌、一段獅子舞的巧妙穿插、一段“排排坐吃果果”式的眾人講談、情景再現(xiàn)中的皇宮寫字、“一臺戲遠遠看”的故鄉(xiāng)眺望、梅山蠻舞的展現(xiàn)、打安化擂茶的熱鬧場面、如同“三娘教子”式的爺爺教孫、雨中爺孫看茶山的人生況味、一段嶄新氣派的毛筆舞、最后用穿越手法而出現(xiàn)的向黃自元致敬的現(xiàn)代少年……每一個亮點閃爍著局部,而綜合起來,就是照亮了全場的大戲!
在戲劇史上,一直存在著和“劇本中心論”“表演中心論”相對的觀點,即“導演中心論”。這種觀點認為演員是導演手中的工具,是為體現(xiàn)導演的思想意圖而服務的,導演可以隨意篡改或者重構劇本,甚至干脆不要劇本,正如他有權設計布景,有權擺布演員,有權使用音響燈光一樣。需要明確的是,導演的職責是排戲。首先,導演的基本職責是把劇本搬到舞臺上去,使文學形象轉化為可視可聽可感的舞臺形象。其次,導演是演出的組織者。為了把各種藝術成分組織起來,融為一體,創(chuàng)造出和諧、統(tǒng)一的舞臺形象,導演必須熟悉舞臺藝術的方方面面,具有較強的組織領導能力。第三,導演還承擔著培養(yǎng)演員的責任,演員是舞臺藝術的中心,當然也是導演的主要表現(xiàn)手段,選好演員,激起演員的創(chuàng)作欲望,從而大大提高演員的藝術表現(xiàn)能力。導演藝術是以劇本為基礎、以完整和諧的舞臺藝術為表現(xiàn)形式的二度創(chuàng)作。導演不僅受到劇本的制約,而且必須在舞臺藝術和技術條件所能達到的范圍內進行??梢哉f,導演是戲劇藝術里限制最多、也最富有挑戰(zhàn)性的工作。導演藝術本身是純精神的,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整體化的意圖,他需要某種物質基礎,這種基礎能夠把語言劇本、演員模仿或者舞蹈、繪畫、音樂……融合在一起。這種物質基礎對于戲劇綜合體來說是舞臺技術。有時候,因為演員、舞蹈或社會環(huán)境的限制,即使是名家執(zhí)導,也會把一些優(yōu)秀劇作給弄得支離破碎。然而,從另一方面看,導演又是戲劇藝術里表現(xiàn)手段最多、自由尺度最大的工作。對劇本,他有選擇和修改的權利;對演員,他有挑選和指導的職責;對舞臺藝術的方方面面,他有根據(jù)整體構思和排演的需要、隨時進行調整的自由。劇本是演出的基礎,但不等于演出。演員、舞美、燈光、音響都很重要,但分開了就難以維系,把他們組合在一起的是導演,導演才是舞臺演出的真正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