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友良 薛乃文
剛過去的冬天令人傷感,先是張繼青去世,再是古兆申去世,接著是顧篤璜去世,這三位都是昆曲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們攜手辭世西去,是昆曲的巨大損失。我知道友良兄與這三位都有很多交往,作為昆曲界的中堅力量,你肯定與他們有過許多交流與合作,對他們的為人處事也會有深刻的印象。我覺得在這個時刻回望他們的背影,也許是平復我們內(nèi)心哀痛的最合適的方式。
中堅力量說不上,我與張繼青、古兆申和顧篤璜三位確實有過比較長的交往。前些日子紀念文章多如雪片,也讓我想起許多往事。三人中我與顧篤璜相處的時間最長,而且我與他有很長的歷史淵緣,有些事可能他自己都不太知道。
顧篤璜
是嗎?那我們就來聊聊顧篤璜吧。據(jù)我所知,你在上世紀70年代就進了蘇昆,成為顧篤璜的部下,到現(xiàn)在有近半個世紀的時光了,確實淵源挺長的。
我告訴你薛兄,這個淵緣還得從我四五歲時說起。
哦?愿聞其詳。
1952年我隨父母從上海搬遷到蘇州,父親從上海到蘇州大明餅干廠工作。那時大明餅干廠在朱家園,生產(chǎn)的雞球餅干蠻有名氣的。我們借住的房子就在殺豬弄,現(xiàn)在延伸為朱家園了,那時正好與顧篤璜成為鄰居。顧篤璜的母親當時還是居委會小組長,居委會開會時,我媽常見到她。我們都知道顧家是大戶人家,家里還開了一間很有名的醬菜店。一到蘇州就成為鄰居,也是一種淵源的開始吧。
那時在顧篤璜眼里你還是個小孩,不會有真正的交往。
真正有些交往是從我進歌舞團開始。我1970年考進了蘇州文工團,在樂隊任第二小提琴首席。樂隊有很多蘇昆劇團的老同志,指揮范廣勛是蘇昆的作曲。為排演樣板戲,拉二胡的改拉小提琴,彈琵琶的改拉大提琴,打揚琴的吹圓號,蘇昆的司鼓張允伯打定音鼓,主胡周家喜改小提琴,現(xiàn)在想起來有點烏合之眾的意味。但那時倒都是按照正規(guī)總譜演奏的,雖然編制小了一點,但很像那么一回事。
那時“文革”還沒結(jié)束,顧篤璜在哪?
當時處在“文革”期間,他還沒“解放”,被安排在尚書里4號歌舞團的木工間勞動,木工間里只有兩個人,還有一個是正兒八經(jīng)的木工錢白男。從歌舞團大門到木工間,要走過我住的宿舍。我們樂隊一些人拉琴、練功累了,常會去木工間坐坐,做點木工小玩意,也常與木工師傅和顧篤璜聊天。顧篤璜走進走出,常見我們年輕人在勤奮練功。大家與顧篤璜慢慢地熟悉起來,但我怎么也想不到,這個說話不多的人,卻在不久的將來,給予我兩次很大的幫助。我能成為專業(yè)作曲,能為蘇州文藝貢獻一點微薄之力,與顧篤璜有很大的關系。
哦?顧篤璜對你這么重要?我從來沒聽你說起過。
前兩年做電視臺采訪節(jié)目的時候,我說過顧篤璜對我有知遇之恩,可以說沒有顧篤璜,我不會是今天的我。
我從小就喜歡音樂,能一生從事音樂事業(yè),是我人生最大的理想??墒菦]過幾年,劇團不再專演大型劇目,樂隊也不是常坐在樂池為舞劇伴奏了。需要演一些走上舞臺的歌舞、器樂節(jié)目,小提琴齊奏是常演的節(jié)目。由于我的腿疾,不能站著拉琴,于是一組演奏員只能陪著我在臺上坐著演奏。于是領導把我調(diào)到當時屬于工藝系統(tǒng)的西樂器廠,在菉葭巷西樂器廠的高級琴車間。我以前常去西樂廠那里修琴,認識很多師傅,很快和他們成為要好朋友。
在西樂器廠你也許能夠成為一個很好的制琴師,但那不是你的理想啊。不過當時你恐怕只能聽從安排。人生道路被毫無征兆地阻斷,不得不走向另一方向,這個打擊夠大的。
拉琴與做琴一字之差,對我來說卻是理想的破滅。沒想到半年后出現(xiàn)轉(zhuǎn)機,我又接到工作調(diào)動的通知。新單位是文化系統(tǒng)的江蘇省蘇昆劇團。后來我才得知是顧篤璜向工藝局領導點名要我的,當時他已經(jīng)被“解放”了,官復原職:江蘇省蘇昆劇團團長。跨系統(tǒng)調(diào)動是很煩難的事,錢瓔當時是工藝局領導,聽說她還為此發(fā)牢騷,說怎么能這樣草率?剛調(diào)來半年,又要調(diào)回去。于是我又回到了文化系統(tǒng),成為蘇昆劇團小提琴首席。
估計調(diào)你去蘇昆是顧篤璜復職后系列舉動中的一個。他是怎么調(diào)你的?
這次工作調(diào)動的內(nèi)情我沒問過他,他也沒與我談起過。也許對他而言是一個正常的工作,對我來說卻意義很大,內(nèi)心是充滿感激的。
當時顧篤璜是怎么當團長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不讓我們叫他團長。團里老一輩的人叫他“顧同志”,我們都叫他老顧。多年以后,叫他顧老師的人越來越多,我不好意思再叫他老顧,再叫就顯得有點老三老四了,我才跟著叫顧老師。
當時蘇昆劇團人丁興旺,1972年省京二團(原來的江蘇省昆劇團)下放到蘇州,與蘇州的蘇昆人員合并,光樂隊就有30多人。那些年排了很多蘇劇、昆劇的現(xiàn)代戲,《喜搬家》《一筆工分賬》《雪山風云》《平原作戰(zhàn)》等等。1974年、1975年《平原作戰(zhàn)》準備參加在北京的地方戲?qū)W習樣板戲的全國會演。省里為此成立了江蘇代表團,一臺戲方戲的組合,來自昆劇、揚劇、錫劇、淮劇、淮海戲五個劇種,大家都集中在南京太平路的江蘇飯店集訓。我被指定為代表團管弦樂隊的首席,斷斷續(xù)續(xù)的一年多里,五個劇種的音樂都在熏陶我,這對我來說是一次十分難得的學習機會。
寶貴的青春記憶。
粉碎“四人幫”后,團里很多從南京來的同事一下子都回去了,包括張繼青、胡錦芳、石小梅、黃小午等人。他們一走,樂隊也散了。當時蘇州全團只留下17個人,有一段時間我沒什么正事干,前途渺茫。我上海的小提琴老師呂浩為我爭取到一個去上海音樂學院學習作曲的機會,這正合我心意,但不知道團里是什么態(tài)度,肯不肯放我去學習?心里忐忑不安。
顧篤璜的態(tài)度是關鍵。
是啊,當時我到老顧家說這事,心里很沒把握。沒想到他基本是同意的,但要與劇團其他領導通通氣再決定。在通知報到日之前,得到劇團領導顧篤璜、吳石堅的最后決定,同意讓我去上海學習。劇團會計阮岐每月準時給我寄工資,使我能安心地學習。就此跨出了從演奏員到音樂創(chuàng)作過渡的第一步。
這是你人生歷程中又一個關鍵節(jié)點。
說來有趣,前幾天與鄭培文在微信里談到那次我到老顧家的情景。她是原大明餅干廠廠長的女兒,和我家是世交,他們兄妹是我童年的鄰居和玩伴。她丈夫和顧家又是親戚,叫顧篤璜“叔”。她在微信里回憶說:“還記得那次在顧家偶遇你,后來我知道你去的目的,想去上海學習。我就問叔,準備不準備讓他去呢?叔不答,反問我,你說呢?要是你,你怎么做?我毫不猶豫地說,我就讓他去,這個人很聰明的。后來叔問了許多問題,讓我介紹你,我娓娓道來,叔驚奇地說,你們這么熟??!后來他忍不住突然問我,今天你們是約好的嗎?我說沒有,巧了,我們是來交租金的。這時奐婆婆(顧篤璜的母親)也證實真是如此,叔才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是那兩年的學習給你打下了向作曲發(fā)展的基礎,沒有那兩年,可能就不會有你在蘇昆大戲作曲上的諸多成就,就不會有《五姑娘》、青春版《牡丹亭》和《國鼎魂》等等劇作的音樂創(chuàng)作。顧篤璜兩次為你的人生航船撥正方向。
1980年進修結(jié)束回到團里,顧篤璜讓我與金砂、蔣玉芳、尹斯明等人一起創(chuàng)作蘇劇現(xiàn)代戲《死的已經(jīng)死了》的音樂,此劇的編劇是顧篤璜夫人呂灼華。我從這個戲開始正式擔任蘇昆劇團的作曲與指揮。當時的蘇昆劇團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劇團以創(chuàng)作、演出蘇劇為主。昆劇只有一個小分隊,二十多人,駐守在第一天門原京劇團,排演一些昆曲折子戲。團部和創(chuàng)作班子都在高長橋現(xiàn)在昆劇院的地方,主要搞蘇劇。排了很多戲,蘇劇《五姑娘》是顧篤璜重點抓的一個戲,排的時間也最長。是我和老顧接觸最多的一段時間,當時金砂與我擔任作曲,我還擔任指揮,所以與他在戲上的交流也最多。
關于《五姑娘》我聽金砂說過,那是顧篤璜花精力最多的一出戲吧?
是的,這個戲磨了前后有七八年,我覺得這個戲的后階段已經(jīng)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在排練和演出中,自己也經(jīng)常沉浸到深深的感動之中。
蘇劇《五姑娘》由原來長篇敘事詩的山歌改編過來,唱詞也基本依據(jù)山歌的唱段而寫,很土風,長長短短的句子很不規(guī)律。蘇劇的原有曲調(diào)很難完成唱腔的寫作,所以這是采用民歌小調(diào)最多的一部戲。進入這部戲之前采集很多民歌,都是有本有源的。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老顧對音樂的創(chuàng)作不太干預,我們怎么寫他就怎么排,他主要抓本子和演員的表演。我覺得在藝術上他有比較寬闊的胸懷,有比較創(chuàng)新的意識,不是“傳統(tǒng)保守的衛(wèi)道士”。
你身兼作曲與指揮,很辛苦啊。
是,我直接參加劇目的各種排練和合成。當時劇團條件差,排練真是苦啊。大冷天劇場大廳沒空調(diào),時常排到深更半夜,樂隊的人坐著不動,凍得音樂一停就直搓手,清水鼻涕流下來了,忙中抽空擦一擦。大熱天又是汗如泉涌。后來有企業(yè)贊助了幾臺空調(diào),那么大的劇場根本無濟于事。我排練最恨樂隊、合唱隊人員不全,對顧篤璜說,以后人不全我不排。他說:“好的!”隨即他就在大會上宣布了。有一次韓鐵燕不能參加排練,專門找顧篤璜請假,老顧給她批了個條子給我,后面鄭重其事地簽上自己的大名。前一階段我整理資料時,曾翻到這張條子,覺得很有意思,是個文物了。
顧篤璜是一個有意思的人。
熟悉顧篤璜的人都說他有個性,確實是這樣。有股倔勁,很多地方都顯示出與眾不同。很多人都喜歡《五姑娘》,當然也有專家提意見,說《五姑娘》演出時音量太小,燈光太暗。我們團里的群眾也打趣地說“聽不見,看不見”。但是顧篤璜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就是不改。1983年《五姑娘》去南京參加省會演,省里要求蘇劇與錫劇合一臺,蘇劇上半場,錫劇下半場,要求顧篤璜告訴他們戲到哪兒“切下來”,讓人家演下半場。顧篤璜說:“沒法切的,你要我們停下來,我們就停下來。你大鑼一敲,我們結(jié)束。”結(jié)果真的是這樣,我們的戲一直在演,錫劇團的人急得不得了,等著上場。終于大鑼一響,咣——大幕呼地拉上,結(jié)束。會演評獎的時候,給了演員優(yōu)秀表演獎,給了作曲音樂設計獎,就是沒給老顧等人劇本獎、導演獎。
顧篤璜對此無所謂吧?他對行政上的事也是不感興趣的。他曾經(jīng)說“當官我不適應,更希望從事藝術實踐”,上世紀50年代他就主動辭去文化局領導職務,一心一意在蘇昆搞戲。
是的。我也隱隱覺得他有時與上面領導不是很合拍,但錢瓔經(jīng)常支持他,甚至有些遷就他。有一次關于昆曲的會議上,說到一個觀點時爭執(zhí)起來,人家說這話是錢瓔說的,他馬上把人家懟回去,說“錢瓔又不懂的”。當時錢瓔就在他身后,回頭一望,他無所謂,錢瓔好像也無所謂。
這個細節(jié)有意思,很傳神啊。顧篤璜口無遮攔,錢瓔虛懷若谷,感覺這兩位文藝界的老領導都是風度翩翩。顧篤璜去世后,許多紀念文章都提到他的名士風度。
說起名士風度,我想起一件事:有一年,我們團在昆山演出,蘇州市文化局有領導要來團里看望大家,表示慰問。結(jié)果領導來了,顧篤璜讓其他人接待,自己背著手出去了,不見面——這大約也是一種名士風度吧?
在眾多昆曲粉絲眼里,顧篤璜的形象是“昆曲守護者”,是昆曲傳統(tǒng)的“衛(wèi)道士”。
其實外界對他的一些回憶和評論不太全面。一是在昆曲的見解方面,二是沒有提及他對蘇劇傾注的精力。
顧篤璜在不同時期,對昆曲的見解也是在變化的。記得有一年,顧篤璜把我們集中在朱家園鐵路司機宿舍的大院里上班,試排昆曲《驕楊頌》。金砂寫的曲子,唱詞和唱腔都不是曲牌體的格律,由張繼青演唱,小樂隊為張繼青伴奏練唱。當時鄧麗君的影響很大,顧篤璜提出要大家學學氣聲唱法。他有很多想法很大膽,也進行過一些探索,并不是一味的“衛(wèi)道士”。后來大約看到全國院團的昆曲創(chuàng)新劇目太多了,有的比較離譜。于是他認為昆曲這樣下去很危險,有必要站出來振臂高呼,這也是他個性使然,后來就成了人們所說的“原湯原汁”、堅守傳統(tǒng)的捍衛(wèi)者。
那個時代各行各業(yè)改革的步子都很大,昆曲的處境很艱難,那是顧篤璜想讓更多的人接受昆曲的一種嘗試吧?再后來他搞《長生殿》,就完全回到傳統(tǒng)了。
多年后,記得有一次開會期間,我和他一起去洗手間,我開玩笑地對他說:“老顧啊,你現(xiàn)在怎么會這樣保守?以前你很創(chuàng)新、革命的?!彼纱嗟鼗卮鹞遥骸拔乙郧笆清e的,現(xiàn)在對的?!蔽艺f:“你怎么保證現(xiàn)在是對的?”因為與他熟,所以講話也無所顧忌。
有些不明就里的人覺得顧篤璜總是與別人唱反調(diào),別人這樣,他偏要那樣,其實他在不同時期有自己的行事邏輯。他的晚年時光都奉獻給了沈德潛故居的昆曲傳習所,還想盡辦法排了《紅樓夢》,我總是有許多感慨。
顧篤璜不會隨眾,如果很多人都說這個好,他就會表示懷疑;如果很多人都說這個東西壞,他也會表示懷疑。顧篤璜的名士風度以及對待某些事情的不屑和清高,到了晚年也是有所改變。我的理解是:為了這個傳習所的生存運轉(zhuǎn),為了完成他想做的事,沒有各方面的支持會更困難,也不得不在某些方面有所妥協(xié)。
應該說恢復昆劇傳習所后,顧篤璜為昆曲的傳承做了大量的工作。借助他的聲望和資歷,傳習所先后舉辦了11期全國性的傳統(tǒng)昆劇學習班,恢復排練了很多昆曲傳統(tǒng)折子戲。
我也于1982年參加了傳習所舉辦的昆劇填詞、譜曲學習班,學習班聘請了昆曲名家朱堯文、陸兼之等老師來授課。當時全國昆劇院團來了不少編劇、作曲和樂隊的人,很多人受益匪淺。我在寫青春版《牡丹亭》音樂時,其中一套重要的參考書《昆劇傳世演出珍本全編》,也是顧篤璜主編的,一個意義很大的浩瀚工程。
我多次去過沈德潛故居的傳習所,看到顧篤璜雖然招集了一些退休的繼、承字輩的演員開展活動,很多精力都花在解決人員、經(jīng)費、場地等一堆問題上,甚至變賣家產(chǎn)也解決不了問題。
是啊,我也暗暗為他可惜,與他當蘇昆團長的時候比起來,要設備沒設備,要資金沒資金,要人沒人,就像是一個正規(guī)軍的總司令來到游擊隊當隊長。而且年事漸高,做事更加吃力。我覺得,他對昆曲有那么高的造詣,那么多的見解,那么深的感情,靜下心來著書立說也許是他最好的選擇。
顧篤璜的晚年時光都奉獻給了昆曲傳習所,每星期都拖著病體去指導。奈何天不假年,一個為昆劇、蘇劇奮斗了一輩子的傳奇人物就此離去。
回顧與他交往的點點滴滴,我對他始終滿懷敬意。不僅因為他對我有知遇之恩,還敬佩他的努力和人格。大恩不言謝,我與他平時沒有更多交往,只是每年春節(jié)前給他寄一封郵政有獎賀年卡,祝他身體健康。顧篤璜曾對鄭培文說過:“周友良每年都給我寄一封拜年信,也就是他一直記著我……”沒想到今年春節(jié)前寄的賀年信,成了我對他的最后一次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