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年來,我一直保持著冬天里拼命寫作的習(xí)慣。每天,自上午八點起,準(zhǔn)時坐到書桌前,哪怕一個字不寫,也要強制自己板板正正坐在那里。
這之前的一兩個小時,我通常是戴著耳機邊聽蜻蜓FM上播講的《紅樓夢》原著,邊獨自一人在我們村西衰草連天、荒寂無人的大洼里跑步。我敢說,我們村西大洼里每一條田間小徑都留下了我的足跡,那些挺拔高大的白楊、搖著一兩片血紅色枯葉的海棠、被寒風(fēng)吹得胸前羽毛倒豎的喜鵲以及成方連片散發(fā)著暗綠色幽光的麥苗們,無不挨個兒傾聽過我因奮力奔跑發(fā)出的沉重喘息。對這種在有些人看來過于寂寥甚至是刻板的生活方式,我從未有過絲毫厭倦,反而樂此不疲,充滿享受。
只有我自己最清楚,這幾年才是我有生以來活得最愜意、最舒心也是具幸福感的高光時刻。
無來由地對寒風(fēng)肅殺、萬物凋零的冬天情有獨鐘,完全是因為我覺得,在苦寒冰冷的地表之下,不動聲色地培植孕育出的深厚的溫暖和無限生機更具審美情趣,它符合我已發(fā)表過的任何一篇小說作品的基調(diào),電腦上,那些被我敲打而出的、閃爍著灼灼寒光的文字與嚴(yán)冬有著極好的契合度。
壬寅年正月初二,當(dāng)我結(jié)束了一上午的寫作,邊喝茶邊捧著手機有一搭無一搭翻看微信朋友圈時,赫然看到一位朋友轉(zhuǎn)發(fā)的著名作家楊嘯去世的消息。我覷著有些酸脹的雙眼,把那條消息讀了又讀。他去世的時間是春節(jié)前的臘月二十八。
去年秋天,我剛送走老娘,這樣一算,他倆是同一年離開這世界的。有老長一段時間,我茫然坐在書桌前,凝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腦中放電影一樣,是我們村西大洼里所有植被從生機盎然走向衰敗枯萎的全景。散落于田野間那些高低錯落的墳冢里發(fā)出的唏噓哀嘆之聲不絕于耳。
二
楊嘯是從冀中平原一個小村莊走出去的寫作者,他主攻兒童文學(xué),是曾經(jīng)在中國文壇非常活躍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他出生并度過童年時光的這個小村名西甘河,甘甜的甘,河水的河。青年時代的楊嘯揮別這樣一個有著美麗名字的村莊之后,一路向北,最后靠著寫作,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在內(nèi)蒙古大草原扎下了根。
母親生我時大出血去世,我三個月大即被姨父、姨母抱來西甘河撫養(yǎng)。很快,我的生父與姨父在兩家族人的見證之下,寫了過繼單,給我更名改姓,自此我稱呼姨父、姨母為爹、娘。那會兒,楊嘯已離開西甘河多年,但這并未妨礙有關(guān)他的傳說在村上流傳,我那傾慕讀書人的爹就曾不厭其煩地對我進行灌輸。那時的爹已年屆不惑,但每每提及楊嘯童年的一些往事,都會雙頰泛紅,兩眼晶亮。他對一個能編故事,且能把故事搬上銀幕的人,充滿無比的敬重與崇拜,特別是以自己跟他在高小時同過學(xué),倍感驕傲和自豪。正是我爹對楊嘯這個人的嘖嘖稱道,讓我從穿開襠褲時,就對寫作這門手藝心馳神往,躍躍欲試。
現(xiàn)在想來,是我那高大、帥氣的爹用他個人對寫作近乎偏執(zhí)的喜愛以及他心目中楊嘯這樣一個神一樣存在著的幻象,在我幼小的心靈深處悄然埋下了讀書、寫作的種子。寫作能跳出農(nóng)門,能吃上公家飯,弄好了還能穿上四個兜的官衣,所有這些靠憑空想象出來的美好前景,被我爹說得天花亂墜,觸手可及。他將自己的人生理想以愛的名義堂而皇之地嫁接在了他的養(yǎng)子身上。以至于讓我耗盡無數(shù)大好光陰,懷揣那些假大空的夢幻,在這條遍布荊棘,險象環(huán)生的寫作道路上,走得彎彎繞繞,跌跌撞撞,一走,竟走了幾十年。
近兩年,我時常在一些寂靜的夜晚,獨自坐在書房里回憶那些青春的日子。那時,我會把房間內(nèi)的燈全部熄滅,任由鄉(xiāng)下冷清、孤寂的黑暗朝我涌來,再慢慢將我淹沒。也正是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當(dāng)中,我才能看清那個有著一頭披肩長發(fā),被內(nèi)心的狂熱折磨得語無倫次,嘴里不時蹦出豪言壯語的青年朝我快步而來。我當(dāng)然會對那樣的一個自己充滿嫌棄和鄙夷,正如我不屑所有因為無知,因為眼界的狹小而造就的自大與輕狂一樣。然而當(dāng)年,我就是以那樣的一個形象出現(xiàn)在了我的鄉(xiāng)黨、時任內(nèi)蒙古文聯(lián)副主席的楊嘯面前。
三
高中畢業(yè)之后,我去了重慶一所高校讀書,所學(xué)專業(yè)是工業(yè)與民用建筑。因為從小在爹娘的溺愛中長大,讓我在一個人自塑性格的人生關(guān)鍵時期缺失了很多東西,雖已跨過青春的門檻,但我仍懦弱膽小,敏感多疑且任性固執(zhí)。由于不喜歡所學(xué)專業(yè),一年之后的寒假,我跟爹娘吞吞吐吐說出了我想退學(xué)的想法。我以為我爹會對我大發(fā)雷霆,甚至大打出手,沒想到他于短暫的訝異和窘迫中快速醒來,上下打量我一番之后,竟湊過來愛撫地在我腦袋上撫弄一把,說道,不想上,咱就不上。正好可以當(dāng)作家!
我爹說到做到,為了培養(yǎng)我成作家的夢想更加穩(wěn)準(zhǔn)地得以實現(xiàn),他首當(dāng)其沖想到了那個他一直以來敬仰的人。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我說,帶上你的作品,去內(nèi)蒙古,去找你瑞增(楊嘯曾用名)叔吧!讓人家給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當(dāng)作家的料。如果他說你能行,你爹你娘就是砸鍋賣鐵也供你!一九八九年的那個春節(jié)剛過,我爹娘就糶凈了當(dāng)時我家南屋洋灰柜內(nèi)的小麥和玉米,托人在北京給我買來一件海軍藍的呢子大衣。大衣一到,我爹娘開始為這次在他們看來裁決我命運的遠行緊鑼密鼓地張羅起來,先是給內(nèi)蒙古那邊打電話討要來楊嘯的住址,接著就準(zhǔn)備土特產(chǎn),又東摘西借弄來幾百塊錢給我當(dāng)路費,那一年的正月十七我穿著那件用我家地里一年的收成換來的呢子大衣坐上了開往呼和浩特的綠皮火車。
在呼市一間不大的客廳里,我終于與我的作家叔叔見面了。見我那天,楊嘯穿了一件米色開領(lǐng)的羊毛衫,他握我手時,我感覺他的手掌厚實而綿軟。在他一家人熱情接待我的時候,我不時偷眼觀察著眼前這位個子不高,平頭,長著一張娃娃臉的中年人。見他行至有禮,夾雜著鄉(xiāng)音的言語輕柔、溫和且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我暗忖,難道眼前看上去太過普通的男人,真就是那位二十年來名字已經(jīng)灌滿我耳朵的大作家?一時間,我竟有了恍若夢中的感覺。
按照我爹與楊嘯叔叔在電話中的約定,我向他呈交了自己一篇寫在稿紙上的散文。我以為他會馬上閱讀,可他接過我的稿子,輕輕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對我說,稿子我隨后看。侄子第一次到內(nèi)蒙古來,多住幾天。讓你飛哥帶著你好好溜達溜達。楊嘯叔叔嘴里的飛哥,是他比我僅大一歲的兒子。飛哥還有一個姐姐,當(dāng)時在內(nèi)蒙古大學(xué)讀書,我叫她蕾姐。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飛哥帶著我游覽了呼市好幾個景點,我倆還在一座成吉思汗的雕塑前合了影。我把那張照片帶回家不久,就被我爹鑲進了相框,掛在他和娘臥室內(nèi)山墻的正中央。自此,家里再有親戚朋友來,我爹必要把人從堂屋引進臥室,手指墻上的照片,看!這是小弟(我的小名)跟楊嘯兒子。嘖嘖嘖,這孩子氣質(zhì)上跟楊嘯差不離,一看就是個大作家的料啊!哈哈哈……時至今日,我都搞不清當(dāng)時我爹嘴里的“這孩子”是指飛哥,還是在吹噓他的養(yǎng)子。
由于心里裝著此行的目的,我一直焦急等待著楊嘯叔叔對我那篇文章的評價,但他不說,我也不敢問。我終于要回家了。臨行,楊嘯叔叔手里捏著我那疊稿紙,把我叫進了他的書房。他鄭重地對我說,稿子我認真讀了,你文筆非常好,但要想成名成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厝ズ蠖嘧x、多寫吧。說著,他從書桌上拿起他自己的一部已經(jīng)簽好名的兒童文學(xué)小說集送給了我。坐在返鄉(xiāng)的列車上,我的心里依舊暖意融融,楊嘯叔叔、楊嘯嬸子、蕾姐、飛哥,他們一家四口幾天時間里朝我綻開的笑臉掠過仍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大青山頂撲面而來,撞進了我的心窩。
四
內(nèi)蒙古之行,楊嘯叔叔對我文字的肯定,讓我爹對把我培養(yǎng)成楊嘯那樣的作家的信心更為堅定,我也對自己的天賦和才華深信不疑。寫到這兒,我?guī)缀跻湎聹I來。這是怎樣的一種荒誕和悲哀呀!一對農(nóng)民父子,為了出人頭地,為了贏得那底層生活中稀缺的尊重,竟然選擇一個他們幾乎沒有任何了解和認知的職業(yè)作為通向成功的路徑,而且是父子并肩作戰(zhàn)。這是何等的莽撞!何等的無可奈何!又是何等的悲壯??!接下來的幾年間,紅火一時的文學(xué)熱開始降溫,我雖天天被爹娘關(guān)在家里,卻是讀得多,寫得少,更是沒能寫出一篇像樣的東西發(fā)表。橫草不拿,豎草不拈的生活讓我變得不僅懶惰,而且脾氣暴躁。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我爹在家里出出進進,開始唉聲嘆氣。有一次,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蹲在我家南墻根兒底下,吸著煙,悄悄抹起了眼淚。
我們父子倆最終丟盔卸甲,徹底敗下陣來。那是一個盛行逞強斗狠的年代,因為沒有一技之長,我開始四處流浪著打零工。從保定、山西到天津再到唐山,我除了輾轉(zhuǎn)于那些建筑工地之間,春節(jié)的時候,還給人擦玻璃、掃院子、清理旱廁。因為窮困,有好幾次險些滑進犯罪的深淵,所以,我一直認為,窮是惡之源?,F(xiàn)在回想起那時有人教唆我偷摩托車、鼓動我以催賬的名義綁架他人的一些細節(jié),真是不寒而栗,冷汗橫流。這還真的得感恩我爹對我的教育,因為心里始終裝著一個文學(xué)夢,認為寫作是一件高貴的事情,才有勇氣斷然拒絕了各種各樣以傷害別人為代價的誘惑。一句話,至少有二十余年的時間,遭遇來自周圍人群的冷漠、輕慢甚至欺凌幾乎成為我和家人的家常便飯。我們有過抗?fàn)幍南敕?,但無能為力。這期間,最讓我感到屈辱的是我爹的死。他死于肺心病,人快不行的那些天,我正在保定潴龍河邊的一個小鎮(zhèn)上給人壘墻頭,整天蓬頭垢面,衣服上到處沾滿泥巴和灰漿。我就那個樣子站在他的病床前看著他咽下最后一口氣,我現(xiàn)在一閉眼,就能看見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從枕頭上側(cè)過頭看向我,渾濁的雙眼里晶瑩的淚光閃閃發(fā)亮。埋我爹,我娘背著我借了別人三千塊錢,前腳埋完人,后腳逼債的就來了。我娘只好再次賣光了南屋洋灰柜里的玉米和麥子,才算把那窟窿堵上。我知道這件事之后,恨不能一刀結(jié)果了自己。
真正的轉(zhuǎn)機直到2010年才出現(xiàn),那會兒,遍歷人世滄桑之后,我的心已是千瘡百孔。隨著經(jīng)濟條件的改善,生活也日趨穩(wěn)定,這讓我有能力從浮躁的現(xiàn)實里抽身了。我翻蓋了家里快要倒塌的四間坯房,下決心再也不離開這個村莊,發(fā)誓守著白發(fā)蒼蒼、已步入耄耋之年的老娘,陪她走完生命中最后的時光。2021年,我將癱瘓在床兩年零七個月的老娘送走了。在她最后的時刻,我趴跪在她老人家床前,攥緊她的雙手,看她慢慢閉攏雙眼,一抹微笑停駐在她的嘴角兒。那一刻,我想到已經(jīng)去世二十余年的爹,不禁號啕大哭。因為當(dāng)年我爹的死一直在我心上留有陰影,我給了我娘十里八鄉(xiāng)最隆重的葬禮。
五
有次我無意翻弄盛在屋角破舊紙箱子內(nèi)的藏書,翻出一本書名為《君子蘭開花》的小說集,正是當(dāng)年楊嘯叔叔送我的那本。我抖凈書上積的浮土,把它捧在手里。自己原來還愛過寫作!一時間千言萬語涌上心頭,我感覺內(nèi)心深處一個雄壯的聲音在怒吼,我多么渴望這世界上更多的人能聽見這真實的、沾滿血淚的、極具生命張力的嘶吼?。】晌乙呀?jīng)有好多好多年不曾寫過一個字了,但那又何妨?再苦的日子未曾奈我何,我筆寫我心,又關(guān)他人甚事?于是,我跑到縣城的一個洗浴中心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之后,返回家中,坐到書桌前,打開了電腦……
2013年3月,《中國作家》雜志發(fā)表了我的中篇小說《村選》。編輯部寄來兩本樣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小跑著去到村南我爹的墳前,把其中一本樣刊燒給了他。我守著我爹的墳坐著,溜溜坐了好幾個小時,臉上的淚水一次次風(fēng)干,又一次次無聲地流淌下來。
在決定給楊嘯叔叔寫這篇紀(jì)念文章之前,我是躊躇了一段時間的。我清楚一個真正的作家最看重的是作者的真,是作品的真。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本厚厚的書,每一個人都不簡單,楊嘯叔叔也一樣。他將作為農(nóng)民子弟闖蕩世界的辛酸苦辣深埋心底,一直為世人描述一個美好的、善惡分明的兒童世界,那是他植根心底的善良和慈悲使然,我永遠敬重他。
我小的時候,我娘多次給我講過我們村西緊挨小白河那一方土地,夏天晌午時分,假如你側(cè)耳諦聽,會聽見從那片土地深處不斷傳來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說是明朝的時候,有一艘運送瓷器的官船沉沒在了那里。那吶喊是對生的渴望,是對親人、朋友的牽腸掛肚,是對自由的追求與向往。我堅信緊挨小白河兩岸的這方土地具有瑰麗神奇的魅力。我耗盡半生心血,最終未能走出這個村莊,這是我的命,我毫不遺憾。出走和固守都不會影響我們對這片土地的深愛,我想,無論是楊嘯叔叔還是我,我們一直都在做同一種努力,那就是傾情謳歌人世間一茬又一茬為了追求真善美而不懈努力的每一個平凡而偉大的生命!
(楊健棣,河北肅寧人,現(xiàn)為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有小說、散文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小說林》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