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地

玉米一人多高的時候，那是最好的屏障。那么多的玉米遮著你的羞處。你漫不經(jīng)心地用著力，讓時間在你身邊滑過。隊長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你有了充足的理由耽誤集體勞動。玉米們睜著眼看著你，玉米知道你的目的。玉米暫時停止了搖擺，玉米葉子也停止了喧嘩。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人選擇了玉米地，而不去選擇高粱地，不去選擇谷子地。除非沒有玉米地了，才選擇其它。

當(dāng)然我還知道，二蛋是在玉米地里生出來的。那是他娘快臨盆時，非要讓他爹拉著到娘家去一趟的結(jié)果，他爹推著自行車走，讓他媽坐在后邊，路不平，過一個坎顛簸一下，十個坎還沒有過，二蛋娘肚子疼得厲害了。二蛋爹知道怎么回事。于是他就在玉米地踩倒了幾棵玉米，把二蛋娘抱下來放在踩倒的玉米棵上，讓她把二蛋生出來。

甭說人，豬也愿意鉆玉米地。生產(chǎn)隊時，隊里有一頭老公豬，每當(dāng)玉米懷胎時節(jié)，就躍過豬欄，跑到玉米地里。一鉆就是一個月。吃嫩棒子，吃青玉米秸稈。鬧得我們隊里的好幾頭母豬發(fā)窩時，找不到它。

甭說別人，我自己也鉆過玉米地。那是我把家里的熱水瓶不小心打碎了。怕父母指責(zé)，就鉆進了玉米地。我鉆了兩天，后來我餓昏了躺在了玉米地邊上，被人發(fā)現(xiàn)才避免了父母的指責(zé)。

后來，我成了正式的農(nóng)民，經(jīng)常鉆玉米地。鉆到玉米地里拔草，為的是讓玉米更好地生長。施化肥也鉆玉米地。燥熱的夏天，一點風(fēng)也沒有，玉米葉子在烈日的照射下，正一點一點干枯，你心里著急呀，玉米長這么高，不容易。一年的莊稼，耽誤不得。于是你就決定澆地。你毫不顧忌地鉆進玉米地。這時玉米正在揚花，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一群玉米的花粉，襲擊你。你在伸手不見手的玉米地里干活兒，如果勞動的聲音不大，很多人不知道你在玉米地里?？墒悄阍谟衩椎乩?，通過玉米的縫隙，恰巧看到熟人從路上走過來，這時你千萬不要猛地一聲打招呼，最好是輕微地咳一聲，讓對方明白玉米地里有人。

說實話，鉆玉米地不是好事，是勞動中一項很難受的活兒。你看，那么多年輕的都跑到城市里了。他們或多或少地都鉆過一次玉米地，知道鉆玉米地的滋味。他們一年也不回來一趟，就是怕趕上鉆玉米地。

二十三歲那年，我也鉆過一次玉米地，那時我正做著文學(xué)夢，我鉆進玉米地，是為了一次安靜的觀察。那是一個陽光美好的下午，天氣不太熱，我坐在玉米地的田埂上，觀察到那么多的蟲子在玉米地里無聲無息地生活著，螞蟻慢慢爬動，蟋蟀慢慢叫著，沒有匆忙，完全是自我自由的生命狀態(tài)。它們沒有因為玉米的遮蔽感到委屈，陽光也不充足，落在地上的只是數(shù)得清的幾束斑駁的光影。稀疏的小草的葉片有時正擋在前行的路上。然而，那些小蟲從不急躁，緩慢移動著前行路上的阻礙。它們走來走去也許一輩子也走不出玉米地。也就是說，它們永遠也見不到廣大的陽光，遼遠廣闊的平原，更不用說見到大海了。它們在窄小的空間里，完成著自己的生育，為自己一個小小的目標(biāo)忙碌著。

天作大風(fēng)，玉米葉子嘩嘩作響。這時鉆玉米地，聽不到你弄出的響動。玉米一生發(fā)出聲音的機會不多，只有天作大風(fēng)時，才是一次機會。玉米把多年的心愿全寄托在葉子身上，讓葉子傳給葉子，然后讓葉子傳給整個玉米地，最后讓整片的玉米地傳給村莊。我們在夜里的慣常失眠就是因為玉米葉子的聲音。嘩嘩，嘩嘩。整個夜晚全是嘩嘩的聲音，沒有一點雜音。像水，像大水從村莊的夜晚流過。那個夜晚父親整整一晚沒有睡覺。父親對著母親說，我們?nèi)找共賱诘霓r(nóng)業(yè)好像要發(fā)生點什么。母親說，你有病了，睡覺吧。只有睡好覺了，白天我們才能更好地勞動。我們家村南的那塊玉米地你好長時間不去了。去了，不要鉆玉米地了，每次鉆玉米地都搞得滿頭是玉米粉。那玩意兒扎。你就在玉米地邊上看看就行了。你年歲大了，鉆玉米地不小心被玉米根子絆倒了不合適。父親嘿嘿笑著說，它還能把我絆倒！我侍奉它們一輩子了，它還絆我！笑話。父親披好衣服往外走的時候，母親在背后還把話扔過來，別不拿著我的話當(dāng)事。父親頭也沒回，徑直奔了我家的玉米地。結(jié)果，我實在不愿意說。正是應(yīng)了母親的話。父親被玉米根子絆倒了再也沒有起來。最重要的原因是，父親早就有高血壓，不全怨玉米。

晚上鉆玉米地，那是我不情愿的，玉米地黑咕隆咚，看不清一棵玉米的面目。我合上了電閘，聽到水咕咚咕咚從很深的地下上來，發(fā)出嘩嘩的聲音，然后安靜地流入玉米地里。玉米棒子快要成熟了，我行走時身體不斷碰到它們，硬硬實實。真正糧食的硬度。我在茂密的玉米地中移動著，一個人，沒有另外的話語打擾，我的思想全部在這里。我一出生就跟土地打交道，種玉米，種小麥，種各種雜糧，從來沒有厭倦過。每次接觸都有新的感悟，讓我加倍地?zé)釔弁恋亍?/p>

隨著水流我向深處走去，只要一安靜下來，我就能聽到水滋潤土地的聲音，細細的，緩緩的，一點一滴的，沒有相排斥的聲音，完全是融合的，均勻的，和諧的，然后是一體的。安靜的夜晚除了水流聲，就是蟋蟀的歌唱，一只蟋蟀累了，休息了，另一只馬上迅速開始。你找不到它們的具體位置，也不必確定它們的位置，它們就在大地上，幾十年了，甚至幾百年了，蟋蟀一直都沒有停止對土地的贊美，它們窮盡一生的精力為土地歌唱。莊稼就是因了這贊美的歌吟，才少了寂寞，孤單。

跟著水我漸漸進入了玉米地的縱深處，也就是平原的腹地，夜還是那么深沉。玉米們還是那樣挺立著，誰也不睡覺，都睜著眼睛，一旦發(fā)生意外，一呼百應(yīng)。誰也沒有睡意。沒有一棵因為站得久了，困乏了，或者一個趔趄晃動一下。他們是世界上最龐大的隊伍，紀(jì)律嚴(yán)明，著裝統(tǒng)一，威武雄壯。我在玉米的叢林中穿行著，誰也沒有故意攔截我，我走過時，他們稍微收回手掌，走過后，他們又把手掌伸開。在廣大的平原上，我覺得沒有一個人高過玉米，因此任何人的傲慢與狂妄都是微不足道的。

在黑夜鉆玉米地你會覺得整個平原都是你的，那么多的玉米包圍著你，保護著你，是你強大的后背，任何敵人都不能傷害你。即使你走在萬人擁擠的城市也沒有人敢排擠你。你是有底氣的，因為那么多的玉米都是你堅強的依靠。

有時我們的勞動場景是一幅油畫

有時勞動會產(chǎn)生神奇的效果，比如在秋天收獲玉米時，其中一部分玉米被砍倒而另一部分玉米還站著。剛砍倒的玉米還青著，還脆著，玉米本身還以為站著。我的意思是被砍掉的玉米還沒有死亡，青禾的氣息充滿收獲過的空闊的夾道，而下午的太陽斜斜地把光芒照過來，照著放倒的玉米和站著的玉米，但它們各自反射太陽光芒的明亮程度不同。站著的玉米因為幽深，光線顯得暗淡，倒下的玉米則直白地反射著太陽的光芒。現(xiàn)在我是面向東方勞動，因此太陽的光芒就一直照著我的背影，尤其是屁股的部位，因為我是一直把腰彎下去的，包括我的妻子。如果累了我就站直身子休息片刻，稍后繼續(xù)彎下腰去，繼續(xù)勞作。我右手拿著镢頭，左手扶著玉米棵，然后右手用力把足有十多斤的镢頭循環(huán)掄起，勞動就是這樣無聊，節(jié)奏一樣，沒有起伏，因此沒有人愿意勞動。

我在前面，累了就坐在田埂上休息，我不吸煙，這時我就有足夠的時間看我的妻子。她非常耐心地把我砍倒的玉米棵上的玉米掰下來，精力很集中，沒有其它的念頭和思想，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也有了皺紋，她也老了。她跟了我三十多年了，心里一直期望著過好日子，可是已經(jīng)三十多個夏秋過去了，我們還離不開玉米地，不同的是我們的頭上都添了白發(fā)。她時常埋怨我，笨蛋，無能，不過平時還是那樣安分守己默默忍受我們平凡和勞累的生活。我確實沒有辦法讓她過上富有的日子，沒有人脈，又沒有特別的技術(shù)，甚至壘磚抹墻蓋房子的活兒都干不了，而且我平時又膽小怕事，看見別人有新的農(nóng)業(yè)種植，也不敢盲從，總是觀察，等人家發(fā)了財再種已經(jīng)晚了。我確實是一個無能的人，有時站在妻子面前都不敢面對她，心里虧她，結(jié)婚時我曾響亮地答應(yīng)她一定讓她過上好日子，三十多年了，我們的日子還是平平常常，花錢時手在口袋里攥著幾個鋼镚思來想去，最后還是心情沉沉地離開。我們幾乎沒有買過新衣服，她結(jié)婚時的一件衣服穿了十幾年才扔掉，扔掉時我又重新?lián)炱饋頇z查了一遍，看是否真的穿不了了。

妻子的身后已經(jīng)有一片剛剝下衣服的玉米棒子，因為有綠綠的玉米葉子的陪襯，那些玉米棒子更顯好看，一個是稚嫩飽滿，另一個是在陽光的照射下晶瑩透亮。我心中一陣暗喜，因為這些玉米在我們家除去一年的口糧外，其余的全部賣掉，換來的錢除去生活雜花外，還供孩子們上學(xué)，幾十年里我們都是這么干的，生活也算順暢，孩子們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進了城，我們的日子也開始有了起色。置辦了幾身好衣服，新衣服只有進城看孫子時才舍得穿，有時參加同學(xué)和朋友們的婚禮穿一下，因為窮慣了，心里一直認(rèn)為我們還窮著。有一次我發(fā)狠給妻子買了一盒化妝品，妻子的臉上并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可能是被生活磨礪得已經(jīng)失去了追求美的勇氣和信心。

我的腦子可能想得太多了，占了勞動的時間，妻子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怎么還不干活兒，太陽快落山了。我從遠處收回思想站起身來，這時感到渾身無力，腰也酸疼。畢竟年齡大了快接近六十的人了。我把疲倦的胳膊向高處伸了伸，又做了幾個轉(zhuǎn)圈的動作，拿起镢頭繼續(xù)勞動。因為天氣向晚，一些小蟲不知從哪里飛來，它們在玉米地里飛來飛去，還有的因為沒有翅膀，在地面上蹦來蹦去，它們的蹦跳偶爾撞擊到我的手臂，一點也不痛只有些許的癢，有時我還期望它們再一次撞擊我的手臂，甚至期望它們能夠撞到我的臉上。它們沒有目的，隨著我的前進它們后撤，這種動態(tài)的美極富有詩意。我很熟悉這些小蟲們的生活習(xí)性，沒有陽光的時候情緒低落些，有陽光的時候情緒高昂。沒有活兒干的時候我就來到田野里看它們，它們也因為我的到來顯得興奮。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這么用心地觀察它們并給它們投去熱情的目光吧。

其實，我們在土地上勞動的場面，就是畫家的畫作資源，我十分推崇老畫家鐵揚的作品，他的畫作基本是反映鄉(xiāng)村農(nóng)人勞動的場景，極具生活氣息，真實而不虛擬。我曾站在鐵揚畫展面前流連忘返。多么好啊，我們整天生活在畫面里而不覺，當(dāng)那些有心的藝術(shù)家用畫筆重現(xiàn)我們勞動的場景時，我們都會情不自禁地驚訝起來。這么田園這么富有詩意的場景，為什么我們就感覺不出來呢。秋收完成以后，那些金黃的玉米被運到房頂上，大地被一場一場的秋風(fēng)掃過，樹上的葉子開始落地，不時有懷有小心眼的葉子落在我們的腳邊，我們開始感嘆起時光的短暫和無情。滿天飛舞著落葉，而落葉沒有悲觀和遺憾，任時光裁剪，又沒有目的，直至徹底消失。我想大地上的任何事物都是因了時光流逝，因了風(fēng)吹，出現(xiàn)，消失，再出現(xiàn)再消失。

孩子們一再催促我們進城，可是對于一個在鄉(xiāng)下生活了快一輩子的人，怎么能適應(yīng)城市里那種生活方式。往往是在城市里住上兩天趕緊往回跑，時間久了就會感覺渾身不舒服。村莊里有我們的土地，有天天見面的鄉(xiāng)親，有夜晚的寧靜，有月光明亮的笑臉，有勞動的閑暇打牌下棋的陣勢，當(dāng)然更有我們熟悉的鳥鳴和時常吹過我們身邊的春風(fēng)。

看來我是永遠也離不開土地了。

（白慶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詩歌、散文、小說在國內(nèi)幾十家刊物發(fā)表。獲《中國作家》雜志社首屆郭沫若詩歌散文征文獎、孫犁文學(xué)獎。）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