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蜀葵
汽車穿過馬爾康,一路逶迤向北,躍上坡頂,山勢逐漸平緩,山道兩側(cè)高大的杉樹似乎也疲于奔命了,漸次低矮下來,透過飄垂的松蘿,遠方逐漸被青岡樹、沙棘林、杜鵑所覆蓋。再往北,在七月的若爾蓋濕地上,鋼藍色的天宇與無垠草原擠壓而出的天際線,剛好與九曲黃河的水體,組構(gòu)為一個盈滿淚水的眼眶。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在此,黃河卷曲如一根吃滿力道的彈簧,它蟄伏下來,水體映照天光,看不出水的本來面目。它仰天長臥,似睡非睡,比草地蟄伏得更深。那種大面積的寂靜,讓我的耳朵出現(xiàn)了幻聽。
河曲一帶,古屬吐谷渾轄地,處于青、甘、川三省交界,黃河就像一個醉態(tài)十足的漢子,從高原跌宕而下,他步態(tài)踉蹌,把腰帶一松,再拋,河流曲折如帶,水光如腰帶上的綠松石,瑩瑩珠光里難以分辨天空散步的牛羊與水中靜飛的鷺鳥,它們在相互保管、相互贈與里難分彼此。此地位于青藏高原東北部,海拔四千米。在緯度靠南一線,風和日麗,水草肥美,著名的河曲馬就誕生于此,一千多年來成為歷代王朝引以為傲的神兵利器。
我印象里,河曲馬才是“鐵馬冰河入夢來”的主角,無論它馱著的是文成公主,抑或是格薩爾王??上У竭_距離九曲黃河第一灣還有幾公里的唐克鄉(xiāng)政府,我仍然沒有見到河曲馬馳出夢境的身影。一路上倒是見到不少遷徙牧場的牦牛,牧主人騎的是摩托車。
但大片大片的蜀葵在風中搖曳,轉(zhuǎn)動頭顱,幾十枝為一叢,五顏六色,如同顏料盤晃動潑灑,暈染著無邊的綠意。
蜀葵在阿壩州栽種時間很早,比如在丹巴,那里有兩個名字稱呼蜀葵:“哈洛麥多”和“古古沃沃”,主要是觀賞和藥用。藏文化學者紅音博士的83歲父親回憶,他小時候在綽斯甲土司官寨當小和尚,最早在大金川的綽斯甲土司的漢族管家李管家的院子里,就見到過蜀葵。而在若爾蓋濕地,當?shù)厝朔Q蜀葵為“煎巴梅朵”,通俗一點就是棋盤花。這一帶的蜀葵花多為白色、紫紅色及深紫色,晾干磨面后與雪蓮花、豬鬃草、小茴香、木賊、地胡椒等配方,可治婦科病白崩和紅崩;蜀葵根能治瘦癆、開胃。但在尋常人眼里,由于蜀葵生命力太過旺盛,土豆、大豆等莊稼地里會時不時冒出高大威猛的蜀葵,宛如空降的黑客,藏民會把蜀葵全部拔掉,但它們落地生根,很快又茁壯成長。這讓人很是惱火,再予以砍除,不料第二年春季,蜀葵的種子又破土而出了。久而久之,在與蜀葵的拉鋸戰(zhàn)里,人最后變得懶心無腸,聽之任之。
我住在唐克鄉(xiāng)的一家客棧里,前后左右的空地已被蜀葵占領,高達二三米,花與葉在風里竊竊私語,窸窣之聲宛如一襲絲綢長裙滑過長廊。
1970年代我在讀小學,家里養(yǎng)了兩只兔子,這是當時城市平民的一大愛好,更主要的原因是希望借此增加餐桌上的肉食。我家在川南滏溪河畔,河邊雜草以及水葫蘆叢生,不但見識過厲害的蕁麻,也見識過“一丈紅”。但兔子根本不理會這種莖桿高大、花朵紅艷之物,順著壯碩的莖,由下開到上,全部是花,像是一場“游園驚夢”。我從蜀葵上托擰下拳頭大小的花朵,滑如絲綢,一股味道蔓延而上,好像不是純粹的花香,但卻有一種攝人的力道。搓揉花瓣,花爛成一團,有黏膩的汁液,手心是一片黑中透紫的顏色,擦也擦不掉,如同花朵被處以死刑之前的神秘詛咒。有一個小伙伴就說了,這簡直不叫花!白送也不要。
因為蜀葵能夠染東西,小姑娘還用粉紅的花汁來涂染指甲。因而,我很長時間來還以為一丈紅也是指甲花,其實指甲花是鳳仙花的俗稱。這個美麗的誤會,到而立之年以后才恍然大悟??雌饋?,還有很多類似的謬誤,人們至死也奉為真理。
作為俏麗的一丈紅,早在古蜀王朝時就已紅透半邊天了。
西南地區(qū)自古以來為中原人視作邊地、戎地,蜀葵最早的記載出自《爾雅》,謂之“戎葵”,因喜光的習性,故《花鏡》中稱其為“陽草”。而“蜀葵”一詞,最早提及者應是晉代的崔豹所撰《古今注》:“荊葵,一名戎葵,一名芘芣……莖葉不殊,但花色有異耳,一曰蜀葵?!痹摃貏e提及蜀葵有五種花色:有紅,有紫,有青,有白,有黃。由于蜀葵極強的適應性,所以造成蜀葵的名稱極多,多到了難以計數(shù)的程度,成為西南地區(qū)花卉里別稱最多的花。比如,立葵、舌其花、胡葵、戎葵和吳葵等等,這些名稱都是側(cè)重外形或說明其植物來源。由于蜀葵盛開于梅雨季節(jié),梅雨初期由莖基部綻放花朵,沿著直立的莖桿逐漸往上,開到莖的頂端,梅雨正好結(jié)束,故又有“梅雨葵”雅稱。而在中國北方,蜀葵通常盛開于端午節(jié)之前,因此又稱為“端午錦”。
清朝醫(yī)學家錢塘人趙學敏撰有《鳳仙譜》,指出:“一丈紅種出云南。”看起來趙學敏見聞不廣,竟不知蜀葵來自巴蜀,顯然屬于謝靈運所說的“半豹”一類。
舊時內(nèi)地人家在家中瓶插蜀葵用以驅(qū)鬼、避邪。另外,據(jù)說取蜀葵的葉片研磨,用布將汁液揩抹在竹紙上,稍干后用石壓平,便成了“葵箋”。唐代許遠曾制此箋分贈白居易、元稹等文人,做詩唱和。我推測,薛濤發(fā)明“薛濤箋”,除了胭脂木、木芙蓉之外,極有可能也使用了蜀葵作為染料。
蜀葵是中國本土以產(chǎn)地命名最早的觀賞花卉之一,已有2200年以上的栽培史,可以說全世界凡是有人居住之地就有蜀葵分布繁衍。在西方,莖長、花大、葉大、花期長的蜀葵,顏色繁多,生命力極強,從海拔4000米,到海拔0米,從格陵蘭島到南美州,均有分布。
根據(jù)記載,蜀葵一路向東,在8世紀被引種到日本;從四川盆地出發(fā)沿西北絲綢之路和西南絲綢之路向世界各地輸出。蜀葵在敦煌壁畫里與蓮花成為了最為重要的兩種佛教名花,并于15世紀被引種到歐洲,是引種到世界最早最多的中土植物之一,由此成為世界范圍內(nèi)分布最廣泛、知名度最高、生命力最強的中國花卉。
在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筆下,比如德國偉大的藝術家丟勒,繪制于1503年的一幅名為《Madonna of the Animals》的作品,蜀葵得到了大師濃墨重彩的彰顯。除此之外,在提香、魯本斯、布歇、布格羅、德拉克洛瓦、萊頓、柯羅、畢沙羅、莫奈、雷諾阿、塞尚、梵高、列賓等等西方著名畫家們畫筆下,蜀葵不斷得到一種新的賦形……
奇怪的是,我翻遍了后蜀花蕊夫人的一百首宮詞,竟然就沒有查閱到一首是涉及蜀葵的,這非常奇怪。唐徐夤及晚唐薛能的蜀葵詩告訴我們,至遲在唐朝,利用黃蜀葵以“厭禳”之能而驅(qū)邪祛病,已經(jīng)是一種深入人心的民俗。
從蜀葵的歷史而言,有人認為這是成都平原的故鄉(xiāng)花。但從中國植物的世界知名度而言,阿壩州的大百合(帝王百合)、珙桐、杜鵑,加上蜀葵,才是最具四川風儀的花卉。在我看來,木芙蓉、蜀葵與蜀地的歷史地緣均非同尋常,需要仔細考量。木芙蓉是木本,蜀葵是草本。木芙蓉高度最多幾米高,蜀葵可以長到2—3米;木芙蓉的葉子有5道經(jīng)脈,尖端很尖;蜀葵葉子較圓,關鍵在于著花部位不同,蜀葵成串而生,木芙蓉則分散,有點無組織無紀律,但分明是自由、自在的蜀人生活的寫照。
這兩者的特征,古代博物學者們心知肚明。更關鍵在于,他們看中了蜀葵具有忠義之心。
其實,代表了古蜀木性的木芙蓉與蜀葵,均具有微毒,且性滑涎黏,芙蓉葉主清肺涼血。散熱解毒,治一切癰疽腫毒惡瘡,這才有偉人“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的感嘆。李時珍《本草綱目》引述古書《坦仙皆效方》說,利用蜀葵可以制作一劑藥,名“懷忠丹”:“治內(nèi)癰有敗血,腥穢殊甚,臍腹冷痛,用此排膿下血;單葉紅蜀葵根、白芷各一兩,白枯礬、白芍藥各五錢。為末,黃蠟溶化,和丸梧子大,每空心米飲下二十丸。待膿血出盡,服十宣散補之?!?/p>
與我同行的一位老作家告訴我們,他是服用過“懷忠丹”的,所以體健貌端,年年獲獎。這樣一說,引起了另外兩位青年作家的極大興趣,他們在庭院里摘來幾朵蜀葵,吃了幾口。一個微笑,腰力十足,說味道好極了;一個則彎腰嘔吐起來……
唐朝劉昚虛的《蜀葵花歌》有佳句:“人生不得長少年,莫惜床頭酤酒錢;請君有錢向酒家,君不見,茙葵花?!眰€中有曲折,有塊壘,讀者值得細細品味。
寫到這里,我不禁有些想念川南老家河邊散亂開放的蜀葵了,估計它們在巨大的經(jīng)濟風潮下處境不佳,倩女離魂,但不絕跡,就算萬幸了。反觀阿壩州野地里的蜀葵,無人打點,自由散漫,照樣風姿綽約,不可方物。
黃河第一灣的鷺鳥
尋著一條木棧道而前,黃河第一灣就在眼前,安靜、闊達,一派天真。空氣里有淡淡的牦牛糞味,對于藏區(qū)而言,這是福至心靈的好兆頭。
天空的云或開花或簇擁,棋盤花一般聳立,在暴突與內(nèi)斂之間,與野菊花、綠絨蒿、貼地杜鵑一起,云又迅疾變成了云河。云河倒映河中,忽而長出怪石,忽而變出憤怒的牛群,悄然間又演變?yōu)橐活^靜立的藏獒……
寬廣的灘涂上沒有樹林,云的影子覆蓋黃河兩岸。事物的陰影總是比本身顯得更偉岸,但河道靜水深流,毫無波瀾。所以我面對一個事物以及印象,總是力求擺脫其陰影,渴望抵達事物本身,這成為一項異常困難的工作。因為對于不少事物而言,陰影就是其必不可少的構(gòu)成,甚至是其骨骼成分。毫無疑問,影子是云朵的一部分,情同手足,影子還經(jīng)??梢缘诌_手足無法觸及的高巔和彼岸,影子一直具有馬前卒本色。因為影子知道得太多,有時會泄露出一些秘密。秘密一旦曝光了,影子就會緘默如初。影子比情侶更可靠,直到有一天,它在河流回流之時,也蜷縮在河流身邊,鑲出了一道光的蕾絲!
這是世界最大的高原泥炭沼澤濕地草原,近年治理各類沙化草原達40萬畝,恢復草地、濕地35萬余畝,河道清淤95公里,單是野生鳥類就有13目28科137種。加上特殊的地緣,若爾蓋濕地一直是鳥類遷徙之路上的“驛站”。黃河或直或彎在草原上肆意游走,掬走風月,看似隨心所欲,實在又暗含天道安排。河曲如帶,讓我想起了“綠腰”一詞。黃昏的大風之下,水浪乍起,一波波頸肩相連,在遠處用脊背將天際線拱出了一道鍍銀的力弧。上百只白鷺起起落落,與河畔飄飛的草葉相互穿插,大有黃金伴碎銀共舞的美感。
古蜀時期,生活在這一帶的古羌人、吐蕃人,便以鷹鳧為圖騰。對“鳧”的理解不必拘泥,鳧在先秦時乃是包括了野鴨在內(nèi)的水鳥名稱,為“鳧屬”,可知鳧也包括了黑頸鶴、白鸛、白鷺、高原鴛鴦、野鴨等在內(nèi)。然而鳧在先秦時又是鳳凰的別名??梢婙D鷺不僅是實有的尋常水鳥,也是神鳥之別稱。
白鷺有很多種,若爾蓋濕地分布的多是小白鷺。最為明顯的標志,在于它們在繁殖期都會變得出眾,除了身上有繁殖羽,它們腦后還會長出一根或兩根長長的飾羽,長度可達五六寸,形成了小白鷺的標志性造型,這可以成為白居易詩“何故水邊雙白鷺,無愁頭上亦垂絲”的注腳。仔細觀察鷺鳥的飛行姿勢,雙腿長拖于身后,爪叉開,這與成都金沙遺址出土的“太陽神鳥”的造型完全一致!
黃昏時分,是九曲黃河水面最為恬靜的時刻。鳥兒均忙于生計,羽翅把水面霍然打開。從山巔傾瀉而來的夕光,開始在絲綢的水面聚集,接著淌金。白鷺忽閃著翅膀棲息下來,水墨畫一樣簡凈淡雅。很多白鷺立在水邊長久冥思,成為了隱士們的榜樣。在它們的身邊,沒有了穿行千年的扁舟,似乎是一大遺憾。但遠處的一束束燈火,逐漸放大了白鷺夢一般的體型。我不但目睹了杜甫的白鷺,也看清了李白的白鷺,而劉禹錫的白鷺與白居易的白鷺彼此交錯而飛,在歷史的水面撒下了365天的櫻花、報春與細雪……
在人跡罕至的水邊,剛剛出水的小鷺鳥白得發(fā)亮,蜷一足,棲立于泥灘上,所謂“獨釣江濤”,就顯示了它們的狡黠。游魚與鷺鳥,在沉默中成為了一組吊詭的命題,鷺鳥與游魚就仿佛彼此守望的銀錠。在夏季,白鷺的體羽幾乎是白云凝聚而成,雙翅卻帶一點微黃,如同從一團白鐵里抽出來的利刃。大多數(shù)水鳥的尾脂腺能分泌油脂,它們把油脂涂在羽毛上來防水。鸕鶿缺少尾脂腺,它們的羽毛防水性差,身體很容易被水浸濕,不能長時間地潛水。白鷺之翼極為狹長,腳上有蹼,后弓明顯,翼面在腕處折屈,善鼓翼欲飛,喜歡在水域低空以短距離滑翔。在每次入水被浸透以后,它們要站在岸邊曬太陽,待羽毛晾干之后,才回到水下。
當?shù)赜幸粋€說法,說有黑頸鶴的地方就是環(huán)境好的地方。每年3月黑頸鶴就會回若爾蓋繁衍生息,11月底前再飛去溫暖的地方。這一帶盡管擁有上千只黑頸鶴,成為攝影家們鏡頭追逐的主要目標,但起起落落的白鷺,用眾聲喧嘩的方式,奮力宣告了它們的實力。
深秋時節(jié),黃河第一灣的鷺鳥自然要南遷,臨走之際,它們?nèi)匀辉谀骘L里打開精瘦的身體,仿佛“騎帚飛行”的神話。在河邊,我看到它們飛上幾十個來回也一無所獲,也許饑餓刺激了它們斗爭到底的欲望,就像一架韌性十足的反潛機,終于在力竭之際命中了水下的獵物……
而更多的時候,我見到的鷺鳥,往往都曲著脖子,金雞獨立,仿佛一把休息的彎刀,這種策略拯救了它們的性命。周圍是自由的風,流動的水,高敞的天空,無邊落木蕭蕭下,它們被某種大限系住了脖頸。白鷺懶得抬頭,夢在水里融化,宛如破水的刀。但刀在水里,就像被水折斷了一般。白鷺不但構(gòu)成了一個濕地的生態(tài)之夢,更讓我發(fā)現(xiàn),自由與自在,均在振翮與收翅之間悄然收納。
高原多雨,突然遇雨是常事,我只能在河邊加快腳步。雨落在額頭上,雨落在臉頰上,會由此發(fā)現(xiàn)讓自己最能感懷的記憶,一般而言均是濕潤的。高原是雨淋在身上,還有一股曠野的暗香。在一個汁液四濺、四季花木扶疏的大濕地,置身于白鷺的叫喊聲里,在白鷺的蓑羽與白翅攪動的氣流之間,總有四起的蒙蒙霧氣自歷史深處滾滾吹來……
遙想杜甫當年在成都泛舟摩訶池,就寫下《晚秋陪嚴鄭公摩訶池泛舟得溪字》。詩音低徊,猶如自己對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語。而有“小東坡”之譽的宋代眉州詩人唐庚,其詩學蘇軾,遭際也與蘇軾有些相似。貶居惠州期間他寫有《白鷺》一詩,他從白鷺里看到的卻是重重危機。所謂相由心生,景由心造,果然!
一回頭,見到幾只白鷺飛到了黃昏的高處,羽毛反射著倒映于水的亮光,看上去像一朵朵暗花。
烏鴉的聚會
郎木寺是一個地名,它包括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縣下轄的郎木寺鎮(zhèn)和四川省若爾蓋縣紅星鄉(xiāng)下轄的郎木寺村。白龍江從郎木寺穿過,同時它也是甘肅省和四川省的界河。但郎木寺的街頭,確有四川、甘肅的省界,立一小塊不起眼的說明牌,省界就是道路上兩種不同的水泥路面:舊的地面段屬于甘肅,新一點的地面段屬于四川。一腳跨兩省,此話不虛。在白龍江邊的一個三岔路口,我見到一大群烏鴉和喜鵲,相安無事。體型特別大、鼻孔里明顯長著毛的是渡鴉;身上黑灰相間的是達烏里寒鴉;還有體型比較正常的小嘴烏鴉,稱得上是鴉科鳥類大聚會了。人們稱的“鵲”其實不過是長尾巴的烏鴉而已。
從山腳的白龍江到郎木寺大峽谷一線烏鴉很多,從海拔2500米到3000多米,成為了烏鴉的領地。據(jù)村民說,它們張大了翅膀也可以變老鷹。我記得去年冬季來的時候,早晨推開堵門的積雪而出,全是大霧,突然一陣大風把云吹開,看見了密密麻麻的雪山,雪并不厚,與高挺、黝黑的杉樹相映襯,宛如國畫里披麻皴的筆觸。一群烏鴉嘎嘎叫嚷而過,很快,大霧又群起,籠罩了全部山水。這是我看到過的最壯觀的藏地冬景。
烏鴉群飛,一如思想的嘩變,將云氣擾亂,但云氣很快又停息于冷杉之上。我沒有見過一只黑鴉獨飛的場景。
烏鴉是聰明的,它們一般聚集在寺廟附近,那一帶的烏鴉體型都比較大。凡是聽見烏鴉交錯而起的長鳴,肯定有寺廟隱身于林濤之間。比如在大峽谷的一個修道山洞附近,那里烏鴉叫得很得意。而烏鴉再次飛臨,距離白龍江的源頭也不遠了。而山腰之上,則成為了烏鴉麇集之地。
這些烏鴉早成為經(jīng)堂、村民堂屋的常客,出入為常,毫無詫異。
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帶往往是鴉噪于前,寺院鐘鳴于后,奏出一章古意蒼茫的高地晨曲。待晨光盡現(xiàn),烏鴉們也陸陸續(xù)續(xù)飛往四面八方,飛向附近的鄉(xiāng)村,分兵活動,它們仗著勢眾,經(jīng)常超低空飛行,甚至擦頭而過,翅膀扇起一陣風,“呼呼”掠過,所謂“烏云罩頂”,老百姓避之不及。偶爾會屙屎在行人頭上或肩上!有時幾只、十幾只烏鴉飛落田頭,尾隨在農(nóng)民犁田的犁耙后面,追逐啄食著新翻起的良田里的各種昆蟲。到了黃昏時分,有些烏鴉會停駐于牦牛背上……
《律藏》中說:“比丘日升起,烏鴉出叫聲,農(nóng)夫耕田地,猩猩皆啼哭,是故當精勤?!碧柹鹗侵阜鸪霈F(xiàn)于世間;烏鴉出叫聲是指講經(jīng)說法的上師善知識宣說正法;農(nóng)夫耕田地表示具有福德的施主涌現(xiàn);猩猩皆啼哭之類為上人不歡。
有一個牽馬的人說,這里偶爾有雪鴉出沒。其實,雪鴉、白烏是非常珍稀的鳥類變異現(xiàn)象。山里人說要百年才會出一只,能夠看見的人都是有福氣的人。想著想著,突然一只灰白色的飛影從我眼前劃過,是不是一只白烏鴉呢?!它干叫著,倏地在空中融化……也許是我眼花了。
我不反對一個人渴望成為雄鷹之輩。只是覺得烏鴉就是自己的榜樣。只是不要像大峽谷里的白頭烏鴉那樣。要黑,黑成一塊炭,并且拒絕燃燒。
在一個十分缺乏甘露的過往歲月,我既不需百般辛勤、花費資財,也無需患得患失,當能夠?qū)貘f的聒噪化為一道白龍江飛瀉而下的水聲,就不枉烏鴉的苦鳴了。
(蔣藍,詩人,散文家,思想隨筆作家,田野考察者。獲人民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等。出版《黃虎張獻忠》《成都筆記》《蜀地筆記》《至情筆記》《媚骨之書》和《豹典》等多部。)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