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儀的女人在山西大同的街上，被一輛從側(cè)面飛奔而來的三輪摩托撞死之后的那天下午，浚儀哭哭啼啼地給大達(dá)（大伯）寶蒼打來電話報了噩耗。

時值五月，寶蒼正在野狐灣里割菜籽，他才下了兩把鐮，思謀著按天黑最好能砍倒上臺子的三分，明天一天就能將這一畝菜籽收完。中午他看了天氣預(yù)報，從后天起，未來三天關(guān)山地區(qū)將迎來一場強降雨，這幾年，天氣預(yù)報總是很準(zhǔn)，說有雨就一定有雨，時辰也常?？ǖ蒙希s在大雨之前，將菜籽拉上場，等上十天半月捂好了再碾也不遲。兒子兒媳一直在廣東的服裝廠干活兒，兩年沒回來了，女人得了腰間盤突出，彎不下腰，地里的活兒就得他一個人收拾。

從去年開始，寶蒼就聽了兒子的話，將遠(yuǎn)山上的地都放棄了。這幾年，太原府人種地越來越少了，像南山梁、馬嘴等高山上的地早就荒蕪了幾大片。種地賠本，人們已經(jīng)算過了，但像寶蒼一樣上了年紀(jì)的人，只要能干動，就不忍心丟，直到實在沒法子，才下狠心。寶蒼今年只種了川道里的三畝，二畝小麥，三分洋芋，三分玉米，四分菜籽，這個布局，老兩口的口糧算是有了保證，家里還有陳糧，即使有個饑年，也能應(yīng)付。

寶蒼的菜籽長勢好，熟得也早，五天前他就收拾完了，碼在了場上。這一個月里，他在浚儀的菜籽地里看過三趟了，十天前還給他打電話喚他趕緊回來收糧食?？x說忙，走不開。三天前，浚儀又說回不來了，讓他去收菜籽，收了自己吃，他不要了?？x說，我們兩口子一天三百元的工價，來回折騰上十天半月，劃不來。寶蒼當(dāng)時就來了氣，罵浚儀，不收了就不要種，別糟蹋地。但罵歸罵，菜籽還得他收，誰叫他還活著呢。

這事其實也不怪浚儀，年前他還一直在家里，去大同的活兒是年后才定下來的，當(dāng)時兩口子并不愿意去，這些年他們一直在太原府楊喜娃的磚廠里干，浚儀燒窯，女人拉板車，日子尚且過得去，莊稼和娃娃都能顧得上。但大同磚廠的王老板卻再三再四地邀請，工價也比楊喜娃高出了兩倍，還管吃管住，王老板是看上了浚儀的手藝，說他窩在太原府真是可惜了。

浚儀七歲的時候，從樹上摔下來，折了右腿，成了太原府唯一的跛子，磚廠未開的時候，浚儀擔(dān)水，就成了太原府的風(fēng)景：從大口井擔(dān)一擔(dān)水，一路飄飄灑灑，水隨人行，人又無章法，蕩出的水也就十分凌亂，等一擔(dān)水到家，往往只能剩下一半，于是人們就說“浚儀擔(dān)水，越走越輕”。當(dāng)然，箭子川道人的智慧，往往體現(xiàn)在一句絕妙的歇后語上，“跛子擔(dān)水——湮得緊”就成了經(jīng)典之作。湮在關(guān)山方言中本意是溢出的意思，讀去聲，帶狠勁，轉(zhuǎn)義又指囂張的意思，重點是對他人的警告、斥責(zé)、嚇唬，“你娃給我湮著！”就是說給我好好等著，看我怎么收拾你。

浚儀在成為經(jīng)典之后，時常受人譏笑，在人前也說不起話，進(jìn)入磚廠后，他一直燒窯，七八年的時間，練了一身本事，火候把握得極好，邽縣西部的四個磚廠，數(shù)楊喜娃家的磚最好，浚儀就成了人物，不時有各處磚廠的老板來考察，實際上是來挖墻角，明里暗里地請浚儀去，可浚儀是個死心眼，忠誠，認(rèn)主，想著楊喜娃有恩于他，他不能做白眼狼，再者也是覺得離家近，方便?？x于是成了楊喜娃的座上賓，而楊喜娃又是太原府的有錢人，浚儀也當(dāng)然地受到了太原府眾人的尊敬，人們見他都叫楊師傅?？x因此有了手藝人的底氣，與人見面，再也不是之前的慘然一笑，而是挺胸抬頭地問好。

從未出過遠(yuǎn)門的浚儀，對大同之行心里沒有底氣，磨磨蹭蹭地口上答應(yīng)著王老板，心里卻擂著鼓，與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的糾結(jié)，后來還是女人一錘定音，支持他去。女人的態(tài)度定下來的時候，浚儀還跟寶蒼商量過，浚儀說，王老板請我們兩口子都去，可她卻讓我先去，為什么？寶蒼在侄兒面前，有些話也不好直說，但侄兒來問，也算是把他當(dāng)長輩呢，他就得拿個主意。寶蒼說，你先去，若覺得好，就都帶過去，趁著年輕，掙錢要緊?？x聽了女人和大達(dá)寶蒼的話，二月二過后，便動身去了大同。

浚儀的事，寶蒼其實也拿不了主意，他只是順著浚儀女人的話給浚儀吃了顆定心丸而已。寶蒼弟兄三個，浚儀的大寶平是老二，在浚儀五歲的時候得病死了，留下三個孩子，浚儀最大。二兒子成儀在寶平死后的那年冬天得了腦膜炎，寶平女人在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跟前抓了三頓藥，藥吃完了，不見好轉(zhuǎn)，赤腳醫(yī)生說怕是保不住了，寶平女人就將成儀丟在炕上，抱著剛過了一歲的女兒浚梅守著，哭了三天三夜，可成儀卻奇跡般地活過來了。等成儀長到五歲，寶平女人才相信成儀腦子壞了。后來，浚儀又摔折了腿，待兄弟二人長大，跛的跛，傻的傻，哪兒還有人給他們哥倆說媳婦。成儀每日里扛著一把破鐵锨走街串巷，逢人就罵，成了太原府的禍患，寶平女人也管不了他，成儀就像一條野狗一樣在箭子川道里浪蕩，有時候十天半月都不回家。寶蒼看著弟媳婦的日子太難了，就勸寶平女人將成儀帶出去扔了，寶平女人當(dāng)初不愿意，寶蒼說，不將成儀扔了，浚儀就得打一輩子光棍兒。后來寶平女人終于狠下了心，把成儀交給了寶蒼。

那一年，太原府的麥客下陜西，寶蒼就將成儀帶在身邊，剛過了關(guān)山，成儀就在隴縣縣城走丟了。但誰也沒想到，半年后，箭子川道西元里的貨郎客卻又把成儀從寶雞帶了回來。那時候，剛好有人給浚儀說一門親事，女方是個啞巴，彩禮都已說定，成儀一回來，親事就黃了。退親的那天，浚儀將成儀圈在院子里打了個半死，兩顆門牙都打掉了。起初，當(dāng)媽的還拿著棍企圖將他們打散，可浚儀打紅了眼，不停手，成儀又鉆空子來打她，一頭將她撞倒在院子里。她哭了一陣兒，無望了，只好坐在廊檐下，看著他們自相殘殺?？x畢竟腿腳不靈便，憑力氣，尚不是成儀的對手，但成儀腦子不好，拳腳總是打空，這樣一來，他們的戰(zhàn)斗就幾乎勢均力敵了。后來，浚儀想了辦法，將成儀用繩子捆住，才占了上風(fēng)。

浚儀自小受人欺負(fù)慣了，向來膽小怕事，人們都說他為了引女人，打兄弟，逼親媽，這種內(nèi)憂外患讓他變得更加木訥寡言，便再也不提引女人的事。當(dāng)然，也不會有媒人上他的門，此后，他對成儀倒是照料得十分周全。過了兩年，桐嶺灣的媒人王女女找到了寶蒼，說桐嶺灣的佘家有個女子，人長得周正，要在前川里尋個人家，她思來想去，覺得說給浚儀剛好合適。王女女是寶蒼女人娘家的遠(yuǎn)房姑姑，向來沒有走動過，但因著她常年四處說媒，寶蒼在太原府見過兩面，還請到家里吃過飯，寶蒼早先也曾央她給浚儀留個心。王女女說媒，明碼標(biāo)價，成一單兩千塊，還不算各個環(huán)節(jié)里的吃喝拴綁，人又小眼私心，寶蒼并不喜歡和她打交道，當(dāng)時也不過是順口說說而已，沒想到還真有好事。但再一細(xì)問，人家好好的女子，怎么可能愿意嫁給浚儀呢，王女女才說，佘家有個兒子，得過小兒麻痹，他們要兩換親。這一下就把寶蒼難住了，兩個娃兒的婚姻大事，別說只是侄子侄女，就是自己的兒女，他也不敢拿主意，但按當(dāng)下的實情，卻又是個機會，寶蒼想來想去，還是找浚儀和浚梅商量。

浚儀對兩換親堅決不同意，寶蒼知道他說的是實心話，就是換成寶蒼，他也不同意將浚梅嫁到桐嶺灣的山溝里去，更別說是一個癱子?？Ｃ樊?dāng)時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咬緊嘴皮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寶蒼只看了她一眼，就心軟了，他讓他們先思想思想，想好了再回話?？闪顚毶n沒想到的是，浚梅第二天就答應(yīng)了，她慢騰騰地走進(jìn)來，只說了一句“這事能成”，就迅速地離開了。

浚儀引女人和浚梅出嫁是同一天進(jìn)行的，太原府人像以往過喜事一樣，熱熱鬧鬧地到浚儀家吃席，納禮十元，從中午一直喝酒到夜幕降臨，有幾個嗜酒的喝得爛醉如泥，仍然有小孩子堵在新媳婦的門外起哄。

成儀那天被親房們鎖在寶蒼家閑置的驢圈里，早上的第一頓飯，他就吃了個飽，寶蒼給了他一瓶白酒，他一口氣就喝下去了半斤，睡了整整一天，不省人事。

“新人出東方?！背Ｄ曛鞒侄Y儀的福興高舉著三炷香，在院子里高呼一聲，陪新媳婦的女人就將新人送出了門。人們終于見到了浚儀媳婦，新媳婦比浚梅還要好看。人們都說，太原府那五年里引來的新媳婦中，數(shù)浚儀女人最“抓”（漂亮）。院子正中的供桌上放著獻(xiàn)果，粗大的紅蠟跳躍著黃亮的光，福興站在供桌的右側(cè)，面向著新人，高呼：一拜天地。浚儀和女人就跪下磕頭。福興呼：二拜先祖！浚儀和女人就又跪下磕頭。亮堂堂的燈火照在浚儀和女人的臉上，大人們在心里深嘆一口氣，盡管誰也沒有說什么，但人們都能預(yù)知，浚儀降不住女人。頭磕了四遍，有人沖著新人喊，快跑，快跑。在箭子川道的習(xí)俗中，三拜之后就可以入洞房了，不跑的話，會被人故意刁難?？x拉著女人往洞房里跑，就有娃娃們圍追堵截，浚儀推不開人墻，被逼回到了供桌前，只好又拜了兩拜，人們又喊，快跑，快跑。這一次，是浚儀的女人先跑，她扒開娃娃們形成的人墻，三兩步就進(jìn)了屋子，浚儀被娃娃們抬起來，扔進(jìn)了屋里。

箭子川道人鬧洞房，不管年齡輩分，老少都一視同仁，主要節(jié)目是新媳婦給眾人點煙，最大的講究是“鳳凰銜柴”。箭子川道人又把銜叫做竊，是叼上的意思。新媳婦將煙卷橫著叼在雙唇之間，吸煙的人吸住煙嘴，新郎負(fù)責(zé)點煙。這里面就有一個妙處，若是新媳婦要躲開和吸煙人面貼面，得把煙嘴的部分放得長些，但這樣一來，點煙的時候，火就會燒著臉蛋，而為了不讓火燒，就得被吸煙人親一口。當(dāng)然，再大的花樣也無非是圖個熱鬧，賺個人氣，有些人家，鬧洞房的時候冷冷清清，宰了牛也沒人來坐席，反倒很是尷尬。

人們不知道的是，從拜天地開始，成儀就鬧騰起來了，像一條瘋狗一樣在驢圈里折騰，他一身的蠻力都使在了那扇破木門上，寶蒼請了三四個年輕人守在院子里，準(zhǔn)備好了棕繩，只要成儀掙脫出來，他們就合力將他擒拿。圈被成儀弄得地動山搖，有好幾次，他差點兒就突圍了，但終究是一天只吃了一頓飯，還剛剛酒醒，沒有成功。直到洞房鬧了一陣子，他才消停了下來，癱軟在墻根。寶蒼女人心軟，端了一碗肉菜給他，可成儀沒吃。寶蒼看著成儀出不來，又因為浚儀家的事還要收尾，就和女人一起帶著人走了。

寶蒼陪人喝酒，寶蒼女人收拾鍋灶上的活兒也一直忙到了深夜，后來，大雨傾盆，所有人都被留下了。酒喝了一夜，洞房鬧了一夜，大雨也下了一夜。那一夜的大雨，將山上蘋果園里十多家的小房子下塌了，扁頭山上最陡的坡下滑了三米，松樹河暴漲，在村口的拐角處從三丈高的地方涌上了川道，對岸的五戶人家，大雨漫進(jìn)了上房，他們不得不連夜搬到了高處的親房家落腳。

那一場大雨深刻地留在了太原府人的記憶中，事過多年，人們想起來，還會說：浚儀引女人的時候，天怒人怨。迷信的人們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就再不深究了，但每個人心里都有隱隱的擔(dān)憂。

那一夜，成儀破門而逃，不知去向，那碗肉菜倒在了地上，碗碎成了三瓣。

此后，浚梅也再沒有回過太原府，她像被遺棄的女子一樣，再也沒有回頭。

浚儀的日子倒是好了起來，女人一連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就結(jié)扎了。盡管日子過得艱難些，但起碼家有了家的樣子，受累受氣，浚儀心里也是高興的?？x的女人如人們想的一樣，漂亮，能吃苦，家里家外都操持得井井有條，生完孩子，就開始打工掙錢，先后去過廣東河北，后來又在箭子鎮(zhèn)打零工，等楊喜娃的磚廠開工了，就一直在磚廠里拉板板車。也如人們想的那樣，從浚儀女人在箭子鎮(zhèn)打零工開始，關(guān)于她的緋聞就不斷出現(xiàn)在太原府的街巷里。人們親眼見識了箭子鎮(zhèn)皮毛市場上的外地老板送她回家，住在她家里和浚儀稱兄道弟地喝酒，也見識了楊喜娃一大早從浚儀家出來。當(dāng)然，這樣的人不止兩個，還有別的說不清的人。后來有人就上溯到浚儀的兒子似乎不是親的等等。人們能肯定的是，浚儀到磚廠燒窯，是女人牽的線，但誰都沒料到，浚儀在磚廠里卻顯了本事，燒窯的技術(shù)無人能及，成了窯頭。

曾有人私下里問浚儀，這樣的日子你過的不鬧心嗎？

浚儀說，女人娃娃都是我的，又有錢掙，日子能將就，就湊合著過。

又問，女人的事，你曉得不？

浚儀說，曉得。

浚儀的確管不了女人，也不想管。他太知道管一管的后果了，自己還年輕，娃娃又小，萬一哪天女人跟上人跑了，給他留一個爛攤子，他也擔(dān)不起。在箭子川道，像浚儀這樣的家庭太多了，男人么本事，女人又繁華（風(fēng)騷），男人不敢硬管，真正翻了臉，就只能打光棍兒，活生生的例子真是舉不勝舉。隱忍成了男人們集體惡補的功課?？x心里也是清亮的，女人做什么他其實一清二楚，早些年，他還暗中跟蹤過她，但真正見了實情，他才發(fā)覺自己無能為力，后來便也不管了，他無恥地在女人和她的情人們之間謹(jǐn)小慎微，像一個門客一樣用精神勝利法關(guān)照著自己，努力活出人的模樣。

浚儀其實并不想去大同，他也看明白了，楊喜娃的情人不止自己的女人一個，楊喜娃有錢人也俊朗，凡是前后在磚廠干活兒的略有姿色的女人幾乎都被他拿下，女人們也心甘情愿，只是有些得了好處就離開了，有些長久些。和自己的女人一樣與楊喜娃保持關(guān)系的就有三個，另外的兩個分別在附近的兩個村子里。三個女人一臺戲，她們之間也心知肚明?？x坐在高高的窯頂上，戴著墨鏡，抽著煙，女人們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她們拌嘴，使絆子，生悶氣，甚至她們親如姐妹的時候，他都了如指掌。很多次下班的時候，她們一齊鉆進(jìn)楊喜娃的別克里，燦爛如花，他也了如指掌?？粗齻儯x就像是看著毫不相干的三個陌生人，心無波瀾。

大同的王老板有一段時間常來楊喜娃的磚廠，也去過浚儀家三回，浚儀就看明白了女人和王老板之間的事。這么多年，女人一個細(xì)微的動作，他都能明白。與此同時，他也看明白了女人和楊喜娃之間的隔膜。去大同事情無非還是一般樣，但女人要去，他就得去。

浚儀到了大同半個月，女人就帶著兩個兒子來了。大兒子十四，上初二，浚儀走時還說要把初三讀完，可女人來了后，母子倆都說不念了，再念也沒啥前途，王老板將他安置在大同的一個小飯館里學(xué)手藝，離磚廠也遠(yuǎn)，平日不太見面。二兒子十二，念完這學(xué)期就要升初中，王老板將他送到了郊區(qū)一個寄宿制小學(xué)里，一周回家一趟?？x在磚廠當(dāng)窯頭，手下管著三個燒窯的，他只負(fù)責(zé)技術(shù)，并不像之前那樣熬，女人則在食堂幫廚，經(jīng)常坐著王老板的車到市上買菜。清閑下來的浚儀，工作倒是比之前更加敬業(yè)，每到燒窯的關(guān)鍵時候，他都是親自把握火候，其余時間，他仍然像往常一樣，端一杯茶，坐在窯頂上，戴著墨鏡，看著磚廠的一切。事實上，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忙，他要重新學(xué)習(xí)一門手藝：如何在城市，讓女人的心不再走遠(yuǎn)。

車禍來得太快了，細(xì)算起來，浚儀女人到大同才剛滿三個月，他們一家人也才剛剛適應(yīng)了新的環(huán)境。浚儀接到王老板電話的時候，差一點從窯頂?shù)聛?，那個他戴了將近十年的墨鏡摔了下去，粉身碎骨。明晃晃的陽光刺得他半天睜不開眼，他仰面躺在窯頂，直到被人扶到了平板房，才回過神來。他瘋子一樣沖了出去，摔倒了兩次，但他爬起來繼續(xù)跑，他一跳一跳的樣子，滑稽得像一只失了腿的老山羊。

三輪摩托倒在路中間，三步遠(yuǎn)的地方一灘黑色的血，女人的帽子和一只皮鞋分置兩處，遙遙相對，交警將現(xiàn)場圍了起來。他們說，三輪摩托從前面那條路里直沖出來，端端正正撞在了女人身上，而和女人一起走的王老板因為走在后面而毫發(fā)無損。王老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浚儀女人像一塊鐵皮甩了出去。出事的地方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不太正規(guī)的丁字路口，王老板和浚儀的女人走在南北方向的大道上，那條小巷子則是西北方向。車主是個賣菜的小販。

浚儀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女人已經(jīng)死了，面目全非，他摸了摸她的身子，早已涼透了。那個開三輪摩托車的中年人，摔斷了右腿，頭上纏著繃帶，躺在病床上。

第二天下午，寶蒼帶著親房家的五個能說得起話的親人坐著面包車到了大同，在王老板的帶領(lǐng)下和摩托車一方舉行了談判?？x和小兒子守在女人身邊，拒絕參加。大兒子作為代表參加了談判。寶蒼要三十萬，對方只出十五萬。談判進(jìn)行到深夜不了了之。第二天繼續(xù)談，寶蒼沒做讓步，對方出到了二十萬也不再加價，談判到下午終止了。王老板最后和寶蒼商量，答應(yīng)了吧，剩下的十萬磚廠出。王老板說，也怪我大意了，沒有照顧好她，我也有責(zé)任，這十萬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寶蒼答應(yīng)了王老板。到第三天，寶蒼拿到了錢，王老板又派了一輛車將浚儀女人的尸體和浚儀一家子送回了太原府。臨走的時候，王老板勸浚儀，等事兒了了，還回磚廠來，工資還可以再漲?？x抬眼望著王老板，冷若冰霜，王老板給他遞煙，他沒理睬，好一陣子才扭頭而去。

浚儀心里繃緊的那根弦在女人下葬后終于松弛了，第二天，他一個人到女人的墳頭哭了整整一天。

女人死后，浚儀仿佛身上的一股精氣神被抽走了，身子成了一頁紙片，風(fēng)一吹就東倒西歪，見了熟人，再也不能挺胸抬頭地打招呼——他又回到了當(dāng)初貼著墻根，趔著身子，一肩高一肩低地沖人嘿嘿一笑的光景。所有人都對他投來了同情的目光，而這目光就足以將他鑄造了十多年的堤壩徹底摧毀。

失了女人的浚儀就像是失了江山，他坐在廊檐下，會想起杳無蹤跡的成儀和從未回過娘家的浚梅，在兩個還未成人的兒子面前，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箭子川道，四十多歲沒了女人的男人，就意味著只能孤老終身。家不渾全，就注定會成為一個被人瞧不起的異類?？x操練了十多年的特殊手藝，自此也失卻了它應(yīng)有的意義。

浚儀把三十萬在箭子鎮(zhèn)農(nóng)行存成了五年死期，他說，等娃長大了，引女人用。

（楊逍，本名楊來江，甘肅張家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見于《長江文藝》《飛天》《山東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西部》等。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天黑請回家》等四部。）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