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

古羅馬哲學(xué)家盧克萊修說：好時光即將消逝，消逝后再不回來。

我要說的正是時間，時間的不確定性。

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自己雖已活到不惑之年，經(jīng)歷了不多不少的滄桑，然而我依舊是幼稚鬼，我眼里看到的時間，正如幼兒眼里看到的沙子。細(xì)軟、滑膩是沙子的特點，由此而衍生出一系列的其他現(xiàn)象，比如堆砌的夢幻城堡，永遠(yuǎn)做不到堅不可摧，永遠(yuǎn)呈現(xiàn)出搖搖欲墜的可怕景象;而另一方面，想要緊緊握在手心、牢牢占有它，似乎又絕不可能?？梢哉f，在一堆沙子面前，我們顯得孱弱、無奈。不僅如此，沙子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雨淋，也就是說，任何外界施與的愛恨，于它而言都是沉重打擊。時間，就是這一堆沙子，我很在意時間，我很畏懼沙子。走在海邊沙地上，我的腳深深陷入綿長、看不到盡頭的沙灘里時，我非但沒能感受到時間如大海浩瀚無窮，反而擔(dān)憂一粒沙、一片海灘可能就此將我咬嚙住不肯再放。誠然，我只是凡人，不可能具有阿喀琉斯神的一部分血脈，但并不能說我們沒有阿喀琉斯之踵。那些看似沉浸在海浪聲中備受催眠術(shù)困擾的沙粒，也許會在某一時刻感知到潮汐的呼喚、誘引，進(jìn)而蘇醒過來，就毫不留情地、瞬息之間將我們吞沒。在看電影《可可西里》時，我看到劉棟陷入流沙，他越是掙扎，垂死的意味也就越發(fā)地強烈。死亡，不經(jīng)意間襲擊我們的腳后跟，那里并沒有第三只眼睛，甚至連一只都沒有，那里多么脆弱，那里多么無辜。時間就是一場意外，意外暗藏時間之流矢。

時間是一種過程，這過程有時候極為緩慢，有時候則偏愛捷徑，倏然而至，猝不及防。

前段時間，我去一個村落里采訪了二十多戶村民，其中就遇到這樣一位老人，他今年八十八歲，口齒清晰，思維敏捷，動作靈活。我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贊佩他，而他則擺擺手，說：“不行了，不行了。”我覺得很納悶，怎么能說自己不行了呢？他的兒子在一旁解釋說：“老爺子十多年前就身患兩種癌癥，活到今天實屬不易。”

采訪之前，我是看過他們家的簡單介紹的，作為抗癌成功者，我非常渴望圍繞“抗癌”這一個問題，多了解、多探討，如果能夠獲得一些有用的抗癌良策，那么將是利在當(dāng)下的。然而，另一方面，由于世俗的原因，癌癥在某種程度上等同于死亡，而中國人又似乎很在乎生死，缺乏“由命”的豪爽氣概，所以大多數(shù)人是“談癌色變”，不僅忌諱，而且厭惡，誰要是深究，就會覺得這個人不識趣，簡直是個外星人。我猶猶豫豫，兜兜繞繞，最后還是那個自己說自己“不行了”的老人爽快地笑道：“也沒有什么特殊的治療方法，就是積極配合醫(yī)生，他要做手術(shù)我就做手術(shù)，他要吃藥我就吃藥，但我堅決不做放化療。70歲時肝癌，我不放化療，家人都不同意，但我自己心里明白，放化療就是給自己剛做過手術(shù)的身體再放一次冷槍。到了78歲時，又得了食道癌，這次家人都害怕這個年齡做不了手術(shù)，但我想的和他們不一樣，既然食道癌不治是死，動手術(shù)也可能會死，那不如試試看，就當(dāng)為我國的醫(yī)療事業(yè)做個實驗。結(jié)果我的實驗成功了，死神被醫(yī)生打敗了，這里面也有我一半的勛章?！彼煌a充一句，說食道癌手術(shù)后，醫(yī)生讓他放化療，他還是不愿意：賴活不如好死。兩次，他都成功了。在他面前，他一腳把死神踢得遠(yuǎn)遠(yuǎn)的，時間像不斷堆砌成狹長狀的城墻，或者挖出的一條壕溝，盡管這種沒有粘性的沙粒隨時都可能潰堤或坍塌，但他死而無憾，不僅如此，他還覺得自己是個英雄，是個傳奇人物。畢竟在我們周邊，能夠以如此高齡扛過兩次癌癥的人，實在是少而又少。比如我的祖父，我的舅父，他們先后患上食道癌，都沒能挺過一年。時間總是制造意外，意外總是時間惹的禍。

2011年，我們老家拆遷。拿房后第一年，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裝修，祖父就被查出食道癌，是年他八十歲。隨后，一家人就是否需要手術(shù)治療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子女多的弊端，在這時候暴露無遺。祖父育有三子一女，另外再加我祖母心血來潮時認(rèn)下的一個干兒子，總共有五個子女。除此之外，還有龐大的家族，那些老人一聽到自己的兄弟表兄弟或姑爺姨兄身患癌癥，也都不安地從四面八方趕赴而來。桌子邊上團團轉(zhuǎn)轉(zhuǎn)都是人，都爭得面紅耳赤，要不要治療？治療會不會有什么意外？有沒有這么大年齡的人治療成功的案例？這么大的人能否承受手術(shù)之苦？八十歲的人到底還有沒有治療的必要性？人性在這里備受拷問。人心在這里隔著肚皮?，F(xiàn)實在這里僵持不下。金錢在這里忽明忽暗。時間在這里若有若無。

一番爭論下來，忘記是誰拍板的還是舉手表決，總之是定下一個保守治療的方案。從那以后，我隔段時間就回家探望祖父。祖父沒有房子住，我父親是長子，就立即把一樓的倉庫簡單裝修暫作祖父的養(yǎng)病之所。我第一次回去時，祖父躺在床上，蓋著被子，意識還比較清晰，和我還能簡單地說幾句話。一個禮拜后，我再回去，他已經(jīng)骨瘦如柴，幾乎什么東西都吃不進(jìn)去了。父親、母親、姑姑、堂妹時不時地圍在床邊，用棉球蘸了水給他抹嘴唇，他的嘴唇已經(jīng)干燥如同戈壁灘，嘴唇上的皮膚大有飛揚逃離之勢?？吹梦倚暮?。這種情勢已經(jīng)極為不妙了。母親把我拉到一邊，為我的婚事?lián)鷳n。當(dāng)時，我家已經(jīng)給我女友家中下了聘，半年后即將結(jié)婚，而如果此時家中有人老去，婚姻就要被迫擱置。我母親不希望這事情發(fā)生，她覺得夜長夢多，婚姻萬一生變，那如何是好？另一方面，按照我們當(dāng)?shù)亓?xí)俗，家中老人后，三年后方能結(jié)婚，而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三十出頭，再等個三年，真有垂垂老矣的感覺。再等生個一男半女，差一步就能攀得上“老來得子”了。

沒能等到我再回家看望，祖父便已撒手而去。后來，我們計算從查出癌癥到逝世的時間，僅僅兩個月不到。在漫漫人生旅途上，這兩個月的時間，或許連一盞茶的工夫也不及。

而我的舅父，與食道癌的抗?fàn)?，也只不過區(qū)區(qū)半年。他去世時，壽不過58歲。生命若河，大浪淘沙，他或許根本沒有做好讓洪水沖擊生命堤壩的準(zhǔn)備。但這并不妨礙死神的降臨。

對于時間，我在十幾歲時就有過初步的思考。那時候，我剛進(jìn)入初中二年級，有一天中午回家吃飯，我父親跟我說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毛國華沒得了。在我們那里，“沒得了”的意思就是死掉了。我很是吃驚，問父親怎么回事。父親說：“他在船廠上班的時候，被一塊鋼板砸死了?！备赣H一臉凄然。而我那時候，對死亡還處于無知狀態(tài)，感覺距離自己很遠(yuǎn)，因而聽了父親的講述后，我心底平靜，并未起什么波瀾，我以為這就是正常的現(xiàn)象。但不久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我被一種不祥的陰影籠罩住了，揮之不去。先是耳畔常有轟鳴，仿佛是巨大的鋼板倒塌時造成的回聲。隨后，在我身上，表現(xiàn)得有一種輕度的神經(jīng)質(zhì)，我睡不著，我翻來覆去想到死亡，想到時間。死亡非常具體。從有到無，按理說應(yīng)當(dāng)虛無縹緲，抽象而且琢磨不透，在我卻十分清晰，就是一個明明能夠看見的，抓得住他手膀子的，能夠聽得到說話的人，忽然消失了。他去了哪里，我知道，但我無法找到他一路上留下的蹤跡，我也無法尾隨而去。因為我要活著。因為他的時間已經(jīng)被陽光清零，而我還在陽光下像個植物不斷進(jìn)行著光合作用。我開始思考，為什么上帝給我的時間和給他的時間不對等？為什么同樣是人，命運卻千差萬別。要知道，我和他曾經(jīng)僅僅隔著一條五米寬的河流，站在門口喊一聲對方的名字，就能聽到彼此的應(yīng)答，這么近的兩個生命體，怎么可以出現(xiàn)如此不相稱的時間尺度？

顯然，我的閱歷，我的學(xué)識，我的智力都不足以給我作出合理、深刻的解答。我陷入了魔幻的、流動的沙之漩渦，我越是掙扎，越是不能自拔。后來，我想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我試圖用他物理上的理論來解開現(xiàn)實生活中的謎團。然而時間這種東西又豈是相對論能解決的？玄之又玄的，可說也不可說的，時間有時候簡直就是一門宗教。宗教之門未曾向我打開，我無路可走。我不僅有些神經(jīng)質(zhì)，還患有輕度抑郁癥，生、死、病、災(zāi)，在我腦海里，猶如四條蛇相互決斗。我最畏懼的蛇，困擾我脆弱的心靈。神經(jīng)質(zhì)必須有所表現(xiàn)，它在膨脹、滲透，我開始無緣無故地笑，也無緣無故地悲哀。我想到寒冬臘月，我一個人去河邊洗手，洗完手準(zhǔn)備上岸時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身后拖拽著墜入河心，我在河心飄蕩著，竟然絲毫沒有感覺害怕，我在看風(fēng)景，我看到的不是那個一塵不變的村莊，而是一個更為遙遠(yuǎn)的、我從未見過的世界?，F(xiàn)在再回過頭看，那里仿佛是天堂。也許，我在水中處于懸浮張力相互較量的同心圓區(qū)，我的靈魂確已脫殼，我的意識確已飄忽，我已經(jīng)不再是我，我去了另一個世界。要不然，我何以沒有畏懼之心反生向往之情呢？要不然在村民們把我救上岸之后，我怎會突然失去了后面的記憶呢？這多么像影視劇、小說里提到的“死生一瞬”啊。

多年后，我病了，肝胃不和。母親和祖母去隔壁村莊請一個叫金針瞎子的人幫忙算一卦。金針瞎子在十里八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實在是能掐會算。在他的授意下，我被過繼給橋神。于是從那時候起，我每過一座橋，都會受到橋神的庇佑。而在我們家還沒有拆遷搬進(jìn)小區(qū)時，每年我都要跟著父母去祭拜橋神。尤其是結(jié)婚前那次祭拜，格外的莊嚴(yán)鄭重。

天還沒有亮，大概是黎明前最為黑暗的那一刻。我們準(zhǔn)備好牲牢、果品、香燭、炮仗、凳子等，打著手電筒去下橋。寒冬凌晨的風(fēng)氣，刮掃著我們的臉龐，像父親刮胡子用的刀片那么鋒利、冰冷。來到下橋橋口，將牲牢、果品、香燭等在條凳上一一擺放齊整，然后依次跪拜，向橋神禱告，同時請求橋神的寬恕，大意是：我們搬遷了，以后可能就要離開下橋了，一貫在這里祭拜的，但今后我們可能就再難回到這里了，但是我們心里永遠(yuǎn)會虔誠地默禱，請求橋神保佑我們家，保佑我。禱告完畢，放炮仗，一通通炮仗震徹了黑漆漆的黎明，也震在了我五味雜陳的內(nèi)心。我看見過村莊被夷為平地，也看見過博物館里恐龍、猛犸象的化石，我看見過古老城墻成為殘垣斷壁，也看見過黃河故道如今化作里下河平原。我在那一刻，讀懂了“滄海桑田”“世事變遷”。我的膝蓋帶著酸痛站立起來了，而我的血液、意志卻沉重地匍匐下來，匍匐在抽象的告別之中。

只要給我們足夠的時間，我們就會完成一次次的告別儀式。此后，我陸陸續(xù)續(xù)告別了青春、故鄉(xiāng)、親人，以及那些我在乎過和未曾在乎的許許多多人與物，事與情。我漸漸地低于塵埃、輕于塵埃，我知道我原來就從塵埃中來，再如何光鮮亮麗，也終歸是塵?；旌狭怂盐夷笤斐梢粋€能走能跳，能歡能哀的人。

在漫長的藥物的修復(fù)和神靈的保佑下，我逐漸恢復(fù)了健康。但一個夢境卻不期而遇，沒有直接明示我，卻也暗示了我，這讓我有了長達(dá)十?dāng)?shù)年的狐疑和惶惑。在夢里，我夢見我和母親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田埂走近一座圓形墓地，這碩大的墓地，從形制、色彩等方面無不告訴我們：年代久遠(yuǎn)。而石碑上的字令我吃驚不已，與我們劉家恐怕頗有淵源。我醒來后，一直思考為什么夢境中沒有我的父親。六年前，在我父親的葬禮上，我和我的小叔蹲在東山墻角，我父親這位最小的弟弟抽煙，而我哽咽著把這個十多年前的夢境簡要地敘述給他聽，他還是“吧嗒吧嗒”抽煙，我還是默默聞著煙味，我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來給這個奇怪的夢境下個定論。一切看似荒唐，一切又都仿佛被毫無差池地應(yīng)驗。

人不到一定的年齡，是無法理解死亡的。無法理解死亡，也就無法理解時間的不確定性。蒙田說：“死亡在哪里等著我們是很不確定的?！蔽也荒艽_定死亡與時間之間到底成什么樣的比例。是正比嗎？是反比嗎？這似乎要看死神的心情。但我們活著的時候，似乎很容易把死神拋之腦后，而我們一旦面對死神時，又沒法斷定他會否網(wǎng)開一面。

我的書桌上，一直擺放著一只沙漏。細(xì)密的紫色沙粒從上到下走過那道狹窄的關(guān)卡，需要四十五分鐘。四十五分鐘，是學(xué)生們一堂課的時間，是農(nóng)婦一頓飯的時間，是工人一段路的距離，也可能是漂泊者遷徙的若干時間里的一部分，是開頭或結(jié)尾，是插曲也是停頓。

和許多寫作者一樣，一年將盡時，我也會給自己來一次總結(jié)，再做一趟展望。但從前年開始，我的展望總感覺有些惴惴不安。或許我骨子里有種警惕的因子，我需得警惕自己，不容許虛度光陰，要盡可能多地照顧家庭，要抓住有限時間寫出可以拿得出手的力作，要擔(dān)當(dāng)起一個寫作者所必須擔(dān)負(fù)的社會責(zé)任與使命。

夜深人靜，我常常用心與自己對話。這有點兒像“話療”，用自我對話來認(rèn)識自己、梳理自己、調(diào)理身體。在這些程式走過幾遍之后，我逐漸弄清楚自己的現(xiàn)狀?，F(xiàn)在，大的毛病沒有，但又總有些地方有關(guān)痛癢，它們時不時從腳底蔓延，或從肩膀下沉，或者盤踞腦殼，或者縈繞腹部。如此種種的癥狀，我不得不引起重視。畢竟，生命對每個人而言都只有一次，而我不希望自己回憶到自己一生時，長吁短嘆。

哲學(xué)范疇里有一個理論叫做異化論，由德國唯心論哲學(xué)的代表人物黑格爾首先提出。他認(rèn)為自然界、人類和社會意識形態(tài)都是觀念的客觀化即外在的表現(xiàn)。而所謂異化，就是客觀化的過程。如果說時間是運動、變化的表現(xiàn)形式，是世界和萬物的內(nèi)在規(guī)定和組成部分，是具有客觀實在性同世界和萬物的其他組成部分處在對立統(tǒng)一關(guān)系中的“物”或物質(zhì)，那么不妨試著想一下，當(dāng)這個星球上的生命成為堅硬的化石時，時間異化為一種痕跡和硬度，它在擠壓中保留下最后的形態(tài)。它并不顯現(xiàn)為宏大、曠古、遙遠(yuǎn)，甚至虛無，而是顯現(xiàn)為沉寂。在時間面前，我們或許只是骨骼上的螞蟻，匆匆忙忙。

我們時時刻刻被時間割裂、肢解、摧殘和揮霍，甚至拋棄。終極的拋棄，讓我們無路可逃，正如那一群魚貫涌入的螞蟻被一場暴雨沖垮陣線。而在此之前，我們?nèi)淌?、掙扎、疼痛、無助，意義與無意義將我們囚困在一根頭發(fā)絲上，壓縮在一粒受風(fēng)吹日曬的沙粒里面。

或許，這就是我們畢其一生所要面對的罪與罰，在我們反復(fù)質(zhì)問怎么辦的時候，冥冥之中又自有因果。這也許正是宿命論、輪回論、因果論立足與存在的一個基礎(chǔ)。我們沒有予以時間足夠的認(rèn)識和尊重，我們只知道向它索取，或者向它泄憤，我們貪圖享樂（占有時間，即是一種欲望），這也最終導(dǎo)致我們在最緊要的關(guān)頭（比如面臨意外、疾?。茈y力挽狂瀾，陷入尷尬境地。

有太多事情，我們含混不清。包括愛情、死亡、時間。我們貪婪地愛著時間，我們無條件拒絕接受死亡，然而我們就像抓不住沙子、夯實不了一座沙漠之城那樣，我們越是奢望時間無限制地青睞、厚愛自己，它卻反復(fù)用疾病、疼痛、離別教訓(xùn)我們、恐嚇我們。我們對時間越是癡迷，越是執(zhí)著地尋覓，我們仿佛越加困惑。

我們尋找的就在我們身邊，但我們未能看見，我們失聰、失明，甚至在一段時間內(nèi)失去了判斷力，我們的審美能力出現(xiàn)了短路。鄭板橋渴望的“難得糊涂”，轉(zhuǎn)嫁到我們身上，同樣成立。而遺憾的是，我們往往一直糊涂：生命由虛無的時間構(gòu)成，我們盡管給自己假設(shè)了一百年，但誰也不確定一百年到底能否成立。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這真是一筆糊涂賬。

還有什么比時間更美好么？那是我們賴以見證世界的時間啊！

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威廉·布萊克有一首詩《天真的預(yù)示》：“一顆沙里看出一個世界/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剎那里收藏”。

中國的神話故事里有位夸父，曾經(jīng)試圖阻止過太陽周而復(fù)始的運轉(zhuǎn)，他渴望恒久地挽留住太陽，然而他失敗了。西方世界里給太陽安排了一位神祗，稱之為阿波羅，但是作為有靈性的人類，我們卻并不情愿成為綁在太陽神戰(zhàn)車上的囚徒。于是乎，太陽照常東升西落，而我們繼續(xù)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走完一生。好在，我們每個人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樣，我們每個人看到的又都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一顆沙粒看出一個世界——威廉·布萊克這么說的，很認(rèn)真、很自負(fù)地這么說。

他善意地如是這般地說，這也給了我們解脫時間的理由。無論是活得更長久，還是過得蹇促短暫，我們都是平等地活過了。這讓我想起古羅馬詩人賀拉斯的一句詩：“照亮你的每一天都當(dāng)作最后一天，贊美它帶來的恩惠與意外的時間?！?/p>

何為意外的時間？我想就是不確定的時間。不確定蘊含積極與消極兩面，如同一枚硬幣之兩面，硬幣沒有記憶，也沒有情緒，而意外是一種無意中的成全。成全簡直就是一首詩。

寫下這段文字時，我忽然想到：這也是一段不能被我確定的時間，于是也就釋然了。

（責(zé)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