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信任赤字:高等教育高質量發(fā)展進程中的“灰犀?！?/h1>
2022-05-25 06:37:40劉亞西計國君
江蘇高教 2022年5期
劉亞西,計國君
(廈門大學 教師發(fā)展中心,福建 廈門 210093)
“高質量發(fā)展”是“十四五”時期我國高等教育改革的核心命題。那么,如何看待“高質量發(fā)展”? 波蘭社會學家彼得·什托姆普卡(Piotr Sztompak)指出,對事物的結構性解釋往往要經歷由“硬的”“工具性的”向“軟的”“人文主義的”范式轉變[1]?？v覽現(xiàn)有經典高等教育史記,通常是站在大學建制者的立場來書寫高等教育的變遷,鮮少顧及社會大眾的態(tài)度與情感,似乎“高等教育對于大眾而言就是一種宿命的承受”[2],這樣的高等教育質量觀無疑是單調的和不完整的。其中,信任作為一種典型的社會關系,傾注了大眾對高等教育的認同、支持、失望等諸多情感因素。并且在與高等教育系統(tǒng)的交往互動中,其體驗和情感往往會賡續(xù)反饋到對高等教育的信任關系中,影響其參與和投資高等教育事務的態(tài)度和行為,進而影響高等教育辦學秩序與質量。因此,本研究聚焦社會信任這一“軟指標”因素,汲取社會大眾的聲音反向透視普及化階段我國高等教育走向“高質量”轉型發(fā)展所面臨的掣肘,以期為構建高質量的高等教育社會信任生態(tài)提供一些思考。
一、高等教育社會信任研究的譜系與邊界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國外社會科學研究范式對“社會個體”的關注逐漸從行為主義、博弈論等為代表的“硬的”“實證主義”研究,轉向以符號互動論、文化研究等為代表的“軟的”“人文主義”想象,其中一個典型案例就是,學者們開始從心理學、政治學、社會學等不同視角關注“信任”這一社會屬性相對較“軟”的研究議題。其中,尼古拉斯·盧曼是社會學領域首位系統(tǒng)研究信任的學者。他從功能主義視角分析和強調了社會信任之于現(xiàn)代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性,之后伯納德·巴伯、科爾曼、吉登斯、福山、彼得·什托姆普卡等,也分別從受托信任、制度績效、社會變遷、文化資本和信任文化等不同角度,提出了關于社會信任的里程碑式認識,挖掘出了諸如社會制度、社會結構、文化觀念等隱藏在信任關系背后的深層邏輯,并為“社會信任”研究在社會組織、民主政治、虛擬網絡等諸多領域的滲透提供了基礎性分析框架。
高等教育領域的“社會信任”研究,源自20世紀70 年代美國社會爆發(fā)的高等教育聲譽危機:1971年,美國學者凱特出版《高等教育的新蕭條》一書,指出美國高等教育因政府財政支持緊縮而被迫削減各類發(fā)展計劃,甚至壓縮學校規(guī)模等。加之大學校園學生運動(學潮)的興起,特別是校園暴力事件頻發(fā),使得社會大眾對高等教育的期待和信任開始幻滅。哈里斯等人的調查發(fā)現(xiàn),1966年至1979年期間,美國民眾對高等教育的信任態(tài)度從66%下降到了33%[3]。唐納德·肯尼迪也曾在《學術責任》一書中指出,大學社會信任危機的根源在于大學運行中的學術不端、行為失范以及外部解釋力不足等。整體來看,這些結論主要傾向于制度、文化等宏觀層面的研究,強調政治制度、經濟發(fā)展、高校管理、質量績效等因素對于構建良好社會信任關系的重要作用。此外,隨著高等教育信任研究的深入,也有學者開始從社會心理學角度,分析相對微觀的學校內部人際信任問題。比如高等教育機構多元包容的文化環(huán)境對大學生人際信任的影響[4],大學學術人員與行政管理人員之間的信任緊張關系[5],以及發(fā)生在課堂教學場域中的信任(比如德國學者施威厄出版的《教育關系中的信任》)等。
反觀國內學界,直到近十余年才陸續(xù)有學者關注高等教育社會信任相關議題。一是從功能主義視角,提出社會信任對于大學內涵式發(fā)展的重要意義,諸如從學術治理[6]、制度信任構建[7]和組織信任文化[8]等角度思考大學信任機制的形塑。但這些研究往往只關注大學內部要素,缺少嵌入整個社會系統(tǒng)的宏觀思考。二是從高等教育外部性的角度,分析大學社會信任與政府質量[9]、教育公平[10]、外部問責[11]等某一特定社會要素之間的關系,但缺少以社會大眾為信任主體進行的系統(tǒng)性反思?；谏鲜?本文試圖綜合集成大學內生性和外生性兩種研究取向,將社會大眾作為信任主體,構建同時包括高等教育外部關系和內部運行秩序的系統(tǒng)性分析框架,探尋高等教育信任赤字的典型表征與生成邏輯。
區(qū)別于日常生活中對信任進行概括化、抽象化的籠統(tǒng)描述,學界認為信任和不信任往往指向某一特定對象,即“對象化的信任”(targeted trust)[12]。彼得·什托姆普卡在研究信任客體時指出,從人際信任到社會信任的邊界范圍內,存在著不同的層次和類別,比如對社會群體的信任、對組織機構的信任、對技術系統(tǒng)的信任等,其區(qū)別是信任客體的抽象程度不同。皮葩·諾里斯根據(jù)信任客體抽象程度的差異,將政府信任的客體劃分為“政治共同體”“政體價值”“政體績效”“政府機構”以及“政治行為人”等五種類型[13]。按照此分類邏輯,本文將高等教育的社會信任解構為客體價值、客體質量、客體機構以及客體代理人等四個緊密聯(lián)系的層次。此外,對于我國高等教育是否存在“社會信任赤字”這一表述,盡管國內學界尚未有相關調查數(shù)據(jù)作支撐,但是,對比歐美發(fā)達國家高等教育普及化進程中凸顯的社會信任危機,以及近年來我國教育系統(tǒng)內部和社會媒體對高等教育發(fā)展的諸多批判和質疑,本研究認為我國高等教育存在典型的社會信任赤字現(xiàn)象。
二、我國高等教育社會信任赤字的現(xiàn)象描繪
我國高等教育17年完成了美、英、法、德等國家歷經30年才走完的高等教育大眾化進程之后,站在了“普及化”的歷史當口。這種“既快又晚”的發(fā)展特征[14],既昭示了我國高等教育的繁榮發(fā)展,也帶來了大量“陣痛”,引發(fā)了社會民眾的信任赤字,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客體價值:高等教育該不該是“物競天擇”
在諾里斯看來,人們對于客體價值的認識是有差異的,而信任就體現(xiàn)為對其本源價值的廣泛支持[15]。投射在高等教育領域,社會信任赤字表現(xiàn)為人們偏離了高等教育的本源價值,呈現(xiàn)價值的“外在化”取向。歷史地看,學術界已經明確了“以人為本”的基本哲學觀,強調高等教育旨在使每個人的內在稟賦在一套核心價值觀的引導下得以充分自由發(fā)展。曾幾何時,高等教育已經被視為個體實現(xiàn)社會名望、階層躍遷、光鮮職業(yè)等外在屬性的競爭工具。而高等教育本身,也逐漸從發(fā)展個體內在稟賦,蛻變?yōu)橘x予每個人最適合于社會競爭的外在特征[16](對各類排名、指標的過分關注)。這在高等教育仍屬于一種稀缺資源的歷史階段,固然能為高等教育獲取社會支持和攫取社會資源換取有利籌碼。但是,隨著高等教育規(guī)模的不斷擴張,高等教育入場券變得不再稀缺,通過高等教育實現(xiàn)社會階層跨越的難度也更大。于是,在充滿達爾文式“物競天擇”的理念驅使下,人們再一次陷入了對“985 工程”“211工程”“雙一流”等相對優(yōu)質高等教育資源的競爭賽道角逐中,甚至將這一競爭起跑線拉長至中學、小學和幼兒園的求學鏈。一時間,關于教育“內卷”“躺平”“學術韭菜”等充滿批判性意涵的詞匯充斥在年輕一代人群交往中,高等教育價值備受爭議。
(二)客體質量:高等教育是否正在經歷“質量泡沫”
質量層面的信任主要反映了對客體作用發(fā)揮的認可,通常以“滿意度”這一指標加以說明[17]。從高等教育三大基本職能(人才培養(yǎng)、科學研究、社會服務)來看,最為社會大眾所關注的是人才培養(yǎng)質量問題。當大眾對高等教育人才培養(yǎng)質量有較高預期時,就會持續(xù)追加投資行為。而一旦發(fā)現(xiàn)對高等教育“量”的投入越來越難以獲取“質”的回報,就會激發(fā)對高等教育“質量泡沫”的詬病,進而形成信任赤字現(xiàn)象。根據(jù)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于2018年針對全國31個省區(qū)市開展的高等教育滿意度調查結果顯示,約47%的國企和70%的民企雇主對大學人才培養(yǎng)質量表示不滿意[18]。這種不滿意大致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大學是否存在過度教育的質疑。伴隨我國高等教育規(guī)模的爆炸式增長,每年有近900萬畢業(yè)生涌向就業(yè)市場。但是,類似“6萬研究生、17萬本科生送外賣:除了文憑,我一無所有”“某某高校招聘輔導員,要求博士學歷”等“高學歷、低就業(yè)”的新聞越來越引發(fā)社會大眾對高等教育文憑泛濫的憂慮,甚至罔顧其他社會因素,將大學生就業(yè)低迷問題完全歸咎于高等教育,衍生了“讀書無用論”“大學畢業(yè)即失業(yè)”等論斷。二是對大學生培養(yǎng)質量的擔憂。根據(jù)中國青年報社2018 年的一項調查顯示,有85.5%受訪本科生認為大學“水課”太多(“水課”特征有考試把關不嚴、課堂紀律散漫、課程內容沒有核心和難度等)[19],且有81.3%的受訪者認為周圍持“吃喝玩樂過四年”想法的大學生居多[20]。這種在最美青春里“蹉跎歲月”的現(xiàn)象,刺痛了大眾對高等教育的信任,加劇了對高等教育“質量泡沫”的質疑。
(三)客體機構:高等教育的反向差序信任現(xiàn)象
機構層面的社會信任反映了大眾對客體機構及其制度運行整體績效的認可與支持[21]。對此,費孝通先生提出的“差序格局”這一概念,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大眾對我國高等教育機構的信任特征。所謂“差序格局”,是指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由親屬、地緣關系形成的“漣漪式的圈層結構”現(xiàn)象,反映了人們在社會信任關系中“由近及遠”的差序性特征[22]。而在高等教育機構的社會信任關系中,主要呈現(xiàn)出典型的“由遠及近”的逆差序現(xiàn)象,具體表現(xiàn)為對國外高等教育機構的趨之若鶩以及對國內高等教育制度效力的不滿。一方面,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我國海外留學熱潮持續(xù)高漲,幾乎每年都有數(shù)萬名學生的“留學逆差”?！吨袊魧W發(fā)展報告(2020-2021)》顯示,即使在疫情防控前景不明的情況下,國人“留學鍍金”的熱情依舊不減。同時,國內市場對“海歸派”的超國民待遇現(xiàn)象長期存在,盡管近年來有了局部改善,但仍能透視出大眾對國外人才培養(yǎng)制度績效的“偏愛”。另一方面,對我國高等教育制度的失望主要體現(xiàn)在對我國大學學位公信力以及院校管理制度的不滿。
(四)客體代理人:對高校教師德行及師生關系的質疑
在諾里斯的信任框架中,對客體代理人的支持是判定民眾信任態(tài)度的關鍵指標[23]。反映在高等教育場域中,對代理人的信任主要是指大眾對大學教師群體的支持態(tài)度。事實上,作為高等教育機構的代理人,大學教師往往被賦予了“高級知識分子”“學術專家”“育人專家”等多重身份特征,屬于一種“自帶光環(huán)”的光鮮職業(yè)。但是,近年來關于高校教師德行失范、師生關系商業(yè)化等問題“屢屢暴雷”,引發(fā)了民眾對高校教師選拔任用和管理制度的質疑與不滿。一方面,參見教育部曝光的違反教師職業(yè)行為十項準則典型問題中,類似“福建商學院教師多次性騷擾學生”“南京大學教師學術不端”“三峽大學教師使用低俗不雅方式授課”等新聞的爆出,每每引發(fā)社會一片嘩然。反映在民眾支持態(tài)度方面,網絡熱詞“叫獸”“磚家”等,則體現(xiàn)了人們對大學教授言行逾矩的諷刺與不滿。另一方面,隨著我國研究生規(guī)模的不斷擴大,傳統(tǒng)師生關系中的倫理邊界與合作方式開始受到沖擊。其中,近年來引發(fā)爭議較大的問題有二:一是師生間權力與義務的邊界被傳統(tǒng)的家長制關系所掩蓋,致使學生承受莫大精神壓力,比如“武漢某大學自動化學院研究生自殺”事件,引發(fā)了民眾對師生倫理關系的諸多爭議。二是以合作為主的學術生產方式給傳統(tǒng)的師生關系附加了經濟屬性,學生為老師做課題、寫專利,老師幫學生達到畢業(yè)條件,或在經濟上給予補償。這種師生關系的商業(yè)化扭曲了傳統(tǒng)的師生關系,這從“導師老板”“學生民工”的稱呼中便可見一斑。
三、文化與制度:高等教育社會信任赤字的解釋邏輯
如上所述,關于信任的來源,學界一直有文化主義理論和制度主義理論兩種解釋進路:在威廉·米什勒看來,文化主義理論視角下的信任是外生的,主要來源于信任客體領域之外的人們根深蒂固的信念,這種信念根植于宏觀層面民族文化中的隱形規(guī)則,以及微觀個體社會互動中產生的情感依附;而制度主義理論視角下的信任則是內生的,取決于宏觀層面機構的制度績效以及微觀層面基于個體經驗的制度評價[24]。相比之下,前者傾向于遵循價值理性的邏輯,強調信任是一種價值判斷與情感依附;后者則是從工具理性的立場出發(fā),認為信任是基于客觀認識的理性評價。而在諾里斯的信任框架中,對信任客體的抽象程度越高,就更偏向屬于情感依附的“彌散性”信任,反之,則偏向屬于理性認知的“特定性”信任[25]。
反映在高等教育領域:從文化主義視角來看,社會信任赤字具有典型的外部指向性,強調人們基于特定民族文化和個體社會文化互動過程中形成的對高等教育的價值判斷與情感依附,具有彌散性信任特征,具體表現(xiàn)為大眾對高等教育價值、質量方面的信任質疑;從制度主義視角來看,社會信任赤字具有內部指向性,強調人們對高等教育機構制度績效的理性認知以及個體對高等教育特定制度體驗的理性評價,屬于特定性信任的范疇,具體表現(xiàn)為對高等教育機構和代理人的信任失落現(xiàn)象。據(jù)此,進一步建立關于高等教育社會信任赤字產生來源、基本屬性和現(xiàn)實表征的邏輯關系圖(見圖1)。
圖1 高等教育社會信任的生成邏輯
(一)基于文化主義視角的解釋
價值層面。不同時空背景下的社會文化培植和滋養(yǎng)了不同的高等教育價值訴求。在封建社會,讀書之道是為了“立德”和“明禮”,通過自我省察、反躬己身等修煉“內在德性”,即所謂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由此,該時期民族文化滋養(yǎng)了“向內生長”和“人人可以為圣人”的教育價值取向。但是,進入近代社會之后,隨著大學的分化,以及新自由主義思想的蔓延,資本和市場開始通過各種手段制造新的教育需求并打包販賣解決方案,將高等教育從“人”的教育拓展到“勞動力”和“人力資本”教育,評判人的標識也逐漸從傳統(tǒng)的內在德性,分散到經濟和社會維度中對物的生產與消費能力以及對人的支配與控制能力[26]。對于微觀個體而言,傳統(tǒng)“圣人”的評鑒標準逐漸被“成功學”邏輯模糊了。尤其是在見證了改革開放之后的一代人,通過高等教育實現(xiàn)了金錢、名利和社會地位價值之后,高等教育的工具價值被進一步放大了。對于占社會絕大部分的工農群體而言,高等教育已然被視為“改變命運”和“走向成功”的“自動扶梯”。但相比內在德性追求的無垠,外部資源畢竟有限,競爭也就無可避免。盡管部分人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口“溫水煮青蛙”的大鍋,卻不得不傾盡一切地涌入“中流擊水”的競爭浪潮中。由此,高等教育逐漸被異化為一種獲取知識資本和符號資本的“人生競賽”,一定程度上陷入了功能主義的“外在化”泥淖。
質量層面。民眾對高等教育“質量泡沫”的擔憂源自“質量觀”的沖突。一方面,我國自古就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教育“崇拜”和對“知識分子”的禮贊。尤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我國教育體系長期處于“倒丁字形”結構狀態(tài),高等教育畢業(yè)生大部分都充當了各行業(yè)的開拓者和領軍人才,這使得高等教育天然與社會高階層群體實現(xiàn)了橋接,披上了社會“高知”和社會“精英”的外衣。在這種社會文化的浸潤下,個體也逐漸形塑了“橋接高階”的高等教育質量觀。但是,隨著我國高等教育規(guī)模的急速擴張以及高校類型的分化,投資高等教育的時間成本和精力投入更甚,但畢業(yè)生就業(yè)的層次和方向卻更加多元化和復雜化,傳統(tǒng)意義上的“橋接高階”在現(xiàn)實中對于大部分人而言已經是空中樓閣。因此,用精英化時期“橋接高階”的質量觀對照普及化階段的教育現(xiàn)實,就產生了過度教育的認知沖突。另一方面,高等教育規(guī)?？焖贁U張帶來了內部質量均衡性發(fā)展的沖突。過去幾十年,在“985工程”“211工程”“雙一流”等重點戰(zhàn)略推動下,我國高等教育形成了一套“金字塔型”分層格局,同時呈現(xiàn)出“高層次=高水平,高配置,高聲望;低層次=低水平,低配置,低聲望”的大學層次與資源配置關系[27]。而為了爭取更高的排名和更多的資源支持,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院校就要奮力角逐各項評估指標,但卻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專業(yè)優(yōu)化、課程建設、學生關照等內涵要素的提升,不利于“多樣化”質量觀的形塑。
(二)基于制度主義視角的解釋
機構層面。高等教育機構的反向差序信任反映的是人們在既有的高等教育制度框架中,對西方高校制度的“青睞”和對我國高校制度預期的“失落”。一方面,梳理世界高等教育史會發(fā)現(xiàn),人類高等教育曾歷經四次轉移,形成了意大利、法國、英國、德國和美國五個世界高等教育中心。因此,二戰(zhàn)以后的世界各國高等教育制度基本都是在西方話語體系中構建起來的[28]。其中,我國現(xiàn)今的大學制度,從教育理念、課程科目到評估制度等也都是借鑒了西方現(xiàn)代類型的大學,具有濃重的“舶來”屬性。并且在大學育人成效(諾貝爾獎、大學國際排名)等方面,西方高校都不同程度地彰顯了制度優(yōu)越性。對于微觀個體而言,這種中西方高等教育制度的歷史聯(lián)結以及制度評價極易造成對西方的教育制度的“厚愛”。尤其是選擇出國留學還可以規(guī)避中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制度,甚至逆襲成為資本加持下的教育“優(yōu)勝者”。因此,出國熱潮的高居不下也就理所當然。另一方面,公平是社會制度安排的根本價值所在。但是,在新自由主義思想的影響下,各社會公共部門開始盛行“績效主義”文化,而過分強調“結果”和“產出”的后果是,容易滋生學術尋租或學術腐敗行為。因為,在后福特主義的消費文化邏輯下,高等教育符號極具經濟潛力。因此,市場和資本總是虎視眈眈,試圖以各種手段砸開高等教育“大門”,比如花高價買學位、用特權換取指標等。但是,對于個體而言,這種趨附于資本,甚至向資本“低頭”的行為既削弱了大學制度的權威性,也碰觸到了高等教育制度公平的底線,“蠶食”了大眾對大學的制度自信,加劇了反向差序信任問題。
代理人層面。高校內部制度因院校治理的需要而產生,但往往存在時間效力的局限性,即制度的有效性會遭受社會變遷、組織變革、權威消解等因素的挑戰(zhàn)而顯得滯后。反映在高校教師群體層面,在現(xiàn)代學校制度建立以后,社會對教師行為以及師生關系的約束開始從傳統(tǒng)的倫理綱常轉向教師法規(guī)、資格證書以及行為準則等為標志的制度性存在,并以高等教育機構為制度運行的土壤,共同構成了宏觀層面的制度環(huán)境。但是,隨著高等教育規(guī)模的急速擴張以及與市場距離的不斷縮減,高校教師角色以及師生關系發(fā)生了深刻的變革。一是在“崇尚科研”為導向的現(xiàn)代大學制度中,學術成果成為招聘教師最核心的參考指標,而作為準入門檻的教師資格證書制度逐漸走向“形式化”,作為體現(xiàn)“育人”素養(yǎng)的德行規(guī)范、教學能力等被弱化了。二是在知識商業(yè)化的邏輯下,高等教育機構被異化為一種知識資本附加型機構。
(三)不同視角下信任的互相影響
從上述分析可見,宏觀層面的文化價值觀和制度效能形塑了高等教育在人類活動場域中的獨特地位,是影響其社會信任關系的主要因素:一方面,信任作為嵌入在社會文化中的一種功能化機制,在全社會范圍內營造了高等教育守護和發(fā)展人類精神文明和推動科技進步的基本假設,形塑了人們對高等教育的信任根基。但是,隨著社會文化的變遷,人們對高等教育的期待發(fā)生了功能主義轉向,信任的內涵指向也隨之發(fā)生改變,產生了轉型期典型的社會信任沖突。另一方面,高等教育整體制度效能決定了社會信任關系的持久維護。在制度主義理論看來,信任是基于“有限理性”人性假設之上的一種規(guī)避風險和追求效用最大化的行為。只有當高等教育機構和制度等能夠公平、有效地運作,并產生良好的制度績效,才能夠回報人們付出的信任支持,才能持續(xù)穩(wěn)固高等教育的社會信任關系。
而對于微觀個體而言,影響信任的因素相對復雜:一方面,宏觀層面的社會文化規(guī)則和高等教育整體制度效能能夠形塑和影響個體的高等教育價值理解和理性認同;另一方面,個體家庭經濟背景、文化資本占有等方面的差異性,也會影響其接受高等教育的動機和期望,進而影響其對高等教育的信任關系。與此同時,個體的信任與否可能指向某一特定對象,也可能同時指向信任客體的聯(lián)合,即信任與否的傳遞效應與擴散效應。彼得·什托姆普卡認為,不信任的擴散一般是自下而上傳遞的[29]。這就意味著,如果人們對高校教師品行、人事制度等存在質疑,那么這種不信任就很可能會擴散到高等教育機構,進而生成對整個高等教育系統(tǒng)的信任赤字。但也可能受到國家“公共權威制度”的影響,只是將不信任的“半徑”停留在高校人事制度層面,而仍舊對整個高等教育系統(tǒng)保留信任。但無論如何,信任文化一旦形成并扎根于社會系統(tǒng)的標準框架中,就會成為直接影響和制約人們參與高等教育事務的強有力因素。
同時,文化主義理論和制度主義理論對高等教育社會信任赤字的生成提供了截然不同的解釋路徑。兩者主要區(qū)別有三:其一,兩者的產生來源是內生的還是外生的,是受到社會文化隱性規(guī)則的約束影響了人們看待高等教育的態(tài)度,還是高等教育本身在制度建設方面的效用決定了人們的評價;其二,兩者呈現(xiàn)的信任屬性是彌散的還是特定的,是根植于社會文化形塑的一種情感依附習慣,還是基于制度效用產生的理性利害認知;其三,兩者持續(xù)的時效性不同。威廉·米什勒的實證研究顯示,相比文化視角下信任的建立需要幾十年或者幾代人的形塑,制度視角下信任的建立則更為迅速和確定[30]。但是,這兩種取向也并非完全獨立。因為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制度主義理論強調的客觀評價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文化“溢出”效應的影響。比如人們對高校教師履職相關制度表現(xiàn)的質疑,同樣體現(xiàn)了我國“師道尊嚴”傳統(tǒng)文化觀的影響。同時,制度主義信任觀也會促進社會文化規(guī)范的形成,因為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文化的相伴物。就此,兩種視角下的信任觀相互構建,共同形塑和構成了人們日常生活中所提及的高等教育社會信任。
四、信任建構:高等教育走向高質量發(fā)展階段的進路思考
高等教育社會信任是一個不斷演化的過程。隨著普及化的縱深發(fā)展,我國高等教育與大眾的交互作用更甚。而上述文化主義和制度主義的解釋進路,為反思和重構“有信仰”和“受尊崇”的高等教育信任文化,以實現(xiàn)高等教育與社會共創(chuàng)社會信任秩序提供了不同的“使能點”。
(一)守正高等教育價值清源,肅清高等教育信任根基
高等教育價值偏離所導致的社會信任赤字,其根本上是功利主義特別是短期功利主義文化的盛行,遮蔽了對于學生內在發(fā)展的關照。對此,需要回歸教育價值本真,深刻把握高等教育作用于人的基本假設,厘清并守正高等教育價值的核心所在,形成原則性的、基礎性的共同價值觀,這也是信任建立的基石,有利于肅清因不正當訴求而催生的信任“毒瘤”,形成埃里克·尤斯拉納所提出的信任“道德共同體”[31]。那么,高等教育作用于人的基本假設是什么?
第一,從高等教育職能來看,大學之所以稱為大學,就在于培養(yǎng)各種類型、層次的專門人才,否則就不能稱為大學而稱為科研機構或其他文化機構。因此,一個極為樸素卻又經常被忽略的基本共識是:人才培養(yǎng)天然是高等教育的本質職能,其他職能則屬于衍生和附加的范疇。第二,按照馬克思關于人的學說,個體發(fā)展存在兩種狀態(tài),即作為生物人與自然界的關系以及作為社會人與社會的關系。而高等教育作為個體進入社會前的終極“歷練”,應當幫助個體了解其所處社會的綱常倫理、社會結構、政治生態(tài)、經濟規(guī)則與勞動秩序等深層邏輯,以更加客觀、理性和科學地認識自己和認識社會,進而找到人生向前的內在支撐和立足點。第三,區(qū)別于中小學教育,高等教育以高深知識的傳播、應用和創(chuàng)新為主要加工素材,旨在幫助個體打破施蒂納“類”決定論的論斷,在個體自身已有“規(guī)定性”的基礎上,不斷成長和突破,以創(chuàng)造出新的“規(guī)定性”。因此,秉承“以人為本”的基本哲學觀,高等教育的價值絕不在于建立符合“投入——產出”效益的“學歷工廠”,抑或是單純培養(yǎng)學生所謂的生存技能。比如德國大學就倡導“遠離社會實際經濟利益”的原則,為人類造就眾多的偉大思想家、科學家,約翰·博耶2015年在《反思與超越》一書中提出,芝加哥大學給學生最寶貴的禮物——一種充滿創(chuàng)造力和好奇心的思想,一個通過自信和對世界信心而更加強大的人,一種對學習充滿熱愛的生活。由此在競爭激烈、人心浮躁的現(xiàn)實經濟社會下,保留一方教育凈土,培養(yǎng)學生自我認識、自我控制、自我提升的內在驅動和方法邏輯,以發(fā)展學生穩(wěn)定的心靈秩序,進而實現(xiàn)內在發(fā)力和人生向上[32]。
(二)重塑普及化的質量文化,維護高等教育信任環(huán)境
質量,是高等教育發(fā)展的永恒主題。但是,高等教育質量觀的內涵和標準卻是因時而變的。用精英化時代“橋接高階”的高等教育質量觀對照普及化時代的教育現(xiàn)實,恰恰體現(xiàn)了人們質量觀的這種“時間差”所造成的沖突。尤其是對于社會大眾而言,對高等教育質量理解的層次不深,常常只是通過即時的短期市場反饋“隨機”做出論斷,進而滋生不信任的態(tài)度與行為。且受到新媒體多渠道、易傳播的負向影響,還會出現(xiàn)不信任的盲從效應。對此,高等教育應當積極推進高等教育評價改革,引領和重塑普及化時代的“受尊崇”高等教育質量文化,以維護高等教育信任環(huán)境。
首先,所謂普及化時代,其實質意義并非“50%”這一數(shù)字本身,而是意味著規(guī)模擴張所引發(fā)的高等教育系統(tǒng)結構變化[33]。1976年馬丁·特羅在“質”的規(guī)定性中所提出的高等教育功能、課程、學校類型和學術標準等的多元分化,恰恰就是結構要素發(fā)生轉型的客觀反映。對此,應以“多元分化”為基本遵循,引領社會形塑“多樣化”的高等教育質量觀和理性看待高等教育的結構轉型。其次,“多元分化”的高等教育質量觀需要以多樣化的評價給予規(guī)范。對于大眾而言,高等教育微觀結構轉型屬于高校“內部”建設的范疇,與民眾距離較遠。但是對于“大學排名”“雙一流”等各類排名和政府重點建設項目是敏感的。所以應該充分發(fā)揮政策調控作用,堅持“分類管理、分類指導、分類發(fā)展”的基本原則,持續(xù)完善支持大學分類發(fā)展的評價模式改革,科學規(guī)范評價秩序。再次,普及化還進一步拉近了高等教育市場距離,這就要求進一步需凝聚多方利益相關主體,擴大大眾參與高等教育事務的機會和形式,提升民眾的質量主體及其參與意識,形塑多元參與、協(xié)商共治的質量意識和文化,將高等教育質量建設從公共議題切實轉化為公共實踐,以夯實社會大眾對高等教育的信任與支持。
(三)打造高等教育機構品牌,煥發(fā)高等教育信任期望
按照推拉理論的分析邏輯,高等教育的反向差序信任問題背后,不僅有政府政策激勵、規(guī)避高考制度等推力因素的影響,還體現(xiàn)了對西方高等教育制度期望的強勢拉力。因為對比美國自由選修制、英國學院制、德國雙元制等國際高聲望高等教育制度設計,我國高等教育制度建設仍處于從被動走向主動、從建立走向健全、從經驗走向科學、從制度走向文化的發(fā)展階段[34]。而在馬金森看來,高聲望學校所頒發(fā)的文憑能夠幫助人們獲取更多的社會利益[35]。因此,對于社會大眾而言,打造高等教育機構品牌和提高高等教育制度聲望是煥發(fā)高等教育制度自信和信任預期的重要途徑。
具體而言,一是要堅守高等教育人才培養(yǎng)的主陣地,以提升人才培養(yǎng)質量為核心遵循,不斷優(yōu)化基于“類型導向”的培養(yǎng)模式,深化專業(yè)結構優(yōu)化、課程體系建設與教學內容改革,嚴格畢業(yè)生出口質量關,重拾大眾對我國高等教育機構的信任預期。二是要立足中國高等教育實際,打造具有中國本土特色的高等教育制度品牌:比如充分引入市場化機制,激發(fā)中國高校辦學活力。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高等教育充分發(fā)揮了“集中力量辦大事”的“計劃性”制度優(yōu)勢,在重點高校建設工程、高校規(guī)模擴張等方面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但是隨著普及化進程的縱深,因計劃性帶來的院校同質化、依賴性強、市場滯后等問題愈發(fā)突出,亟須引入市場活力,結合院校類型和地方經濟發(fā)展特點深化院校制度創(chuàng)新和品牌建設。三是要積極推進參與高等教育全球事務,通過深化與國際組織的互動合作、搭建國際教育交流合作平臺、實施全球治理人才教育培養(yǎng)計劃等,持續(xù)提升我國高等教育制度的國際聲望,提升民眾的高等教育制度自信。
(四)完善高等院校師德紅線,降低高等教育信任風險
寄予信任,相當于是對未來行動不確定性和不可控性所下的賭注,往往伴隨著風險[36]。而制度則以其強有力的規(guī)范性和秩序性特征,成為應對信任風險的重要保障。上述關于高校師德失范以及師生關系異化的討論,其根本上反映了我國高校內部制度供給的底線保障不足:高校規(guī)模持續(xù)擴張、智能技術的應用以及知識生產方式和傳播方式的轉變等,都深刻地變革了高校師生行為方式。但是高校管理制度的路徑依賴性,使得高校內部治理出現(xiàn)大量“灰色地帶”。因此,需要進一步優(yōu)化高校制度供給,強化立德樹人的底線意識,以有效降低信任風險。
對于家庭或學生而言,其對高校代理人寄予信任的行為,屬于懸置了什托姆普卡所提出的“第一級信任”的風險[37],即學校管理制度、教師言行規(guī)范等不以大眾個體意志為轉移,而是依賴于所選學校的決定。因此,高校在制度紅線建設中擔負主要責任。2018-2020年,我國教育部先后頒布了《新時代高校教師職業(yè)行為十項準則》《關于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師德師風建設的意見》《研究生導師指導行為準則》等制度文件,對高校教師職業(yè)行為、師德師風建設錨定了基本遵循,各高校應嚴格對標文件內容,扎實開展院校層面的制度紅線建設,探索在高校內部建立師德“黑名單”制度。對于師德失范行為做到“零容忍、重監(jiān)管”,筑牢師德師風基本底線。對于師生關系異化問題,則應倡導“情理”兼顧的師生關系:既要適應中國倫理社會的傳統(tǒng)框架,恪守師生關系的情感基礎,形成尊師愛生、教學相長的人文情懷;還要理性看待市場經濟驅動下的師生合作模式,制定規(guī)范合理的制度契約,以提升育人能力、科研活力和科研產出效率。此外,對于高校教師個體而言,以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師德建設的“三個牢固樹立”“四個標準”“四個引路人”“四個相統(tǒng)一”等為思想坐標,時刻強調反求諸己,躬察己過,樹立有擔當、有道德、有學識和有仁愛的新時代好教師形象。
五、結語
作為一種屬性較“軟”的指標因素,高等教育社會信任研究在學術界長期處于相對邊緣位置。究其原因,我國高等教育過去幾十年的發(fā)展成就主要得益于政府的持續(xù)投入和重點項目建設,受市場和大眾的影響相對有限。但是,普及化高等教育意味著更大的高等教育規(guī)模和更加貼近市場需求的高等教育結構,市場和大眾的聲音對高等教育變革的交互作用將更為凸顯。因此,在高等教育走向高質量發(fā)展的進程中,如何實現(xiàn)“有尊重”“有信仰”的高等教育社會信任文化,是決定高等教育“高質量”內涵關涉的重要命題,對于實現(xiàn)高等學校與社會共創(chuàng)社會信任也極具教育意義,是一項有待深挖和耕耘的研究課題。
猜你喜歡
淺探遼代捺缽制度及其形成與層次遼金歷史與考古(2019年0期)2020-01-06 07:44:44 表示信任少年博覽·小學高年級(2018年10期)2018-12-10 09:00:04 中國新聞周刊(2017年29期)2017-08-12 01:12:40 環(huán)球時報(2017-08-02)2017-08-02 22:04:26 “灰犀牛”威脅中國經濟環(huán)球時報(2017-07-25)2017-07-25 23:05:16 警惕“灰犀?！蔽C商界評論(2017年5期)2017-05-17 21:25:16 嚶嚶嚶，人與人的信任在哪里……桃之夭夭B(2017年2期)2017-02-24 17:32:43 從生到死有多遠知音海外版(上半月)(2016年12期)2017-01-13 13:10:09 簽約制度怎么落到實處中國衛(wèi)生(2016年7期)2016-11-13 01:06:26 構建好制度 織牢保障網中國衛(wèi)生(2016年11期)2016-11-12 13:29:18
劉亞西,計國君
(廈門大學 教師發(fā)展中心,福建 廈門 210093)
“高質量發(fā)展”是“十四五”時期我國高等教育改革的核心命題。那么,如何看待“高質量發(fā)展”? 波蘭社會學家彼得·什托姆普卡(Piotr Sztompak)指出,對事物的結構性解釋往往要經歷由“硬的”“工具性的”向“軟的”“人文主義的”范式轉變[1]?？v覽現(xiàn)有經典高等教育史記,通常是站在大學建制者的立場來書寫高等教育的變遷,鮮少顧及社會大眾的態(tài)度與情感,似乎“高等教育對于大眾而言就是一種宿命的承受”[2],這樣的高等教育質量觀無疑是單調的和不完整的。其中,信任作為一種典型的社會關系,傾注了大眾對高等教育的認同、支持、失望等諸多情感因素。并且在與高等教育系統(tǒng)的交往互動中,其體驗和情感往往會賡續(xù)反饋到對高等教育的信任關系中,影響其參與和投資高等教育事務的態(tài)度和行為,進而影響高等教育辦學秩序與質量。因此,本研究聚焦社會信任這一“軟指標”因素,汲取社會大眾的聲音反向透視普及化階段我國高等教育走向“高質量”轉型發(fā)展所面臨的掣肘,以期為構建高質量的高等教育社會信任生態(tài)提供一些思考。
一、高等教育社會信任研究的譜系與邊界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國外社會科學研究范式對“社會個體”的關注逐漸從行為主義、博弈論等為代表的“硬的”“實證主義”研究,轉向以符號互動論、文化研究等為代表的“軟的”“人文主義”想象,其中一個典型案例就是,學者們開始從心理學、政治學、社會學等不同視角關注“信任”這一社會屬性相對較“軟”的研究議題。其中,尼古拉斯·盧曼是社會學領域首位系統(tǒng)研究信任的學者。他從功能主義視角分析和強調了社會信任之于現(xiàn)代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性,之后伯納德·巴伯、科爾曼、吉登斯、福山、彼得·什托姆普卡等,也分別從受托信任、制度績效、社會變遷、文化資本和信任文化等不同角度,提出了關于社會信任的里程碑式認識,挖掘出了諸如社會制度、社會結構、文化觀念等隱藏在信任關系背后的深層邏輯,并為“社會信任”研究在社會組織、民主政治、虛擬網絡等諸多領域的滲透提供了基礎性分析框架。
高等教育領域的“社會信任”研究,源自20世紀70 年代美國社會爆發(fā)的高等教育聲譽危機:1971年,美國學者凱特出版《高等教育的新蕭條》一書,指出美國高等教育因政府財政支持緊縮而被迫削減各類發(fā)展計劃,甚至壓縮學校規(guī)模等。加之大學校園學生運動(學潮)的興起,特別是校園暴力事件頻發(fā),使得社會大眾對高等教育的期待和信任開始幻滅。哈里斯等人的調查發(fā)現(xiàn),1966年至1979年期間,美國民眾對高等教育的信任態(tài)度從66%下降到了33%[3]。唐納德·肯尼迪也曾在《學術責任》一書中指出,大學社會信任危機的根源在于大學運行中的學術不端、行為失范以及外部解釋力不足等。整體來看,這些結論主要傾向于制度、文化等宏觀層面的研究,強調政治制度、經濟發(fā)展、高校管理、質量績效等因素對于構建良好社會信任關系的重要作用。此外,隨著高等教育信任研究的深入,也有學者開始從社會心理學角度,分析相對微觀的學校內部人際信任問題。比如高等教育機構多元包容的文化環(huán)境對大學生人際信任的影響[4],大學學術人員與行政管理人員之間的信任緊張關系[5],以及發(fā)生在課堂教學場域中的信任(比如德國學者施威厄出版的《教育關系中的信任》)等。
反觀國內學界,直到近十余年才陸續(xù)有學者關注高等教育社會信任相關議題。一是從功能主義視角,提出社會信任對于大學內涵式發(fā)展的重要意義,諸如從學術治理[6]、制度信任構建[7]和組織信任文化[8]等角度思考大學信任機制的形塑。但這些研究往往只關注大學內部要素,缺少嵌入整個社會系統(tǒng)的宏觀思考。二是從高等教育外部性的角度,分析大學社會信任與政府質量[9]、教育公平[10]、外部問責[11]等某一特定社會要素之間的關系,但缺少以社會大眾為信任主體進行的系統(tǒng)性反思?；谏鲜?本文試圖綜合集成大學內生性和外生性兩種研究取向,將社會大眾作為信任主體,構建同時包括高等教育外部關系和內部運行秩序的系統(tǒng)性分析框架,探尋高等教育信任赤字的典型表征與生成邏輯。
區(qū)別于日常生活中對信任進行概括化、抽象化的籠統(tǒng)描述,學界認為信任和不信任往往指向某一特定對象,即“對象化的信任”(targeted trust)[12]。彼得·什托姆普卡在研究信任客體時指出,從人際信任到社會信任的邊界范圍內,存在著不同的層次和類別,比如對社會群體的信任、對組織機構的信任、對技術系統(tǒng)的信任等,其區(qū)別是信任客體的抽象程度不同。皮葩·諾里斯根據(jù)信任客體抽象程度的差異,將政府信任的客體劃分為“政治共同體”“政體價值”“政體績效”“政府機構”以及“政治行為人”等五種類型[13]。按照此分類邏輯,本文將高等教育的社會信任解構為客體價值、客體質量、客體機構以及客體代理人等四個緊密聯(lián)系的層次。此外,對于我國高等教育是否存在“社會信任赤字”這一表述,盡管國內學界尚未有相關調查數(shù)據(jù)作支撐,但是,對比歐美發(fā)達國家高等教育普及化進程中凸顯的社會信任危機,以及近年來我國教育系統(tǒng)內部和社會媒體對高等教育發(fā)展的諸多批判和質疑,本研究認為我國高等教育存在典型的社會信任赤字現(xiàn)象。
二、我國高等教育社會信任赤字的現(xiàn)象描繪
我國高等教育17年完成了美、英、法、德等國家歷經30年才走完的高等教育大眾化進程之后,站在了“普及化”的歷史當口。這種“既快又晚”的發(fā)展特征[14],既昭示了我國高等教育的繁榮發(fā)展,也帶來了大量“陣痛”,引發(fā)了社會民眾的信任赤字,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客體價值:高等教育該不該是“物競天擇”
在諾里斯看來,人們對于客體價值的認識是有差異的,而信任就體現(xiàn)為對其本源價值的廣泛支持[15]。投射在高等教育領域,社會信任赤字表現(xiàn)為人們偏離了高等教育的本源價值,呈現(xiàn)價值的“外在化”取向。歷史地看,學術界已經明確了“以人為本”的基本哲學觀,強調高等教育旨在使每個人的內在稟賦在一套核心價值觀的引導下得以充分自由發(fā)展。曾幾何時,高等教育已經被視為個體實現(xiàn)社會名望、階層躍遷、光鮮職業(yè)等外在屬性的競爭工具。而高等教育本身,也逐漸從發(fā)展個體內在稟賦,蛻變?yōu)橘x予每個人最適合于社會競爭的外在特征[16](對各類排名、指標的過分關注)。這在高等教育仍屬于一種稀缺資源的歷史階段,固然能為高等教育獲取社會支持和攫取社會資源換取有利籌碼。但是,隨著高等教育規(guī)模的不斷擴張,高等教育入場券變得不再稀缺,通過高等教育實現(xiàn)社會階層跨越的難度也更大。于是,在充滿達爾文式“物競天擇”的理念驅使下,人們再一次陷入了對“985 工程”“211工程”“雙一流”等相對優(yōu)質高等教育資源的競爭賽道角逐中,甚至將這一競爭起跑線拉長至中學、小學和幼兒園的求學鏈。一時間,關于教育“內卷”“躺平”“學術韭菜”等充滿批判性意涵的詞匯充斥在年輕一代人群交往中,高等教育價值備受爭議。
(二)客體質量:高等教育是否正在經歷“質量泡沫”
質量層面的信任主要反映了對客體作用發(fā)揮的認可,通常以“滿意度”這一指標加以說明[17]。從高等教育三大基本職能(人才培養(yǎng)、科學研究、社會服務)來看,最為社會大眾所關注的是人才培養(yǎng)質量問題。當大眾對高等教育人才培養(yǎng)質量有較高預期時,就會持續(xù)追加投資行為。而一旦發(fā)現(xiàn)對高等教育“量”的投入越來越難以獲取“質”的回報,就會激發(fā)對高等教育“質量泡沫”的詬病,進而形成信任赤字現(xiàn)象。根據(jù)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于2018年針對全國31個省區(qū)市開展的高等教育滿意度調查結果顯示,約47%的國企和70%的民企雇主對大學人才培養(yǎng)質量表示不滿意[18]。這種不滿意大致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大學是否存在過度教育的質疑。伴隨我國高等教育規(guī)模的爆炸式增長,每年有近900萬畢業(yè)生涌向就業(yè)市場。但是,類似“6萬研究生、17萬本科生送外賣:除了文憑,我一無所有”“某某高校招聘輔導員,要求博士學歷”等“高學歷、低就業(yè)”的新聞越來越引發(fā)社會大眾對高等教育文憑泛濫的憂慮,甚至罔顧其他社會因素,將大學生就業(yè)低迷問題完全歸咎于高等教育,衍生了“讀書無用論”“大學畢業(yè)即失業(yè)”等論斷。二是對大學生培養(yǎng)質量的擔憂。根據(jù)中國青年報社2018 年的一項調查顯示,有85.5%受訪本科生認為大學“水課”太多(“水課”特征有考試把關不嚴、課堂紀律散漫、課程內容沒有核心和難度等)[19],且有81.3%的受訪者認為周圍持“吃喝玩樂過四年”想法的大學生居多[20]。這種在最美青春里“蹉跎歲月”的現(xiàn)象,刺痛了大眾對高等教育的信任,加劇了對高等教育“質量泡沫”的質疑。
(三)客體機構:高等教育的反向差序信任現(xiàn)象
機構層面的社會信任反映了大眾對客體機構及其制度運行整體績效的認可與支持[21]。對此,費孝通先生提出的“差序格局”這一概念,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大眾對我國高等教育機構的信任特征。所謂“差序格局”,是指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由親屬、地緣關系形成的“漣漪式的圈層結構”現(xiàn)象,反映了人們在社會信任關系中“由近及遠”的差序性特征[22]。而在高等教育機構的社會信任關系中,主要呈現(xiàn)出典型的“由遠及近”的逆差序現(xiàn)象,具體表現(xiàn)為對國外高等教育機構的趨之若鶩以及對國內高等教育制度效力的不滿。一方面,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我國海外留學熱潮持續(xù)高漲,幾乎每年都有數(shù)萬名學生的“留學逆差”?！吨袊魧W發(fā)展報告(2020-2021)》顯示,即使在疫情防控前景不明的情況下,國人“留學鍍金”的熱情依舊不減。同時,國內市場對“海歸派”的超國民待遇現(xiàn)象長期存在,盡管近年來有了局部改善,但仍能透視出大眾對國外人才培養(yǎng)制度績效的“偏愛”。另一方面,對我國高等教育制度的失望主要體現(xiàn)在對我國大學學位公信力以及院校管理制度的不滿。
(四)客體代理人:對高校教師德行及師生關系的質疑
在諾里斯的信任框架中,對客體代理人的支持是判定民眾信任態(tài)度的關鍵指標[23]。反映在高等教育場域中,對代理人的信任主要是指大眾對大學教師群體的支持態(tài)度。事實上,作為高等教育機構的代理人,大學教師往往被賦予了“高級知識分子”“學術專家”“育人專家”等多重身份特征,屬于一種“自帶光環(huán)”的光鮮職業(yè)。但是,近年來關于高校教師德行失范、師生關系商業(yè)化等問題“屢屢暴雷”,引發(fā)了民眾對高校教師選拔任用和管理制度的質疑與不滿。一方面,參見教育部曝光的違反教師職業(yè)行為十項準則典型問題中,類似“福建商學院教師多次性騷擾學生”“南京大學教師學術不端”“三峽大學教師使用低俗不雅方式授課”等新聞的爆出,每每引發(fā)社會一片嘩然。反映在民眾支持態(tài)度方面,網絡熱詞“叫獸”“磚家”等,則體現(xiàn)了人們對大學教授言行逾矩的諷刺與不滿。另一方面,隨著我國研究生規(guī)模的不斷擴大,傳統(tǒng)師生關系中的倫理邊界與合作方式開始受到沖擊。其中,近年來引發(fā)爭議較大的問題有二:一是師生間權力與義務的邊界被傳統(tǒng)的家長制關系所掩蓋,致使學生承受莫大精神壓力,比如“武漢某大學自動化學院研究生自殺”事件,引發(fā)了民眾對師生倫理關系的諸多爭議。二是以合作為主的學術生產方式給傳統(tǒng)的師生關系附加了經濟屬性,學生為老師做課題、寫專利,老師幫學生達到畢業(yè)條件,或在經濟上給予補償。這種師生關系的商業(yè)化扭曲了傳統(tǒng)的師生關系,這從“導師老板”“學生民工”的稱呼中便可見一斑。
三、文化與制度:高等教育社會信任赤字的解釋邏輯
如上所述,關于信任的來源,學界一直有文化主義理論和制度主義理論兩種解釋進路:在威廉·米什勒看來,文化主義理論視角下的信任是外生的,主要來源于信任客體領域之外的人們根深蒂固的信念,這種信念根植于宏觀層面民族文化中的隱形規(guī)則,以及微觀個體社會互動中產生的情感依附;而制度主義理論視角下的信任則是內生的,取決于宏觀層面機構的制度績效以及微觀層面基于個體經驗的制度評價[24]。相比之下,前者傾向于遵循價值理性的邏輯,強調信任是一種價值判斷與情感依附;后者則是從工具理性的立場出發(fā),認為信任是基于客觀認識的理性評價。而在諾里斯的信任框架中,對信任客體的抽象程度越高,就更偏向屬于情感依附的“彌散性”信任,反之,則偏向屬于理性認知的“特定性”信任[25]。
反映在高等教育領域:從文化主義視角來看,社會信任赤字具有典型的外部指向性,強調人們基于特定民族文化和個體社會文化互動過程中形成的對高等教育的價值判斷與情感依附,具有彌散性信任特征,具體表現(xiàn)為大眾對高等教育價值、質量方面的信任質疑;從制度主義視角來看,社會信任赤字具有內部指向性,強調人們對高等教育機構制度績效的理性認知以及個體對高等教育特定制度體驗的理性評價,屬于特定性信任的范疇,具體表現(xiàn)為對高等教育機構和代理人的信任失落現(xiàn)象。據(jù)此,進一步建立關于高等教育社會信任赤字產生來源、基本屬性和現(xiàn)實表征的邏輯關系圖(見圖1)。
圖1 高等教育社會信任的生成邏輯
(一)基于文化主義視角的解釋
價值層面。不同時空背景下的社會文化培植和滋養(yǎng)了不同的高等教育價值訴求。在封建社會,讀書之道是為了“立德”和“明禮”,通過自我省察、反躬己身等修煉“內在德性”,即所謂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由此,該時期民族文化滋養(yǎng)了“向內生長”和“人人可以為圣人”的教育價值取向。但是,進入近代社會之后,隨著大學的分化,以及新自由主義思想的蔓延,資本和市場開始通過各種手段制造新的教育需求并打包販賣解決方案,將高等教育從“人”的教育拓展到“勞動力”和“人力資本”教育,評判人的標識也逐漸從傳統(tǒng)的內在德性,分散到經濟和社會維度中對物的生產與消費能力以及對人的支配與控制能力[26]。對于微觀個體而言,傳統(tǒng)“圣人”的評鑒標準逐漸被“成功學”邏輯模糊了。尤其是在見證了改革開放之后的一代人,通過高等教育實現(xiàn)了金錢、名利和社會地位價值之后,高等教育的工具價值被進一步放大了。對于占社會絕大部分的工農群體而言,高等教育已然被視為“改變命運”和“走向成功”的“自動扶梯”。但相比內在德性追求的無垠,外部資源畢竟有限,競爭也就無可避免。盡管部分人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口“溫水煮青蛙”的大鍋,卻不得不傾盡一切地涌入“中流擊水”的競爭浪潮中。由此,高等教育逐漸被異化為一種獲取知識資本和符號資本的“人生競賽”,一定程度上陷入了功能主義的“外在化”泥淖。
質量層面。民眾對高等教育“質量泡沫”的擔憂源自“質量觀”的沖突。一方面,我國自古就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教育“崇拜”和對“知識分子”的禮贊。尤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我國教育體系長期處于“倒丁字形”結構狀態(tài),高等教育畢業(yè)生大部分都充當了各行業(yè)的開拓者和領軍人才,這使得高等教育天然與社會高階層群體實現(xiàn)了橋接,披上了社會“高知”和社會“精英”的外衣。在這種社會文化的浸潤下,個體也逐漸形塑了“橋接高階”的高等教育質量觀。但是,隨著我國高等教育規(guī)模的急速擴張以及高校類型的分化,投資高等教育的時間成本和精力投入更甚,但畢業(yè)生就業(yè)的層次和方向卻更加多元化和復雜化,傳統(tǒng)意義上的“橋接高階”在現(xiàn)實中對于大部分人而言已經是空中樓閣。因此,用精英化時期“橋接高階”的質量觀對照普及化階段的教育現(xiàn)實,就產生了過度教育的認知沖突。另一方面,高等教育規(guī)?？焖贁U張帶來了內部質量均衡性發(fā)展的沖突。過去幾十年,在“985工程”“211工程”“雙一流”等重點戰(zhàn)略推動下,我國高等教育形成了一套“金字塔型”分層格局,同時呈現(xiàn)出“高層次=高水平,高配置,高聲望;低層次=低水平,低配置,低聲望”的大學層次與資源配置關系[27]。而為了爭取更高的排名和更多的資源支持,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院校就要奮力角逐各項評估指標,但卻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專業(yè)優(yōu)化、課程建設、學生關照等內涵要素的提升,不利于“多樣化”質量觀的形塑。
(二)基于制度主義視角的解釋
機構層面。高等教育機構的反向差序信任反映的是人們在既有的高等教育制度框架中,對西方高校制度的“青睞”和對我國高校制度預期的“失落”。一方面,梳理世界高等教育史會發(fā)現(xiàn),人類高等教育曾歷經四次轉移,形成了意大利、法國、英國、德國和美國五個世界高等教育中心。因此,二戰(zhàn)以后的世界各國高等教育制度基本都是在西方話語體系中構建起來的[28]。其中,我國現(xiàn)今的大學制度,從教育理念、課程科目到評估制度等也都是借鑒了西方現(xiàn)代類型的大學,具有濃重的“舶來”屬性。并且在大學育人成效(諾貝爾獎、大學國際排名)等方面,西方高校都不同程度地彰顯了制度優(yōu)越性。對于微觀個體而言,這種中西方高等教育制度的歷史聯(lián)結以及制度評價極易造成對西方的教育制度的“厚愛”。尤其是選擇出國留學還可以規(guī)避中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制度,甚至逆襲成為資本加持下的教育“優(yōu)勝者”。因此,出國熱潮的高居不下也就理所當然。另一方面,公平是社會制度安排的根本價值所在。但是,在新自由主義思想的影響下,各社會公共部門開始盛行“績效主義”文化,而過分強調“結果”和“產出”的后果是,容易滋生學術尋租或學術腐敗行為。因為,在后福特主義的消費文化邏輯下,高等教育符號極具經濟潛力。因此,市場和資本總是虎視眈眈,試圖以各種手段砸開高等教育“大門”,比如花高價買學位、用特權換取指標等。但是,對于個體而言,這種趨附于資本,甚至向資本“低頭”的行為既削弱了大學制度的權威性,也碰觸到了高等教育制度公平的底線,“蠶食”了大眾對大學的制度自信,加劇了反向差序信任問題。
代理人層面。高校內部制度因院校治理的需要而產生,但往往存在時間效力的局限性,即制度的有效性會遭受社會變遷、組織變革、權威消解等因素的挑戰(zhàn)而顯得滯后。反映在高校教師群體層面,在現(xiàn)代學校制度建立以后,社會對教師行為以及師生關系的約束開始從傳統(tǒng)的倫理綱常轉向教師法規(guī)、資格證書以及行為準則等為標志的制度性存在,并以高等教育機構為制度運行的土壤,共同構成了宏觀層面的制度環(huán)境。但是,隨著高等教育規(guī)模的急速擴張以及與市場距離的不斷縮減,高校教師角色以及師生關系發(fā)生了深刻的變革。一是在“崇尚科研”為導向的現(xiàn)代大學制度中,學術成果成為招聘教師最核心的參考指標,而作為準入門檻的教師資格證書制度逐漸走向“形式化”,作為體現(xiàn)“育人”素養(yǎng)的德行規(guī)范、教學能力等被弱化了。二是在知識商業(yè)化的邏輯下,高等教育機構被異化為一種知識資本附加型機構。
(三)不同視角下信任的互相影響
從上述分析可見,宏觀層面的文化價值觀和制度效能形塑了高等教育在人類活動場域中的獨特地位,是影響其社會信任關系的主要因素:一方面,信任作為嵌入在社會文化中的一種功能化機制,在全社會范圍內營造了高等教育守護和發(fā)展人類精神文明和推動科技進步的基本假設,形塑了人們對高等教育的信任根基。但是,隨著社會文化的變遷,人們對高等教育的期待發(fā)生了功能主義轉向,信任的內涵指向也隨之發(fā)生改變,產生了轉型期典型的社會信任沖突。另一方面,高等教育整體制度效能決定了社會信任關系的持久維護。在制度主義理論看來,信任是基于“有限理性”人性假設之上的一種規(guī)避風險和追求效用最大化的行為。只有當高等教育機構和制度等能夠公平、有效地運作,并產生良好的制度績效,才能夠回報人們付出的信任支持,才能持續(xù)穩(wěn)固高等教育的社會信任關系。
而對于微觀個體而言,影響信任的因素相對復雜:一方面,宏觀層面的社會文化規(guī)則和高等教育整體制度效能能夠形塑和影響個體的高等教育價值理解和理性認同;另一方面,個體家庭經濟背景、文化資本占有等方面的差異性,也會影響其接受高等教育的動機和期望,進而影響其對高等教育的信任關系。與此同時,個體的信任與否可能指向某一特定對象,也可能同時指向信任客體的聯(lián)合,即信任與否的傳遞效應與擴散效應。彼得·什托姆普卡認為,不信任的擴散一般是自下而上傳遞的[29]。這就意味著,如果人們對高校教師品行、人事制度等存在質疑,那么這種不信任就很可能會擴散到高等教育機構,進而生成對整個高等教育系統(tǒng)的信任赤字。但也可能受到國家“公共權威制度”的影響,只是將不信任的“半徑”停留在高校人事制度層面,而仍舊對整個高等教育系統(tǒng)保留信任。但無論如何,信任文化一旦形成并扎根于社會系統(tǒng)的標準框架中,就會成為直接影響和制約人們參與高等教育事務的強有力因素。
同時,文化主義理論和制度主義理論對高等教育社會信任赤字的生成提供了截然不同的解釋路徑。兩者主要區(qū)別有三:其一,兩者的產生來源是內生的還是外生的,是受到社會文化隱性規(guī)則的約束影響了人們看待高等教育的態(tài)度,還是高等教育本身在制度建設方面的效用決定了人們的評價;其二,兩者呈現(xiàn)的信任屬性是彌散的還是特定的,是根植于社會文化形塑的一種情感依附習慣,還是基于制度效用產生的理性利害認知;其三,兩者持續(xù)的時效性不同。威廉·米什勒的實證研究顯示,相比文化視角下信任的建立需要幾十年或者幾代人的形塑,制度視角下信任的建立則更為迅速和確定[30]。但是,這兩種取向也并非完全獨立。因為從文化的角度來看,制度主義理論強調的客觀評價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文化“溢出”效應的影響。比如人們對高校教師履職相關制度表現(xiàn)的質疑,同樣體現(xiàn)了我國“師道尊嚴”傳統(tǒng)文化觀的影響。同時,制度主義信任觀也會促進社會文化規(guī)范的形成,因為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文化的相伴物。就此,兩種視角下的信任觀相互構建,共同形塑和構成了人們日常生活中所提及的高等教育社會信任。
四、信任建構:高等教育走向高質量發(fā)展階段的進路思考
高等教育社會信任是一個不斷演化的過程。隨著普及化的縱深發(fā)展,我國高等教育與大眾的交互作用更甚。而上述文化主義和制度主義的解釋進路,為反思和重構“有信仰”和“受尊崇”的高等教育信任文化,以實現(xiàn)高等教育與社會共創(chuàng)社會信任秩序提供了不同的“使能點”。
(一)守正高等教育價值清源,肅清高等教育信任根基
高等教育價值偏離所導致的社會信任赤字,其根本上是功利主義特別是短期功利主義文化的盛行,遮蔽了對于學生內在發(fā)展的關照。對此,需要回歸教育價值本真,深刻把握高等教育作用于人的基本假設,厘清并守正高等教育價值的核心所在,形成原則性的、基礎性的共同價值觀,這也是信任建立的基石,有利于肅清因不正當訴求而催生的信任“毒瘤”,形成埃里克·尤斯拉納所提出的信任“道德共同體”[31]。那么,高等教育作用于人的基本假設是什么?
第一,從高等教育職能來看,大學之所以稱為大學,就在于培養(yǎng)各種類型、層次的專門人才,否則就不能稱為大學而稱為科研機構或其他文化機構。因此,一個極為樸素卻又經常被忽略的基本共識是:人才培養(yǎng)天然是高等教育的本質職能,其他職能則屬于衍生和附加的范疇。第二,按照馬克思關于人的學說,個體發(fā)展存在兩種狀態(tài),即作為生物人與自然界的關系以及作為社會人與社會的關系。而高等教育作為個體進入社會前的終極“歷練”,應當幫助個體了解其所處社會的綱常倫理、社會結構、政治生態(tài)、經濟規(guī)則與勞動秩序等深層邏輯,以更加客觀、理性和科學地認識自己和認識社會,進而找到人生向前的內在支撐和立足點。第三,區(qū)別于中小學教育,高等教育以高深知識的傳播、應用和創(chuàng)新為主要加工素材,旨在幫助個體打破施蒂納“類”決定論的論斷,在個體自身已有“規(guī)定性”的基礎上,不斷成長和突破,以創(chuàng)造出新的“規(guī)定性”。因此,秉承“以人為本”的基本哲學觀,高等教育的價值絕不在于建立符合“投入——產出”效益的“學歷工廠”,抑或是單純培養(yǎng)學生所謂的生存技能。比如德國大學就倡導“遠離社會實際經濟利益”的原則,為人類造就眾多的偉大思想家、科學家,約翰·博耶2015年在《反思與超越》一書中提出,芝加哥大學給學生最寶貴的禮物——一種充滿創(chuàng)造力和好奇心的思想,一個通過自信和對世界信心而更加強大的人,一種對學習充滿熱愛的生活。由此在競爭激烈、人心浮躁的現(xiàn)實經濟社會下,保留一方教育凈土,培養(yǎng)學生自我認識、自我控制、自我提升的內在驅動和方法邏輯,以發(fā)展學生穩(wěn)定的心靈秩序,進而實現(xiàn)內在發(fā)力和人生向上[32]。
(二)重塑普及化的質量文化,維護高等教育信任環(huán)境
質量,是高等教育發(fā)展的永恒主題。但是,高等教育質量觀的內涵和標準卻是因時而變的。用精英化時代“橋接高階”的高等教育質量觀對照普及化時代的教育現(xiàn)實,恰恰體現(xiàn)了人們質量觀的這種“時間差”所造成的沖突。尤其是對于社會大眾而言,對高等教育質量理解的層次不深,常常只是通過即時的短期市場反饋“隨機”做出論斷,進而滋生不信任的態(tài)度與行為。且受到新媒體多渠道、易傳播的負向影響,還會出現(xiàn)不信任的盲從效應。對此,高等教育應當積極推進高等教育評價改革,引領和重塑普及化時代的“受尊崇”高等教育質量文化,以維護高等教育信任環(huán)境。
首先,所謂普及化時代,其實質意義并非“50%”這一數(shù)字本身,而是意味著規(guī)模擴張所引發(fā)的高等教育系統(tǒng)結構變化[33]。1976年馬丁·特羅在“質”的規(guī)定性中所提出的高等教育功能、課程、學校類型和學術標準等的多元分化,恰恰就是結構要素發(fā)生轉型的客觀反映。對此,應以“多元分化”為基本遵循,引領社會形塑“多樣化”的高等教育質量觀和理性看待高等教育的結構轉型。其次,“多元分化”的高等教育質量觀需要以多樣化的評價給予規(guī)范。對于大眾而言,高等教育微觀結構轉型屬于高校“內部”建設的范疇,與民眾距離較遠。但是對于“大學排名”“雙一流”等各類排名和政府重點建設項目是敏感的。所以應該充分發(fā)揮政策調控作用,堅持“分類管理、分類指導、分類發(fā)展”的基本原則,持續(xù)完善支持大學分類發(fā)展的評價模式改革,科學規(guī)范評價秩序。再次,普及化還進一步拉近了高等教育市場距離,這就要求進一步需凝聚多方利益相關主體,擴大大眾參與高等教育事務的機會和形式,提升民眾的質量主體及其參與意識,形塑多元參與、協(xié)商共治的質量意識和文化,將高等教育質量建設從公共議題切實轉化為公共實踐,以夯實社會大眾對高等教育的信任與支持。
(三)打造高等教育機構品牌,煥發(fā)高等教育信任期望
按照推拉理論的分析邏輯,高等教育的反向差序信任問題背后,不僅有政府政策激勵、規(guī)避高考制度等推力因素的影響,還體現(xiàn)了對西方高等教育制度期望的強勢拉力。因為對比美國自由選修制、英國學院制、德國雙元制等國際高聲望高等教育制度設計,我國高等教育制度建設仍處于從被動走向主動、從建立走向健全、從經驗走向科學、從制度走向文化的發(fā)展階段[34]。而在馬金森看來,高聲望學校所頒發(fā)的文憑能夠幫助人們獲取更多的社會利益[35]。因此,對于社會大眾而言,打造高等教育機構品牌和提高高等教育制度聲望是煥發(fā)高等教育制度自信和信任預期的重要途徑。
具體而言,一是要堅守高等教育人才培養(yǎng)的主陣地,以提升人才培養(yǎng)質量為核心遵循,不斷優(yōu)化基于“類型導向”的培養(yǎng)模式,深化專業(yè)結構優(yōu)化、課程體系建設與教學內容改革,嚴格畢業(yè)生出口質量關,重拾大眾對我國高等教育機構的信任預期。二是要立足中國高等教育實際,打造具有中國本土特色的高等教育制度品牌:比如充分引入市場化機制,激發(fā)中國高校辦學活力。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高等教育充分發(fā)揮了“集中力量辦大事”的“計劃性”制度優(yōu)勢,在重點高校建設工程、高校規(guī)模擴張等方面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但是隨著普及化進程的縱深,因計劃性帶來的院校同質化、依賴性強、市場滯后等問題愈發(fā)突出,亟須引入市場活力,結合院校類型和地方經濟發(fā)展特點深化院校制度創(chuàng)新和品牌建設。三是要積極推進參與高等教育全球事務,通過深化與國際組織的互動合作、搭建國際教育交流合作平臺、實施全球治理人才教育培養(yǎng)計劃等,持續(xù)提升我國高等教育制度的國際聲望,提升民眾的高等教育制度自信。
(四)完善高等院校師德紅線,降低高等教育信任風險
寄予信任,相當于是對未來行動不確定性和不可控性所下的賭注,往往伴隨著風險[36]。而制度則以其強有力的規(guī)范性和秩序性特征,成為應對信任風險的重要保障。上述關于高校師德失范以及師生關系異化的討論,其根本上反映了我國高校內部制度供給的底線保障不足:高校規(guī)模持續(xù)擴張、智能技術的應用以及知識生產方式和傳播方式的轉變等,都深刻地變革了高校師生行為方式。但是高校管理制度的路徑依賴性,使得高校內部治理出現(xiàn)大量“灰色地帶”。因此,需要進一步優(yōu)化高校制度供給,強化立德樹人的底線意識,以有效降低信任風險。
對于家庭或學生而言,其對高校代理人寄予信任的行為,屬于懸置了什托姆普卡所提出的“第一級信任”的風險[37],即學校管理制度、教師言行規(guī)范等不以大眾個體意志為轉移,而是依賴于所選學校的決定。因此,高校在制度紅線建設中擔負主要責任。2018-2020年,我國教育部先后頒布了《新時代高校教師職業(yè)行為十項準則》《關于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師德師風建設的意見》《研究生導師指導行為準則》等制度文件,對高校教師職業(yè)行為、師德師風建設錨定了基本遵循,各高校應嚴格對標文件內容,扎實開展院校層面的制度紅線建設,探索在高校內部建立師德“黑名單”制度。對于師德失范行為做到“零容忍、重監(jiān)管”,筑牢師德師風基本底線。對于師生關系異化問題,則應倡導“情理”兼顧的師生關系:既要適應中國倫理社會的傳統(tǒng)框架,恪守師生關系的情感基礎,形成尊師愛生、教學相長的人文情懷;還要理性看待市場經濟驅動下的師生合作模式,制定規(guī)范合理的制度契約,以提升育人能力、科研活力和科研產出效率。此外,對于高校教師個體而言,以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師德建設的“三個牢固樹立”“四個標準”“四個引路人”“四個相統(tǒng)一”等為思想坐標,時刻強調反求諸己,躬察己過,樹立有擔當、有道德、有學識和有仁愛的新時代好教師形象。
五、結語
作為一種屬性較“軟”的指標因素,高等教育社會信任研究在學術界長期處于相對邊緣位置。究其原因,我國高等教育過去幾十年的發(fā)展成就主要得益于政府的持續(xù)投入和重點項目建設,受市場和大眾的影響相對有限。但是,普及化高等教育意味著更大的高等教育規(guī)模和更加貼近市場需求的高等教育結構,市場和大眾的聲音對高等教育變革的交互作用將更為凸顯。因此,在高等教育走向高質量發(fā)展的進程中,如何實現(xiàn)“有尊重”“有信仰”的高等教育社會信任文化,是決定高等教育“高質量”內涵關涉的重要命題,對于實現(xiàn)高等學校與社會共創(chuàng)社會信任也極具教育意義,是一項有待深挖和耕耘的研究課題。
猜你喜歡
遼金歷史與考古(2019年0期)2020-01-06 07:44:44
少年博覽·小學高年級(2018年10期)2018-12-10 09:00:04
環(huán)球時報(2017-07-25)2017-07-25 23:05:16
商界評論(2017年5期)2017-05-17 21:25:16
桃之夭夭B(2017年2期)2017-02-24 17:32:43
知音海外版(上半月)(2016年12期)2017-01-13 13:10:09
中國衛(wèi)生(2016年7期)2016-11-13 01:06:26
中國衛(wèi)生(2016年11期)2016-11-12 13:29: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