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英
爹娘去世之后,我自小長大的家就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了。心靈的歸屬感還是有的,但那已是客居式的歸屬。我知道是我與故鄉(xiāng)越來越遠了,所以這次回家,我選擇了步行,我想重溫一下過去的路,過去的風物,過去的情緒,還有,過去的過去……
路
小時候的路大都是土路,一下雨,便泥濘不堪,還到處臟兮兮的,受到優(yōu)待的只有一條全村去集鎮(zhèn)的大路。每年村里會給每家每戶分上幾十米大路作為集體任務,讓這些人家自行去找些石沙、煤渣或者碎磚塊兒之類的東西鋪墊上,作為對這唯一一條大路的養(yǎng)護。那些個通向田地、通向學校的小路便沒有這等待遇。所以小時候的我討厭下雨,特別討厭下連陰雨。那條通向村小學的路會被踩成泥糊糊兒,走一趟下來,臟了衣服不說,那些牛啊羊啊的牲口糞總是混跡其中。所以下雨的時候,我走路就特別挑剔,我會遠遠地看,專揀走人少的路邊走。不是連陰雨的天,路也不好走,因為是雨過初晴,天上的水跟地上的塵土似乎剛好夠黏合,這樣路就特別粘腳,倘若再洗得不及時,腳底是肯定會被漚爛的,那褐色的泥路翻卷著的黏土塊兒,看著跟我家鍋邊上貼的紅薯面饃一樣讓人討厭。好不容易能穿一雙新膠鞋吧,我卻又因為腳小鞋大,鞋底粘的泥巴太多,走路也帶不動。
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穿著膠鞋回家,走到家和學校之間的二道溝底部,我被路上的泥巴施了定身術,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我怎么也用不上勁,腳丫子被我從膠鞋里脫離出來,兩個膝蓋又被泥土瞬間粘跪在了地上,跟大年初一向長輩磕頭似的。那是我記憶深處第一次感覺得到的慌亂和羞愧,我漲紅了臉前后張望。那時的二道溝又長又深,站在兩頭看不到溝底,站在溝底我看不到兩頭。那時的二道溝好似一個巨大的棺槨,會隨時將我埋了似的,并且我也擔心被同學看見了恥笑。我忘了自己那次是怎么回家的,也許是被哥哥姐姐攙回家的吧,也許是被從后邊走來的同學扶了一把吧,也許是我自己努力掙脫了泥巴挪回家的吧……
記憶中最幸福的一次上學回家,是父親終于在一個雨天里想起來去接了我一次,還是只接到了半路。父親兩手架起我的胳膊,將我從前邊一掄就穩(wěn)妥地放在他背上,我也就那樣牢牢地圈住父親的脖頸,一直笑到家里。到家后我被三哥哥嬉笑:“喲,背個豬娃兒回來了!”我因為不高興他叫我豬娃兒,還撒嬌哭鼻子讓父親訓斥了他才算作罷。
現(xiàn)在,不只是故鄉(xiāng)的這條上學路早已被水泥路代替了,距離村子不遠的地方甚至出現(xiàn)了高速公路,故鄉(xiāng)的其他出村小路也變成了水泥路,鄉(xiāng)鄰住宅的周圍也有了水泥路,二道溝兩旁再無茂密的樹叢,溝已不深也不長。是我長高了,溝變淺了,還是說溝已死了,我已年老。
橋
上初中那會兒,我是在鄰村一所尚辦有初中一二年級的學校上學。中間隔著一條大河,我們鄉(xiāng)人常叫它刁河。我所感知到刁河的“刁”,是因為河里只要遇著下大雨必漲大水,有時從上游下來的水能直接淹到河坡半腰中燒窯的洞口。小時候比我年長的男孩子們就經(jīng)常能從洪水消退后的河灘上撿拾到又粗又長的黃鱔,又大又兇的螃蟹等,我是不敢到河邊去玩的,因為我怕被河水叼了去。
刁河里唯一的橋,是每相隔一步而放置的幾個大石頭組成的石墩兒,沒有規(guī)整的形狀,底部還會因為水流長時間的沖刷而變得不穩(wěn)。我每天幾乎都要從橋上過好幾趟,遇到不搭界的地方,我還得脫了鞋子,瞠水過河。那時的我開始認識到,上學讀書似乎是我作為女子唯一的出路,所以即使隔著寬寬的刁河,即使每天要走三四里路,我依然選擇了要去上學。刁河橋因為洪水總是毀了再造,我們村一眾學生也總是會因為刁河漲水而被迫停課,不管是被隔斷在家還是隔斷在校,我們都有說不出的苦楚。因為在家不能去上課,在學校則不能吃到飯,因為學校也沒有設學生灶。我們成了一群尷尬的流浪學生,上不上得成學,要看老天爺高不高興。
有一次發(fā)大水,我們被隔在學校,老師不得已放了我們幾個學生的假,讓我們折了二十里路從鎮(zhèn)旁邊的一道平河橋上回了家,說讓我們等河水消了再去上學。我們就每頓飯后去刁河看漲了的河水是不是小了,是不是能蹚水過去了,那時我們已不奢望還能踏著石橋過河了。再后來,村子里有位叫哥的人腦子比較活絡,他有打魚穿的過腰防水的魚衣,逢著下雨漲水漫過了石橋漫過了腰的時候,他就穿著他那身魚衣在刁河里充當人橋,每背過去一人五毛錢。我沒有錢,但可能因為我是當時唯一的女生,又努力學習得出了名,也可能兼著父親平日敦厚仁義的待人風格吧,這位哥哥背我過河時總是免費的。也因此我總是常常記得這位哥哥的好。那時我常常想,自己將來若是發(fā)達了,有錢了,一定要投資建一座平河橋,來方便刁河兩岸的人行走。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不知是上游治水的緣故,還是老天爺?shù)木壒?,再沒發(fā)生過河水漲到河半腰窯洞口的情景。河里的石墩橋,早已被修成了水泥橋。近幾年,挨著刁河小水泥橋不足一里的地方,又架起了一座真正連接河兩岸的平水橋。刁河也從原來肆意妄為的奔騰喧鬧,變得悄沒聲息。我從那座小一點兒的水泥橋上經(jīng)過,甚至聽不到流水的潺潺之聲,橋下的水草擁堵,砂石被淘盡,只有黑乎乎的一片淤泥。刁河已消瘦得不成樣子,她好像老嫗一般蜷縮著干瘦的身子,一段河水明亮著,一段的水面上卻平鋪著不知名的水草,如夏涼被一般輕輕浮著,動都不動。我的橋變了,我的刁河也變了,我也變了,我不由想落淚出來,又覺可笑。自言自語中,我別了刁河,別了橋,也別了初中時與要好的女同學雪中分別的那一幕。
人
故鄉(xiāng)人最大的變化是生老病死,很多老人都去世了,很多小孩兒我都不認識了,很多跟我一樣大的女子都已成為他村婦人,升級為奶奶了,很多同齡的男子外出謀生,很多比我年長或者跟我同齡的男子也有早早去世了的,很多人家連住房也都遷至村外的崗上路邊,甚或是遷至縣城,市里。
因為中秋,正好也是忙秋收的時候,我回家也只夠幫三哥去地里薅花生,幫二哥割芝麻。三哥開始還不讓我去,說是天兒熱,還說我現(xiàn)在不是干活的人。我不知道在勤勞肯干的三哥那里,我何時給了他這樣的感覺,讓他變得客氣,客氣得讓我有些心酸。也許還是心疼我吧!我并不害怕干活,但可能不經(jīng)常干農(nóng)活,也并不能像他們那樣在太陽底下耐久吧!
中秋節(jié)上午,我并沒有告訴哥嫂們我要回家,下了車我獨自在刁河里溫習舊夢的時候,二嫂就打來電話讓我回家吃餃子,二嫂一如往常地熱情好客。
聽三哥說,我們本家一位七十多歲的大哥得了癌癥,恐怕是時日無多,我便決定走之前去看看這位本家大哥。自我記事起,我們本家只要有婚喪嫁娶宴請鄉(xiāng)鄰的事情發(fā)生,這位本家大哥便會作為前臺支客迎來送往,應酬妥帖,他因此甚得人心。我所記憶深刻的卻是自己考上中師那一年,家里掏不起四百多元的學費,加上三哥當年結婚也需要錢,這位本家大哥曾很大方地借過我們一百塊錢。人們常說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于我們家當時的情況而言,這位本家大哥無疑就是雪中送炭了。我向來不太牢記別人的惡,卻對別人的好總是念念不忘。對于故鄉(xiāng),我每一次離開,都可能是與某些人的永訣,到最后會發(fā)展成我與整個故鄉(xiāng)的永訣。能少留一些遺憾還是少留一些吧!
當我踏進本家大哥家的房門時,他的閨女正好在家,他閨女比我大幾歲,因為本家大哥的病情不甚樂觀,所以回來看護她老爹一陣子。我乍然問看到她時,竟然一時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后來才記起她叫“花兒花兒”。花兒花兒還像當年一樣美麗大方,但畢竟歲月催人老,時光不曾饒過誰,到底是在她臉上也撒下了一層薄薄的冰霜。我們一起走到里間,我看到本家大哥像根枯木似的躺在床上,聽到聲音,他掙扎著坐起來,熱情地招呼著我,言語神態(tài)中間有說不出的僵硬。他已經(jīng)瘦得走了形象,兩眼深陷,臉頰只掛著一層滿是褶皺的沒有絲毫水分的枯黃的皮。我讓他好好養(yǎng)病,真誠又客套地說:“聽說您病了,我來看看您!咱們本家一直以來,有個大事小情的總麻煩您,謝謝您!您好好養(yǎng)著,我們可都記著您的好呢!”我說的話雖然真誠,但又似乎像催命符似的對不起他老人家。但我這次不說給他聽,也許下次回去他就聽不到了,聽不到他就不會知道自己被我記憶,被我感激,這多少會成為我的遺憾。而我把我的感激說給他聽,對于一個不久就可能別于人世的老人來說,這至少能算作他人生最后的安慰和快樂。我沒有給他買禮品,臨走時只給他留了點錢略表心意。
故鄉(xiāng)人有多少是生活在五彩繽紛中又去世在別人的遺憾中?我不知道,但我不想給自己留下太多的遺憾。有些感恩,讓人生而知之并無錯處;有些愛戀,能夠生而知之,也算是我的幸運吧!
但除了感激,我似乎別無他途,呵呵……故鄉(xiāng)開始以新鮮的形象向我張開懷抱,我去尋故鄉(xiāng)的井,看故鄉(xiāng)的花,望故鄉(xiāng)的樹,拍照故鄉(xiāng)的高梁,去想故鄉(xiāng)的人,我想再活一次,活成自己想活的樣子。而其實,故鄉(xiāng)已待我不薄,我不想負她的盛名,更不想有愧于她的贈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