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典運(yùn)

大隊(duì)變成了村，大隊(duì)長也要變成村長了。

模范大隊(duì)何家坪召開選民大會，選舉村長。原大隊(duì)長何老十是個老模范，三十多年來一貫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官清如水，沒撈過集體的一根柴禾麥秸。何老十寶刀不老，選舉前發(fā)下宏誓大愿，要把模范大隊(duì)變成模范村，上千選民聽了這個消息，無不拍手叫好，大家互相約定，還要選何老十當(dāng)村長。選舉完畢，王支書公布了票數(shù)，沒想到何老十竟然只得了兩票。聽了結(jié)果，選民們一個個像做了虧心事，都羞紅了臉，低下了頭，還有人抽泣著哭了。

何老十迷糊了，拖著一雙后跟磨透了的爛鞋，高一腳低一腳跟著王支書踉踉蹌蹌走去。此時是白天還是黑夜，此事是在夢中還是醒著，何老十也弄不清了。

何老十在舊社會是個長工，人人都能管他，他也服人人管。他沒有敢想過當(dāng)官，連當(dāng)官的夢也沒做過一次?？墒?，無心栽柳柳成蔭，想當(dāng)官的當(dāng)不上，他沒想當(dāng)官卻當(dāng)上了。有一次分果實(shí)抓紙蛋，他自知身份低下，就畏縮地退到后邊，讓別人先抓，剩下最后一個才給了他。誰知吉人自有天相，他不搶不爭偏偏抓住了大瓦房大老犍。正當(dāng)他暗自慶幸命好時，卻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抓得不好的要求再抓，抓得好的堅(jiān)決反對。雙方互不相讓，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何老十實(shí)在看不順眼了，就長嘆一聲，說出了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算了吧，要還是舊社會，不要說草房了，連根茅草也沒有;不要說小牛了，連根牛毛也沒有。別爭了，我要草房，我要小牛！”真是一言興邦，就憑這一句話，平息了一場內(nèi)戰(zhàn)。就憑這一句話，他成了全縣的典型。他的這句話也成了全縣人人會背的語錄。就憑這句話，農(nóng)會主席的紗帽擱到了他頭上。以后，時勢不斷變遷，農(nóng)會變成了小鄉(xiāng)，又變成了合作社，又變成了公社的生產(chǎn)大隊(duì)。每變一次照例來次選舉，每次選舉照例事先安排停當(dāng)，還不等他弄懂舊名變新名的偉大意義，他就跟著變成鄉(xiāng)長、社長、大隊(duì)長。紗帽鑄到了他的頭上，頭和紗帽成了渾然一體，頭掉紗帽也不會掉。人們對他的稱呼也在不斷地變，先是何十哥，然后變成何十叔，如今又變成了何十爺，他雖然老了，可是秦椒越老越中用，不能因?yàn)槔狭司偷惯^去當(dāng)兒子當(dāng)孫子。人們都這樣講，他也這樣想，所以他從來沒有想過會丟官，連丟官的夢也沒做過一次。沒夢見的事如今發(fā)生了，那一定還是個夢。

何老十夢游般地跟著王支書，來到了昨天的大隊(duì)部今天的村政府。兩個人在桌子兩邊面對面坐下。王支書看著何老十，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他的頭發(fā)蒼白了，胡子也蒼白了，臉上布滿了渠路溝，眼眶里盛滿了惶惑和痛苦。他穿著一件又臟又舊的黑土布襖子，腰里勒著一根皮繩。王支書記得，他上小學(xué)時何老十就穿著這件襖子，勒著這根皮繩。經(jīng)過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他還是這身打扮，只是襖子上多了幾個補(bǔ)丁而已。王支書看著他的面孔和穿戴，不由想起了一句古話：“狗咬挎籃的，人敬有錢的?！边@是舊社會待人的標(biāo)準(zhǔn)。到了新社會，敵人擁護(hù)的，我們就要反對，待人的標(biāo)準(zhǔn)就變成了“狗咬有錢的，人敬挎籃的。”一個干部只要穿得又臟又舊又破，就是思想好品德高，入黨和提拔就享有優(yōu)先權(quán)。穿戴好一點(diǎn)新一點(diǎn)，不是資產(chǎn)階級也必定是沾染上了資產(chǎn)階級思想，要想入黨和得到提拔就得先滾一身泥巴，要不，沒門。何老十的這身穿戴，可不是為了受到表揚(yáng)和提拔，是真心實(shí)意地認(rèn)為只有地主老財才講穿講戴，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莊稼人是生就的苦蟲，就該穿爛一點(diǎn)，如果穿戴一新，和地主老財還有啥區(qū)別。再說，他家里常常連買鹽的錢都沒有，就是想變成地主老財穿好一點(diǎn)也沒變的條件。何況他壓根就不想變。早先，王支書對何老十的這件襖子也充滿了感情，因?yàn)樗苍窒磉^這襖子的溫暖。五十年代初期，王支書還是嬰兒時，哥哥夜里抱著他去開會，何老十常常把他摟在懷里，就是用這件襖子裹著他。多少年來，他把何老十當(dāng)成革命前輩看待，崇拜他的為人，崇拜他這件襖子，把這看成是真革命的象征。后來，他高中畢業(yè)了，又出去當(dāng)了幾年兵，回來當(dāng)了支書，和何老十成了伙計(jì)。兩個人在工作上常常不和，后來為了一個偶然的事件，使王支書對何老十和他的襖子產(chǎn)生了一種厭惡的感情。

一次，兩個人一同去縣里開會。何老十去他家里等他。王支書卻不急不忙地?fù)Q了干凈衣服，然后又是刮臉又是梳頭。何老十看得憋了一肚子氣，實(shí)在忍不住了，強(qiáng)笑道：“又不是去相親找女人！”王支書不在意地笑道：“孬好是個大隊(duì)干部，不能給咱何家坪丟臉。”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兩個人一同去開了幾天會，突然有一天叫何老十大會發(fā)言，本來是讓他講“繼續(xù)革命”的事，他講不出多少道理，就只好又訴起苦來。臺下的人聽他跑了題，鬧哄哄地開起了小會。主持會議的一位領(lǐng)導(dǎo)火了，站起來訓(xùn)斥道：“笑什么！何老十同志就是一個字不講，單憑他穿的這件襖子就形象地闡述了馬列主義的精髓。有的干部和地主的小老婆一樣，臉要刮白，衣服要穿新，和何老十同志比比，難道不感到臉紅！”這一番訓(xùn)導(dǎo)，確使許多人紅了臉，王支書不僅臉紅了，心也跳了。

這天半夜，何老十突然喊醒了睡得正香的王支書，說是有件大事要和他商量。王支書睜開睡眼看看，見他靠墻坐在被窩里，屋里煙霧繚繞，床前扔了一堆煙頭，看樣子已經(jīng)思考了很長時間。王支書問他有什么事，他又搖頭又嘆氣地說：“現(xiàn)在的青年人真不得了，不知道苦是啥味，好了還想好。就說穿的吧，穿了洋布要穿呢子，現(xiàn)在又嫌呢子不好了，要穿的涼，得寸進(jìn)尺，這樣下去咋得了呀！”

王支書聽得心煩，冷冷地問：“你說咋辦？”

何老十來了勁，折起身興致勃勃地說：“咱們何家坪是縣里的老模范隊(duì)了，咱們得帶個好頭才行。我想了個辦法，你聽聽中不中？”王支書打了個呵欠，不言不語看著他。

何老十語重心長地說：“這事也不能都怨年輕人，他們不知道舊社會的苦是啥樣，咱們得想辦法，讓他們也受受舊社會的苦。我想，光說不行，得玩實(shí)的。回去后，借助這個會議的東風(fēng)，全大隊(duì)每個人都得做一身憶苦衣……”

“干脆再回到舊社會不是更好嗎？”王支書在心里頂了一句，接連打了幾個呵欠，半睜半閉的眼合上了，又突然打起了呼嚕，打得很響很長，任他再喊也不醒了。

“唉，年輕人就是不知道操心！”何老十寬容地嘆息一聲，又開始思考著治隊(duì)大計(jì)。何老十的偉大創(chuàng)舉，在上級的贊同下終于實(shí)現(xiàn)了。在大年三十這一天，人人穿憶苦衣，個個吃憶苦飯。“舊社會又回來了！”人們用不同的口氣奔走相告。男女老少懷著不同的感情對待這件事，老的哭，少的笑，有人怒，有人罵，每個家庭都在爭吵，節(jié)日的歡樂氣氛一掃而空。上級來了，記者來了，鄰隊(duì)的干部群眾也來了。別開生面的現(xiàn)場會開始了。來的人心里怎么想不得而知，每個人的臉上都統(tǒng)一地抹著一層悲傷的表情。何老十哭得和淚人一樣，訴說著舊社會的苦。真正苦壞了的是王支書，他用最大的耐力掩藏著不可告人的心情，還得強(qiáng)做出一副苦相陪著這些參觀者。現(xiàn)場會很快結(jié)束了，可是由何老十這件破棉襖引起的悲喜鬧劇才剛剛開了個頭。從此，大小領(lǐng)導(dǎo)在大小會上表揚(yáng)他這件襖子，夸他不忘本色，大小記者也為這件襖子寫出了一篇篇錦繡文章，只有王支書卻對這件襖子失去了最后一點(diǎn)感情。

何老十穿著這件襖子上了臺，隔了三十多年之后，還是穿著這件襖子下了臺。對他的下臺，王支書早有預(yù)感，可沒想到會這么慘，竟然只得了兩票！他也是個大隊(duì)干部，對這樣的結(jié)局很有些心酸。他看著何老十的襖子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憤慨：何老十在舊社會就夠苦了，到了新社會為什么還不叫他享一天福？雖然是他心甘情愿受苦，可又是什么力量使他心甘情愿受苦？難道他這一生就不該換上一件新襖？難道他就該穿著這件舊襖走完他的一生？可憐的何老十，該對他說些什么呢？事到如今，一切道理都是多余的，只好做出笑臉安慰他了。

何老十模模糊糊看著王支書的笑臉和一張一合的嘴巴，王支書講的什么，他一句也沒聽清，但他卻看清了王支書背后滿墻的獎狀。一張張的獎狀記錄了何老十的奮斗史，記錄了何老十的功績。鎮(zhèn)反、統(tǒng)購統(tǒng)銷、合作化、大躍進(jìn)、公社化、大煉鋼鐵、大辦食堂、學(xué)習(xí)毛著、清理階級隊(duì)伍、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xué)校、批林批孔、計(jì)劃生育、新村規(guī)劃、雞蛋派購、生豬派購、植樹造林、興修水利、三夏三秋生產(chǎn)等，何老十都被授過獎，大小不同的獎旗獎狀多不勝數(shù)，三十多年的歷史都貼在墻上了。這一張張獎狀意味著什么？是歡樂還是痛苦？哪一張給人民帶來了歡樂？哪一張給人民帶來了痛苦？可能在同一張獎狀中就包含著一些人的笑和另一些人的哭。歡樂也罷，痛苦也罷，誰也沒有長前后眼。反正，何家坪曾經(jīng)不斷地光榮過，不斷地激動過。何老十盯著這一張張獎狀感到委屈、傷情，他為了這些獎狀付出了大半生生命，自己并沒有得一絲一毫收入。偶爾有一點(diǎn)點(diǎn)物質(zhì)獎勵，他也全部繳了公。就是指名道姓獎給他私人的，他也不肯拿回家，他說人都是公家的，何況一點(diǎn)點(diǎn)東西。他用心血和汗水為何家坪換來了無數(shù)次榮光，沒想到何家坪競用兩張選票來回報他。他想不通這是為了什么，不由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我犯了什么錯誤？我哪一點(diǎn)對不起鄉(xiāng)親們了？”

這是何老十自公布票數(shù)以來的第一句話。王支書順著他發(fā)呆的目光回頭看去，見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滿墻獎狀上，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就安慰他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是你立的功勞太多了，大家心疼你，想叫你歇歇?！?/p>

“歇歇？”何老十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是該歇歇了。這二年你的身子骨瘦多了，大家背地里都埋怨上級不心疼你……”王支書真真假假地講了群眾的許多關(guān)心，又講了他許許多多的功勞，講了他清清白白的一生，講了群眾如何念誦他的好處。又說，他退下來是為了讓他更好地進(jìn)步，往后還要靠他指點(diǎn)，講得十分懇切動情，催人淚下。

三句好話暖人心，何老十聽得心里熱烘烘的。只要人們沒忘記自己就夠了，人生一世還求個啥？他激動得發(fā)抖，制止住王支書的話，說：“別說了，我也真老了，干部又不是祖?zhèn)魇罉I(yè)，就是喝酒也該換換盅子。現(xiàn)在當(dāng)不當(dāng)干部都一樣，有田有地，自種白吃，又沒人打沒人罵，不比舊社會強(qiáng)到天上了！要還是舊社會……”他又講了不知講了多少次的舊社會的悲慘日子，講得很細(xì)很痛，講得又哭了。過去的苦，是他解開一切思想疙瘩的萬能鑰匙，是他解脫一切不滿和苦惱的萬能靈藥。他想通了，真通了，才離開他坐了幾十年的大隊(duì)部。

王支書被他的話打動了，送他到十字路口，又后悔又慚愧地說：“這事都怨我，我只說選舉是走熟的路，只要支部提個名，只要帶頭投個票就行了，麻痹大意了一下，沒多做工作，誰知道……唉！”

“這咋能怨你！”何老十突然攥緊了王支書的手，攥得很緊很緊。是的，這一票是他投的。何老十感激得眼淚絲絲，攥住王支書的手抖了好久才松開。何老十走著想著，王支書這娃子不是忘恩負(fù)義的人，推舉他當(dāng)支書沒看錯人。他想起了王支書的許許多多好處。遠(yuǎn)的不說，前些天自己生了病，大夫講最好喝點(diǎn)老鱉湯，多冷的天，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怕冷不動彈，王支書卻破冰下水，給自己捉來老鱉補(bǔ)養(yǎng)身子。這一票不是他投的還有誰？往后自己雖說不干了，人退心可不能退，還得不斷地扶著他。他還年輕，別讓他跌了跤，別讓他把幾十年老模范的何家坪領(lǐng)上了邪路。

何老十想著，走到了五眼泉河邊。這是一條小河。兩三丈寬，夏天山洪暴發(fā)，波浪滔天，冬天水落，深不及膝，清澈見底。往年入了冬，大隊(duì)只要開開口一道命令下來，生產(chǎn)隊(duì)就派人派木料搭起個便橋，這幾年大隊(duì)干部說句話還不如放個屁，催了多少回也沒人動彈。今天一早，何老十想著上午要開選舉大會，男女老少都得參加。河水冰冷刺骨，年輕人蹚水吃點(diǎn)苦不要緊，凍凍結(jié)實(shí);老年人和婦女們可不中，凍凍會出事的。他早早吃過飯，就來河里搭踏石。臘月的河水像鋼刀像亂箭，赤腳跳在水里冷得刺骨扎心。他來來回回搬著石頭，手腳凍木了凍硬了。人們本來以為要脫鞋赤腳過河，想到冷勁頭皮都發(fā)麻了。誰知到了河邊一看都笑了。大家看他凍得面皮發(fā)白，一個個都嘆服、感激，說他修橋補(bǔ)路是積福行善，說他是個真共產(chǎn)黨。何老十聽得心里暖了，臉上笑了，便趁機(jī)教育大家道：“你們沒經(jīng)過舊社會，沒吃過大苦，這算個啥？要是舊……”

不等他說完，就有人搶過話茬替他講下去：“要是舊社會，十冬臘月，滴水成冰，抬地主過河……”人們哄一下笑了，笑得很開心地走了。

人們的嘲笑刺傷了何老十的心，他首先是無趣，繼而是氣憤，他把人們對舊社會苦難的蔑視看成是對他的蔑視。他肚里暗暗罵娘，咬牙切齒，甚至惋惜舊社會結(jié)束得太早了，應(yīng)當(dāng)叫這些人也過過舊社會的牛馬般生活，他們就知道是啥滋味了，就不會漠視往日的苦難歲月了?？蓱z的何老十還不曾料到會有更大的不快在等著他。他心疼人們，用自己一人受凍搭的踏石來免除了眾人的受凍，而那些踏著他搭的踏石過了河的人們，說的好話都像河里的水一樣無情地流走了，竟然都沒投他的票?，F(xiàn)在，何老十面對著河里的踏石，不由一陣陣難過，心里和身子比早上搭踏石時還冷。

“十哥，你……”一聲顫抖的呼叫。

何老十扭頭看去，張五婆從河邊柳林里走出來。她穿著破舊，面相蒼老，挎著一個籮頭，里邊裝滿了柴草。何老十憐惜地問：“又在拾柴呀？”

“我拾的都是干枝和落葉，沒折一個活枝活葉?！睆埼迤疟灸艿芈暶髦呓撕卫鲜粗挥伞班坂坂睗L下了眼淚，傷情地說，“十哥，你……”

“怎么了？”何老十驚疑地問。

“你可要想開一點(diǎn)，別心里不美，氣下了病?！睆埼迤抛肿诌B心地勸著，又憤憤不平地表白道，“上午在會場里，我只當(dāng)人們都和我一樣投你的票，誰知道人們沒一點(diǎn)良心?！?/p>

“你？”何老十心里“咯噔”一下，睜大了眼審視著張五婆。

張五婆被看得低下了頭，哭聲哭氣地強(qiáng)調(diào)道：“我就是埋到墳里漚成骨頭渣，也忘不了你的恩德。要不是你，我……”她泣不成聲了。

張五婆說的是真心話。她的丈夫早死了，只有一個兒子，名叫小成，母子相依為命。小成十七歲那一年夏天，就在面前這條小河里，山洪卷著樹木泥沙滾滾而來。小成站在一邊看大水，只見一根木頭沖到了河邊，他家想蓋房子正愁沒有木料，便見財眼黑伸手去拉，突然一個巨浪打來，把他和木頭一塊沖走了。一河兩岸的人狂呼亂叫，看著滔滔大浪誰也不敢下去送死。這時，何老十躍身跳進(jìn)浪里，浪頭把他吞沒了幾次，死了幾死，終于把小成救了出來。寡婦的獨(dú)生子就是寡婦的命，張五婆要把小成認(rèn)給何老十當(dāng)干兒。何老十是干部，不肯答應(yīng)，可是耐不住張五婆的哭哭啼啼，只好認(rèn)下了，從此兩家來來往往，親如一家。張五婆怎能忘了救子之恩，她又一次傾訴著舊情：“要是小成叫大水沖走了，我還有啥活頭？你是一手救了我們兩條命??！別說一張票，就是要命我也舍得呀！”她眼巴巴看著他，實(shí)怕他不信。

“別說了！”何老十就夠煩了，還得反過來勸她，“別哭了，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你投我一票，我信！”

張五婆看他真的相信了，才止住了淚。兩個人結(jié)伴而回，何老十奪過她的籮頭挎著，關(guān)切地問：“小成的病輕了吧？”

“輕了，輕多了，到了啥年月還能不輕？”張五婆只顧高興，不防說漏了嘴，忙回話道，“這年月好藥越來越多了，還能不輕！”

“唉！”何老十嘆了一聲。

張五婆偷偷看了看他臉上的氣色，暗自埋怨自己不該犯忌，怎么能說“到了啥年月”，這不是打親家的臉嗎？原來，小成高中畢業(yè)后回家務(wù)農(nóng)，學(xué)了一手好木匠活，做家具又快又省料，樣式又新，請他做活的人爭先恐后。兩年過去，他確實(shí)攢了一筆錢，本打算先把草房翻修成瓦房，然后再找個如意對象，好快快活活過一生。誰知突然問來了個割尾巴運(yùn)動，凡是搞過副業(yè)的人都被算了一大堆罰款，還要游街示眾。只因?yàn)檫@些人里面有個小成，小成又是何老十的干兒，這場運(yùn)動不死不活地癱了。何老十沒想到自己干了一輩子革命，到如今成了攔路虎，深感對不起黨，便在一天夜里去張五婆家里，動員小成自覺鬧革命，帶頭繳錢游街，趕快回到革命路線上來。

小成的發(fā)家計(jì)劃被粉碎了，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幾天，不吃不喝生悶氣，開口閉口如今是勞動人民的天下，卻不準(zhǔn)人民用勞動來創(chuàng)造自己的幸福，小成一肚子學(xué)問也弄不明白這個道理。他看見干爹來了，像在危難中見到了久別的親人，頓時淚水涌到了眼里，委屈涌到了嘴里，悲憤欲絕地講個不休不止，講社會發(fā)展史，講革命的目的，講人生的追求。何老十坐在床前似聽非聽，似懂非懂，不時和張五婆講一些別的事，聽任小成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小成把滿肚子的學(xué)問和理論倒完了，把憋了多天的悶氣也發(fā)泄完了，何老十才淡淡一笑，問：“說完了？”

“完了?！毙〕煽粗却睦斫夂屯?。

何老十蔑視地笑笑，用長者的口氣說：“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只懂得個理梢，不懂得理根?！?/p>

“啥是理根？”小成不服地追問。

“你娃子別認(rèn)為喝了幾年墨水就啥也懂了，還不中得很哩，我干了幾十年算摸透了。啥是理根？理根就是一個窮字。咱們這個天下，是窮人的天下，窮就是最大的理，千理萬理都得服從這個窮字。一窮九分理，不要說平時窮沾光，就是犯了王法，你只要是窮人，也得讓你幾分。你沒看看，有錢的人還得裝窮，窮要不好，為啥放著排場不排場，偏偏要去裝窮？你本來就是窮人，這多好，多硬棒，為啥要削尖腦袋出力流汗往那些有錢人堆里鉆不是自找苦吃，不是自己要把自己弄得低人一頭你別信那些胡說八道，九九歸一，有錢人終究也跑不出窮佛爺?shù)氖中模瑳]早的有晚的，遲早都得收拾他們。別再迷了，聽干爹的話沒有錯，早覺悟早光榮……”

小成聽得渾身上下涼透，知道再講啥理也不中了，便咚一聲躺下去裝死了。只有張五婆聽得不住咂嘴，好像燒香敬佛一輩子今天才聽到了真經(jīng)。

張五婆送何老十到路口，何老十站住遲疑了一陣，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紙包，手顫抖著遞給張五婆，說：“給！”

“啥？”張五婆問。

“五十塊錢。”何老十胸有成竹地說，“我知道成娃掙的錢斷斷續(xù)續(xù)花了一些，把這添上，明天拿去繳給大隊(duì)?！?/p>

張五婆看看他穿了幾十年的舊襖，想想他家常常沒鹽吃的日子，頓時感激得又哭了。還能說什么呢？她回來勸兒子道：“算了，別氣了，財去人平安就是福，聽你干爹的話吧?！?/p>

小成虎生一下坐起，怒火燒紅了眼，喝斥道：“他是誰的干爹？他是窮的干爹！啥玩意呀，還當(dāng)大隊(duì)干部哩！”

張五婆嚇得睜大了眼，求告道：“人可不能沒良心，別忘了人家救過咱的命?！?/p>

小成鄙薄地反駁道：“他想救！哼，救了人又不叫人好好活著！前頭救了人，后頭又用慢刀子殺人。稀罕他救，還不如死了好！”

張五婆為何老十開脫道：“咱出了事別埋怨人家，人家也夠可憐了，怕咱們過不了這個關(guān)口，給了咱五十塊錢?！?/p>

“給你五十塊錢叫你買啥哩？是叫你買肉吃哩，還是叫你買衣服穿哩？是叫你買磚瓦蓋房子哩，還是……”小成氣得“咚”一聲又躺下去，拉住被子蒙嚴(yán)了頭。

何老十幫助張五婆終于買來了貧窮和屈辱，小成幾年來用聰明和汗水換的錢被罰完了，還像盜竊犯奸污犯一樣游了街。房子哩？對象哩？希望哩？幸福哩？都到哪里去了？都被誰搶走了？

從此，小成得了怪病，看見人就躲，聽見錢就抖。從張五婆心里要多難過有多難過。早先，人們都夸她沒有白熬寡，兒子聰明能干，老了會有受不完的福，誰知福沒享到，兒子倒變憨了。她背著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暗自埋怨何老十不該不擋一陣，擋不住也該拖一陣，現(xiàn)在許多事不都是拖拖就算了，就你積極！天長日久，張五婆也想開了。自從小成憨后，不能掙工分和掙錢了，大隊(duì)卻年年救濟(jì)，雖說日子窮些，但是不用自己出力了，也平安了，張五婆也由埋怨變成感激了。

現(xiàn)在，何老十又提起了小成的病，張五婆心里不由犯疑：何老十是不是認(rèn)為對他還有意見？她又看了他一眼，見他黑喪著臉，就繼續(xù)表白道：“你心里也別不美，我想了，咱們這個世道憨兒比能兒好，憨兒自有憨兒福。”

何老十一個字也沒聽見，只是心事重重地走著。到了張五婆門口，他還一直走著。張五婆叫住了他，他把籮頭給了她，一言不發(fā)地走了。他心里忽而是王支書，忽兒是張五婆，攪得他心煩意亂。當(dāng)他走到村前小橋時，正在擔(dān)水的何雙喜叫住了他：“十爺，我找你半天了。”

何老十站住了，愣愣地看著雙喜。

何雙喜是全村有名的糖嘴葫蘆，他放下水桶，跑到他面前，甜甜地討好道：“十爺，平常我說你，你還批評我哩。這下可看清了吧，全大隊(duì)上千號人，只有孫娃子忠心保國，今上午我那一票可是沒有便宜外人！”

又是一票！何老十沒有回話，臉板得死死的，一雙眼直直地盯著雙喜。雙喜發(fā)毛了，打了個冷顫，忙挖心剖肝地說：“上午一公布票數(shù)，和摘了我的魂一樣，孫娃子心里咋能不難受呀！你介紹我入了黨，這是給了我第二生命呀！”說著落淚了，“一輩子啥都能忘了，也不會忘記給了自己又一個生命的入黨介紹人呀！”

何老十差一點(diǎn)陪著落了淚，感激地點(diǎn)點(diǎn)頭，回身走了。路上，他又碰見了許多人，都面帶愧色地念誦著他的好處，都說投了他一票，他也都相信，因?yàn)槊總€人都說得真切動情。于是，一大堆人在他腦子里爭著搶著亂叫：“是我投了你一票！是我投了你一票！”吵得何老十耳聾了，眼花了，頭要炸了。

何老十的心又亂又酸。他不是舍不得村長這頂紗帽，他是覺得太傷情了。要是自己提出不干還有情可原，偏偏是人們把他拋棄了。方圓附近的干部他都熟透了，哪一個大小沒點(diǎn)問題？有的蓋起了樓房瓦屋，有的安排子女親戚，有的多吃多占化公為私，有的對群眾惡眉瞪眼像老子，誰沒一點(diǎn)私心，誰像自己這樣清清白白？為啥人家沒垮，偏偏自己垮了？自己行了一輩子好，只說行下了東風(fēng)，為啥沒有西雨？人們平常見了親熱得心貼心，為啥一到關(guān)口就變了心？就說剛才路上碰見的人，少說也有一二十個，說起來都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恨不得把心捧出來。真要都投自己的票，也不止兩票呀！不過，到底誰是虛心假意？是王支書？不會。這個人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從來不口是心非。再說，候選人是支部研究決定的，他是支書，能當(dāng)面一套背地一套，自己不執(zhí)行自己的決定？是張五婆？不會。這個可憐的女人實(shí)話都說不好，還能說瞎話？正像她說的，恩都報不完，還能負(fù)義？她不會哄我的。雙喜能說假話嗎？也不像。不傷心不會落淚，看樣子是一片真情。一個人本來只有一條命，入了黨就等于有了兩條命，這話嘴里說不出來，是從心上出的，假不了。還有……他想來想去，每個人說的都是真話?？墒?，票數(shù)又在證著。不選就不選，我又不會不依誰，為啥還要哭聲流淚來表心跡，這是為了啥呀？

何老十心里亂成了一團(tuán)麻，梳不開，理還亂，頭都想疼了，不愿再想了。他想趕快回家，被子包住頭好好睡一覺?？斓郊伊耍h(yuǎn)遠(yuǎn)看見老婆托著一籃紅薯迎面走來。在他心里，老婆不過是一個會做活做飯的機(jī)器，需要她干什么，他只要下達(dá)一個口頭指令，這個機(jī)器就轉(zhuǎn)動了。他沒有把她當(dāng)成一個會思想有感情的活人看待過。他們之間也曾有過一點(diǎn)點(diǎn)相依為命的愛情，可是被二十年前的一場矛盾埋葬了。那年秋天，食堂已經(jīng)燒鍋斷頓多天了，何老十浮腫得像一個黃皮冬瓜，還沒明沒夜泡在野地里護(hù)秋。許多人突然間變成了賊，像野豬群一樣，眨眨眼就會把一塊莊稼糟踏完。何老十的老婆也瘦成了麻稈，走路都搖搖晃晃了。可她還想著男人關(guān)緊，得給他補(bǔ)補(bǔ)虧。她好不容易弄了一點(diǎn)點(diǎn)嫩玉谷，用兩個石片對著搓成糊糊，又挖來了野菜，在洗臉盆里煮成菜糊涂。她控制著瘋狂的食欲，連嘗都沒舍得嘗一口，因?yàn)槟腥说谝?，孩子第二，最后才是自己。好不容易等到何老十少氣沒力地回來了，他坐下去后就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頭上冒出一層虛汗。她心疼死了，忙給他盛來一碗糊涂。何老十饑餓難忍，失去了意志，接過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她站在一旁看著，可憐男人餓壞了，不由一陣心疼，看他吃得如此香，心里又不由一陣甜。何老十一碗飯還沒吃完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忽然停住不吃了，抬起頭怔怔地問：“你在哪里弄的玉谷？”

“你只管吃你哩?！彼龝牡匦χ?。

“說！到底你在哪里弄的？”他怒了。

這還用說嗎？能是天上掉下來的？“偷”和“賊”兩個字在他心里一閃而過，他像瘋了一樣把手中的碗砸向了她。然后，他又把洗臉盆端到了大隊(duì)，痛哭流涕地檢討了一番：自己護(hù)秋，自己的老婆卻帶頭偷，對不起黨對不起群眾。接著，他帶頭發(fā)言，開了一夜批斗會。從此，她對他只有怕了，怕得完全徹底。他說啥她干啥，他沒說的不干。不僅和他很少說話了，還像老鼠見貓一樣總是躲著他。她正在和別人又說又笑，一看見他就馬上合住了嘴。二十多年來，他一直沒有平等地看過她一眼，總認(rèn)為她怕他?，F(xiàn)在看見她迎面走來，他卻突然感到有點(diǎn)沒趣和有點(diǎn)怕她了。他想繞個彎避開她。可是，她一直沖他走過來了，他只好也硬著頭皮迎上去。兩個人面對面站住了。她怕他怕了二十多年，現(xiàn)在她突然變得膽大了，竟敢兩只眼直直地盯著他，眼神里充滿了怨恨和快意。她憋了幾十年的話就要出口了，可是看見他臉紅了，頭低了，忽然間心又軟了，酸了，忍不住“噗噗嗒嗒”掉下了幾滴淚水，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狠話也變了調(diào)子，嘆道：“算了，別難過了。三十多年了，落個啥？上午……要不是我投你一票，真要變成……獨(dú)生子女了……”還沒說完就抽泣著走了。

何老十看著她的背影，心里一陣難過。他忽然發(fā)覺了她許多好處。幾十年了，她跟著他吃苦受罪，從沒有說過一句怪話。不像有些干部的老婆，光拉男人后腿，還仗著男人的勢力占便宜。她不僅沒有多拿過隊(duì)里的一根柴禾麥秸，沒有給他臉上抹過灰，還給他臉上添光。就說給張五婆的五十塊錢吧，是她在外地工作的娘家弟弟給她寄的，叫她治病的。他說聲要，她二話沒說就掏給了他。一夜夫妻百日恩，老婆到底是老婆，打斷胳膊也是往里扭的。他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真理，心里一下亮了，什么都看清了。假的，假的，別人說的都是假的，老婆這一票才是真的。想到這些，心里第一次對老婆產(chǎn)生了感激之情，要不是她，自己真會變成獨(dú)生子女了。

何老十終于到家了。這是三問舊草房，院子破落，農(nóng)具到處亂扔著，沒一點(diǎn)新氣象，和舊社會貧困的農(nóng)家小院差不了多少。唯一具有現(xiàn)代特色的東西是門上釘?shù)囊粔K牌子，上面寫著“模范家庭”四個大字。觸景生情，何老十想起這個小院的光輝時期。當(dāng)年防修反修時，全縣的干部都來朝拜過這塊干凈的圣地。縣領(lǐng)導(dǎo)帶著人群看了一件件實(shí)物，然后熱淚盈眶地發(fā)表了講話：“同志們，何老十當(dāng)了二十多年大隊(duì)干部，掌管著上千個人的黨政財文大權(quán)，只要動動私心要啥沒有？可是大家看看吧，看看吧，他家沒有一床囫圇被子，沒有一條囫圇席，沒有一件囫圇家具?！彼e起了一個三條腿的小板凳，“甚至連一個囫圇凳子都沒有。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了何老十同志是個真正馬列主義者，是防修反修的模范家庭！”接著，在一片掌聲中釘上了模范牌子。牌子是紅色的、鮮艷的、耀眼的，可惜曾幾何時，牌子已被風(fēng)吹雨打得褪了色，再加落了厚厚一層灰塵，又被蜘蛛網(wǎng)網(wǎng)住，使這個小院僅有的一點(diǎn)點(diǎn)時代感也失去了。

何老十在院里站了一會兒，突然一陣孤獨(dú)和凄涼襲擊著心頭，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悲傷。他像走了幾萬里路，疲勞得難以維持了。似乎有一種馬上要倒下去的感覺。他拖著沉重的雙腿跨進(jìn)了門檻，迫不及待地在當(dāng)問坐下喘口氣。外邊是多么明亮的天空，屋里卻是陰森森的暗淡無光。這房子不知舊社會存在了多少年，新社會又堅(jiān)持到現(xiàn)在，也算得永遠(yuǎn)健康了。當(dāng)問被煙熏火燎得比用土漆漆過還黑，梁上掛著密密麻麻的玉谷棒子，地下放著一張破桌子和幾個舊凳子。兩邊界墻上倒是花花紅紅地貼了不少獎狀，可惜也都抹上了煙色，失去了光澤。何老十掃了屋里一眼，看見了鍋臺上的熱水瓶，忽然感到了口渴，多想喝口水呀，可是又不想動彈。他嘆了口氣，正想喊人，突然傳來了一陣竊竊的笑聲。他的渴意頓時消失了，疲勞也消失了，神經(jīng)又緊張了，一雙怒眼瞪著笑聲來處的里問，可惜隔著界墻什么也看不見;也多虧看不見，要是看見了會活活氣死他！

里問是又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墻壁刷得粉白，頂棚糊得粉白，墻上貼著千姿百態(tài)的電影明星相片，床上雖不豪華卻干凈整齊，窗前桌上放著文房四寶。何老十的兒子苦根和媳婦秀花站在床前，互相對笑。苦根穿著一身半新半舊的勞動布衣服，平平常常不顯眼。秀花卻腳蹬半高跟鞋，下穿有條紋的淡青褲子，上穿一件粉紅色半長大衣，脖里還圍著時興的尼龍紗巾，打扮得青枝綠葉開紅花?？喔阉み^來扭過去，這邊看看，又從那邊看看，看個不住，笑個不停。秀花一眼一眼挖勾他，往他臉上戳一指頭又一指頭。男人們主賤，有個漂亮妻子又怕別人染指，又想叫別人眼紅，苦根多么希望秀花穿著這一身衣服到外邊走走，讓大家看看他的妻子有多么漂亮?？上У煤?，這只能是個夢。何老十堅(jiān)決不允許自己的年輕兒媳婦穿紅戴綠，更不必說到人場里去了。啥人啥打扮，又不是地主資本家的小姐太太，又不是城里的干部洋學(xué)生，更不是招蜂引蝶的窯姐，為啥要打扮得和狐貍仙一樣？莊稼人穿這種衣服就不怕人恥笑，就不怕別人說作風(fēng)下流？別人穿是別人穿，咱管不著，咱可是干部家屬，可不能在村里帶頭做傷風(fēng)敗俗的事。苦根不服這個家教，慫恿秀花穿著這身衣服出去了一回。何老十便認(rèn)為家門不幸，好像秀花在外邊偷人養(yǎng)漢了，一連幾天指雞罵狗，鬧得差一點(diǎn)砸了鍋?？喔鶡o奈，只好隔幾天高興了，就叫秀花打扮打扮，在里問轉(zhuǎn)幾圈，自己獨(dú)個看看，也算多少滿足了一點(diǎn)點(diǎn)私心雜念。今天，這對年輕夫妻又高興了，便在里間樂個沒完沒了。突然當(dāng)間里“吭咳”一聲，兩個人的笑臉頓時變成了傻臉?？喔s緊幫著秀花換裝，換了上衣?lián)Q下衣，手忙腳亂，心里不住埋怨爹爹不該掃他們的興。

何老十在當(dāng)間不止聽見一次嘻笑，氣得肚子都要炸了。兒媳婦是外姓人，講說不起，兒子可是親生骨肉，看著老子從半天云上摔下來，不光沒嘆一聲，還在尋開心逗著婆娘笑，良心叫狗吃完了。他憋不住想罵一場，又沒個借口不好張嘴，只好“吭咳”一聲，也算給兒子打個招呼了。

苦根和秀花一前一后從里問走出來，裝作沒事人一樣，好像才發(fā)覺爹爹?？喔泻舻溃骸暗貋砹恕！?/p>

不待何老十回話，秀花又獻(xiàn)好道：“爹，你喝水吧?！闭f著便倒了一碗開水遞給苦根?？喔舆^，恭恭敬敬雙手端給爹爹，叫道：“爹，給?！焙卫鲜徽f喝也不說不喝就是不接，苦根一直端著碗進(jìn)退不得，心里不由暗暗發(fā)火：社會都跑到哪一步了，你還死死拉住大家不準(zhǔn)往前走四指，都不選你怨誰？他真想把一碗水當(dāng)面潑到地上算了。秀花看看爹又看看苦根，見他倆都在使性慪氣，再停一會兒肯定有一個先忍不住要發(fā)作，就會爆發(fā)一場戰(zhàn)爭，她忙上去接過苦根的碗，說：“爹總是餓了。我媽去洗紅薯了，爹，你想吃啥，我先給你做一點(diǎn)。”說著看著何老十甜甜地笑著，等他回話。伸手不打笑面人，何老十強(qiáng)壓住火，悶聲悶氣地說：“我不餓?！?/p>

苦根實(shí)在看不過眼，就忍氣吞聲地勸道：“老早一家人都說不叫你干，你總是不服。誰當(dāng)干部像你？你干一輩子，沒起過一回外心，一年三百六十天一顆心都撲在工作上，沒有睡過一個安生覺，沒有吃過一頓安生飯，對群眾比對自己親兒親女還好，你圖個啥？落個啥？上午要不是秀花俺倆投你兩票，就會吃大雞蛋?！?/p>

“放你媽的屁！你也來日哄老子！兩票是你們投的？老子還自己投自己一票哩！”何老十的不滿終于爆炸了，虎生站了起來，沖進(jìn)了自己住的里問，一頭扎倒床上，止不住老淚縱橫，默默地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