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遺跡
過去的東西為什么要來到現(xiàn)在呢?一個總是心事忡忡的少年,經(jīng)常坐在一些年代不詳?shù)娜祟惖倪z跡面前,無知地思考著這樣的問題。他知道,遺跡肯定代表著過去的東西,而它們來到現(xiàn)在,難道單單是為了讓后來者目睹一些時光的殘跡獨自神傷?還是為了向我們乃至更遠的人們證實一些什么?遺跡或許什么都不是,至少,它本身沒有一點兒想法,所有的價值和意義都是人強加給它的。事物往往以單純的面目出現(xiàn),卻在迷離的光斑中走遠。
最初的遺跡是我在老家看到的。那是南太行山地,奇崛、幽深、龐大的山峰,幾乎遮住了身在其中的所有事物。少年時代的某些時候,我經(jīng)常跟隨父親到南山砍柴。到南山需要翻過一道山梁,趟過一條沒有水的河谷,然后就看見了大片大片的松樹和槐樹,密密麻麻地起伏在崇山峻嶺上,松濤陣陣,像自然慷慨、激越的合唱。
在一道四面幽閉的山谷中,東邊的樹林和西邊的樹林里,遙遙相對著兩座破爛的房屋廢墟,屋頂已然塌掉,清一色的石條雜橫在舊址上,昭示著殘敗與荒涼。只是屋內的雜草讓我看到了一點生機,石條上的鑿紋讓我知道了最初建造者的精巧手藝。在東邊房屋的西側,竟然還長著四棵蘋果樹,雖有的枝桿業(yè)已干枯,但仍然綠葉蔥蘢。每年夏天,青翠的果實掛滿枝頭,清潔可人,為我和父親多次提供了午餐。我很奇怪,我問父親說,這房屋為什么沒有人居住了呢?居住它們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這房屋為什么會塌掉?父親說:這里原先住著兩家人,兩家人是兒女親家,再后來還是兩家人,還是兒女親家,后來,兩家人都死了;死了人的房屋,還會有人住嗎?人走了,房屋總是會塌掉的,就像小孩總要長成大人然后變老一樣。父親的話我沒有聽懂,這無關緊要,我總是會懂的。
再以后,我沒有再去過那里,但兩座倒塌的房屋,它們可怖的模樣,卻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像一張白紙上的裂紋。
十八歲那年冬天,我從遙遠的河北來到巴丹吉林沙漠。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沉浸在沙漠空曠的氛圍里,在干燥的大風中懷鄉(xiāng),迎風落淚,不斷寫下分行的文字,做著于自己有著較深意義的事情。沒事的時候,我就喜歡到沙漠的邊沿,摘一枝滿是尖刺的駱駝草,看高天流云,云彩在天空流浪,就像無槳的孤帆在大海上漂泊,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消失和出生只是瞬間的事情。然而我更醉心于大漠落日一一那是怎樣的壯觀景象?。∠﹃柸缪?,染得云霞像是將熄未熄的巨大灰燼,層層疊疊,猶如火山深處涌動的熾熱巖漿;浩瀚的沙漠上一片灼紅,金黃的沙粒罩上了一層悲壯的色彩,仿佛剛剛發(fā)生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戰(zhàn)爭,暗紅的鮮血濡濕了整個大地和天空。而更多的時候,沙漠則像凝固的海洋,時常讓我在夢中聽到?jīng)坝康臐?,還有大批的海鷗啊啊地從頭頂飛過,海水漫上沙堤,成澀的味道在空中彌漫。
沙漠是不是一個遺跡呢,這種遺跡又和我先前見到的有什么區(qū)別呢?沙漠是死亡的象征,傳說中的地獄又是不是沙漠的樣子呢?我的這些類似兜圈子的疑問,搞得自己都有些頭暈腦脹了??墒巧衬?,它畢竟是一種存在,一種真實的裸露和真實的張揚,更是一種巨大的遺跡,它關乎生命、歷史、自然和未來,它是人世間一個不可多得的可以尋求靈魂超越與飛翔的最佳福地。
然而,更令人感慨的是巴丹吉林沙漠之中的每一處遺跡。有一年春天,我終于見到了思慕已久的大地灣遺址。據(jù)當?shù)氐胤街居涊d,大地灣遺址位于甘肅省酒泉市金塔縣天倉鄉(xiāng)以北10公里的黑河右岸,為肩水都尉所在地,初建于漢武帝年問。城墻經(jīng)歷朝維修,基本保持完整。城墻厚2米,高6米,夯土版筑,曾出土大批漢簡、竹器、陶器、銅印和蘆葦編織物等文物。站在斑駁的古城墻下面,有一種凜然不可摧的感覺,可以想象到古代戍邊將士金戈鐵馬之外的精巧的夯筑手藝,這高大的城墻竟都是用黃土摻上草芥、葦骨和成泥后,一點點地砌起來的。這需要多大的耐心和多長的時間!
登臨古城墻,放眼望去,右邊的黑河猶如黑色巨蟒,攜帶著祁連山的積雪和泥土,沿著寬闊的河道,蜿蜒北向居延海。而左邊則是平沙萬里的沙漠,渺無邊際。大風在搜刮著我的身體,仿佛要將我全身的血肉全部剔去,只剩下骨頭一樣。尖利地從空中馳過,它們無堅不摧的偉大力量,讓我感到了生命的脆弱,時間的無情和強大。而古城內卻是一片靜寂,倒塌的房屋揭示著人世間一種真切的蒼涼。建造并居住它們的人或是悵然東歸,或是終老于此,埋骨黃沙,如今都沒有了一絲聲息。由此,我們不要奢談生命與自己的偉大,在實踐和自然面前,我們都不過是一粒沙子,一枚風中的葉片,歸宿永不可知,前途也往往只是一個簡單而又不甚明了的方向。
《詞源》上說:遺跡是古代人的遺留之物。包括他們的各種遺跡和遺物。遺跡就是我們祖上的東西,它們和我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1998年10月,我在山丹明長城邊上的一座小型博物館內,見到了一具距今200多年的女性木乃伊,出土于山丹明長城外部遠處的荒灘。研究者說,該女性生前為脫發(fā)患者,所冠為假發(fā);從服飾上看,應是清朝中期大戶人家女性,腳踏一雙非常精致的繡花布鞋,其色猶新。干癟的身軀仰躺在玻璃柜里,全身的皮貼在骨架上,齜牙咧嘴,模樣很是恐怖。當時我在想,如是這樣,還不如腐爛了好,留一張皮和一副骨架又有什么意義呢?然而,很多人到最后連幾根骨頭都不能保存下來,這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由此聯(lián)想到大地灣遺址,更使我堅信了自然的堅韌和永恒。連那些被“自命不凡”者視為濁物的黃土都具有非凡的生命穿透力。我們身邊的隨便一件事物,若是被塑造起來,那么,它便就具有了靈性和堅不可摧的意志。
在我看來,遺跡更像一些質地飽滿的、高貴的寓言,這個寓言的意義就在于它帶有驚醒意味的外延。遺跡大都是人類的產(chǎn)物,有人建造并居住(使用)過的。其中,養(yǎng)兒育女是我們的本能,可是這種本能并不能阻止遺跡的誕生。但是,遺跡又有什么不好呢,至少,它可以使我們的目光逐漸疼痛起來,腦子才有了那么一點點清醒。
時間是遺跡最大的敵人,也是最好的朋友?!斑z跡代表著時間”。只有被時間打敗的遺跡,才配代表時間。
如果人類真的會如此這般地永恒存在,那么,遺跡也是永恒存在的。遺跡是人類生命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為了避免后人觸景生情,我們不妨把現(xiàn)在的自己和身邊的事物修飾得更為完美一些,實在不行,那就設法為后人裝一對只有美好色彩的眼鏡吧。
遺跡的最大意義就在于它讓我們看見了很多年前的“別人”,其實也是我們自己,在某些時候的東西。
哈拉浩特
哈拉浩特(當?shù)厝朔Q為黑城),坐落在今額濟納旗達來庫布鎮(zhèn)以東25公里的無盡黃沙之中。它的建筑年代,應是西夏王朝時期的產(chǎn)物。元朝末年,弱水河改道,黑城廢棄。以古塔和殘垣向著天空和大漠訴說著歷史和人世的滄桑變幻。大批的黃沙已將它齊腰掩埋,而這并不能掩蓋它內心的聲音,在冥冥之中,總有一種力量,透過干燥的地表在天地之間蔓延。
我沿著弱水河一路走來,這條自祁連山發(fā)源,深入戈壁黃沙之中的河流,現(xiàn)在也改名為黑河,而在額濟納境內,則被稱之為額濟納河,至今仍舊是巴丹吉林沙漠之中的主要河流和水源。沙漠戈壁看起來平坦,但卻又及其兇險,黃沙不僅是對地表的覆蓋,其中還有一些虛幻的陷阱。在其中行走,使我真正地意識到了人世的艱難,碩大的太陽像是一張巨大的鐵弓,不停地發(fā)射著無盡的灼熱之箭。但清澈的弱水河悄無聲息地在我身邊流淌,細小的浪花如同珍珠,泛著太陽的光芒。我登上一座沙丘,卻又看見更多的沙丘,一座座,一道道,構成了一個迷離的世界,在平淡之中透露出玄奇的意味。而哈拉浩特則像一位智者,用深沉的目光看著我。我擦掉汗水,繼續(xù)向哈拉浩特走近。
登上一面沙坡,整個哈拉浩特便很不雅觀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一大片的殘墻廢墟,仿佛大地臉上的一塊丑陋的疤痕。而那座尚還算完好的古塔,則給人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我沿殘墻走著,腳下晃晃悠悠,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事實上,已經(jīng)有很多的人在此留下過自己的足跡。那些用汗水和智慧建造哈拉浩特的先民們,如今已然消失了蹤影。生命的易逝讓人倍感哀傷,但一件東西總不能讓一個人終生占有,總要有一個新舊交替。只有這樣,自然和人類才會永葆生機和活力。
任何人的現(xiàn)實生活都是一本大書,艱難和苦難居多,但短暫的平靜的氛圍總能給人一種安慰。而戰(zhàn)爭的馬蹄卻無處不在,公元1372年,朱元璋派大將馮勝進軍西北,剿除元王朝的殘余部族。兵至哈拉浩特,遭到了守將卜顏鐵木耳的堅決反擊。激戰(zhàn)數(shù)十日,明軍見強攻不下,便令將士將流經(jīng)哈拉浩特的弱水河堵塞,令其改道而向東南。這是一種比殺戮還要殘忍的行為。卜顏鐵木耳見生逃無望,便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妻小,將大批的財寶投入枯井之中,于半夜突圍,由于寡不敵眾,死于亂軍之中。哈拉浩特淪陷。而明王朝卻沒有足夠的精力來管理這座城市,荒棄成了哈拉浩特的必然命運。
我又一次黯然神傷,為什么總是要有一些東西要成為垃圾和廢墟呢?難道僅僅是戰(zhàn)爭的原因嗎?任何一種現(xiàn)象,都帶有強烈的人為痕跡。關于哈拉浩特的以往。我們只能從馬可·波羅的游記中獲得了。公元1274年,旅行家馬可·波羅到達甘州(今張掖)后,當?shù)赜腥烁嬖V他說,在巴丹吉林沙漠深處,有一座西夏建筑。馬可·波羅意識到這是一個重要所在。早在元朝建立之初,黨項族和唐古特族便在成吉思汗大軍的強大攻勢下分崩離析了,盛極一時的西夏王朝從此滅亡,其后裔似乎也沒了。但馬可·波羅有幸看到了哈拉浩特的繁華面貌:窄而筆直的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遼闊的牧場上牛羊成群,嘹亮的歌謠響徹云霄。
而今,這一切就像夢境一樣,清晰而又虛幻地懸掛在我們的腦海中。更令人難以相信的是,在哈拉浩特荒廢了500多年的歷史中,竟然沒有一個人來過這里,卜顏鐵木耳投入枯井之中的財寶也未被發(fā)現(xiàn)。直到1886年,俄國人波塔寧偶爾涉足其中,發(fā)掘出了大量的珍貴文物。他在他的書中寫道:“在(土爾扈特)古文獻中提到額里·哈拉·碩克城遺址,它位于坤都侖河(即弱水河下游)北部,即位于額濟納東部支流一天的路程處,也就是說,看不到大的卡拉伊(意為不大的城墻),四周有很多被沙填平的房屋的遺跡。撥開沙,可找到銀質的東西,在城墻周圍是大片的沙地,周圍沒有水?!?/p>
此后不久,又一個俄國人科茲洛夫讀到這本書后,欣喜若狂,他在自己的回憶錄上這樣描繪當時的情景:“對哈拉浩特的想念,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和想象……,我是多么向往哈拉浩特和它神秘的寶藏?。 睆?887年開始,科茲洛夫先后四次來到額濟納,想方設法向當?shù)厝舜蚵牴铺氐拇_切地址,前三次都遭到了拒絕。第四次,科茲洛夫用金錢打開了前往哈拉浩特的道路。他雇用了一個當?shù)厝?,每日用毛驢為他送水和食物??破澛宸蛟诠铺卣艘粋€月,他挖掘出大量的珍貴文物,并以最快的速度運回俄國亞洲研究中心(現(xiàn)為東方研究所),使俄國人對中國的西夏歷史研究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據(jù)科茲洛夫說,當年他走進哈拉浩特的時候,那座古塔里堆滿了經(jīng)卷,塔的正中央,還有一具骷髏,坐在黃土地上,體形基本保持原樣。
太陽猛烈地烘烤著大地,沙漠像一頭焦躁不安的猛獸,散發(fā)著極其囂張的氣焰。我在斷墻上佇立了很久,曠野的風撕扯著我的衣衫,有一種旗幟飄揚的獵獵之聲。
走在偌大的廢墟中,有一種陰森的感覺,令人渾身發(fā)冷,即使炎熱的夏天,也有點寒毛直豎的感覺。城中也是黃沙深深,沒走一會兒,我的鞋子里灌滿了滾燙的沙粒。整個哈拉浩特沉浸在寂靜之中。我緩步走著,像走在一座幽深的墓穴之中。用手撥開厚厚的黃沙,可以看見一些疹人的白骨,讓人驚悸。站在古塔面前,我頓時小了許多,像一個侏儒一般。塔身高約15米,塔尖業(yè)已斷毀,周身斑駁。我想進入,可塔里堆滿了黃沙,沒有可以容身的地方。我想:那些經(jīng)卷該不會讓科茲洛夫、貝格曼、斯坦因等人一點兒不留地全部竊走了吧?如果還有的話,也早已化作了塵土。還有那具骷髏,也不知變作了什么樣子,誰又會在意一具骷髏呢?
當哈拉浩特陷落,王朝之間的殺戮和呻吟之聲傳來,他是否也在顫抖呢?可又有什么能夠阻止心靈的漫游呢?也許,他的尸骨也被黃沙吞噬了,在厚厚的黃沙下面,他的靈魂是否還像原來那樣新鮮呢?以肉體的苦難來換取精神上的愉悅,這似乎是一種永生的方式,但真正的智者,卻總能在喧囂塵世中靜心安坐,以思想之翼探觸人世萬物。我崇尚這樣的生活,但我只是一個紅塵俗世中一個欲逃不逃者。眷戀庸常不是我的過錯,智慧總是在現(xiàn)實的土壤中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