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雄
夕陽如金子般撒在院里,老榆樹拖著長影,成群結隊的雞在光與影之間穿行,手中的雞食像一道道指令,雞們隨著揚起的手臂,一會兒東,一會兒西追逐著晚餐……
父親駕著牛車,一臉歡喜地回家了?!敖駜菏展ぴ?,給你們一人帶了點禮物。”父親取下牛軛,母親牽牛去飲水,我眼睛盯著父親的手,想著他會給我們什么禮物呢?雞一擁而上,飛到板車上啄拖了稻草留下的殘莖遺穗。
“喝——叱”,雞四處飛散。父親從車上取下一化肥袋,拎出一條魚,說:“今晚打打牙祭,加下餐。幫我放廚里去?!蔽耶斨\輸員,一閃身就又回到父親身邊?!斑@是廣播,我們這兒也要通廣播了,到時在家就可聽新聞啦?!蔽倚缕娴乜粗@個盒子,一面蒙著一層布,另一面有個圓圓的吸鐵石并帶個圈,這是怎么發(fā)聲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父親讓我將廣播放堂屋里去。“來,鏡子梳子給你媽?!备赣H將鏡子梳子遞給我,我樂顛顛跑著將母親的物品放他們房里?!榜R上要上幼兒園了,給你買了本書,先看下。”最后,父親從袋里取出早晨穿的夾衣,從夾衣的內口袋里取出一本畫冊遞我。
母親飲牛也回來了,說:“要多看書??!不要每天只會喂雞玩?!?/p>
“好嘞!”我拿起書,就像隔壁的大哥哥一樣看起來,未撒完的雞食被偷食也忘了管。
“錯了,錯了,書都拿倒了。”父親用香皂洗凈了手,又用毛巾反復擦了擦,指著我的書說。
炊煙裊裊,母親燒火做飯。父親搬來一把大椅子,又撿起一個小板凳,用衣袖將椅子擦了擦,說:“坐下吧!”我將書放在椅上,坐在小板凳上。父親又搬來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右邊,將畫冊攤平,左手撫我的背,右手將我的胳膊放椅上,說:“讀書的時候,背要挺直,腿不要晃動,兩只手要互相配合,一手按書,一手翻書,可不要只一只手動?!毕﹃栂拢赣H用大手握著我的小手,一面一面看,一頁一頁翻,我才發(fā)現,原來小貓釣魚不能三心二意,燕子學習很認真,小壁虎的尾巴斷了是可以再長出來的……
不一會兒,夕陽隱去了光芒,天也暗了下來,雞也一個個“咯咯”地鉆進了雞窩,偶有個別還探出頭,左右瞧下我,仿佛在說:“小主人,天不早了,明天見哦。”父親說:“好了,明天再看。這椅子太小,我要給你做張桌子,這樣你的胳膊就有位置放了?!?/p>
我揉了揉擱疼的胳膊,笑了。
那晚的魚湯最好喝,那晚的夢最甜。我是將書放在枕邊入眠的,書香沁人心脾,我一下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嘿,我可以在幾個小伙伴中炫耀了,你們有書嗎?我有,我爸爸為我買的。
次日,我與書形影不離。飯桌上看,灶邊看,牽牛飲水時看……我被書中的圖畫吸引了,整天也模仿著圖片中的小動物一樣做這做那,嘴里也嘰嘰咕咕。母親說:“看你是喝墨水的樣子?!薄澳鞘裁次??墨水可以喝嗎?”母親用手點一下我的額頭,說:“是說你愛讀書,今后要靠拿筆吃飯?!蔽宜贫嵌?。
有一天,屋后鄰居小強聽說我有書,找我借書看。我找遍我所有可能放書的地方,卻怎么也找不到書了。我懷疑書掉到了床下,我趴在床下掃了一大堆灰,也沒找到;我懷疑書放桌上被父母當作了手紙,他們矢口否認;我又懷疑書已被小伙伴借去,可他們一個個根本未進我家門……
我百思不得其解,書,我的第一本書,到哪兒去了呢?我悶悶不樂,整天幻想著書怎樣能失而復得。隔幾天,父親又為我買了一本,卻始終覺得不如第一本好看。我有機會就在家里尋。直到一個月后,家里拆房建新屋,挖地基挖到一個鼠洞,工人師傅說:“嘿,這洞里啥都有啊,襪子、廢牙膏、花生殼……呀,還有一本啃成碎屑的書……”我跑去看,仔細辨認,確定碎書屑就是我不翼而飛的書。
我將死老鼠臭罵了一萬遍,最后罵自己:“都怪你,誰讓你一手吃油條,一手翻書,最后還用書擦手呢。”原來書失蹤的當天,外婆到家里來,母親讓我專門去買了油條吃了的。
自此,我有了怪癖,但凡讀書,必先凈手。這也是對第一本書的亡祭吧。
讀一本書,有了儀式,有了莊重,也就有了收獲。書是香的,日子也香了,我也常將這個怪癖傳給身邊的人。
現在,日子越來越好!有舒適的房子,精美的書柜,我不再擔心老鼠將書啃亂偷走。每每看著一本本裝幀漂亮的書,我只恐書失落,沒有時間去理他們,所以,我像對一位位老友一樣,有空就常翻常閱,繼而也常寫,將我對他們淺薄的認知述于文字,以博取他們的欣慰。
書,永遠的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