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勇
【摘 要】以英烈鮮血寫就的夏明翰《就義詩》經(jīng)久流傳,影響深遠。然而,對于該詩流傳經(jīng)過尤其是最初面世的情況仍探究不夠。經(jīng)翻檢夏明翰犧牲后產(chǎn)生的歷史文獻,從當時報道、湖北省委文件到發(fā)表于《布爾塞維克》《犧牲》及寫于中共六大前后的夏明翰傳略,還有謝覺哉作于延安的英烈生平材料,基本可排除民主革命時期有此相關詩作記載的可能。新中國成立后,謝覺哉于1953年所作的《夏明翰同志傳略》是最早披露《就義詩》的文獻,其真實性無可否認。經(jīng)有限考證《就義詩》流傳的大體經(jīng)過,其流傳環(huán)節(jié)的部分缺失也是事實,為此文章指出,發(fā)掘謝覺哉生前未發(fā)表的遺作特別是其日記應是此后的查考方向。
【關鍵詞】夏明翰;《就義詩》;謝覺哉;查考
【中圖分類號】K26;D23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6-6644(2022)02-0103-09
“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1928年3月20日,時年28歲的中共湖北省委常委夏明翰在武漢慷慨就義,刑場上留下的這首《就義詩》氣貫長虹、經(jīng)久流傳,不僅是其英名風烈的高度凝結,而且堪為中國共產(chǎn)黨人持久彌新的“不怕犧牲、英勇斗爭”精神的鮮明寫照。然而,對于這首詩作的流傳經(jīng)過至今探究仍然不夠 ,《就義詩》如何流傳下來仍值得進一步查考。
一、夏明翰犧牲后革命同志追憶述及的是另一詩句
革命先烈的英雄事跡,需要通過記述、整合與傳承,才能化作群體、國家乃至民族的集體記憶。最早筆錄夏明翰犧牲經(jīng)過的,理應是抓捕、審判與刑戮英烈的武漢國民黨反動當局。國民黨當局在審訊迫害革命者過程中理應會產(chǎn)生案卷、布告等司法文書。然而,時至今日不見當年司法文書的蹤影,現(xiàn)今能看到的最早記錄夏明翰就義的文字來自當年的新聞報道。1928年3月21日的《申報》刊載了一條來自漢口的血腥消息:“漢口衛(wèi)戍部二十日槍決共產(chǎn)黨夏則生、劉漢模、喻石頭、孫少達、李元益、王少仁、余錦懈等七名?!本哟似呶粻奚呙麊沃椎摹跋膭t生”,便是夏明翰,夏則生當是夏明翰被捕時所用的化名。關于夏則生即為夏明翰,亦可從當時報道中得以印證。3月25日《申報》又有一則更為詳細的報道,分條介紹了漢口3月20日、21日的兩次“屠共”罪案。其中3月20日的消息如下:“續(xù)訊武漢衛(wèi)戍司令部本日(二十)晨又在余記里空坪槍決共犯七名,罪狀如下:(一)案據(jù)本部稽查隊拿獲共匪夏則生即夏明翰、劉漢模、喻石頭、孫少達等四名到部,業(yè)經(jīng)本部訊明,該犯等均系共黨重要份(分)子,應即處以死刑。除提該犯等驗明正身,綁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俾昭炯外,合亟布告,俾眾周行……”這條消息當是抄錄武漢衛(wèi)戍司令部的布告。此類報道通常不可能記述共產(chǎn)黨員的英雄言行,這是當時白色恐怖籠罩下新聞媒體被管制的體現(xiàn)。鄭超麟對此即有揭露:“我在漢口親眼看見某同志從衛(wèi)戍司令部赴刑場途中高呼:‘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中國無產(chǎn)階級終有勝利的一天,我死不為恨!’等口號,然而次日報紙上僅簡單的‘昨日槍斃發(fā)散反動傳單某人’的消息?!碑敃r報紙多是對中共的負面報道。
因此,記錄革命英烈的生平事跡,既是對犧牲戰(zhàn)友的深情緬懷,也是對國民黨白色恐怖宣傳戰(zhàn)的有力反擊。中共黨內同志對夏明翰的追述大體經(jīng)歷了從片言記錄到專篇傳略的跨越,這也是大革命失敗后革命英烈傳記資料匯集的一般軌跡。作為兩湖地區(qū)的重要領導人,夏明翰的被捕與犧牲,不能不引起當?shù)攸h組織的震動。當時負責湖北省委工作的劉伯莊因武漢三鎮(zhèn)黨組織遭受大破壞,導致五六十人被捕殺而受到中共中央處分,他為此申訴,其中就提到夏明翰被捕:“[符]向一來向我要錢給穆清打電報,共需四十余元,我身上只有二十元,不足之數(shù)他說當晚到明翰處去取,因此,我知道他必去找明翰。但第二天上午知道明翰被捕。”1928年5月,湖北省委向中央報告黨組織遭受破壞情況,其中寫到從3月5日到4月25日“每日平均在武漢三鎮(zhèn)槍決的同志有‘六人’,黨團犧牲了的干部同志在三百一十幾人以上。符向一、夏明翰、黃赤光(省委常委)……陳寶山(漢市常委)等都在此時犧牲的”,“在這樣的當前的白色恐怖之下,共產(chǎn)黨員及其所領導的革命工農都是很壯烈的,不顧一切與敵人奮斗,直到被犧牲的最后一剎那,還是慷慨激烈地向民眾宣傳自己所信的主義及對中國革命主張。因此,一般民眾頗為共產(chǎn)黨員及革命工農臨死的宣傳所感動,反對軍閥慘無人道的屠殺,甚至兵士也不愿意向共產(chǎn)黨員及革命的工農身上放槍!”這是對英烈群體的總體評述,同樣也適用于夏明翰。
1927年12月,中央機關刊物《布爾塞維克》從第11期起開設專欄“我們的死者”,向讀者呼吁:“各地在白色恐怖下死難的先烈,不論其為共產(chǎn)黨員與否,讀者如能記述其傳略或哀悼之辭寄給本報,本報當盡量登載于此欄中。我們在血淋淋的先烈尸骨之前是不哭的,我們要踏著他們的血路前進?!钡?1期“我們的死者”專欄刊發(fā)“莫同”追悼湖南犧牲同志的文章《一個個的砍頭了!》。看到莫同的文章后,典琦(曹伯韓)深有感觸:“覺得我所知道的被難的同志,還有一批,不能不將他們的生平略為介紹。這些同志是和兩湖尤其是湖南革命運動有關系的?!彼珜懥恕队忠慌离y同志的回憶》,刊發(fā)于《布爾塞維克》第24期“我們的死者”專欄。文章第一個追悼的烈士便是夏明翰:“最近在武漢工作,不幸被軍閥胡宗鐸捕獲,三月下旬慘斃于漢口余記里之空坪。同時死難者二十余同志,但我都不能舉其名。明翰同志忠實勇敢,能耐勞苦,思想綿密,而態(tài)度和藹近人,言詞激昂動聽,善于深入淺出,故在群眾中很有信仰。平生愛好文學,好讀詩詞,曾作過短篇作品。臨刑時,他還讀著‘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詩句。一九二六年九月與鄭□□(原文如此——引者注)女士結婚,生一小孩,現(xiàn)已半歲?!蔽恼绿峒跋拿骱病皭酆梦膶W,好讀詩詞,曾作過短篇作品”,但是沒有引述他的自作詩。在今人看來可能有些缺憾的是,夏明翰臨刑時吟誦的是“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此系汪精衛(wèi)在清末謀刺攝政王載灃不成被捕入獄所作《被逮口占》詩句。汪精衛(wèi)1927年7月15日在武漢“分共”,對共產(chǎn)黨員和革命群眾舉起了屠刀,進而實現(xiàn)寧漢合流。然而,中國革命的復雜性就在于此,汪精衛(wèi)在青壯年時確實是不折不扣的反清志士,其所作《被逮口占》廣為傳誦,影響到夏明翰亦非偶然。加之為夏明翰作傳略的革命同志很可能忘了“引刀成一快”詩句出自誰手,故此照錄不遺。
就在《布爾塞維克》第21期出版至第24期付梓的時間區(qū)間里,為了減少白色恐怖勢力對中國革命領導力量的危害,1928年6月18日至7月11日中共六大在莫斯科召開。會議前后,為了表達對大革命中犧牲同志的追思之情,并留下他們的英雄事跡以激勵黨內同志奮斗進取,在大會秘書處的組織發(fā)動下,周恩來、瞿秋白等與會代表分頭撰寫革命英烈的生平傳略,共計78篇。其中一篇便是夏曦寫于1928年7月21日的《夏明翰同志傳略》,文中記述夏明翰犧牲時吟詩細節(jié),引詩完整:“明翰曾經(jīng)這樣說:‘人受了最大刺激的時候,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候’,‘人被殺是最大的刺激,所以一定是很快樂的’。他臨刑的時候,曾經(jīng)高歌一首舊詩‘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本來是如此的:生命之流遇到礁石的時候,起一個大的波浪,這正是最痛快的事。所以明翰同志很愉快地死在敵人槍口之下呵!他現(xiàn)在正在微笑地招引我們前進?。?!”
中共六大后,中國革命開始復蘇,各項工作漸入正軌。中國濟難會全國總會1929年3月15日出版《犧牲》第1集,內收各地近年犧牲同志的生平事跡。“湖北省”內有《夏明瀚事略》,有關英烈犧牲及詩才的情況介紹如下:“最近擔任湖北省委委員工作,不幸被軍閥胡宗鐸捕獲,于三月二十三日慘殺于漢口余記里之空坪。同時死難者,二十余人。明瀚忠實勇敢,能耐勞苦,思想縝密而態(tài)度和易近人,言詞激昂動聽,善于深入淺出,故在群眾中很有信仰。平生愛好文學,好讀詩詞,曾作過短篇作品。一九二六年九月與鄭□□(原文如此——引者注)女士結婚,生一女,現(xiàn)年僅半歲?!迸c前述典琦的《又一批死難同志的回憶》對比,此文明確了夏明翰犧牲的具體日期(典文作“三月下旬”),其余僅作文字的凝練與縮寫。耐人尋味的是,夏明翰就義時吟詩的記述被一刪而盡,關于英烈詩文才華只留下其“愛好文學,好讀詩詞,曾作過短篇作品”的簡要介紹。
1936年,共產(chǎn)國際及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籌辦中共成立15周年慶?;顒?,當時議定編寫出版“為中國的解放而犧牲的烈士的傳略文集”等,這是中共六大后又一次成規(guī)模地搜集編撰英烈傳記活動。其成果便是莫斯科外國工人出版社1936年出版的《烈士傳》(第一集),撰寫者基本采用化名:成剛、李明(李立三)、中夏、玉德、伯林(潘漢年)、李明、杜寧(楊之華)、梁樸(饒漱石)、康生。該書匯集李大釗、顧正紅、向警予、蘇兆征、彭湃、惲代英、蔡和森、瞿秋白、方志敏、劉華10位烈士傳記。夏明翰雖不在其內,但其英名事跡未被淡忘。1937年5月2日,為推進全黨盡快適應國共關系在西安事變后開始重大調整的政治形勢,總結土地革命戰(zhàn)爭十年的斗爭經(jīng)驗,盡快促成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建立,中共中央在延安召開蘇區(qū)黨代表會議。張聞天作題為《中國共產(chǎn)黨蘇區(qū)代表會議的任務》的開幕詞,指出10年來的“偉大收獲與成績”的取得,“首先是我黨同志的努力奮斗、自我犧牲的精神所造成的”,為“紀念在各線戰(zhàn)線上英勇犧牲了的戰(zhàn)士、我們的最忠實的同志、中華民族的最優(yōu)秀的兒女”,他以“李大釗”為起始,宣讀了整整60位烈士名單,夏明翰名列第九位(當然不應以此排名論定歷史功績)。
1945年初,在中共七大召開前夕,中共中央再次征集死難同志的材料,夏明翰的英名事跡又一次被人記起。中共七大閉幕大會作出《關于以七大名義召開中國革命死難烈士追悼大會的決定》,會后舉行中國死難烈士追悼大會等紀念活動。征求死難同志史料應是中共七大籌備工作的有機組成部分。謝覺哉在1945年1月9日的日記中記下了他所撰寫的8人生平事跡:毛簡青、柳直荀、夏明翰、夏尺冰、吳永康、李求實、李×珍、蕭×升。他多以見證者的視角記述,詳略不一。其中,對夏明翰犧牲情形有了新的介紹:“明翰同志被捕的先天,到我處,說:‘省委機關差不多都破壞了,我已搬到中央旅館某號,有事可到旅館找我。我每天在街上走,碰人!’他問我熊瑾玎同志、徐老同志住在哪里,我告訴了他,翌日我至瑾玎處等他,不見來,第二天我又去等,周酉林(“林”字為“村”字筆誤——引者注)來說:‘今天殺了人,口號叫得很兇!’我心大驚,第三天看報:槍斃一批共產(chǎn)黨員,頭一句即明翰同志。——明翰同志說,中央旅館有一茶役,原在我黨開的旅館里服務的,認得他,大概就是那家伙告密。過幾天其妻兄鄭伯翔來收尸,沒有找著。明翰同志妻鄭家均,有一女。”夏明翰被捕前后的歷史細節(jié)得到全新的補充。不過,該篇文字知者甚少,僅是作為英烈生平資料提供給中共中央,并未真正意義地發(fā)表。
二、1953年謝覺哉撰文首次披露夏明翰《就義詩》
正是在偉大理想的指引與革命先烈犧牲精神的感召下,中國共產(chǎn)黨帶領全國各族人民英勇奮斗,歷盡艱難崎嶇,最終奪取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建立了人民當家作主的新中國。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弘揚革命先烈事跡勢在必行,中共湖南省委宣傳部1952年推出的《湖南革命烈士傳》是其時宣傳系統(tǒng)的建樹之一。該書為夏明翰在新中國的英名弘傳作了客觀上的有益鋪墊。
編纂《湖南革命烈士傳》是中共湖南省委下達的政治任務,旨在迎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30周年。不過,該書問世延后了一年,其編纂的艱難程度在“后記”中有所揭示:“鑒于三十年來,湖南籍的和在湖南境內犧牲的革命烈士為數(shù)極其巨大”,編者確定了兩個編選標準,“一是對中國革命有重大貢獻,在黨內擔負過重要工作責任的先烈;二是在各地有重大影響的群眾中的領袖人物”,且英烈事跡必須“具體確實,并富有教育意義”。通過組織發(fā)動,各地黨委和有關方面上報材料120余件,但普遍存在“過于簡略,內容不夠具體生動”的缺點,而有些重要的革命事件和革命人物,卻因為“中國革命的艱難曲折,反革命的恐怖摧殘和各種變亂,歷年來革命史料極難保存,如今搜集更是不易”,只能付諸闕如。而史料匯集“還必須依靠大家特別是參加革命時間較長的同志們動手記述”,最終形成27位烈士的19篇材料。所收人物主要有:任弼時、蔡和森、鄧中夏、左權、向警予、郭亮、黃公略、何叔衡、姜夢周、王凌波、方維夏、涂正坤、田波揚、潘心元、柳直荀,以及新民學會3名會員(張昆弟、羅學瓚、陳章甫)(以上各篇均為作者個人署名),后殿以賀爾康的日記文章與“編者輯”的湖南最早的一批工人黨員(任樹德、仇壽松、朱友富、李耀榮、劉昌炎、劉東軒、劉安益、謝懷德)。所收人物通常是一人一篇,亦有數(shù)人合并于一篇的,還有一人數(shù)篇的,記述任弼時生平的就有2篇,僅此一例。所收文章有數(shù)篇出自同一作者的,共有兩位作者:一為田晃,共撰2篇,一寫田波揚,一寫潘心元;另一為謝覺哉,共撰3篇,分別寫何叔衡、姜夢周、王凌波。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該書所記的這27位烈士中并無夏明翰。
1957年11月,湖南人民出版社修訂《湖南革命烈士傳》,以《不朽的戰(zhàn)士》的書名作為前書的第二版重新出版?!扒把浴敝赋觯骸?952年,我們曾出版《湖南革命烈士傳》一書,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后因書名和體例有欠妥之處,曾停止發(fā)行”,解釋了文章修改與篇目調整情況,“書內有幾篇是由原作者修改的。還有幾篇因感到敘述過于簡略而又一時無法補充的,這次便只好暫時抽出,等將來作者進一步補充后,再行收入?!鼻昂髢蓵畲蟮牟町愒谟谟⒘胰宋锏娜∩幔聲崛チ巳五鰰r、新民學會3名會員(張昆弟、羅學瓚、陳章甫)、賀爾康以及湖南最早的一批工人黨員(任樹德、仇壽松、朱友富、李耀榮、劉昌炎、劉東軒、劉安益、謝懷德),新增了兩位英烈傳略:一為毛簡青,一為夏明翰。全書總共收錄16位英烈,除刪去的英烈傳略外,人物排序沿用前書,新增英烈殿后,以夏明翰傳略收束全書。
新增兩篇英烈傳略,作者均為謝覺哉,謝覺哉所撰篇數(shù)由此多達5篇,占該書篇數(shù)近1/3。在這5篇傳略中,《憶叔衡同志》(1942年5月12日)、《哭凌波同志》(1942年9月12日)、《姜夢周同志傳》(1944年8月2日)3篇作于全民族抗戰(zhàn)時期。其寫作初衷可引《姜夢周同志傳》的一句話概括:“革命和反革命的斗爭中,我黨志士流的血實在太多了!由于情感關系,我于年紀相近、少同學、長同事、同參加革命的何叔衡與姜夢周同志的犧牲,王凌波同志的病死,永遠地不能忘懷。”謝覺哉在大革命時期將自己與姜夢周、何叔衡、王凌波合稱“寧鄉(xiāng)四髯”,同志友情非同尋常。另兩篇則作于新中國成立后,《毛簡青同志傳略》文內注明作于1953年,后附“補記”,當是作者在新書出版之前的補充;《夏明翰同志傳略》文末注明寫作日期為“一九五三年一月十二日”。然而,據(jù)互聯(lián)網(wǎng)檢索到的謝覺哉的該文手稿,寫作具體日期當為1953年1月11日。這兩篇文章的寫作時間應當相近,寫作動因則不排除同是應湖南方面約稿的可能。
謝覺哉新撰《毛簡青同志傳略》《夏明翰同志傳略》,均以其在延安時期所作材料為基礎擴展成篇。需要特別關注的是,謝覺哉對夏明翰的被捕時間與犧牲情形有了更為具體的敘述:
一九二八年在漢口,明翰同志犧牲的前二天——二月七日,他到了我的住所,告我:“省委機關多被破獲,許多同志不知下落,我每天在街上亂走,望碰著人……我住在東方旅館×號,你有事,可到那里找我!”我問:“東方旅館穩(wěn)便嗎?”他答:“有一茶房原是泰裕(省委設的旅館已破壞)的,認識我。他說:‘夏先生放心,住在這里不要緊?!蔽艺f:“危險!趕快搬!”“是的,我正計劃搬!”他說。
明翰同志是來問熊瑾?。ó斪麋唷咦ⅲ┩竞托焯亓⑼镜淖≈罚掳巳瘴胰ヨ⊥咎幍人?,不見來,心知有變。九日又去等他,周酉村同志來了,說:“今早又殺了人,口號喊的(得)很壯烈?!笨磮?、犧牲者的第一名就是夏明翰同志,明翰同志就義時,兇手問他有無遺言?明翰同志援筆寫了四句話: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
就這樣,夏明翰烈士的《就義詩》因為謝覺哉的這篇回憶文章而掙脫歷史塵埃的遮蔽,放射出攝人心魄的光芒。
三、夏明翰《就義詩》流傳的大體進程及有限考證
謝覺哉1953年完成《夏明翰同志傳略》,直至1958年3月《不朽的戰(zhàn)士》出版該文始與讀者相見。夏明翰的詩歌以其赤誠決絕的文字與骨鯁頑強的傳主事跡相得益彰,在社會上迅速流傳開來。
1959年4月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革命烈士詩抄》,收錄“夏明翰同志”詩“一首”,便是這首“砍頭不要緊”,并賦予一個非常貼切的詩題——《就義詩》。詩后有作者簡介,并附錄《夏明翰同志傳》,系謝覺哉所作《夏明翰同志傳略》的文摘,實即標明該詩的來源出處。該書主編蕭三在《致讀者(代序)》中列舉夏明翰的這首詩歌,表達崇敬之情與追隨決心,“當我每次背誦夏明翰同志就義時的四句絕筆詩——‘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都不禁低下頭來向他深深地致敬,然后又立起身子愿作他所說的‘后來人’?!?/p>
《革命烈士詩抄》多次增印,1962年6月推出第二版增訂本。增訂本收錄的夏明翰詩作,由1首增至3首(另兩詩為《金魚》殘句、《童謠》)。在出版上、下卷時,又增至4首(新增《為軍閥畫像》)。當然,最為膾炙人口的還是《就義詩》。與這本詩抄的熱銷相輔相成的是,《就義詩》進一步向社會各界釋放其影響因子?,F(xiàn)在所能見到的夏明翰夫人鄭家均、郭沫若抄錄夏明翰《就義詩》的手跡,動筆時間在其后的1~5年,影響施受關系顯而易見。1960年拍攝殺青、翌年公映后轟動全國的電影《紅色娘子軍》中的男主人公洪常青在就義前揮毫在“自首書”上寫下絕筆:“砍頭不要緊,為了主義真,殺死洪常青,還有后來人!”毋庸辭費,該絕筆系仿效夏明翰《就義詩》,并對該詩的傳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到1962年,夏明翰《就義詩》進一步進入詩論、中國現(xiàn)代史中學教學等領域。1964年在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的創(chuàng)演過程中,周恩來特別指示要編入夏明翰《就義詩》。1965年因救護民兵而奮不顧身撲向炸藥包壯烈犧牲的王杰,黨和國家給予了他極高的榮譽,人們在清理其遺物時發(fā)現(xiàn)王杰日記就抄有夏明翰《就義詩》。1966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又推出精簡版《革命烈士詩抄》,首印40萬冊,但其中刪去了謝覺哉的《夏明翰同志傳》等回憶資料,“左”的政治空氣已開始波及編選工作。
1978年時值夏明翰犧牲50周年,周谷城撰文《懷念夏明翰同志》,只是當時并未發(fā)表,當年見報的是武漢市革命文物管理辦公室等單位合寫的紀念文章。而最為引人注目的是7月《詩刊》刊發(fā)的一組“革命烈士詩抄”,系同年10月第6次印刷的《革命烈士詩抄》精簡本之精選,其中就有夏明翰的《就義詩》。1979年,內容翔實的《夏明翰》傳記(蔣薛、呂芳文執(zhí)筆)問世,連同發(fā)表的夏明翰親屬后人的紀念回憶文章等,使夏明翰的革命精神及其《就義詩》在改革開放新時期繼續(xù)得以廣泛弘揚。1985年八一電影制片廠出品的電影《夏明翰》,全方位展現(xiàn)了英雄形象。1987年宋任窮在《人民日報》發(fā)表《紀念陳昌、夏明翰老師》。更為影響一代又一代人的是,《就義詩》被編入了初級語文教材。
步入21世紀,夏明翰故居在2002年被列入湖南省文物保護單位,2013年被認定為省級紅色旅游景區(qū);相關文藝作品在歌劇、電視劇等領域繼有新作;在全黨開展保持黨的先進性教育動員報告中,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錦濤在強調要繼承和發(fā)揚革命精神時又提到了夏明翰的英名;在為迎接新中國成立60周年開展的評選“雙百”人物活動中,夏明翰眾望所歸地進入“100位為新中國成立作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人物”名列。邁進新時代,為全黨開展黨史學習教育而編寫出版的《中國共產(chǎn)黨簡史》,高度評價夏明翰“以‘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的錚錚誓言,生動表達了共產(chǎn)黨員的理想之光不滅、信念之光不滅”;在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系列活動中盛大演出的《偉大征程》,夏明翰扮演者是第一篇章《起義起義》歷史情景群舞的領舞者,并完整朗誦了《就義詩》。
同以上創(chuàng)作宣傳活動相關聯(lián)且更具有歷史本真性的是,圍繞夏明翰及其《就義詩》的研究得到推進。1981年2月發(fā)表的戴緒恭《夏明翰犧牲日期考》,通過查閱當年有關報刊(《申報》《布爾塞維克》),比對烈士夫人鄭家均回憶及出賣夏明翰的叛徒宋若林筆供,確定夏明翰犧牲日期為1928年3月20日,而非較為通行的謝覺哉回憶文章所述的那年2月9日,亦非《犧牲》所說的3月23日。同年6月出版的《中共黨史人物傳》第2卷,收錄蔣薛、呂芳文合撰的《夏明翰》,所述夏明翰犧牲日期采用了最新研究成果。事實上,蔣、呂執(zhí)筆的《夏明翰》傳記早于1979年出版,披露了夏明翰的諸多生平事跡,但是夏明翰犧牲時間仍沿用謝覺哉回憶文章的說法。這從一個角度也說明了黨史人物傳的撰寫需要深入研究史料,不能單純以回憶文章為據(jù)。該傳收入《中共黨史人物傳》第2卷時,出于篇幅考慮,作者對傳記進行了大幅縮寫,同時也吸納了最新的研究成果。經(jīng)過刪改的《夏明翰》記述傳主的犧牲情景如下:“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日(農歷二月二十九日)清晨,夏明翰被劊子手們押到漢口余記里刑場。當執(zhí)行官問他還有什么遺言要講時,夏明翰大聲說:‘有,給我紙筆來!’于是他昂然揮筆寫下了那首‘砍頭不要緊’的正氣凜然的就義詩?!贝斯?jié)文字較為簡略,甚至未將《就義詩》完整展開,總體上沿用了謝覺哉回憶文章的內容,夏明翰向行刑者要紙筆的言語系移自數(shù)年前出版的同名書籍。
蔣薛、呂芳文為撰寫《夏明翰》,充分利用“衡陽市革命烈士事跡編寫組”的組織平臺,除查閱相關歷史文獻之外,還訪問了包括李維漢、徐特立等人在內的歷史見證者26人,另有鄭家均、夏蕓等夏明翰的親屬7人。在掌握史料豐富性方面,后來著述無法企及。不過,就夏明翰《就義詩》而言,遺憾的是他們沒有采訪到該詩的第一披露人謝覺哉,謝覺哉早已于1971年逝世。
然而,夏明翰《就義詩》的流傳確有不盡明白之處。它不同于夏明翰作于獄中的三封家書,現(xiàn)今雖無歷史實物,但是其來有自。夏明翰的外甥吳健回憶:那三封遺書經(jīng)獄友密藏,輾轉傳給吳健的四姨父魏荔洲,魏擔心信件落入敵手,讓自己的女兒背下三信的內容,后此三信果為國民黨當局查獲燒毀,但抹不掉記憶中的書信內容。夏明翰《就義詩》顯然也有別于其他遺詩,后者由身旁同志憶及轉述顯得自然而然,而英烈在刑場上的詩作內容何以為謝覺哉所知,其間情形還有待探究。
2011年王大象發(fā)表《見證夏明翰壯烈就義:彌足珍貴的老照片背后的故事》,作了這方面的補證。王大象此前研究過周竹安生平事跡,為此周女金湘田給他寄來周竹安和謝覺哉、熊瑾玎等在20世紀60年代初的合影,由此喚醒了王的記憶。王大象在文中寫道:“而周竹安作(‘作’字當為衍文——引者注)為筆者還原夏明翰當年壯烈就義的情景,有必要重點交代一下?!敝苤癜才c謝覺哉、熊瑾玎都是湖南人,“早年參加了毛澤東創(chuàng)辦的革命團體‘新民學會’與‘自修大學’,參與過湖南建黨的初期工作。值得一提的是,他們還曾與夏明翰一起工作過,更是夏明翰壯烈就義的見證人”。但文中仍然缺少這方面的見證記述,有關夏明翰被捕、就義的情形主要還是源自謝覺哉文章。王文的新意在于,將謝覺哉文章記述周酉村的話“今早殺了人,口號喊得很響”之“口號”,解釋為夏明翰的《就義詩》。夏明翰在紙上留詩后又呼喊出聲,亦在情理之中。只是據(jù)早期黨內有關傳記資料,夏明翰當時高喊的是另一詩,二者無法印證。當然,前后二詩也并不相互捍格,因為夏明翰當時完全可能呼喊多種口號,或許黨內同志最初認為“砍頭不要緊”四句不算是詩,所以沒有記錄。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周酉村即周竹安,1926年入黨,新中國成立后從事外交工作。目前尚未找到其傳記類專書專文,《湖南省長沙師范學校校志(1912—1992)》記載了周竹安在夏明翰被捕前后的經(jīng)歷:“1928年2月,受黨組織派遣赴岳陽,因地下機關被敵人破壞,旋去漢口,以刻圖章為掩護;3月,在旅館被捕,先被押到警務司令部,敵人嚴刑拷打,皮肉俱綻,雙膝被木杠踩得不能站立,但寧死不招口供,又被移送另窟關押。有一次,提審到他,公案擺在大堂,一副行刑場面,自料必死,誰知是敵人故意制造恐怖氣氛。他頭腦鎮(zhèn)靜,先后口供無一涉及黨的關系,敵官無隙可以追問,關押七天后,交保開釋,便和徐特立去上海,在愛多亞路附近以商店為掩護,建立黨的地下聯(lián)絡據(jù)點。”
照此所記,周竹安被捕遭受酷刑與夏明翰被捕犧牲在時間上似有交疊。不過,王大象發(fā)表于2002年的文章《熊瑾玎與周竹安的革命情誼》,已說明二者的時間順序:“翌年春(即1928年——引者注),原湖南省委的一些領導謝覺哉、夏明翰和周竹安都來到武漢工作。當時武漢是一片白色恐怖,不久夏明翰被捕,臨刑前他曾寫下了‘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 ’的就義詩,謝覺哉、熊瑾玎和周竹安都為失去戰(zhàn)友萬分悲痛。這時組織上要周竹安做湖北省委秘書處的聯(lián)絡工作,公開身份是住在旅館中以刻圖章為掩護。周竹安和熊瑾玎之間有一位交通員負責聯(lián)系,傳送文件或情報。一天,熊瑾玎得到緊急通知:交通員被捕了,敵人已將周竹安從旅館中逮捕,省委秘書處的聯(lián)絡處(即周的旅館住處)也被敵人查抄了,情況緊急,要他立即轉移。熊瑾玎迅速轉移,并立即多方打聽周竹安被捕后的情況:原來是省委派一位新的交通員送一封急信給周竹安,信封上寫明請周竹安轉交熊瑾玎收,誰知交通員未走到周住宿的旅館即被敵人逮捕,國民黨特務根據(jù)信封上的地址又趕到旅館又將周逮捕。周被帶到武漢警務司令部偵緝隊,即被嚴刑拷打,身上皮肉俱被打爛,雙膝被木杠踩得不能起立……”如是,周竹安作為夏明翰犧牲的見證人,似無疑義。然而,王文對于周竹安在何時何地、何種情境對自己談起夏明翰《就義詩》沒有說明,僅以下一事就值得推敲:周竹安是徐、謝、熊、周四老中最晚去世的,卒年為1979年,從20世紀80年代初就開始發(fā)表文章的王大象,何以將如此重要內容在新時期擱置30多年后才舊事重提?
盡管意猶未盡,王大象的文章還是頗具啟發(fā)性,他將夏明翰《就義詩》由謝覺哉一人追述擴展為謝覺哉、徐特立、熊瑾玎、周竹安四人的共同記憶(事實上,謝老在延安追述夏明翰犧牲前后也涉筆其他三人),某種程度上加強了歷史可信度。再看謝覺哉那篇文章的手稿:“看報、犧牲者的第一名就是夏明翰同志,明翰同志就義時,兇手問他有無遺言?”第一個標點是頓號,實相當于古書的句讀,排印本調整為逗號,無誤;而第二個標點逗號,在手稿上作逆時針轉的圓形符號,當作句號才是。因此,這句話的正確標點應為:“看報,犧牲者的第一名就是夏明翰同志。明翰同志就義時,兇手問他有無遺言?”如此,不僅夏明翰在報道中排名第一與現(xiàn)在查閱到的民國報刊消息一致(謝覺哉延安日記亦表明讀報是夏明翰就義的數(shù)天后),而且表明“兇手問他有無遺言?”等以下文字并非來自當時傳媒報道,而源自見證者。
此外,王文所強調的徐、謝、熊、周對夏明翰《就義詩》的感佩之情,亦可找到部分佐證。1959年4月,熊瑾玎作《讀〈革命烈士詩抄〉兩首》,有“詩抄連日展晴窗,讀罷頻添淚萬行”等詩句。1960年4月16日,謝覺哉到長沙看望夏明翰夫人,在夏明翰遺像邊抄錄《就義詩》,并作題款:“這是明翰同志就義時寫的詩,睹此遺像猶如見其英風凜凜也”。《革命烈士詩抄》1962年再版時,新增謝覺哉的題詞:“句句是詩,字字是血”。凡此足證謝覺哉、熊瑾玎等人當年與夏明翰一同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同志對《就義詩》等英烈遺作的高度認同。
四、余論
經(jīng)過上述查考,基本可以確定:夏明翰《就義詩》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并無文獻依據(jù),其來源是其革命戰(zhàn)友謝覺哉1953年所作的回憶文章《夏明翰同志傳略》。新中國成立之初,老同志以見證者的身份追憶犧牲戰(zhàn)友的生平事跡恰逢其時,且在當時得到廣泛的認同,其真實性無可否認。
然而,《就義詩》流傳環(huán)節(jié)的部分缺失也是事實。據(jù)湖南省衡陽縣夏明翰烈士事跡陳列館介紹,謝覺哉是夏明翰犧牲后遺體的收斂安葬者,這與謝覺哉在延安追述的夏明翰妻兄鄭伯翔尋尸不見似有沖突。即便謝覺哉確實安葬過夏明翰,也并不意味著他由此獲知《就義詩》,否則就較難解釋同期為《布爾塞維克》撰稿的他何以不另文投稿“我們的死者”欄目,以補典琦文章的重要缺失。在延安時期雖有所補述,但也沒有涉筆《就義詩》。而夏明翰妻兄鄭伯翔雖如謝覺哉所說“郭亮、明翰同志直到流最后一滴血時,伯翔同志還在為他們做聯(lián)絡和掩護工作”,但是目前沒有見到他述及《就義詩》的材料。較為合理的解釋應當是:謝覺哉在新中國成立后始了解到夏明翰的這一壯舉,后筆錄成文,這也是其“因念我黨革命文獻多已佚失,今不搜集將來更難”(謝覺哉1949年2月28日日記自注)意識下的自覺行動。至于是否就是周竹安將夏明翰刑場吟誦《就義詩》的情形告訴謝覺哉的,目前也是證據(jù)不足。下一步的查考方向,擬將謝覺哉、徐特立、熊瑾玎、周竹安留下的文字資料為研究對象。鑒于周竹安公開的文章極少,熊瑾玎面世詩文及5卷本的《徐特立文存》并不見相關記述,為此相關查考方向仍應放在謝覺哉遺作上。謝覺哉勤于筆耕,對自己寫過傳略的英烈(如何叔衡、姜夢周)又保持了后有增聞即在日記錄之的習慣,其遺稿(包括文章、日記、書信)雖得以部分整理出版,但仍有大量文字存于故紙堆,數(shù)以百萬字計的日記僅有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得以出版,1949年10月1日之后的日記尚未面世。其遺稿特別是日記記錄夏明翰《就義詩》來源秘密的概率頗大,相關歷史文獻的公開令人期待。
[作者系文學博士,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研究一處處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