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杰 許 蘇

(井岡山大學人文學院，江西 吉安 343009)

一、框架：多維制約下的“想什么”和“怎么想”

戈夫曼在他的《框架分析》一書中指出，框架是“人們用來認識和闡釋外在客觀世界的認知結構”。這里的框架包含兩層含義，一是人們既有的認知框架，二是重新建構的認知框架。紀錄片創(chuàng)作則屬于第二種，即組織原則“操縱著事件以及我們對這些事件的主觀卷入”。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者會根據現有的事實信息，提供給受眾如何理解的詮釋規(guī)則。

(一)顯性框架：傳統(tǒng)文化和真實古村

顯性框架包含組織框架和專業(yè)框架?！队涀∴l(xiāng)愁》簡介中有一句很明確的話：以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為宗旨。這是它的組織框架?！队涀∴l(xiāng)愁》的第一季和第二季選取中國100個古村落，始終圍繞仁愛、孝道、和睦、行善、節(jié)義、誠信、報國、正義、勤儉等這些主題來講述，也就是始終圍繞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來講述。在《釣源村——節(jié)義立家》這集紀錄片中，它的主題是節(jié)義，內容講述了釣源村孩子的啟蒙禮，釣源村節(jié)義的淵源，節(jié)義作為家規(guī)的流傳，父母對孩子的教育，村民的節(jié)義表現，宗族節(jié)義如何上升到民族氣節(jié)、家國情懷，最后是節(jié)義的傳承。紀錄片《記住鄉(xiāng)愁》首先遵循的是組織框架原則，在這100部傳統(tǒng)村落紀錄片中，村落、人物、故事、主題都在不斷變化，但“關注古老村落狀態(tài)，講述中國鄉(xiāng)土故事，重溫世代相傳祖訓，尋找傳統(tǒng)文化基因”的初心一直沒變。

其次，《記住鄉(xiāng)愁》還會受到專業(yè)框架的制約。紀錄片要用紀實手法來拍攝古村生活，構筑影片整體上的“真實”氛圍，它必須在真實場景中取材，依靠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用心觀察和發(fā)掘?！队涀∴l(xiāng)愁》里面的每一個村落環(huán)境、人物故事、家族家規(guī)都不一樣，絕對不能虛構內容或讓當事人擺拍來完成紀錄片創(chuàng)作，它不僅要“呈現個體的日常生活或事件的自然發(fā)展過程”，更要體現記錄形式背后的人文價值和思想價值。

(二)隱性框架：家國同構與創(chuàng)作風格

隱性框架包含秩序框架和個性框架。紀錄片中顯示，村民所受的制約一方面來自族規(guī)族約，以先賢為榜樣，傳承家族精神，當一個好村民；另一方面所受的制約來自社會秩序，既要遵紀守法，又要有更大的情懷，熱愛祖國，忠于祖國，當一個好公民。秩序框架大多時候表現為無形狀態(tài)，但又無處不在。秩序框架既對紀錄片中的村民有效，也對電視機前的所有觀眾有效，每個人都應接受文化和道德制約，從思想上規(guī)范自己的言行。

對于紀錄片導演來說，他有自己解釋世界的方式，有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要按照自己的理解選擇事實，包含對事實的判斷、主觀傾向性的選擇以及個性化的表現。在紀錄片《福田村——天地有正氣》中，導演運用大量影像語言的修辭方法：航拍攝影的運用、配合場景的音效、蒙太奇畫面雨天的隱喻、背景資料的使用、現場音樂的加入。這些都構成了導演個性化的影像表達方式，形成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格，即導演的個性框架，并以此影響觀眾。

二、任務：語境、記憶和認同之共同體建構

“個體意識是集體的自我認知或‘我們’這種意識的‘載體’，在個體的基礎上，一個共同體才得以形成?！薄队涀∴l(xiāng)愁》通過真實情景和話語指向引起觀眾對傳統(tǒng)文化的回憶，形成個體記憶和群體記憶，在統(tǒng)一文化背景下產生宗族認同和國家認同，實現家國同構。

(一)搭建情景語境和表意語境

電視紀錄片能否獲取觀眾的信任，取決于它的畫面表現形式。在以古村為載體的《記住鄉(xiāng)愁》系列紀錄片里，它展示給我們的是自然生活的畫面，而不是被導演安排的帶有強烈主觀意圖的畫面。村落的布局、建筑的構造、雕塑的花紋、門上的字跡、墻上的匾額、村民的言行等，自然環(huán)境和現實生活融為一體，長鏡頭和特寫鏡頭無處不在地體現著村落的真與美，古村的獨特性在鏡頭里展露無遺。那些被挑選出來的典型敘述者，很自然地講述著村子里的故事，沒有刻意的表演，沒有煽情的腔調，卻能不動聲色把旁觀者帶入到講述者的語境里，讓我們看到了講述者的情感、思想和意圖。這種依靠影像本身所形成的敘事能力才最值得信任。

“鮮明的態(tài)度、外露的情感、深度的思考，成為人文紀錄片顯著的特征，也是人文紀錄片解說詞建構出來的風格”。解說詞就像人體的血和肉，它的巧妙組合，把那些零散的影像片段“變”成了高度統(tǒng)一的整體，使紀錄片看起來豐滿且具有靈魂。比如在《釣源村——節(jié)義立家》中有這么一段解說詞：“文忠公是北宋文學家歐陽修的謚號，他的一生以文章節(jié)義聞名于世，光耀家族和后人，在紀念他的祠堂里，舉行啟蒙禮，既是對他的尊崇也是教育后人，要以先賢為榜樣，傳承家族的節(jié)義精神?！碑嬅媾渖蠚W陽修的畫像、古老的建筑和現代人的講述呈現等一系列影像元素，解說詞就成了連接過去和現代的補充手段。由于解說詞的加入，紀錄片變得流暢自然，故事講述更加完整，也大大縮短了畫面的長度。同時，對于紀錄片想要突出的主題思想，也可以通過解說詞快速而準確地表達出來。如“歐陽修的功德與品行，讓歐陽家族的后人，樹立了以節(jié)義為志向的人生追求，在歐陽家族的族譜中，詳細記載著先人對于節(jié)義精神的理解”。這段解說詞具有高度概括性和直接引導作用，告訴觀眾歐陽修的功德和品行對后人意味著什么。

(二)激活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

文化記憶主要依賴先輩留存下來的物件、思想和儀式等。古建筑、古畫像、古家譜等這些經常能在古村中見到的物件，最能激發(fā)村民的個體記憶；那些有名望的祖先，他們的名氣、思想和事跡對后代都有影響，村民們常常用祖先的事跡激勵后代，對后代進行思想傳承教育，不知不覺中，祖先的某些優(yōu)秀特質就影響了后代；村民還會有意保留一些傳統(tǒng)習慣，比如對古建筑的維護和修繕、對啟蒙教育的重視、祭祖儀式的舉辦等，這些有意或無意的行為都在強化村民的個體記憶，長期受古村文化浸潤所形成的記憶才是最樸素、最保真的文化記憶。而紀錄片正是用現代技術激活、提煉、留存鄉(xiāng)村優(yōu)秀文化，使其得到更廣泛、更深遠的傳播。

紀錄片《記住鄉(xiāng)愁》中的景物和話語大多是觀眾沒見過、沒聽過的，這種陌生化效果不僅增強了紀錄片的吸引力，也重構了代表古村優(yōu)秀文化的所有符號，然后把這些符號送入觀眾的大腦中，觀眾再通過對鄉(xiāng)村文化符號的一一對接，逐步形成了對中國古村文化的完整記憶。實際上，這也是強化民族文化記憶的一種重要手段，因為，優(yōu)秀的古村文化本身就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記住鄉(xiāng)愁》中傳遞出的“孝道”“和睦”“感恩”“誠信”等美德，都是國人普遍認可的優(yōu)秀文化，只是紀錄片用真人真事為表現對象，對過去已經形成的共識再次重復和強調。紀錄片《記住鄉(xiāng)愁》讓集體記憶得到進一步連接，通過共同的文化背景建立起共同的思想財富，建構起類似的信念和感受，成為“一個群體共有的思想總體的一部分”?？梢钥隙ǎ队涀∴l(xiāng)愁》是集體記憶的催化劑，喚醒和重拾了我們對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共同回憶。

(三)強化宗族認同和國家認同

在古村的宗族中，族人的身份認同，往往通過特殊性的標志獲得。紀錄片《記住鄉(xiāng)愁》中拍攝的每個古村，幾乎都有一個尋源環(huán)節(jié)，就是探尋古村的某種特質是如何形成的，比如，富田村正氣的精神是從哪里來的？根源在于文天祥正氣的傳承，“正氣”是富田村人獲得身份認同的標志。另外在我國尋根文化中，人們都會熱衷于對自己姓氏的探尋和來處的探尋，紀錄片《釣源村——節(jié)義立家》的后半段，很多歐陽姓氏的人從全國各地回到了釣源村，舉行盛大的祭祖大典，本質上就是對自己姓氏身份的認同。還有建筑風格的認同、祭祖儀式的認同、族規(guī)族約的認同、先輩思想的認同、說話方式的認同等，都是獲得宗族身份認同的前置條件。在所有這些特質中，最重要是宗族精神的傳承，族人就算走出村莊，走向世界各地，宗族精神始終伴隨著他，如紀錄片《釣源村——節(jié)義立家》中介紹的歐陽家祥，從釣源村走出來，把釣源村的節(jié)義精神上升到“治國平天下”的民族氣節(jié)，最后成為開國將軍。反過來，歐陽家祥也成了釣源村人的驕傲，身份認同給族人帶來了精神愉悅。

國家的身份認同，往往是通過各民族之間相互認可的共同性標志來實現的，比如孝順、愛國、正義、文化等是大家都認可的價值觀。價值觀的一致性使得不同群體之間有了相同的身份認同，《記住鄉(xiāng)愁》講述的舍生取義、一諾千金、精忠報國的故事，是古村價值觀和國家價值觀高度一致的體現。另外，共處一個語言結構、祭祖儀式的官方化，都是互相認可的共同性標志，亦即“共謀的‘共主體性’政治文化”。在這樣一個“共主體性”群體中，古村文化、中華民族文化相伴而生，同樣，宗族身份認同和國家身份認同也是相伴而生的。

三、價值：綿延不絕的精神財富

“繼承和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強大精神源動力。”《記住鄉(xiāng)愁》傳遞的“百善孝為先”“以和為貴”“精忠報國”等這些思想、理念、規(guī)范構成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內涵，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讓人產生文化自信心、獲得精神力量，增強責任意識，群體成員更加團結一致。

(一)文化自信

《記住鄉(xiāng)愁》首先通過在古村中選取大量的人文景觀、民間建筑、風俗習慣和獨特的生活方式影像片段，來展現我國古村文化的特別之處，正是這些獨特的文化樣態(tài)“構成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與其他民族文化不同的文化樣態(tài)，成就了其特有的東方神韻”。其次《記住鄉(xiāng)愁》用講真實故事、解說詞引導的方式向人們傳遞出“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等價值理念，以及講和修睦、天道酬勤、積善積德、孝道傳家等道德規(guī)范，這些既是古村的思想體系，也是中華民族獨特的思想體系。當人們從電視紀錄片里看到一個陌生的傳統(tǒng)村落里的原汁原味的民間文化之后，就會贊嘆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源遠流長和村民對傳統(tǒng)文化始終如一的守護，進而產生文化自豪感，產生文化傳承的責任感。紀錄片的作用就是不斷提醒觀眾，要記住老祖宗留下了的優(yōu)秀文化，還要守護好這些傳統(tǒng)文化，讓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成為中華民族文化自信的根基。

(二)情感歸屬

第一季第五集《諸葛村——寧靜致遠》中主持人有一句對鄉(xiāng)愁的解釋，“鄉(xiāng)愁可能就是，一切能喚起我們對故鄉(xiāng)和親情的美好記憶的事物”，所以，《記住鄉(xiāng)愁》的基調就是“離家者與故鄉(xiāng)有親情、愛情、友情、鄉(xiāng)情的聯系”。它想用鄉(xiāng)愁喚起游子對故鄉(xiāng)的思念，鄉(xiāng)愁是游子的情感歸屬，不管走到哪里，都應該記得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土地，記得家鄉(xiāng)仍有很多不離不棄、守家護村的親人們，紀錄片的任務就是建立起故鄉(xiāng)和游子之間的情感聯系，喚醒海內外華人心中濃郁的鄉(xiāng)愁情感，讓他們心靈上有所寄托、有所歸屬。紀錄片中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情節(jié)：在外打工的村民回鄉(xiāng)守護父母、在外工作的游子每年回鄉(xiāng)祭祖、功成名就的游子回村回饋父老鄉(xiāng)親等，目的是讓在外的游子能夠因景生情、感同身受，看到家鄉(xiāng)的一磚一瓦，親人團聚，不自覺產生情感歸屬，再次記起曾經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和難以忘懷的美好回憶。提醒所有海內外游子，記得你是中國人，你應為家鄉(xiāng)驕傲，為村莊做貢獻，不要做出有違家鄉(xiāng)的事情，更不要做出有違祖國的事情。

(三)家國情懷

“家與國是一個利益和命運共同體，家庭是組成國家的細胞，是國家這一政治共同體的基本單元。作為國家共同體組成單元的家庭，其利益和命運本來就與國家共同體的興衰休戚相關?！彪娨暭o錄片把建構中華民族共同體作為它的使命，用家國情懷把56個民族緊緊團結在一起。

家國情懷如何在紀錄片中體現呢？首先，在家庭教育方面，《記住鄉(xiāng)愁》主要用孝道教育來建構，“孝的價值主要用于維護以血緣宗法為核心的社會秩序”，《記住鄉(xiāng)愁》做了很多集孝道教育的紀錄片，例如《屏山村——孝道傳家》《巖門村——慈孝人添壽》《狄浦村——百善孝為先》《年畫村——世代盡孝》等都是以孝為主題的紀錄片，里面有大量孝敬父母的例子。孝順是家國情懷的基礎，孝順不僅包括贍養(yǎng)父母，還要“立父母之志”，服務社會，為國家做貢獻，把愛家和愛國統(tǒng)一起來。其次，在族人團結方面，《記住鄉(xiāng)愁》重點用祭祖、修家譜、修繕祠堂來體現。祭祖的目的是“表達對天地自然、萬事萬物、先祖以及有功于國家社稷之人的恭敬與感恩之情，教導人懂得飲水思源、不忘根本”。紀錄祭祖的過程就是在培養(yǎng)觀眾的家國情懷；修家譜的目的是培養(yǎng)家族責任感。紀錄片《培田村——敬畏之心不可無》中的一句解說詞是這么說的：“對于吳有春和培田吳氏家族來說，重修族譜表達著對祖先的尊敬之心、追思之情。” 它道出了修族譜的意義，本質上是一種孝道教育。修繕祠堂的目的是紀念對家鄉(xiāng)、國家有貢獻的祖先，培養(yǎng)家國情懷。修繕祠堂是紀錄片的一個重點展示環(huán)節(jié)，從小的方面來說，它在展示族人之間的團結，從大的方面來說，它在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最后，紀錄片會特別突出為國家做貢獻的人，對國家忠誠的人，忠貞報國，這就是紀錄片想傳遞的家國一體的思想。

以古村落為載體，以傳播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為主要內容的百集大型紀錄片《記住鄉(xiāng)愁》，從框架設置、話語任務、價值建構三個層面反映出古村文化紀錄片的話語建構過程，分別表現為方向的把握、內容的呈現和價值觀的引導。通過對古老村落傳統(tǒng)文化基因的挖掘來展現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不管是主題不同、內容不同，還是表現方式不同，終將統(tǒng)一于家國同構的話語體系之中。但就該系列紀錄片而言，筆者認為仍有一些小小的遺憾：第一，有些主題的重復率太高。如標題中有“孝”字的紀錄片就有8集；第二，采訪時間太短。紀錄片中急于用故事或解說詞突出主題，故事不能產生沉浸式效果，觀眾和片中人物難以產生共情。總體來說，片子的目的性很強，家國同構效果也不錯，觀眾既看到了美麗的村莊，也看到堅守家園的善良村民，同時也意識到中華民族優(yōu)秀文化傳承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