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德霖
我1980 年進入清華大學建筑系,從此獲得了當時并不多見的“三清”教育,即清華本、碩、博士共12 年的訓練,之后又有超過兩年時間在建筑歷史教研組鄉(xiāng)土建筑研究室的工作經(jīng)歷。前前后后,我作為清華的一分子超過15 年,至今和一些師友也還有聯(lián)系。清華人才薈萃,用“群星燦爛”一詞來形容并不為過。我也很幸運,在校期間和離校之后都接觸過很多優(yōu)秀的老師,他們各有所長,敬業(yè)盡責,令我非常感念。如若說起能夠全面做到韓愈所說的“傳道、授業(yè)、解惑”,特別是愿意在專業(yè)之外,引導學生獨立思考,認識歷史,直面社會,承擔起對于國家、人民和文化的責任這一大道,并不斷以自己的道德文章、嘉言懿行為后學樹立人生楷模的老師,陳志華教授無疑是最令我感懷的先生之一。
2022 年1 月20 日陳先生辭世的消息傳遍了我的校友和朋友圈。他的朋友、學生,以及讀者紛紛留言和撰文紀念。我曾發(fā)表過有關先生著作的讀后感①,也曾蒙商務印書館信任,與李秋香和舒楠這兩位先生的合作者或學生一起為該館出版的先生12 卷文集撰寫作者小傳。②但一周多來,我在清華讀書和工作期間以及之后向先生問學的經(jīng)歷依然不斷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令我欲罷不能。這些經(jīng)歷曾讓我在他的文字之外,近距離感受到他的理想、思想、智識、修養(yǎng)和情懷。在這里,我想把它們也寫下來與所有關注他的道友們分享。
我第一次見到陳先生是在大學三年級上《外國建筑史》課,但讀他的文章卻是早在剛上大學就已開始。當時清華大學建筑系出版的《建筑史論文集》第三輯剛剛面世,我和很多同學一樣都買來看,其中就有陳先生用筆名 “竇武”所寫的長篇論文《中國造園藝術在歐洲的影響》。這篇文章共有63 頁,是我自會讀書以來閱讀的最長一篇學術性論文,能讀下來才感到自己是一名大學生了。我更敬佩的是,這位老師知識如此淵博,對中西歷史、思想史、藝術史能如此了解,還能熟練運用英語和法語文獻進行研究,令我心生“高山仰止”之感。從此“竇武”之名就烙印在我的腦海里。之后,我又讀到更多他在《建筑師》雜志的《北窗雜記》專欄發(fā)表的雜文。這些雜文批判建筑行業(yè)中的長官意志和形式主義,反對保守復古,提倡設計創(chuàng)新,觀點鮮明,文筆犀利,都令我這個剛從中國的“文革”時代進入改革開放時代的建筑后生倍感振奮。問過幾位高年級學長,才知道“竇武”就是教科書《外國建筑史(十九世紀末葉以前)》的作者陳志華先生,他也被很多專業(yè)人士視為“建筑界的魯迅”。陳先生的《北窗雜記》于是成為我每期《建筑師》雜志中必看且必先看的文章,我也因此更加期待上他的課。
1981 年冬,陳先生到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的國際文物保護研究所參加了為期半年的研修,所以他在第二年秋回國后才給我們開課。他講西方建筑史的第一堂課就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當時“文革”意識形態(tài)還令人心有余悸,社會上和學校里很多人都反感談馬克思主義,好像一說就是“極左”,可是陳先生一開場就直言自己是馬克思主義者,毫不隱諱。他強調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些馬克思主義觀念,所以第一堂課他談建筑歷史發(fā)展的動因,就批評布魯諾·賽維(Bruno Zevi,1918—2000)從空間的發(fā)展看建筑發(fā)展的觀點。賽維的著作《建筑空間論》由西安冶金學院(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前身)的建筑史教授張似贊先生翻譯成中文,從1980 年1 月開始在《建筑師》雜志連載兩年,是當時中國不多見的西方建筑理論譯著。陳先生認為這種從空間的角度寫建筑史的方法忽視了社會歷史因素對建筑的影響,所以他不認可。陳先生不是黨員,但因為他受到過社會學訓練,極為重視從社會的角度,歷史地和動態(tài)地看問題,所以談論馬克思主義時比我認識的很多黨員教師講得更生動、更容易理解,他在研究和寫作中運用得也更自覺。將近40 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雖然知道歷史書寫可以有多種可能,但我依然認為陳先生堅持的馬克思主義是認識歷史的一個重要方法,而他所撰寫的教科書也堪稱是社會主義中國貢獻于世界建筑史敘述的一部經(jīng)典。
陳先生講課從不照本宣科。他對學生說,你們都是大學生了,教科書可以在課下看,不需要我課上重復,有問題可以帶到課堂上來討論。他給我班講課的內容有很多是他去意大利進修和在歐洲考察的新見和新思,其中也包括文化遺產保護。他有幾次放幻燈片都說到意大利的西耶那,贊賞這座古城的保護之好。還有一次他談到,曾經(jīng)有一個時期,很多希臘古代建筑的石料、雕像被拆去燒石灰。他說這是一個偉大的文明衰落后發(fā)生的悲劇,令人非常痛心。我記得當時陳先生說課前有同學問了這個問題,所以他才要在這堂課上回答。但我猜想他實際上是有感而發(fā),因為他看到當時中國很多遺產建筑沒有得到應有的保護,甚至遭到破壞,于是想用希臘的教訓喚起國人對于文化遺產的重視。
那時建筑系在主樓8、9 兩層。雖然大樓東西兩側都有電梯供全樓師生使用,但不知何故,管理者通常只開一側,所以每天上下班和上下課時間電梯都格外擁擠。碰到這種情況,我多選擇走樓梯,權充是一種鍛煉。我注意到已經(jīng)年過半百的陳先生也經(jīng)常這樣做,而且他是一步兩臺階,走得很快。
我較為直接地接受陳先生指導是在大學四年級測繪實習之時。當時我班負責測繪頤和園萬壽山西側的云松巢和劭窩殿兩處建筑,由他和樓慶西先生擔任指導。我發(fā)現(xiàn)任教西方建筑史的陳先生對于清式建筑的做法竟也非常熟悉——他曾在草圖紙上隨手勾畫,示我古建筑額枋在角柱處出頭部分的裝飾處理“霸王拳”的畫法,造型極為準確。日后我得知他自1950 年代留校任教起就多次指導本科生的測繪實習,所以在表現(xiàn)中國古代建筑方面,他不僅能動口,也能動手。在他過來看我畫的測圖時,我說起自己對云松巢門外的假山和臺階的疊石印象深刻,感到非常自然。他馬上告訴我,莫宗江先生對這處疊石也十分欣賞。聽到這話,我當即表示要去測繪。我很快騎車從清華到頤和園,對這里的石頭做了更詳細的速寫記錄,當天回來后就加畫在測繪圖上。或許是從這件事開始,陳先生注意到了我。
大學畢業(yè)后讀研,我考入著名園林史家周維權教授門下。當時周先生的編制在設計組,而我考取的專業(yè)是建筑歷史與理論,歸歷史組,所以經(jīng)常和師從徐伯安先生的兩名研究生同學宣建華和徐健在8 樓歷史教研組的辦公室上課和畫圖,也因此有更多機會見到陳先生并聆聽我視為課外教誨的“聊天”。先生的時間安排好像是上午上課或備課,下午鍛煉,晚上看書或寫作(后據(jù)陳師母告知,先生經(jīng)常工作到凌晨兩點)。他非常喜歡打乒乓球,據(jù)說也打得非常好,他通常的搭檔是主樓7 樓土木工程系的資深教授龍馭球先生。每次鍛煉之后,他要么去9 樓系資料室整理幻燈片,要么到教研室小坐休息。兩個地方都有喜歡聽他聊、他也愿意對聊的年輕人。承他不棄,我也忝列其中。他不是我們任何人的導師,但卻比教研室里任何其他老師都容易見到。
陳先生聊天的話題非常廣,有時事的、社會的、學術的,乃至個人經(jīng)歷的,每次都令我深受啟發(fā)或深有感觸。其中一次是在我剛成為研究生不久,話題是關于當時正在熱播的電視劇《新星》。那次聊天雖然已經(jīng)過去有36 年,但我至今記憶猶新。《新星》講述了李向南—— 一位頗有改革理想的年輕縣委書記,為造福一方民眾,勇敢挑戰(zhàn)舊有的官僚體制和既得利益者的故事。這個故事呼應了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意愿,所以播出后很快家喻戶曉、廣受好評,我們年輕人看了更是興奮。那天下午先生像往常一樣在打完球后到教研室休息,我們的話題無意中聊到了這部熱劇。記得當時在場的除宣、徐兩位同學外,還有高我們兩班的研究生師姐呂江。我們都異口同聲地對之贊揚,不料先生卻大不以為然。他說李向南的改革仍然是依靠個人、針對個人,而不是反思制度并觸及制度,劇中百姓稱李向南為“李青天”而完全沒有民主的意識,所以這部劇不過是傳統(tǒng)清官故事的翻版,骨子里依然頗為封建,并不值得贊揚,更不能成為中國現(xiàn)代改革的方向。先生的觀點完全顛覆了我們先前的看法,幾個準碩士一時竟無言以對。我還記得他說,現(xiàn)代化應該表現(xiàn)為新時代的自由民主、科學理性對于舊時代的專制特權與宗教迷信的取代。這些話對于當時的我來說真如醍醐灌頂,不,應該說是啟蒙,ENLIGHTENMENT!
類似的聊天經(jīng)常有,不僅在我讀研和讀博期間,而且一直延續(xù)到我回校工作,以及我從域外回國探親和看望老師;地點也不僅是在教研室,而且還有先生的家中,以及陪先生行走的路上。有一次說起當時國家提出的發(fā)展工業(yè)、農業(yè)、國防和科技的“四個現(xiàn)代化”目標,先生說現(xiàn)代化不能只有四個,必須是全面的現(xiàn)代化。他打比喻說,這就像是在一條高速公路上,每輛車都不能慢,如果允許馬車同行,所有的汽車就都開不起來。
又有一次是關于1990 年代初的“散文熱”,我們說起當時一些文學批評家盛贊周作人散文的恬淡含蓄和與世無爭,進而認為魯迅的文風太過犀利直率而不夠平和。先生憤慨地批評這些評論家說,他們一點歷史感都沒有——周作人在中國已經(jīng)面臨亡國滅種的危險之時還能無動于衷,這樣的人不是無情就是冷血,怎么能與魯迅相提并論!
還有一次聊起“文革”中清華遭受的破壞。他說清華學堂,即曾經(jīng)的建筑系館,保存有很多石膏像以及中國營造學社收集的秦磚漢瓦等文物?!拔母铩敝泄ば犚堰@些寶貴的資料清除掉,名曰“搬家”,但實際上就是扔和砸。他們從二樓收藏室直接將這些藝術品和文物扔出窗戶,十分享受地聽著它們破碎的聲音。陳先生自己和美術教研組的女教師梁鴻文(1934—2022)先生拼命加快搬的速度,希望能趕在工宣隊摔砸之前救下一些,為此梁先生的腳指甲都被碰掀。
陳先生也有很多感懷。他在歷史教研組,甚至在建筑學院大概都可稱是著作最豐的教師;他不僅是國內外國古代建筑史和外國園林史研究的權威學者,而且在西方現(xiàn)代建筑思想與美學和文物建筑保護理論的譯介、中國鄉(xiāng)土建筑的研究,以及建筑評論等諸多領域都做出了足令同儕稱羨的成績,并以極富基礎性、開創(chuàng)性和思想性的工作,在中國建筑界內外影響廣泛。然而直到1990 年他已年過花甲之后才獲得了指導一名研究生的資格。1983 年至1988 年,四川一些大熊貓棲居地因竹子開花并死亡而導致大熊貓失去主食。這事經(jīng)媒體報道,曾引起全國上下的關注和捐款熱潮。陳先生看到后極為感慨,他說自己也是“大熊貓”——僅說他會英、俄、法加一些日文這三門半外語,國內建筑界就沒有第二人,更不用說他還有幾十年歷史研究的積累,所教過的每門課都有自己編寫的教材、講義和編配的幻燈片。他感嘆自己已近退休年齡,可是誰來接班學校卻從沒有人關心。他看到學院正在設計新館,就羨慕地說起在國外參觀過的一所學校,它的走廊里有很多沙發(fā)和座椅,可供師生休息和交流,退休教師也可在那里給學生答疑、發(fā)揮余熱。他說從學校建筑的這種空間設計就可以看出主事者的辦學理念和對學者的重視。他聽說有設計教師認為建筑歷史研究對于當下現(xiàn)代建筑創(chuàng)作沒用,就反駁說,歷史研究好比釀酒,李白喝了能“詩百篇”,而魯智深喝了卻是“醉打山門”——釀出的酒有用沒用、喝了之后的結果是好是壞,問題不在酒,而在于喝酒的人。
這樣大大小小的話題很多,有不少先生在之前或之后都寫成了文章,收入《北窗雜記》《北窗集》等書,包括那篇他以另一個筆名“李漁舟”為一本雜志趕寫的紀念埃菲爾鐵塔建成100 周年的文章。他當時曾示我手稿,還說希望后人面對這座紀念碑時,能夠知道他這代人此時的想法。
除了聽先生自己說之外,我也常常帶著自己在學習、研究以及論文寫作中遇到的問題向他請教。如他一直提倡建筑創(chuàng)新,但一次我在看書時發(fā)現(xiàn),賴特(Frank Lloyd Wright)的建筑設計中有一些母題可以說是沙里文(Louis Sullivan)作品的變體,所以就向先生說起自己體會到的繼承關系。他馬上回答,同一個現(xiàn)象你可以從不同角度進行解釋,就好比面對一個已經(jīng)被喝掉一半的水瓶,你可以說里面還剩半瓶水,也可以說已經(jīng)少了半瓶。建筑問題也是如此,從繼承的角度你可以說賴特設計保留有多少沙里文影響,但從創(chuàng)新的角度我們就要說他有多少突破,而評價他對現(xiàn)代建筑的貢獻,我們的重點不是看他還保留有多少“舊”,而要看他做出了多少“新”。
我碩士論文初定的研究方向是皇家園林。1987 年寒假,我因一個機緣并征得導師周先生的同意,將方向轉為云南大理白族地區(qū)的村落形態(tài)。③啟程調研之前,我去向陳先生告別。這時他還沒有開始研究鄉(xiāng)土建筑,得知我新的研究方向,他憑著早年社會學訓練的基礎,指示我注意文化人類學方法的可能。周先生對此極為贊同。我按照他們指點的方向,閱讀參考書、進行實地調研,并在論文中借助人類學和社會學的方法,對血緣、地緣和志緣三種社群關系影響下的大理村落建筑和空間的關系進行了解析。拙作在答辯中得到了評委們的一致認可,其中徐伯安教授曾提議推薦參加院級優(yōu)秀論文的評選,陳先生也在1993 年將它推薦到臺灣的《空間》雜志發(fā)表。不能忘記的是,論文寫作過程中,我不僅得到了導師周先生的悉心教導,也多次得到陳先生的提點。他曾以毛澤東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一文為例,告訴我寫論文要有問題意識,設問要開門見山,文章要多用短句,文字要盡量清晰直白而具有可讀性。多年后我在美國受到更為系統(tǒng)的學術論文寫作訓練,發(fā)現(xiàn)陳先生給我的這些經(jīng)驗之談也是這邊老師所強調的寫作要點。
碩士論文的順利完成和通過答辯增強了我繼續(xù)從事學術工作的信心。我繼續(xù)報考同一教研室的建筑理論教授汪坦先生的博士生,參加了由他主持的中國近代建筑史研究,從此進入這一當時尚屬年輕的研究領域。陳先生與汪先生的年齡相差超過一輪,但他們亦師亦友,相互尊重。我日后跟隨汪先生多年,很少聽他夸獎哪位同行讀書多,但陳先生卻是一個例外。而陳先生則在贈汪先生的著作中題“汪公師尊賜正”,并自署“學生陳志華敬呈”。雖然我在進入汪門之前曾有多次機會聽他講座和與他見面,但他對我并無深入了解。我相信教研組的老師們都曾向他做過介紹,而他也一定會非常重視他們的意見,特別是陳先生的意見。
進入博士生學習階段,我仍然經(jīng)常向陳先生請教,他也多次給我重要指點。當時國內興起“哲學熱”,結構主義、語言學、符號學、現(xiàn)象學等風行一時。建筑界有很多學者希望通過借鑒各種哲學的理論或概念來提高建筑研究的理論層次。一些近代建筑史研究的同行也認為,我身為汪坦先生的學生,也應能像外校一位先已畢業(yè)于名師之門的建筑理論博士那樣,建構出足夠宏觀大氣的歷史理論框架。針對這個問題,我曾詢問陳先生的看法。他說,歷史研究從微觀的考證到宏觀的敘述可以有多個層面,做微觀研究要避免“見木不見林”和“有意思但無意義”,而做宏觀研究則要避免先入為主、以論代史。他說哲學理念可能會對建筑產生影響,但從思辨性的概念到操作性的營造,中間有許多復雜的因果環(huán)節(jié),歷史研究必須揭示這些因果而不能跳過它們,否則就會導致簡單化和概念化。他還說,“框架”固然可以提供某種整體性認識,但它具有封閉性,在史料還不夠充分的情況下構筑起來的框架要么會難以兼容新史料帶來的新認知,要么會導致削足適履。所以他建議我從史事出發(fā),做中觀研究,并使自己的論文架構具有開放性。我聽從了他的建議,通過大量閱讀文獻和實地調研,選擇了制度、教育、思想三個專題作為自己博士論文的內容。我在研讀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報告、檔案和其他文獻的基礎上完成第一個專題研究《從上海公共租界看中國近代建筑制度的形成》之后,曾請陳先生審閱。他仔細讀過,幫我改正了幾個錯別字,然后鼓勵說:“就這么做!”之后他又把拙文推薦到《空間》雜志發(fā)表。
在建筑學院,甚至在建筑圈的很多人眼里,陳先生都是一個不茍言笑、特立獨行的人。但事實上他非常重感情,富有同情心,平易近人,也非常風趣,對待自己的老師、學生,以及年輕人和一般工作人員尤其如此。他曾跟我講起他在社會學系讀書時的老師。講到潘光旦先生對學生們說“我女兒的學業(yè)、工作、戀愛都由太太管,我只管你們的學習”時他竟禁不住動容哽咽。最近季元振先生在紀念陳先生的文章中提到的那個學生忍饑測繪頤和園建筑的故事先生同樣是沒齒不忘④,也曾對我說起。我還記得,有一年先生生日,臺北《漢聲》雜志編輯部的年輕朋友們寄來帶有大家簽名的賀卡,賀詞是“歡喜做,甘愿受”,他引以為知音,非常開心。學院資料室的趙湘君、鄭竹茵、李春梅等小年輕也喜歡跟陳先生開玩笑。一年學院要改選領導班子,她們就跟長期不獲升等的先生逗趣:“教授,我們選你當頭兒?!毕壬笮?,說“那真成了床底下拉出一個大總統(tǒng)”——他用的是武昌起義之后舊軍閥黎元洪被革命黨人黃袍加身、推上新的軍政府都督高位的典故。還有一年,設計組的行政秘書白玉珍老師的小孫子出生,她過來請陳先生幫助取名字。孩子父親姓馬,先生就給他取名“之野”。事后先生不無得意地對我說:“‘馬之野’,多自由!小孩子就是要能到處跑!”
先生的家居陳設也頗能反映他的生活愛好,這就是樸素但不失雅潔、簡單卻富有書香和人情。我在清華讀書和工作期間,他的家在校內西南區(qū)13 號樓1 單元一套三室一小廳的公寓里?!叭摇背系钠鹁邮液团P室外,還有一間朝北的小屋,它被用作書房,書桌就擺在窗前,這就是先生的系列雜文《北窗雜記》和《北窗集》之名的由來。先生平時看書、會客、見學生和休息看電視(他最愛看球賽)都在起居室,那里也有一張寫字臺,風格是20世紀70 年代的,很簡樸,上面貼面的角部已經(jīng)破損。起居室靠西壁擺放沙發(fā),其他三面都有書柜和書架,上面不僅有書刊,還擺放著一些照片和工藝品。照片有先生與文保專家謝辰生前輩參觀北京胡同時的合影,他在意大利進修時結識的忘年交費爾頓爵士(Sir Bernard Feilden,1919—2008)的肖像,還有多張他考察鄉(xiāng)土建筑時與村民的合影,是先生師友之情和鄉(xiāng)土之情的記錄。工藝品多是朋友送先生的小禮物或他參觀、旅行時購買的小紀念品,都不貴重,但都頗符合他的審美。其中最大的一件是先生去浙江楠溪江考察帶回的當?shù)貗D女洗衣所用的木盆。木盆帶有提鉤,可以跨在肘上,方便提攜。提鉤外形做成回曲的鵝頸,令人感受到普通百姓在生活中對于美的追求,對此先生曾在書文中大加贊賞。另有一個尺余高的梅瓶,據(jù)他告知是《漢聲》雜志的朋友們所贈,造型簡潔,外施紅白色釉潑彩,頗有現(xiàn)代感。我還記得一個長寬高都不到10cm 的日制小牙簽架。說是“架”,其實就是一個由幾個小木塊和橫豎交叉擺放的牙簽等體、面、線元素拼搭的幾何構成,不著油漆,卻顯出材料、構造和工藝之美。先生告訴我,說這是他出國參觀在一個機場用剩余的外匯買的。他又說:“我怎么舍得用!”
先生去世后的這些天,我在微信朋友圈里一篇來自徽州的紀念文章中看到一張合影照片⑤(圖1),它又讓我想起追隨先生做鄉(xiāng)土建筑研究的一件往事。照片是1994 年春天先生在安徽黟縣考察時李秋香老師所拍,除先生和我之外,其中還有清華鄉(xiāng)土組1989 級本科生江斌,以及陪同前去的屯溪(現(xiàn)黃山市)城鄉(xiāng)建設委員會的年輕工程師陳繼騰。我記得那次在南屏村我們看到因拍攝電影《菊豆》而被改成為攝影棚的葉氏宗祠。雖然電影拍攝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年,但這座祠堂大門之上依然高掛著電影中“老楊家染坊”的牌匾,內部也依然保持著染坊的場景,成為當?shù)芈糜螀⒂^的一個“打卡地”。陳先生看到當?shù)卣痛迕駷榱私?jīng)濟收入而任由祭祀自己祖先的祠堂被改名換姓,不禁大為感慨,認為這是中國文化遺產悲劇命運的一個縮影。
圖1: 1994年于皖南黟縣關麓村。左起:陳繼騰、江斌、陳先生、賴德霖。李秋香攝,來源:注釋⑤
那次黟縣之行是我跟隨先生所做的唯一一次鄉(xiāng)土建筑考察。“綠滿山原白滿川,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的江南春色令人陶醉,粉墻黛瓦、雕梁刻棟的徽州建筑也令人稱羨。不過那次考察更令我難忘的還是其間的一個小插曲,它讓我些許體會到先生所經(jīng)受的艱辛。在去皖南之前,先生一行先是在江西婺源調研。我當時已畢業(yè)離校,但受先生的感召,自愿前去效力。團隊師生住在縣城里的招待所,每天雇車去不同的村落調研。記憶最深的一次是在結束了村里的考察之后因雇不到回城的車,只好求一位下鄉(xiāng)辦案的公安局警察用他開的囚車帶我們回去。陳先生和李老師必須照顧,所以請他們與司機坐并不寬敞的駕駛室,我和江斌等六名學生則沙丁魚般擠在后面押送犯人的“囚籠”車廂里。鄉(xiāng)間道路泥濘坑洼,車顛得很厲害,我也暈得非常厲害,但車窗伸不出頭,車門更打不開,只能強撐著熬到目的地,待被“釋放”之后跳下車,沖到路邊,嘔吐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陳先生是美尼爾氏綜合征患者,李老師也一直很怕坐長途車。我后來才知道暈車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只有靠吃乘暈寧藥才能減輕一些痛苦,而很多次,吃藥也并不有效。
我在1997 年離開清華到芝加哥大學接受“再教育”。第一次回國是在2002年,此時業(yè)師周先生和汪先生都已離世,清華校門口多出了很多商業(yè)辦公大樓和旅館,校園內部被草坪、噴泉、雕刻裝點一新,甚至建筑館的公廁也被重新裝修。我去鄉(xiāng)土建筑研究室拜見陳先生,只見原本不大的辦公室還是按原樣擺放著四張辦公桌(桌上可以升降的畫圖板還是我1994年秋回校工作之初請家具供應商加制的),只是顯得更加擁擠——每張桌子側旁的書柜都滿滿當當?shù)厝鴷?、文稿、圖紙和郵包,柜門上還貼著各地友人和學生寄來的年節(jié)賀卡。先生和李秋香老師,以及新留校加入鄉(xiāng)土建筑研究團隊的羅德胤博士正在忙碌。我為先生拍了幾張工作照,但他要我和他一起到院館門廳的梁思成先生銅像旁,請李老師為我們拍了一張合影(圖2)。我懂得他的意思。
圖2: 和先生在清華大學建筑館門廳的梁思成先生銅像旁合影,2002年,李秋香攝
工作之后我回國的次數(shù)稍多,每次也都要去清華到先生家請安。只見他一年年衰老,腰背漸漸佝僂,走路開始拖沓,說話也開始不太連貫。我還注意到他會重復問我“你現(xiàn)在在哪兒呢”,直至一次說到“文革”,他突然驚悸地說:“他們來抓我了!”……但只要他思維還算清晰,他的話就永遠是對社會、對學術、對遺產保護,以及對他牽掛的鄉(xiāng)土建筑發(fā)出的感慨。他也總會嘆息說:“嗨,干到哪兒算哪兒吧?!蔽彝涣艘淮嗡梦奶煜榈慕^命詩自我安慰:“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這首詩的前幾句是:“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其實陳先生早已仁至義盡,他就是曾子所說的那種以仁為己任,死而后已的“士”,一位現(xiàn)代中國的“士”,一位無需任何形容詞的“士”,他也早就可以無愧于國家、無愧于歷史、無愧于后人了。
春節(jié)就要到了,這是一個萬家歡聚、普天同慶的時刻。我想用32 年前我為先生的書架補加的一張照片與讀者分享與他在一起時的喜悅。那是1990 年寒假的一天,我與幾名先生的博碩“粉絲”和歷史組的李秋香和廖慧農兩位年輕教師帶著家人去先生家拜年,臨別時我提出給老兩口拍照。先生說他與老伴的合影的確很少,于是拉過一把椅子和自己寫字臺后的舊藤椅招呼師母一起坐好,又任我指揮擺好姿勢。我端著自己的佳能AE1,彎身取景,對好焦距,嘴里數(shù)著“一二三,笑——”,然后自信地按下快門。卻沒想到,相機發(fā)出的不是咔嚓的拍照聲,而是嘀嘀的倒計時聲。原來我之前拍照時給相機設定了自拍模式,用后卻忘了調回。我除了不好意思地說了聲“抱歉”就只好繼續(xù)保持身姿,手端相機在嘀嘀聲中尬等。老兩口開始愣了一下,恍然明白之后,不禁大樂。就在這時,相機“咔嚓”響了……(圖3)
圖3: 先生和師母,1990年,賴德霖攝
春天也到了,這正該是柳青草綠、燕飛鶯啼的時節(jié),也曾是先生啟程開始新的鄉(xiāng)土建筑考察的時節(jié)。此時此刻,他的在天之靈一定正在密切關注著這片他熱愛的故土,并想對他的朋友、學生、讀者和追隨者們再說上幾句。就讓我用他自己的話來結束這篇文章吧。這是1992 年我博士畢業(yè)之前,正在臺灣探親的他托師母轉給我的信中的文字(圖4),它們體現(xiàn)了先生對民族、對事業(yè)的愛,也寄托了他對后學的期待。他說:
圖4: 1992年冬,正在臺灣探親的陳先生托夫人轉交給快要博士畢業(yè)的賴德霖的信。賴德霖收藏
……西方人傳說,天鵝將死的時候,會在清晨,白羽上披一身露水,面向初陽唱一曲哀悼自己的挽歌。鄉(xiāng)土建筑的研究是我最后的挽歌??梢栽谖绎w出血絲的歌聲中,聽到我對未來者的呼喚。
我過了退休年齡,放下只等收獲的田園,跑來墾荒。“暮年變法”,學者之大忌。我冒這場險,為的就是見到肥沃的土地上荊棘叢生,我企圖辟出一條路,好讓未來者開發(fā)這塊沃土。這項新工作,是對我的學術生涯的最大挑戰(zhàn),我只能成功,不能失敗。這不是我個人的成敗,這將關系到一番學術事業(yè)的興衰?!?/p>
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這項事業(yè)的未來者。一個學術工作者,要有個人的稟賦:聰明、認真、堅持,有獻身精神。不怕坐一輩子冷板凳。永遠不知道自己是吃虧了還是賺了便宜。因為不去計較,還要有一個適當?shù)募彝?,老婆孩子尊重你,理解你,支持你,給你一個平靜的生活,生活里充滿了文化學術的氣氛?!?/p>
但是,要在鄉(xiāng)土建筑研究里做出成績,具備這些條件還不夠,還要有一個感情充沛的性格。你要能為貧苦的農民把扁擔做出那么優(yōu)美流暢的曲線而感動得熱淚盈眶,你要能在輕柔飄逸的屋頂前不禁手舞足蹈,“如鳥斯飛(革)”。你要為那些面對美好的鄉(xiāng)土文化無動于衷的人感到憤慨。對一切美和善,你要愛得深沉,一切丑和惡,你要恨得激烈。有了這種性格,你才可以在鄉(xiāng)土建筑研究中奮不顧身地進取、拼搏。
我對李【秋香】老師說過:鄉(xiāng)土建筑要寫出鄉(xiāng)民們腳丫子的氣味來。
這不夠,我想,還應該寫出鄉(xiāng)民們的善良、淳樸、熱情。寫出他們對生活的愛、愿望和追求,寫出他們的辛苦和愉悅,寫出他們把老婆抱回家,和和美美地勞動、過日子,寫出他們在無論多么艱難困苦的情況中,都不忘記美。我一想起新葉村那位半盲的老太太,搓麻繩的瓦墊上刻著那么豐盈的花朵,就覺得我們對文化、對生活的理解太膚淺了。
經(jīng)歷過40 年的各種風浪,新葉村鄉(xiāng)民們居然還保持著那么醇厚的性格和風習,讓我感到意外,于是心里充滿了喜悅,覺得我自己也非像他們那樣真誠淳厚不可。
鄉(xiāng)土建筑,是鄉(xiāng)民們的生活的舞臺,是鄉(xiāng)民們性格的表征。對王鎮(zhèn)華先生(按:
臺灣著名建筑和文化學者)說鄉(xiāng)土建筑的美,是人性的美!他很感動。
我們寫鄉(xiāng)土建筑,就要把它寫成那種舞臺和那種表征。這樣,鄉(xiāng)土建筑就融合進了文化史,就融合進了民族史。
所以我說,搞鄉(xiāng)土建筑研究要有一種感情細膩、敏銳和豐滿的性格。……
三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思考鄉(xiāng)土建筑研究的事。我沒有花許多功夫在“空間”或“構圖”上,也沒有花許多功夫在“哲理”上,我只把我的心向鄉(xiāng)民和他們的先人貼近。每每有點兒感悟,就對身邊的未來者說說,也許他們聽明白了,也許沒有,但他們都很認真。我希望,未來者能更多一點,多了才能成氣候。
……
我不是民粹主義者,不想說鄉(xiāng)民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不想說民族文化一切都那么健康。魯迅先生說他對阿Q 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想,我們也應該如此。所以會“哀”,所以會“怒”,還是因為有愛。
不要從這封信推出我會對封建傳統(tǒng)妥協(xié)。我愛人民,所以我會向火山爆發(fā)一樣,時時向封建傳統(tǒng)沖擊,永遠,到死!
2022 年1 月30 日初稿于路易維爾,3 月再改
注釋
①賴德霖.《外國建筑史(十九世紀末葉以前)》書評——致敬陳志華[J].建筑遺產,2019(3):123-129;賴德霖.為改革開放時期的中國建筑而思考:《北窗雜記》導讀及其所反映的陳志華思想初探[J].建筑師,2019(4):24-33.
②賴德霖,李秋香,舒楠.作者小傳[M]//陳志華文集·第1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1-15.
③賴德霖.紀念恩師周維權先生[J].中國園林,2008(2):25-26.
④季元振.陳志華先生走了,但他仍然活在我們心中[EB/OL]. THU建筑學院校友會,2022-01-29[2022-01-30].
⑤剛逝世的這位清華名教授,與黟縣關麓有不解之緣[EB/OL].新安眼,2022-01-22[2022-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