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自家庭院里有一叢蘭花。二月吐芽,三月新葉長成尺高,四月上旬花苞碧綠,中旬開花。郁藍色花朵次第綻放,見于春夏秋三季,至霜寒方始敗落。
一九九五年,我家搬入這處新宅。院里草木,均是母親次年春日栽種。我曾問過她這叢蘭草可有大名。母親說它叫四月蘭。
四月蘭花,它無愧這個名字。在首都這樣的北方城市,冬季氣溫可降到零下十余攝氏度。然而不管遭遇了多么寒冷,它都會在草長鶯飛的四月天,把美麗的郁藍色容顏綻放在人間。那惹眼的藍色,太顯精神,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存在與頑強。當許多草木尚未蘇醒時,它便醒了。在大地還是灰禿禿和滿懷倦意之時,它便那么機靈靈地醒了。萼片上的點點郁藍,仿佛鬧鐘一般,把這個世界從冬眠中叫醒。那真是一種醒人心目的藍,清脆悅耳的藍喲!
記不清是在哪一年的春天了,一位朋友來家里做客。臨走在院子里看見了那叢蘭,當時花兒正開得熱鬧。他停住腳步,一邊欣賞一邊嘖嘖稱贊。他說他最喜歡這花草,每次看到四月蘭,都感覺清氣通竅,有些愁煩,見了它也會全然忘卻,感覺這花給了他無窮的信心和力量。
我平生能夠識得的奇花異草很少,更叫不出它們吉利百全、美妙動人的大名。如今回憶起來,在兒時也是見過四月蘭這種花的。那時只是不知它還有這樣一個好聽的名字。農(nóng)村的孩子,童年的快樂,都灑了瓜棚、菜園和坡坡坎坎。田間地頭兒收留著小伙伴游戲的影子和咯咯地歡笑。但那時有一個地方我和小伙伴是不敢去的——老井臺。老井是人們開莊立足的資源。一口井供多戶人家使用。家族里所有人都喝那井里的水。大人擔心小孩兒到井邊玩耍出事故,就在井臺旁邊植了這種蘭草。那時的農(nóng)村人,不知它叫四月蘭,或許也不習(xí)慣叫它四月蘭,都叫它“鬼扇子”。
可是不知為什么,我常把“鬼扇子”留給我的記憶,不由自主地與嚴厲的父愛并聯(lián)一起。那種愛讓你永遠不敢接近,讓你永遠的懼怕,讓你永遠感覺到它的存在,又讓你永遠都敬而遠之地去享受著呵護……
或許因為大人講的鬼怪故事太多,或許因為四月蘭的葉片生來就像一把把綠扇,或許因了那花朵的郁藍色凝結(jié)的神秘感,兒時,只要遠望一眼老井旁的一片片油綠葉子,就感覺它有太多的魔力和蠱惑??匆娝?,心神便頓生毛躁,腳步也會無端放慢,仿佛自己再前進一小步,它就會扇動碧綠的“扇葉”騰空而起,那藍色的花朵就會用它獨有的香味兒勾走魂魄。
對“鬼扇子”心生的懼怕,持續(xù)了很多年。直到母親告訴我它“真名”叫作四月蘭時,被那份溫柔所感,我才悄然摒棄了對它的成見。但它對我的震懾仍怔怔隱隱,就像孩子接受到的不怒而威的父親給予的關(guān)愛。除此之外,那花朵的神秘藍,也使我幻然間覺得它不甚可怕,覺得它倒像是一種生長在人間的仙草。
蘭花是最具淡泊、高雅氣質(zhì)的一種花。民族文化心理認同這一種性情,書面表述它,蕙蘭與蘭蕙通用,著重表示氣節(jié)。蘭蕙之香與蘭蕙之姿、之質(zhì)契合并且塑造了數(shù)千年的國民性格。九華蘭、九子蘭,一莖九花,是我國栽培最久和最普及的蘭花之一。我對蘭花的了解也僅止于此。但是在眾多蘭花品種和文獻典籍中,我不曾查閱到“四月蘭”這個名字。我想這也許是“四月蘭”被平民所親,而贈予它的乳名吧。或許它還有更好聽、更雅致的名字,就像這郁藍色花朵一樣,充滿著神秘。
查勘而不得,我不免也有些失望情緒。這么一種美麗的花卉,為什么人們對它的關(guān)注竟然是個空白呢?我對此沉默無語。
如今又是人間四月天,庭院里的四月蘭已生出花蕾,含苞欲放。當我看到它時,突然間覺得自己是那么慚愧。二〇一九年北京西郊山嶺下的春天,只是名分上的春天,天氣冷得還需棉衣裹身。但是四月蘭竟然沒有怕這樣的季候,它執(zhí)著地如期破土、吐綠、生長、含苞、開花。而想想自己,求學(xué)這么多年,不甘平庸這么多年,為了一個念頭何曾有過這般的堅韌,這般執(zhí)著?在遇到困難與迷惑的時候,又哪一次不是知難而退,心纏綿,意闌珊呢?
在心存愧疚中,我又萌生了再從詩書里邊找尋四月蘭“身世”的念頭。最后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曾經(jīng)的疏忽,終于找到一句(現(xiàn)在認為是僅有的一句)對于四月蘭有過標記的詩——唐代詩人李賀在《相和歌辭》中這樣寫道:
凄凄四月蘭,千里一時綠。
掩卷憑窗,心湖微瀾……
哦,四月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