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登全 王麗平
(1.四川外國語大學 黨委教師工作部(教師發(fā)展中心),重慶 400031;2.四川外國語大學 中國語言文化學院,重慶 400031)
姓名是社會成員的重要標識符號,蘊含著種族、時代、階層、地理等方面的文化因子。弗洛伊德曾說:“姓名是人格的重要因素,是靈魂不可或缺的部分?!?Mechal,1987:157)非洲地域廣闊,國家和民族眾多,加之奴隸貿(mào)易、被殖民的歷史以及全球化等的影響,共同構成了非洲文化及黑人姓名的多元性。撒哈拉以南的西非,經(jīng)歷了最殘忍的大西洋黑奴貿(mào)易以及時間最長的殖民統(tǒng)治下的土著管理制度,至今仍以黑色人種為主,其姓名體現(xiàn)了“人格”和“靈魂”的某種特點,背后又蘊含了怎樣的文化取向呢?本文以歷經(jīng)德、英、法殖民統(tǒng)治的多哥為主要案例,分析西非黑人的姓名特征。
西非黑人的姓名按照構成的先后順序主要包括:家族姓氏、星期名字、宗教名字、紀念緬懷名字、長輩期望名字、自主取名。
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家族、部族一直是非洲社會形成和發(fā)展的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家族姓氏是非洲人不可或缺的繼嗣文化的核心?!霸诜侵薜膹V大農(nóng)村里,流行著大家庭制度。全家的大部分土地是共有地。”(中國社會科學院西亞非洲研究所,1981:17)因此,非洲最重要的社會單元不是個體小家庭而是有血緣紐帶連接起來的若干個家庭組成的家族。家庭、家族(再發(fā)展則構成部族)為基礎的繼嗣是尤其重要的社會規(guī)范?!袄^嗣就是一個人對親屬成員資格的獲得。根據(jù)已知的或推測出來的共同祖先,將個人與特定的親屬群體聯(lián)系在一起的規(guī)則,就是繼嗣規(guī)則?!?寧騷,1993:174)
部族的繼嗣規(guī)則各有不同,姓氏是所有部族都最為看重的一項。通過相同的姓氏,個體獲得群體歸屬,并在財產(chǎn)繼承、社會地位、族人支持等方面得到認同。隨著現(xiàn)代化和城鎮(zhèn)化進程的加快,人口流動性日益增強,不少傳統(tǒng)的家族、部族已逐漸被行政區(qū)域的村落和社區(qū)所取代。但是,作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化傳統(tǒng),繼嗣規(guī)則仍然是一項重要的文化和社會規(guī)范,部族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中,非洲普遍“只知部族,不知國家”,民眾對部族的認同感遠遠高于國家,部族意識或部族主義是非洲國家一直面臨的問題。如乍得的“南北戰(zhàn)爭”,盧旺達和布隆迪的胡圖族與圖亞族的部族仇殺,2020年埃塞俄比亞因部族引發(fā)的內(nèi)戰(zhàn)。非洲各國的選舉中,所有候選人都會回部族原籍參選,而且一致的競選口號是:我們是同族的,我會代表你們的利益。
每個姓氏都有對應的含義。這個含義是族長成立自己的家族時通過選取姓氏來賦予的,含義隨機而多樣,可以是對家族由來的解釋,也可以是自己對家族成員及后代的期望。例如:Toulassi,這個姓的意思是“手里拿著槍”,族長希望后代都能擁有槍支,強健勇猛。因為姓Toulassi的人,其祖先是在多哥最先拿起槍支反對殖民,最終使國家獲得獨立的人。為了紀念這段光榮歷史,并鼓勵后輩,族長確定了Toulassi的姓氏。Ablodevi,這個姓的意思是“西歐的孩子”,這表明他們的祖先是歐洲或者美洲人,后來遷徙到了非洲。Gameli,該姓的意思是“來日方長,別著急”,這是當?shù)乇容^古老的姓氏,從文化習俗角度看,正契合了非洲人慢條斯理的習慣。Amegan,這個姓指的是“偉大的人”,該姓氏的祖先曾經(jīng)顯赫一時,其家族成員也有過不少達官顯貴。
多哥人也會因為特別原因,主動更改自己的姓。如上文的Toulassi、Ablodevi等姓氏都是更改的結果。如果族長改姓,族長家庭成員也將跟隨更改,族里其他家庭是否更改,則沒有強制要求。姓氏更改,不會改變原家族成員的繼嗣關系。
此外,出于對先輩的尊崇,也有人將長輩名字用作孩子姓的一部分,即家族姓+先輩名=孩子姓。如,Tiga-kodjo,是家族姓Tiga加上孩子祖父的名字kodjo,構成 Tiga-kodjo這一復合姓。尤其是有些已經(jīng)改了原姓的孩子,用這種姓氏方式,是另一種繼嗣規(guī)則和部族意識的繼承。
世界上不少地區(qū)對某些星期數(shù)有特別的忌諱。比如,“在英語語言文化的國家,十三號同天的星期五是不吉利的;西班牙語文化國家,十三號同天的星期二不吉利”(Pym,2014:7)。就姓名而言,西方國家鮮有用星期數(shù)為人命名。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英國小說之父”丹尼爾·迪福的扛鼎之作《魯濱遜漂流記》塑造了一個“星期五”的經(jīng)典的土人形象,但這個名字更多的是呈現(xiàn)了一個隱喻的文化符號。小說中,自命為島國“總督”的魯濱遜夢想著無論如何要擁有和驅使一個野蠻人為奴隸。他用火槍與《圣經(jīng)》為震懾,從印第安人之爭斗中救下其中一個土著人后,強制性將其命名為“星期五”。這個印第安土著人從“野蠻”到“文明”的一個標志是具有了白人給予的名字“星期五”。但是,“星期五”體現(xiàn)的是白人的“文明”與“進步”對野人的“征服”與“教化”。美洲的宗教、文化被西方文化所吞噬,印第安人被想象成仍是生吃同類的野人。三年后,星期五原有的對于美洲造物主貝納莫克的信仰已經(jīng)消失殆盡,轉而成了一個對魯濱遜忠心不二的、地道的基督教徒,最后跟隨魯濱遜離開島嶼到達英國。該小說實質(zhì)上表現(xiàn)的是白/黑、文明/野蠻、現(xiàn)代/原始的二元對立,以及前者的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和征服感,其塑造的“星期五”與理想的正常的人類相去甚遠。
西非黑人根據(jù)孩子出生當天的星期數(shù),給予相應的名字,每天對應一個不同的男女名字,一共14個名字。在不同的(方言)地區(qū),“星期數(shù)”對應的名字也迥然不同。下面以埃維語為主的洛美地區(qū)、可多可里語為主的索科特及阿達巴美地區(qū)、莫巴語為主的達蓬地區(qū)、卡貝語為主的卡拉地區(qū)為例(見表1)。
表1 星期數(shù)在不同語言地區(qū)對應的人名
根據(jù)上表,星期五出生的男性,出生地在洛美,就叫Kofi,而如果在阿達巴美、達蓬、卡拉地區(qū)則分別叫Djouma、Gnaldjoume和Koumeyabalo。知其名則知其意,通過這種取名,就知道性別、地區(qū)與出生星期數(shù)。
西非人名字后面可以加vi,意思是“小”,表示在家中的排行或者對這個孩子的喜愛。比如埃維語的星期五,Afi(Afiwa的簡寫)也可以是Afivi(Afiwavi的簡寫),意為“星期五的女孩子”。
根據(jù)出生星期取名,在非洲僅見于西非,我國西藏的藏民族,也使用這種取名方式,但是在性別區(qū)分方法上和西非黑人不同(見下表2)。
表2 星期數(shù)在西藏對應的人名
這七個人名男女共用。為了區(qū)別男女,藏族采用的是在共用名前后加性別含義的綴詞。加前綴的如:普達瓦、普姆達瓦、旦增達瓦、格桑達瓦。“普”“旦增”表示男性,“普姆”“格?!北硎九?。加后綴的如:尼瑪次仁、尼瑪卓瑪、達瓦次仁、達瓦卓瑪。“次仁”表示男性,“卓瑪”表示女性。藏族中,加前綴取名的較少,且前綴詞是固定的極少幾個詞(不足十個);加后綴取名的較多,后綴詞既可以是固定的“卓瑪”“央金”“次仁”“多吉”等詞,也可以是自由命名。
時至今日,星期數(shù)取名仍為藏族普遍使用。多哥情況是,現(xiàn)代文化影響越大,城鎮(zhèn)化程度越深,這種取名方式的普及率越低。大多數(shù)城鎮(zhèn)中的多哥人已經(jīng)放棄了這種取名方式,以至可多可里語的星期一、二、六、日的男性名,已經(jīng)很難從多哥首都洛美得知。尤其讓人意外的是,訪談發(fā)現(xiàn),中學之前一直在可多可里語地區(qū)生活的13名多哥人(八名為洛美大學學生,五名為駐洛美的商人)也無法確定這四天的男姓名。他們一致表示,只有原始的山區(qū)還普遍沿用這種取名,城鎮(zhèn)地區(qū)已經(jīng)很少使用。
宗教是支配人們?nèi)粘I畹?、超自然力量的一套習俗、信仰體系。宗教對姓名文化的影響廣泛而深遠。比如中世紀以來,拉丁美洲和德國、法國、瑞典等地區(qū)盛行命名日:基督教中的天主教、東正教徒為了紀念圣徒,有的以圣徒名為孩子命名,有的將圣徒的忌日作為孩子的命名日。命名日和生日并不一定等同,不少人更愿意慶祝命名日,這在文學作品中也有體現(xiàn)。著名的奧地利作家弗朗茨·韋爾弗(Franz Werfel)在其代表作《小市民之死》(DerToddesKleinbürger)中描寫了一個經(jīng)典畫面,主人公Franz Fiala深陷國家滅亡、物質(zhì)匱乏、眾生惶惶不安的困境,但在其命名日,仍要“奢侈”地品咖啡和點心,以示慶祝。
整個非洲,幾乎人人信教。當代非洲黑人的宗教信仰主要是:傳統(tǒng)宗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和天主教。宗教深刻地卷入了非洲人的生活及取名,宗教中的人物、故事構成了巨大的名字庫。取名為Djalil的,必然是信奉伊斯蘭教的穆斯林, Djalil出自《古蘭經(jīng)》真主的99個尊名之一,意思是“豪壯”。
傳統(tǒng)宗教源于黑人自身的發(fā)展歷史,具有深厚而廣泛的民間基礎,其種類繁多,形式各異,總體而言包括四類。(1)自然崇拜,指太陽月亮、電閃雷鳴暴風雨等自然之神,比如埃維語中的“陽光”Kekeli。(2)圖騰崇拜,以動物類、植物類為主,兼有器物類及其他,如可多可里語的“獅子王”O(jiān)uro Gouni。(3)祖先崇拜,這源于非洲人的靈魂崇拜。他們認為死者的鬼魂僅僅是離開了肉身的靈魂,以一種超自然的存在護佑或懲罰子孫后代及自然萬物。(4)基于某類教派的神祗崇拜,不同于歐洲人以基督教或者伊斯蘭教為中心的一神論,非洲的每個部族一般會信奉多個神祗,這些神祗之間具有血緣關系,其中一個為諸神之王[埃維語稱之為“馬烏” (Mawu)],他是宇宙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類似于西方的“上帝”。每個部族都有自己的崇拜物及保護神,而且隨著歷史的變遷,凡是認為有靈性的都可以成為敬奉的神祗,故神邸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
如發(fā)源于多哥并輻射至多個國家的“烏都”教(Vodou,又譯“巫毒”),其教民認為子女誕生離不開神祗的庇佑。為此,他們往往用對神祗表示尊崇的名字給新生兒命名:
第一個男孩:Amuzu(阿木蘇),意為“神的露水”。
第二個男孩:Kapko(卡克波)或Akposou(阿克波蘇),意為“神賜”。
第一個女孩:Alugba(阿露格芭),意為“頭上頂著法神葫蘆的女孩”。
第二個女孩:Alugbafu(阿露格芭芙),意為“阿露格芭芙的妹妹”。
原法殖民國家都用法國制定的日歷。日歷每天對應一個有陰陽性變化的名字,共365個名字。這些名字有兩個特點:(1)都是法國曾經(jīng)命名的;(2)都來自宗教,以基督教為主,有少量的天主教和更少的伊斯蘭教。根據(jù)孩子出生日期,對應相應的名字取名。但由于日歷對應每天只有一個名字,男女名字隨機排列,若孩子出生當天的名字與其性別不符,則會通過添加名字后綴改變陰陽性或改取其他日期名字。因此,名字中的日期不如星期名字那么固定可靠。
姓名的前三部分依據(jù)家族、出生日期和宗教信仰而定,沒有父母、時代和孩子的個體特征。于是,便出現(xiàn)了第四部分:以取名來紀念孩子出生當日的有意義的事件。這種紀念意義有的是屬于部族所約定俗成的具有公共認知的意義,有的則是源于家庭認知的意義。下面幾個名字是不同地區(qū)具有代表性的名字。
在南部洛美地區(qū)的埃維語中,Afelete這個名字專屬于母親生產(chǎn)的第一個男性孩子,寄予“領頭羊”的希望;而Afedo(女孩子叫Afeshi)是指孩子出生之前父親已經(jīng)去世,擁有這個名字的孩子被寄予延續(xù)家族血脈的期望;Koumedzina是男女通用的名字,常常是指某對夫妻的孩子總是由于各種原因夭折,Koumedzina這個名字被認為可以賦予新生兒強大的生命力,使其茁壯健康成長。Ablodevi,本意是“獨立的孩子”,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多哥獨立的1960年。多哥歷史上不僅經(jīng)歷了奴隸貿(mào)易的黑暗時代,而且因為長期分別被英法德等國殖民,“黑人的社會結構、雛形國家全被打碎了,黑人的經(jīng)濟文明、政治文明和黑人文化幾乎被摧殘殆盡”(鄭家馨,2011:128)。獲得獨立,曾是多哥人夢寐以求的理想,因此1960年獨立后,舉國歡慶,許多父母將當年出生的孩子取名為Ablodevi。發(fā)展至今,有些取名為Ablodevi的孩子并不是1960年出生的,這是父母對國家獨立的紀念或者希望孩子成為獨立的人。
在北部城市聶亞姆圖古(Niamtougou)地區(qū)的盧梭語(Losso)中,取名Belbyen是父母希望孩子要有憂患意識,時刻為未知的一切做好準備。名字Gokami是指戰(zhàn)爭年代人們睡著時身邊都會放著武器,時刻為戰(zhàn)斗做好準備,因此該名字被寄予時刻保持警醒的意味。Sama這個詞原意為“白人”,主要指多哥較早學會法語或者與外國人打交道的人。演變至今,這個名字的寓意是世界瞬息萬變,人生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中部地區(qū)的可多可里語中,Kodjoakou本意為“問題解決了”,以此取名,是因為孩子出生之前,父母長期被大麻煩纏身,甚至到了走投無路的絕境,結果在他出生那天,問題迎刃而解了,于是父母給予孩子Kodjoakou這個名字。Takassi意思是“拯救”,以此為一個男孩命名,是因為一些家族想增添男丁,但是母親卻一直生女兒,如果仍無男孩降生,母親將慘遭拋棄,結果他作為第一個男孩子出生,拯救了他的母親,是家里的福星,于是取此名紀念。
如果孩子的出生沒有值得紀念的事件,父母會以寄予孩子美好期望的方式取名。這些期望,一般屬于品格、前途、性格等方面。
可多可里語中,Sourou這個名字的寓意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Folly Bazy這個名字意思是“今日事,今日畢”,慢節(jié)奏的非洲人能使用這樣寓意名字的幾乎都屬于有進取心的家庭,其眼界和事業(yè)都在當?shù)爻鲆话?。Bozinambo寓意“不恥下問”,原意是你要去一個地方,但你不認識路,那你就要積極找人問路。Madjedje,原意是“我的自行車”,曾經(jīng)自行車為當?shù)厣莩奁?,故此名曾被不少人采用。此外,也像中國名字里用花、樹等的名字來命名,取其美好寓意。例如Djidzo(歡樂)、Jasmin(茉莉花)等。
盧梭語中,Sougbyen這個名字是希望孩子每日三省吾身,做到慎獨。名字Makabe(可簡稱Kabe),意為“受到上帝眷顧的人”;名字Hombabe(可簡稱Homba)則指“善良的好人”。
姓名承載不同時代文化心理的烙印。以中國為例,“仁”“義”“禮”“智”“信”“德”“秀”等始終是人名中的高頻詞;20世紀50—70年代,出現(xiàn)了“建國”“建軍”“衛(wèi)國”“躍進”“超英”等新的命名潮;80年代以來,傳統(tǒng)高頻字詞和保家衛(wèi)國意識形態(tài)的取名減少,代之以百花齊放的個性追求。多哥人的名字,在近代以前是較為穩(wěn)定的傳統(tǒng)命名,在15世紀以后明顯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
近代以前,西非地區(qū)相對封閉,其文化保持了較高的獨立性和封閉性。盡管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也有與其他文化接觸,如希臘羅馬文化、柏柏爾人文化、迦太基文化、印度文化、波斯文化等,但都未對當?shù)匚幕斐筛拘缘淖兓?。即使公?世紀后阿拉伯文化和伊斯蘭教對非洲黑人文化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它們之間也屬于正常的、自然的文化交往??傮w而言,這一時期撒哈拉以南西非文化的演進主要源于自身的歷史條件,其人名也主要來自自身的傳統(tǒng)文化。
這種情況在15世紀后發(fā)生了巨變:公元1415年葡萄牙占領地中海沿岸的軍事要塞“休達”城,這既標志著近代歐洲殖民主義全球侵略擴張的開始,也標志著非洲文化與殖民主義帶來的西方文化漫長的、大規(guī)模的碰撞和融合的開始。1884年7月,德國駐西非領事兼探險家古斯塔弗·納赫迪加爾(Gustav Nachtigal)采取恐嚇利誘手段,逼迫多哥南部中心洛美地區(qū)的酋長簽訂“保護”條約。1887年,德國占領多哥全境。這個階段,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社會生產(chǎn)力和社會組織方面仍然是以氏族部落和大家族制度為基礎,根本無力與西方的侵略擴張相抗衡。例如,多哥1897—1898年的孔孔巴人和1898年卡布里人對德國殖民進行了激烈的武裝反抗,但很快都以慘敗告終。1914年8月,英法軍隊開始攻占多哥,開啟了英屬多哥和法屬多哥并存歷史,1919年《凡爾賽和約》簽訂后,多哥成為法屬殖民地,直至1960年獨立。從德國到英國、法國,西方殖民文化在多哥的擴張是顯而易見的。
面對外來文化的碰撞甚至侵略,本土文化必然會受到影響。人類發(fā)展史證明,一個國家、民族的文化如果根基深厚、社會的同質(zhì)化程度高,那么這種文化必然具有超強的穩(wěn)定性和生命力。蒙古帝國的旋風席卷歐亞大陸,但是卻深受漢文化的影響和同化。元王朝的創(chuàng)建者忽必烈,1271年取《易經(jīng)》“大哉乾元”之義建國號“大元”,1272年將遷都北京,住在漢人修建的宮殿,身體力行地學習儒家禮教,下令修建孔廟,祭祀孔子。清朝幾百年間,滿人盡管取得了政治上的統(tǒng)治地位,但同樣不僅難以撼動漢文化的根基,而且在諸多方面也被同化。非洲歷史上,“近代接受了西方基督教和天主教的黑人社會,主要是幾內(nèi)亞文化區(qū)和剛果文化區(qū)的一些沿海的落后部族,而那些文化發(fā)展水平較高,尤其是已經(jīng)接受伊斯蘭教的西蘇丹人和東非人,則較多地保留了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包括宗教和語言”(劉鴻武,2014:212)。
反之,若自身文化根基不夠深厚,那么很容易被外來文化所改造。被殖民的多哥,一方面是西方文化的強力侵入與規(guī)訓,一方面是傳統(tǒng)社會組織、文化發(fā)展水平較低,因而很快就被西方文化所規(guī)訓。
奴隸貿(mào)易和被殖民歷史,改變了非洲人的思維和生活方式。德國、法國和英國的殖民歷史都在多哥留下了印記。法國對多哥的影響是最大的,且法國人在殖民地一直注重文化同化政策,在多哥形成了一個人數(shù)眾多的接受了法國教育和法國文化的黑人集團。該集團代表著多哥本土的社會上層和精英,他們率先學習法國文化,以成為法國公民、取得法國國籍為榮。在精英層意見領袖的示范效應下,多哥在文化上接受宗主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影響,多哥人的姓名也打上了以法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印記。
被殖民后的這種姓名印記,既可以是柔性的規(guī)訓,也可以是制度的剛性。比如,受西方宗教長期潛移默化的影響,不少當?shù)厝俗栽父淖约旱慕膛尚叛觯⒏鶕?jù)伊斯蘭教、基督教和天主教重新為自己命名,這種更改一般都在教堂舉行,教堂特有的儀式感和群體參與性,又進一步強化了這種規(guī)訓效應。此外,西方殖民多哥后,推行出生證明,該證明要求姓名帶有西方元素。
最極端的情況是,如果黑人淪為歐洲人的奴隸,他們及其后代往往會被剝奪原有的傳統(tǒng)姓名,被主人更改為西方人所習慣的姓名。非洲奴隸貿(mào)易起于公元7世紀阿拉伯穆斯林進入北非后對當?shù)厝说呢溬u,興盛于公元15—19世紀歐美人發(fā)起的大西洋奴隸貿(mào)易。盡管歐洲人販賣過不同膚色的奴隸,但是受“歐洲中心論”影響,西歐白人一直將黑人奴隸視為異類,故18世紀以后,“黑人”成為“奴隸”的代名詞。法國博物學家布豐(Georges Louis Leclere de Buffon,1707—1788) 的人種學說進一步支持了歐洲人的種族主義理論,19世紀后期,許多生物學家、人類學家、醫(yī)生等專家都認為黑種人為低劣人種。這種歧視和被殖民的遭遇帶來的屈辱深深地扎根于黑人頭腦,也體現(xiàn)在姓名的認知上。
鑒于姓名在身份認同上的意義,更名無論是源于奴隸貿(mào)易或者殖民政策,如果是強迫性的,往往會引起黑人的抵抗。他們或者放棄出生證明的申領,或者在日常生活中仍然采用當?shù)厝诵彰?,僅在官方正式場合使用新姓名,或者以藝術的形式表達對傳統(tǒng)姓名的守望。美國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代表作《寵兒》就反映了黑人奴隸通過姓名反抗壓迫的抗爭。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名叫Sethe的黑人小女孩。在Sethe之前,她母親已有幾個孩子,但都無名字,且全被拋棄了,因為這些孩子的父親是白人。Sethe的父親為黑人,所以她得到母親的精心呵護,并且取了Sethe這個具有特殊象征意義的名字:Sethe是非洲傳統(tǒng)文化中有極高知名度的男性神,這個神一半鳥形、一半人身。鳥是自由的象征,男性是力量的象征。托尼·莫里森給小女孩以Sethe的命名,表達了黑人堅守傳統(tǒng)、爭取自由的精神。
從實際情況看,大部分多哥人的出生證明的名采用了西方命名,姓氏仍然保留原有方式,即當?shù)匦?傳統(tǒng)名+西方名的方式。
1960年多哥獨立以來,多哥人的姓名呈現(xiàn)出明顯的階段性特色。
第一階段為1960年至20世紀中期,是塑造民族自信時期。多哥獨立后,一方面法國仍極力以各種方式控制多哥,一方面多哥為洗刷被殖民的屈辱,彰顯民族傳統(tǒng),有意識地消除殖民印記,歷屆總統(tǒng)都倡導國民放棄外國名。在控制與反控制的斗爭中,如果說前兩任總統(tǒng)還只是停留在輿論引導上,第三任總統(tǒng)則明確以國家行政命令的方式禁用外國名。
斯爾法納斯·奧林匹歐(Sylvanus Olympio,1901—1963)在1960年多哥獨立時成為首位總統(tǒng),被約翰遜·肯尼迪總統(tǒng)稱為“非洲最受尊敬的領袖之一”。當時多哥金融系統(tǒng)仍受控于前宗主國法國:法國掌握著西非國家的鑄幣權,統(tǒng)一發(fā)行西非法郎。奧林匹歐為讓多哥擺脫法國的鑄幣權控制,向德國求助鑄幣技術。1963年1月,奧林匹歐計劃去德國商談落實鑄幣技術援助,之后不久獲知將被暗殺,他緊急從辦公樓前往近在咫尺的美國使館避難,但仍在使館前被射殺,醫(yī)治無效死亡。第二任總統(tǒng)尼古拉斯·格魯尼茲奇(Nicolas Grunitzky,1913—1967),1963年任總統(tǒng),1967年在法國死于一場離奇車禍。
多哥第三任總統(tǒng)納辛貝·埃亞德瑪(Gnassingbé Eyadema,1937—2005)于1967年上任后,一直尋求經(jīng)濟的獨立。磷礦鹽是多哥的經(jīng)濟支柱,但是在主營磷礦鹽開采的貝寧礦業(yè)公司(Compagnie Togolaise des Mines du Bénin,簡稱COTOMIB)中,多哥政府僅有35%股權,其余股權主要由法國控制。1974年1月10日,埃亞德瑪宣布政府將從35%的股權增加至51%。1月24日,埃亞德馬的飛機在薩拉卡瓦(Sarakawa)被不明武器擊落墜毀,但埃亞德瑪奇跡般地幸免于難。多哥人認為,包括前兩任總統(tǒng),這是法國又一次蓄意為之。1974年2月2日,劫后余生的埃亞德瑪宣布收購貝寧公司其余的65%股份。貝寧公司完全國有化,極大振奮了多哥人的民族自豪感,認為開啟了多哥經(jīng)濟獨立的篇章。趁此機會,埃亞德瑪以政府名義,禁止國民姓名中有外國名。為此,埃亞德瑪首先在2月4日宣布棄用原姓名Gnassingbé Etienne Eyadéma中的具有典型基督教徒色彩的法國名Etienne,只保留多哥傳統(tǒng)名Eyadéma。在總統(tǒng)及政府的強力推動下,新生嬰兒一律是多哥傳統(tǒng)姓名,其他已有外國名(主要是法國名)的,必須改回多哥名,否則不能進入政府的人事、養(yǎng)老、保險等系統(tǒng)。這種政府行為,對城市民眾的規(guī)范是強制而有效的(不少包含外國名的城鎮(zhèn)也被重新命名),但是對邊遠地區(qū)多哥人的約束力相對較弱。鑒于經(jīng)濟獨立性和文化民族性的追求,多哥人將1974年稱為多哥歷史上的“光輝歲月”。
多哥獨立后,盡管宣稱要去殖民化,但國家經(jīng)濟命脈、治理模式、法律規(guī)章、社會活動等仍有較為濃厚的前宗主國影響,多哥距離完全的獨立自主尚有待時日。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經(jīng)濟全球化進程加快,在此過程中,技術、文化與傳播都越來越具有全球特征,民族性和地方性的封閉性逐漸較少,融合性與開放性日趨增多,埃亞德瑪政府關于姓名的規(guī)定已經(jīng)名存實亡。埃亞德瑪?shù)膬鹤?,福雷·納辛貝( Faure Gnassingbé)2005年擔任第四任總統(tǒng)以來,在全球化浪潮和民主化進程的驅使下,主動加強了多哥與世界的交往與合作,中國、日本、印度等世界多國的文化都有所顯現(xiàn),歐美文化的影響突出。多哥政府和民眾也以更為開放的態(tài)度接納和選擇外來文化,因而其姓名表現(xiàn)出自由多元的文化特征,除了傳統(tǒng)姓名外,還有以下特征。
第一,姓名中體現(xiàn)歐美文化因素。首先,原始宗教信奉者比例逐漸減少,基督教、伊斯蘭教、天主教等的影響日漸增加,2011年“多哥居民中約70%信奉原始宗教——拜物教,20%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10%信奉伊斯蘭教”(沐濤 等,2011:178)。2017年,本地各類宗教徒51%,基督徒占29%(其中天主教徒24.85%),伊斯蘭教徒占20%(源于網(wǎng)絡數(shù)據(jù))。相應地,姓名中的歐美宗教名逐漸增加。歐美國家常用名也大量進入多哥人名字中,James,Julie,Adele等名字很受歡迎。少數(shù)多哥人除了沿用多哥姓,名完全是歐美的。2010—2015年期間,由于網(wǎng)絡文化、西方影視、手機等的普及,多哥人競相模仿歐美流行文化和消費文化,相應地,年輕人對歐美名字的使用率達到高峰,延續(xù)至今。
第二,自主命名,是在既有的長輩所取的官方名字后進行添加。非洲地區(qū)具有尊老敬老傳統(tǒng),老人意味著“智慧、權威”,時至今日,多哥、索馬里、加納、肯尼亞等國家行政力量中都有部族長老組成的各種理事會,非盟也一直醞釀組建涵蓋全非洲的“非洲長老和平委員會”,以更好治理非洲。按照傳統(tǒng),長輩所取的名字往往具有唯一性和權威性,但是隨著民主自由共識的深入,自主命名也日漸增多。公民自由選擇自己喜歡的名字,其來源可以是明星的名字、其他語言的詞匯、美好的愿景,等等。自主命名的使用一般在日常生活、非官方非正式場合。也有少數(shù)人在官方的證件(護照、身份證、學生證等)上申請修改,但是修改須在小學畢業(yè)之前完成。
第三,中國姓名。近年來,隨著中非合作的深入以及中國影響力的提升,不少孔院師生員工和在中資企業(yè)工作的多哥人也擁有了中國姓名。這些姓名幾乎都由中方所取,筆畫簡單,一般沒有復姓,不特別強調(diào)姓名的規(guī)范性和意義,其主要特點是辨識度高,方便記憶,因而有不少類似“木頭”“大樹”“板凳”“晴天”之類的稱謂。嚴格意義上,這些僅能稱為中文名,而不是中國姓名。由于語言文化體系的差異,中國姓名僅限于與中國人打交道的日常生活。孔院教職員工的中文姓名相對固定,為中國企業(yè)或商人工作的多哥人,他們幾乎每更換一次工作,都會接受使用一個新的中國姓名。姓名反復更換也導致他們對中國姓名的歸屬感不強。
鑒于非洲文化的多樣性,本文探討的姓名是西非黑人姓名的一些共性特征,在不同地域,仍有其他獨特的姓名文化。如曾盛行于薩赫勒地區(qū)包括西非的塞內(nèi)加爾、岡比亞等地的種姓制度,至今仍有其印記:通過某個人的姓氏推測其先輩的身份是自由人、士兵、還是奴隸或者鞋匠、鐵匠等職業(yè)。但這種姓氏文化在多哥、加納、貝寧等西非國家卻從未存在。
多哥人的姓名文化變遷在某種程度上是非洲各國的一個縮影。近代以來,多哥人的姓名特征是多哥傳統(tǒng)文化與世界文化碰撞后的反映,是在與“異域文化”的關系中得到確認和發(fā)展變化的?!霸谥趁駮r代,歐洲整個社會文化主動與殖民文化同謀,所有人必然受制于這個為歐洲殖民統(tǒng)治服務的大網(wǎng)?!?岳峰,2013:41)因而,非洲黑人姓名無可避免地打上了殖民者文化印記。20世紀后期以來,“總體而言,相對于非洲土生土長的黑種人,生長在歐美的非洲裔更加注重自己的黑人文化與精神價值。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們對自己的文化與價值觀感到更加自信與自豪。”(維德羅維什, 2017:3)多哥人(包括其他國家非洲人)矛盾的心理是,在國際交往時,往往強調(diào)其文化的民族獨特性,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對自己的文化認同感日漸式微,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放棄傳統(tǒng)取名方式,轉而追逐國際化、時尚化、個性化。這種趨勢,是整個非洲的共性,進入21世紀的全球化時代后,非洲加強了國際交流,但是對外文化傳播逆差嚴重,文化影響力有待提高,文化的現(xiàn)代化、消費化和多元化使得非洲國家自身的傳統(tǒng)文化特色呈弱化跡象。我們可以理解的是,不論過去和當下非洲文化的表現(xiàn)如何,都僅僅是非洲歷史和世界歷史長河中的一個篇章,面對未來,非洲人必須找到合適的方式,建立自信融入世界,非洲和非洲人都應有自己鮮明的名字。
致謝:本文得到了多哥留學生四川外國語大學的劉簡(DOUHADJI-COMBEY YAO MODESTE)、北京體育大學的晴天(ADAM-DJOBO DJALILOU)的幫助,在此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