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容
(西南政法大學 外語學院,重慶 401120)
范疇和范疇化是認知語言學研究的重要內容。范疇化理論主要包括范疇層次化理論、原型理論及家族相似性理論。范疇層次化理論對話語中詞匯的選擇具有很大的啟示(文旭,2014:43);原型理論在用于詞義的引申、嬗變以及概念的表征方式上有一定的解釋力(唐青,2011:89);語義范疇圍繞原型意義向外擴展,并呈現(xiàn)家族相似性(劉向東 等,2007:48)。語言的發(fā)展是一個動態(tài)前進的過程,“范疇”也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我們認為范疇化理論在詞義研究方面有待進一步深入。劉正光(2006:78)認為:“范疇屬性具有動態(tài)性,主要表現(xiàn)為‘相對性、可變性和語篇性’。范疇是靜態(tài)性與動態(tài)性的統(tǒng)一體,‘動靜’結合是語言范疇研究過程中的新視野?!钡湫头懂犝摵图易逑嗨菩岳碚撌菑撵o態(tài)角度對詞義進行共時研究;而“動態(tài)范疇化”理論則強調從動態(tài)角度對詞義范疇進行歷時或即時研究,是對傳統(tǒng)研究所存缺陷的一種彌補(文旭 等, 2018)。詞義動態(tài)范疇化可以在語言的不同維度上得以體現(xiàn),不僅體現(xiàn)在詞語意義層,還體現(xiàn)在句子意義層及語篇意義層(Zeng et al., 2018:106)。隱喻、轉喻、基體/側顯理論是詞義動態(tài)范疇化的重要工作機制(曾容,2020:53)。在本文中,我們將選取部分語料,對這三種工作機制加以細化和闡釋,并探尋這些工作機制主要作用于哪些語義層次的詞義動態(tài)范疇化。
隱喻是人類思維的方式,在人類的認知中有著重要作用(Niu,2019:325)。Lakoff等(1980:44)確立了隱喻在認知中的地位,他們在該書中指出“隱喻的本質是通過一種事物來理解另一種事物”。隱喻由始源域和目標域構成, 隱喻的認知力量就在于將始源域的圖式結構映射到目標域之上。Lakoff等(1980)把概念隱喻分為結構隱喻、方位隱喻和本體隱喻三種類型。這三種概念隱喻類型并不是完全孤立或毫無聯(lián)系的。事實上,方位、本體、結構的分類法只是以各種類型的主要特點為依據(jù)的,它們之間是相互關聯(lián),相互作用的。Lakoff等認為,隱喻是“一種語義變化的過程,這種過程從語義的角度看是迅猛的,即在兩個語義域之間通過某種抽象圖式類比的方式將一個詞從一個語義域(始源語義域)應用到另一個語義域(目標語義域)”(2003:177)。因此,概念隱喻對詞義范疇的動態(tài)發(fā)展具有重大的作用,凡是涉及詞義范疇的歷時變化和詞義范疇的即時生成時,都不可避免地要運用概念隱喻。認知語言學認為,隱喻是歷時詞義范疇擴展和即時詞義范疇生成的重要工作機制。詞義范疇中新成員的產生和理解也包含隱喻思維在其中的運作。
劉正光(2006:123)認為,概念隱喻適用于解釋那些比較模糊的、范疇屬性變化不明顯的,或者是因為情態(tài)因素而產生的詞義范疇的變化。而在解釋那些范疇屬性比較明顯的隱喻映射過程時,Heine(1991)等人提出的范疇隱喻則顯得更有優(yōu)勢。
Heine等 (1991:52)認為:“概念隱喻都是通過空間方位來表示物理的、社會的、心理的、道德的、情感的等狀態(tài)或特征。這些概念隱喻實際是概念隱喻串,源域是空間范疇,靶域是特征范疇,可以統(tǒng)稱為范疇隱喻?!狈懂犽[喻映射的規(guī)律如表1所示。
表1 范疇隱喻的映射規(guī)律(Heine et al. 1991:52)
劉正光(2006)論述了范疇隱喻的映射:
(1)a. He had a big bag on his back.
b. She struck him from the back.
c. The back of the mountain is covered with snow most of the year.
d. On the back of the letter was a diagram.
(2)a. Go about it from the back door.
b. There is a big garden (at the) back of the house.
c. The house stands back from the road.
劉正光認為,例(1a)中的back本來是用來表示身體某個部分的名詞,但是通過隱喻的映射后,back的意義逐漸抽象。從例(1b)-(1d)中,“背”的意義分別表示:(1b)背后的空間位置;(1c)背面,背部(空間位置);(1d)背面(平面位置)。雖然back的意義從表示“身體部分”變?yōu)榱吮矸轿坏脑~,但它依然為名詞范疇屬性。我們再看back的語義在例(2)中的動態(tài)發(fā)展:back的意義明顯比(1)中抽象得多,從(2a)-(2c)的語義分別為:方向/位置;位置;方位。而且,例(2)中back已失去名詞范疇的屬性,(2a)中去范疇化為形容詞,(2b)與(2c)中則愈發(fā)抽象,去范疇化為副詞。例(2)中back的語義即是通過OBJECT-TO-SPACE的范疇隱喻映射而成。
范疇隱喻還有另外的表現(xiàn)形式。范疇隱喻還可以指社會物質域—認知域—言語行為域之間的映射。Sweetser(1990)發(fā)現(xiàn),這三個域之間通過隱喻映射,緊密關聯(lián)。Sweetser用這三個范疇之間的隱喻映射來闡釋三類詞義范疇的動態(tài)建構:感官詞、情態(tài)動詞、連詞與條件詞。
我們以感官詞為例,see 是最典型的感官詞,我們常會見到以下用法:
(3)a. I see a flower.
b. I see what you mean.
(3a)中的see的意義為源義“看見”,是一個感官動詞,但在例(3b)中,see的語義范疇中增加了新的成員,即“明白”。(3a)中see的語義屬于社會物質范疇,是真實地看見。而(3b)中的see則屬于認知范疇。社會物質域與認知域緊密聯(lián)系。通過隱喻,很多感官動詞可以從社會物質域映射到認知域,并成為這些認知動詞的詞源。另一個感官動詞 hear的語義范疇不僅包含有“聽見”的意思,還有“知道”的意義。這同樣是范疇隱喻的作用。
在句子意義層上,語法詞項及結構關系詞的意義動態(tài)范疇化是詞義動態(tài)范疇化的主要表現(xiàn)。句子中語法詞項包括典型的小詞類、助詞和情態(tài)動詞等,這里我們僅以情態(tài)動詞為例進行分析。Halliday(1994:287)將情態(tài)動詞劃分為四個范疇:可能性情態(tài)動詞范疇、通常性情態(tài)動詞范疇、道義型情態(tài)動詞范疇和傾向性情態(tài)動詞范疇。我們以must和may為例,來闡釋句子意義層面上,道義型情態(tài)范疇和可能性情態(tài)范疇的動態(tài)發(fā)展:
(4)a. You must come here by ten(mom said so).
—The direct force (of mom’s authority) compels you to come home by ten.
b. You must have been home last night.
—the available evidence compels me to the conclusion that you were home.
(4a)中的must(必須)的力量來自社會物質域/基礎域,其表現(xiàn)的情態(tài)是屬于道義型情態(tài)范疇,而(4b)中的must(一定)的力量來源是認知域中有驅動力量的命題,是對可能性進行猜測,其表現(xiàn)的情態(tài)意義已經脫離了道義型情態(tài)范疇,而進入了可能性情態(tài)范疇。因此,must的新語義也是通過范疇隱喻得到,是從物質域/基礎域到認知域的映射。
我們再以 because為例,來闡釋在句子意義層中結構關系詞的詞義動態(tài)范疇化,語例如下:
(5)a. John came back because he loved her.
b. John loved her because he came back.
c. what are you doing tonight, because there’s a good movie on.
從表面上看,以上三個語例都由because引導,應該都屬于因果關系范疇的句子。但事實上,只有句(5a)是典型的表因果關系的句子。因為,“約翰回來”的最直接原因便是“約翰愛她”。(5b)則有所不同,“約翰回來”是事實,而“約翰愛她”則是說話人由該事實推測出的可能性,故這句話表猜測之意。因此,這兩個小句的關系已部分進入了假設關系范疇。在(5c)中,說話人在問完聽話人在做什么后,進一步建議聽話人一起去看電影。因而,兩個小句之間進入了目的關系范疇。because是句子結構關系中最重要的邏輯算子,該詞義的動態(tài)范疇化是引起句子意義變化的主要原因。例(5a)中,“約翰愛她”是約翰回來的真實原因,屬于社會物質域,而(5b)中,“約翰回來”應該被理解為一個認知前提,我們可據(jù)此推出“約翰愛她”這個結論,屬于認知域,在(5c)中已經不是典型的因果關系,而是由語用因素所決定,表達語用目的關系,屬于言語行為域。因此,because的意義范疇的變化是因為范疇隱喻的作用,是從社會物質域—認知域—言語行為域的映射。
動態(tài)范疇化的工作機制不僅限于概念隱喻和范疇隱喻。事實上,大多數(shù)的概念隱喻和范疇隱喻都是作用于詞匯意義層面和句子意義層面。語篇意義層次的動態(tài)范疇化主要由語法隱喻中的及物隱喻實現(xiàn),及物性隱喻由Halliday提出。Halliday發(fā)現(xiàn),及物性隱喻主要通過非一致式及物性結構來體現(xiàn)經驗意義,如過程和性質就可以用名詞或者名物化成分來體現(xiàn);人際隱喻主要通過非一致式語氣結構和情態(tài)成分來體現(xiàn)人際意義,如用疑問句來體現(xiàn)命令、請求;用I think、It is likely等句型體現(xiàn)情態(tài)意義等。
Halliday(1994)認為,名物化是及物性隱喻的典型形式。Halliday將名物化分為四類:連名化、動名化、形名化和介名化。下面的語例為較常見的動名化:
(6)a. They danced in Hungarian style.
b. They did a Hungarian dance.
在上面這組例句中,(6a)為一致式,而(6b)為隱喻式。當被用作名詞時,dance不僅被類別化了,還可以被數(shù)量化和質量化,例如six dances、perfect dance,我們并且,還可以把數(shù)量和質量合在一起,如six perfect dances。相對動詞詞組而言,名詞詞組更具有創(chuàng)造性。因此,從一致式轉化為隱喻式,不僅是詞義特征上動詞范疇到名詞范疇的轉化,更是在語篇意義上從粗略到精細、從平實到新穎的轉化。
下面我們再以介名化為例:
(7)a. They arrived at the summit on the fifth day.
b. The fifth day saw them at the summit.
僅從經驗意義看,例(7a)和(7b)表達的意義相同,但從詞匯語法的角度看,(7a)是一致式,是用物質過程來體現(xiàn)他們“在第五天登上山頂”這一事件。而(7b)為隱喻式,是將物質過程隱喻為一個心理過程。(7a)句的介詞短語on the fifth day在(7b)句中轉化為其補語名詞詞組the fifth day。這種隱喻式的使用,使說話人對所構建的一些經驗意義,如事件、關系和范疇等進行了抽象、歸納和濃縮,從而實現(xiàn)了名詞化,使語篇意義從生硬古板變得更為形象、生動和新穎。因此,及物性隱喻是語篇意義動態(tài)范疇化的工作機制之一,它的大量使用比較利于科技英語和新聞報道語篇的建構。
1996年,Halliday提出了語法隱喻綜合征的概念,并在此基礎上將語法隱喻劃分為13種類別,我們將涉及詞義范疇轉換的10類語法隱喻列在表2中。劉承宇(2003)認為,語法隱喻作為一種文體特征,具有一定的動態(tài)性、相對性和模糊性。我們認為,語法隱喻體現(xiàn)的不僅是在形式上各種語言范疇之間的轉換,更是體現(xiàn)在語篇中,意義甚至是文體風格的動態(tài)建構。
表2 語法隱喻的類別與語法形式
轉喻具有概念性, 是人類的思維方式之一(張媛, 2010:107)。概念轉喻也是人類最基本的認知手段之一,對于人類推理和詞義范疇的動態(tài)發(fā)展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認知語言學家發(fā)現(xiàn),從他們的研究成果來看,轉喻甚至是比隱喻更為基本的認知機制(Panther et al.,1999;Koch,1999;Taylor, 1989)。
隱喻包含了兩個認知域,即始源域向目標域的映射,而相似性則是這兩個認知域的映射基礎。同隱喻一樣,轉喻也是始源域向目標域的映射,與隱喻有所不同的是,轉喻的始源域和目標域處于一個共同的經驗域中,其映射基礎為兩者的鄰近性。Ungerer等(1996:128)認為,轉喻所涉及的是一種“鄰近”和“突顯”的關系,它在同一認知域中,用有較高認知突顯度的部分來代替整體或處于整體中的其他部分,或用整體來代替部分。
首先,概念轉喻是詞義范疇即時生成的工作機制之一,它增加了語言的多樣性和生動性。
(8)公共場所很少再有“阿拉”“阿拉”, 因為20萬上海人已經通過了普通話測試。
(9)他打開門,一個小紅帽就蹦蹦跳跳地進來了。
“阿拉”是上海話中最顯著的特點,表示“我”的意思。通過“部分代整體”的概念轉喻,句(8)用“阿拉”代上海話,使語言變得生動而形象。這里的“阿拉”不再表達人稱含義,而是即時建構為另一個語義范疇“地方話”的新成員。
“小紅帽”本指小女孩頭上戴的引人注目的紅色帽子。通過“事物的附著物代事物本體”的轉喻,句(9)中的“小紅帽”代指活潑可愛的小女孩,讓整個語言描寫的場景變得鮮活起來。這里的“小紅帽”已經脫離了“飾品”范疇,而即時建構為“人”這個語義范疇的新成員。
其次,概念轉喻是詞義范疇歷時演變的工作機制之一,它促進了語義的固化和細化。
Lakoff(1987:77)指出:“在轉喻中,我們通常會用那些容易理解或容易被感知的屬性(方面)來代替事物的整體或事物的其他方面。”例如,人的五官都具有自己的特征,如果一個女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很美麗,那么她的同學或朋友可能會叫她“大眼睛”;如果戴著眼鏡,則有可能被人稱作“眼鏡”,這可能只是臨時的意義建構,但有些詞語由于具有普遍適用性而被人們廣泛認可和接受,則可以固化成詞。例如,某些行業(yè)的人會有他們突出的標志,如清潔工穿著橙色馬甲,于是被稱為“黃馬甲”;醫(yī)生常年穿著白色工作服,人們也稱呼他們?yōu)椤鞍状蠊印?。這些詞語都是通過轉喻產生并固化的。
轉喻在促使語義固化的同時,還利于詞義的細化。很多人體部位或器官的詞語都能轉指人,例如 :賊頭、姘頭、牢頭、獄頭、頭頭、頭目、頭子?!笆住迸c“頭”同義,因此,也可以轉指人,如:元首、禍首、首領、首腦、首相、首長、首富。除此之外,人體器官還可以通過“器官代功能”的轉喻,表達其他意義,例如:在英文中,舌頭可以轉指語言:mother tongue、native tongue,而中文里也可以用“口”或“嘴”這一器官表示“說話”,例如:“口才”“口授”“多嘴”“吵嘴”“油嘴滑舌”等。正是因為轉喻的作用,才突顯了人體各部位和各器官的特征和功能,并使其語義家族成員不斷發(fā)展壯大,從而使語義得到了細化。
轉喻不僅對概念的建構有著巨大的作用,對語法結構的改變也有著深遠的影響。Langacker(2004)認為“語法本質上是轉喻的”。他提出,語言的形式結構和概念結構之間是轉喻關系。Panther等(2009)則認為:“詞匯和語法構成一個連續(xù)統(tǒng),因此詞匯轉喻和語法轉喻之間的界限也是模糊的?!彼麄兯缍ǖ恼Z法轉喻實則為詞匯語法轉喻。筆者認為,語法轉喻所帶來的語法結構的變化,必然會影響詞匯意義的動態(tài)發(fā)展。
2.2.1 語法轉喻:詞義特征動態(tài)范疇化的工作機制之一
在語法轉喻運作的過程中,會使源域的語法范疇發(fā)生變化,同時,還可能改變其原有的語法屬性,造成語義特征動態(tài)范疇化。語法轉喻對詞義動態(tài)范疇化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詞義特征的變化上,具體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詞義特征的次范疇化和詞義特征的去范疇化。
首先,我們來分析語法隱喻對次范疇化的作用。
第一,次范疇化可以指一個范疇的下屬平級范疇之間的相互跨越。我們以名詞范疇為例。名詞范疇可以細分為專有名詞和普通名詞、個體名詞與集體名詞等。這些下屬范疇都享有名詞范疇成員的基本屬性特征,同時各具語法屬性。通過語法轉喻,個體名詞范疇與集體名詞范疇之間,或者專有名詞范疇與普通名詞范疇之間可以相互跨域,這種次范疇化主要歸因于語法轉喻機制的作用。我們看下面的例句:
(10)我們家族里有三個了不起的諸葛亮。
“諸葛亮”是三國時的蜀國丞相,本為專有名詞。在語法轉喻“例示代類型”的作用下,“諸葛亮”這個專有名詞可以指代像“諸葛先生”一樣聰明的人。從專有名詞次范疇化為普通名詞,因此前面可以用數(shù)量詞和形容詞修飾。次范疇化后的“諸葛亮”依然具有名詞范疇的屬性,但是其句法特征已經發(fā)生了變化。
第二,次范疇化還可以指一個上級范疇次范疇化為下級范疇。我們依然以名詞為例。例如,名詞范疇為一個級別較高的上位范疇,其下屬范疇可以包括:類名詞范疇、分類名詞范疇(分類量詞范疇)、關系名詞范疇、連接性名詞范疇。這些次類都來自名詞的次范疇化。例如:
(11)a. 他養(yǎng)了一條活潑可愛的狗。
b. 進門看顏色,打狗看主人。
(12)a. 他的嘴很大。
b. 他摔了一跤,吃了一嘴的沙。
在例(11a)中,“狗”屬于名詞范疇,具有名詞的典型語法特征和句法特征:前面可以加數(shù)量詞和修飾詞,具有指稱意義。由于語法轉喻“個體代類別”的作用,“狗”在(11b)中發(fā)生語義特征的次范疇化,降級成為名詞范疇屬下的類名詞范疇。其語法特征和句法特征也隨之發(fā)生改變:“狗”前面不能加數(shù)量詞和前置修飾詞,我們不能說:“打一條狗看主人”,也不能說“打一條黃狗看主人”。因此,(11b)中“狗”義已經發(fā)生了泛化。
在例(12a)中,“嘴”屬于名詞范疇,具有指稱意義,且可以用后置形容詞修飾。由于語法轉喻“整體代部分”的作用,“嘴”的意義由(12a)中的包括口腔、舌頭、牙齒等部位的“嘴”義變?yōu)榱藘H指代口腔的“嘴”義?!白臁辈辉俦硎局阜Q意義,而是陳述一定的量。因此,“嘴”在(12b)中發(fā)生了語義特征的次范疇化,降級成為名詞范疇屬下的分類名(量)詞范疇。發(fā)生次范疇化后的“嘴”同樣改變了其語法特征和句法特征。
接下來,我們來分析語法轉喻對詞義特征去范疇化的作用。去范疇化指擔任源域的語言實體的范疇屬性發(fā)生了轉移,比如名詞與形容詞之間的轉類、形容詞與動詞間的轉類等。
(13)a. 他住在風景優(yōu)美的法國。
b. 他表面嚴肅,其實骨子里很法國。
(13a)中的“法國”是個典型的名詞,有指稱意義,可以被限定詞和前置形容詞“風景優(yōu)美的”來修飾。通過“范疇代范疇屬性”的轉喻映射,句(13b)中的“法國”開始去范疇化,由具有“指稱”意義的名詞去范疇化為有“品質”意義屬性的類形容詞,其語義由句(13a)中指稱一個國家轉換為句(13b)中表示“浪漫”的意思。“法國”雖然沒有完全轉類為形容詞,但是它原本具有的一些名詞范疇才具有的典型屬性特征消失,擁有了形容詞范疇成員的某些屬性。因此,“法國”已經不能隨意被量詞、指示代詞或形容詞等修飾。例如,“他表面嚴肅,其實骨子里很一個法國”“他表面嚴肅,其實骨子里很美麗的法國”的表達都不合適。又如下面的語例:
(14) a. 張飛脾氣暴躁,勇猛有余,智謀不足。
b. 他這個人比張飛1還張飛2。
(14a)中的“張飛”表示指稱意義,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而(14b)中的“張飛2”通過語法轉喻,表示“性質”意義或“描述性”意義,指張飛的個性特征,表“性格暴躁”之義。(14b)中的“張飛2”已經去范疇化為形容詞。當名詞從本范疇脫離進入形容詞范疇時,會喪失其指稱意義,而產生陳述意義,可表示“性質”。
2.2.2 語法轉喻:語法結構動態(tài)范疇化的工作機制之一
轉喻和語法之間是相互影響的。Brdar(2007:203)認為:“轉喻和語法的關系緊密?!痹趯Υ罅空Z法范疇及語法構式的轉喻理據(jù)進行分析后,他提出,轉喻是很多語法構式的形成理據(jù)。我們認為,語法轉喻是語法結構動態(tài)范疇化的工作機制之一。我們以動賓結構為例,來簡要闡釋語法轉喻對語法結構動態(tài)建構的作用。動賓結構的動態(tài)發(fā)展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賓語類型的變換;二是語義角色的變換。賓語類型的轉變一般不會導致語義的動態(tài)發(fā)展,語義角色的轉變則會引起詞義的動態(tài)范疇化。
首先,我們來看語法轉喻在賓語類型變換中的作用。吳淑瓊(2011:131)曾以動賓結構中的名詞性賓語為例,探討語法轉喻在賓語類型變換中的作用。她認為:“一個名詞的語義側面可以激活另一個語義側面,從而導致賓語類型的變換?!庇捎趽钨e語的名詞之間存在轉喻關系,動賓結構中名詞性成分的意義能夠被解構。關系項名詞實體發(fā)生轉喻導致的賓語變換所體現(xiàn)的轉喻關系有很多種,我們僅列舉較常見的幾種`:
(a)作者代作品。如:讀莫言——讀莫言的小說;
(b)容器代內容。如:吃便當——吃便當里的飯菜;
(c)整體代部分。如:關冰箱——關冰箱門;
(d)部分代整體。如:當金領——當社會精英;
(e)工具代使用者。如:看電視——看電視節(jié)目。
值得一提的是,語法轉喻雖然改變了動賓結構的賓語類型,但僅僅是激活了賓語的另一個語義側面,對于整個動賓結構的意義并沒有大的改變。例如:“讀莫言——讀莫言的小說”“吃便當——吃便當里的飯菜”等幾個語例中的動賓結構的意義基本等同,語法轉喻在這里只是實現(xiàn)了語言的經濟性原則,讓我們可以用較簡潔的話語來表達思想。動賓結構中的動詞也沒有受到賓語類型變化的影響,沒有發(fā)生語義的動態(tài)范疇化。
接著,我們來看語法轉喻在語義角色變換中的作用。轉喻是基于概念間的鄰近性。只有被認知主體感知和把握的關系才是概念性的,沒有被認知主體意識到的客觀鄰近關系不能構成轉喻的基礎。轉喻的鄰近性主要是在認知語言學家提出的幾個認知概念網絡中實現(xiàn):1)認知域(domain);2)理想化認知模型(ICM);3)場景(scene);4)腳本(script);5)框架(frame);6)領域矩陣(domain matrix)。廣義上講,鄰近關系包括空間、時間、語義和現(xiàn)實等多種鄰近關系。因此,在這些認知概念網絡中并存的每一個范疇,都有可能因為其鄰近性產生語法轉喻。
我們依然以動賓結構為例。吳淑瓊(2011:141)認為:“一個動作的ICM通常包含眾多的構成要素,比如動作的發(fā)出者、動作的接受者、動作的場景、動作的方式、動作的憑借、動作的結果等,這些要素擔任動作的不同語義角色,比如施事、受事、處所、工具、方式、結果、范圍等,它們構成一個復雜的具有鄰近關系的網絡,從而構成轉喻操作的概念基礎。”動作中的組成要素可以相互指代,提及其中的一個要素可能激活相關的其他要素。因此,動詞后面賓語的語義角色可以通過語法轉喻變化,即可以由典型的受事變?yōu)楣ぞ?、處所、結果等其他語義角色。例如:(a)吃面包(受事);(b)吃大碗(工具);(c)吃江湖飯(方式);(d)吃食堂(處所);(e)吃個大胖子(結果)。
因為語法轉喻的作用,動詞“吃”的賓語語義角色發(fā)生變化,該動賓結構中的動詞意義范疇也隨之動態(tài)發(fā)展:
(a)“吃面包”中的賓語是受事,是典型的賓語,因此動賓結構中的動詞“吃”表達的是其典型義,即用嘴咀嚼東西;
(b)“吃大碗”中賓語指的是工具,動詞“吃”已經偏離其典型義,是強調用……工具吃;
(c)“吃江湖飯”中的賓語強調的是方式,動詞“吃”義為:依賴某種事物來生活;
(d)“吃食堂”中的賓語強調的是處所,動詞“吃”義為:在售賣食物的地方吃;
(e)“吃個大胖子”中賓語指的是結果,動詞“吃”義為:吃多了東西會變胖。
從上面的語例可以清晰地看出,當賓語非直接受事時,動賓短語會產生不同的構式義。語義角色的變換會引起整個動賓結構,特別是動賓結構中動詞語義范疇的動態(tài)發(fā)展。因此,動賓短語的意義和動詞意義的變化與語法轉喻密不可分。
轉喻與隱喻的工作機制主要是基于認知語義學研究中的經驗觀,而基體/側顯則主要是基于突顯觀。突顯觀認為,信息的突顯度會決定語言結構中信息的安排與選擇。Langacker(1991:112)認知語法中的基體/側顯理論便是以認知語義學中突顯理論為基礎的,我們認為它是動態(tài)范疇化的重要機制之一。該理論用圖式來描述語言單位的意義,認為一個詞語的語義可用基體(base)和側顯(profile)來描寫:基體指的是該詞所參照的轄域基礎,它是詞義(即述義)的認知域?;w的某部分被突顯,它就是側顯,該側顯便是詞句的意義。例如,直角三角形是斜邊的基體,斜邊是側顯;親屬關系是爸爸的基體,爸爸就是側顯。每個意象都是在基體中對一個側面的突顯。
基體/側顯理論對詞義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通過側顯語義轄域中不同的部分,可以動態(tài)建構基體相同的相關詞義范疇成員。
實際上,隨著認知主體的注意力改變,當一個詞(基體)的轄域中不同部分得到側顯時,它的語義會有所差異。我們以圖1為例,來看wheel詞義的動態(tài)發(fā)展。hub、spoke 和rim都屬于 wheel這個詞(基體)的直接轄域,但hub、spoke、rim 側顯的是基體wheel的不同部分,它們是wheel詞義范疇的部分家族成員。如圖1(d)中的wheel代表的是整個基體,a,b,c中的側顯部分我們依然用加粗的黑線表示,它們分別側顯的是hub、spoke和 rim。
因此,隨著即時語境的變化,認知主體對詞義基體進行相應的側顯,wheel的詞義便會動態(tài)發(fā)展。如在(15)和(16)的語境中,wheel中就分別被側顯為hub和rim之義。
(15)Is it electricity that turns the wheel.
(16)The car wheels spun and slipped on some oil on the road.
其次,同一個詞語,因為側顯的成分不同,不僅會造成詞義的區(qū)別,還會引起句法結構的變化,從而帶來句子意義層面的動態(tài)范疇化。例如,Langacker(1990)曾經列出“及物事件圖示”,以證實說話人如果在不同語境中選擇側顯語義基體中不同的部分,會造成明顯的語義區(qū)別。他認為,一個典型的及物事件圖式應該如圖2所示:
在該圖式中,觀察者識解一個行為鏈中有三個成分:能量在三個實體中依次傳遞。這里,雙箭頭符號表示能量的傳遞,受事中的虛線箭頭表示該實體中由互動所引起的狀態(tài)變化。這個圖式描寫的是一個典型情況,我們可以把這個圖式看作是及物動詞的一個語義基體。其中,能量來源于施事,并通過實體“工具”結束于受事。在這個語義基體中,說話人可以選擇側顯任何一部分,這至少有三種可能性,如圖3所示。這里,我們引用文旭(2014)在《語言的認知基礎》中列出的語例說明上述a,b,c三種可能性。被側顯的a鏈對應于a句,b鏈對應于b句,c鏈對應于c句:
(17)a. Floyd broke the glass with a hammer.
b. The hammer broke the glass.
c. The glass broke.
從上面的例句我們可以看出,在不同的語境中,側顯的語義成分不同,不僅會造成詞義的區(qū)別,還會引起句法結構的變化。
語義與認知密不可分(陸儉明,2021:1)。隱喻、轉喻與基體/側顯是語義動態(tài)范疇化的三大工作機制。這三大機制在詞語意義層、句子意義層及語篇意義層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1)隱喻分為概念隱喻、范疇隱喻和語法隱喻三大類。概念隱喻主要作用于那些比較模糊的、范疇屬性變化不明顯的詞義范疇的動態(tài)發(fā)展;范疇隱喻主要作用于那些范疇屬性變化比較明顯的詞義或句子意義范疇的動態(tài)發(fā)展;語法隱喻中的及物隱喻主要作用于語篇意義層次的詞義動態(tài)范疇化。(2)轉喻分為兩類:概念轉喻與語法轉喻。和概念隱喻一樣,概念轉喻的本質也是人類基本的認知手段,對于人類推理和詞義范疇的動態(tài)發(fā)展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它是詞義范疇即時生成的工作機制,它增加了語言的多樣性和生動性;概念轉喻也是詞義范疇歷時演變的工作機制,它促進了詞義的細化和固化。語法轉喻是詞義特征動態(tài)范疇化的工作機制,詞義特征的次范疇化和詞義特征的去范疇化都和語法轉喻相關;并且,語法轉喻是語法結構動態(tài)范疇化的工作機制之一,短語意義和動詞意義的變化與之密不可分。(3)基體/側顯也是語義動態(tài)范疇化的工作機制。通過側顯語義轄域中不同的部分,可以建構基體相同的相關詞義范疇成員;而同一個詞語,因為側顯的成分不同,不僅會造成詞義的區(qū)別,還會引起句法結構的變化,從而帶來句子意義層面的動態(tài)范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