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春
第一眼看到左思的人,大概都想不到他會光照文壇。
他容貌丑陋,“貌丑悴,不持儀飾”,某次駕車出游,竟然遭到一群老嫗的嘲笑唾罵,只好“委頓而返”。
魏晉本是注重儀表的時代,《世說新語》里特設“容止”一門,對當時士人的容貌風度細加評點。何況還有潘岳這樣出門被擲果盈車的美男子,丑陋的左思也只能作為反面典型了。
他說話口吃,以至影響到正常的社交:“口訥……不好交游,惟以閑居為事?!?/p>
魏晉又是崇尚清談的時代,士族名流共席而坐,手持麈尾,就各種玄學問題析理問難,反復辯論,妙語連珠,使聞者如飲醇酒,正是后世所謂“魏晉風流”中不可缺少的場景。這場景中顯然不會有左思的一席之地。
他出身寒微,父親只是一名小吏,憑著才干好不容易爬到殿中侍御史的位置,自然不能給子女提供多少出人頭地的資源。
魏晉更是講究門第的時代,“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朝堂被門閥世家把持,裙屐翩翩的烏衣子弟占據了所有重要的位置,寒士們的才華再驚人也只能終生守著一個低微的官職。
而所有外在條件都毫不出眾的左思,年少時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過人的才能。
他父親對他寄予厚望,教他鐘、胡書及鼓琴,他沒有一樣學成。父親大失所望,對朋友說:“思所曉解,不及我少時?!?/p>
知子莫若父,左思的人生仿佛輸在了起跑線上。然而這一次,左思的父親錯了。
聽到父親對自己的評價,左思“感激勤學”,奮發(fā)圖強,隨著年歲漸長,他的才學越來越令人無法輕視。
他的妹妹左棻同樣才名遠播,晉武帝得知,在泰始八年下旨召她入宮。身為外戚,左家自然也沾了光,舉家搬入京師,左思這才得以步入仕途。
他上書朝廷,求為秘書郎。這個官職掌管皇家圖書經籍,卻并無實權。左思想得到這個職位的原因聽來匪夷所思:他是為了給自己的一篇文章搜集材料。
左思想寫《三都賦》很久了。為了這篇文章,他構思了十年,家里到處放著紙筆,偶爾想出一句,立即記下,生怕遺漏了不知何時會來的靈感。初到京師他就去拜訪了曾在蜀地為官的著作郎張載,向對方打聽蜀地的風土人情。適逢東吳名士陸機入洛,為了了解東吳,他又去求見。
誰知陸機也有意寫這篇賦,聽說他已經動筆,在給弟弟陸云的信中嘲笑道:“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耳!”
左思也許沒聽到陸機的嘲笑,也許聽到了但是不在乎。瞧不起他的人太多了,他對此習以為常。他只想好好寫成這篇文章,像一只蚌沒日沒夜地磨礪一顆珍珠。
《三都賦》寫了十年。等到最終寫成,左思已經費盡了畢生的心血。
他明白自己這篇賦的價值,不亞于東漢以善賦著稱的班固、張衡的作品。可惜其他人不這么想,畢竟這篇賦出自一個出身低微、貌寢口訥的文人之手,能有多少價值呢?
左思被人輕視了半生,但是這次,他不打算再忍耐下去。
他可以無視世俗對他的譏諷,但不能無視這篇凝結了他畢生才學的文章就這樣湮沒無聞。
“恐以人廢言”五個字,背后堆積著他一生的憤懣。
他去找了享有盛名的隱士皇甫謐,把《三都賦》給他看。皇甫謐讀后大為驚賞,欣然為之作序。此事很快流傳出去,當時的文壇開始用另一種眼光審視這個他們曾瞧不起的文人和他的作品。
曾認為自己如果寫《三都賦》必然能比左思寫得好的陸機,在讀過全文后,“絕嘆伏,以為不能加也,遂輟筆焉”“于是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
能在史書上留下這樣一句話,左思的十年心血總算沒有白費。
可惜,一夜間名滿天下并沒有讓他的命運改善多少。他又做過幾任小官,始終沒能得到一展長才的機會,還險些卷入“八王之亂”。妹妹左棻雖為貴嬪,但和他一樣容貌丑陋,不受寵愛,自然也幫不上哥哥什么忙。永康元年左棻病逝,京城已經沒什么可讓左思留戀的了。
他退居洛陽城東,拒絕掌握朝政大權的齊王司馬冏的任命,不久又舉家遷往冀州,數(shù)年后安然去世。
一直到死,他都只是個丑陋、口吃、出身低微、沉淪下僚的文人。然而“洛陽紙貴”這四個字,將永遠鐫刻在文學史上,跟在那篇著名的《三都賦》后面。
(源自“菊齋”)
責編:王曉靜